第十五章 共命鸟

“哥?你怎么会来这里?”夏忆惊讶万分地望着气喘吁吁跑进地下酒吧,将高贤口袋中不断震动的手机抓出来切断电源的澄空。

澄空边大口喘气边用外套下摆使劲擦拭高贤的手机外壳,小心翼翼隔着布料将擦去指纹的手机放回高贤口袋。

“小忆,别怕,我说过会保护你的。从现在开始,就由我来保护小忆。我们就用小忆以前帮我的那个办法吧?制造不在场证据,在时间上做手脚。”澄空拉住还愣在原地的夏忆,目光坚定地向夏忆提出建议。

夏忆任凭澄空拉拽着走出酒吧,乘上汽车朝机场而去。两人用了当初制造父母被杀时段不在场证据一样的方法,制造高贤被杀时段不在酒吧的时间证据。

“太好了,这次也顺利赶上这趟过路火车,只要下车的时候补票……”及时搭上火车的澄空,轻松地坐下来。望着窗外叫卖烤鸡腿、煮玉米和其他零食的当地农妇,澄空更探出脑袋询问价格,农妇马上笑容满满地跑过来推荐各种食物。

“小忆,把你背包给我,我钱包忘在汽车里了。”澄空边说边自己伸手抓过夏忆的随身背包,在里面摸索了会,翻出钱包来。

“哥,你还没回答我,为什么会到地下酒吧去?”夏忆对近在眼前,散发香味的食物提不起任何兴趣,冷冷地追问已经向农妇购买食物的澄空。

火车很快重新启动,从澄空那里赚到不少钱的农妇笑得露出纯白的牙齿,使劲朝他们挥手道别。澄空看着远去的淳朴笑容,有一种再也回不去的失落感,一如自己和妹妹的命运,已经脱离了轨道。

这趟旅途前往的是深不见底的黑洞,还是吞噬生命的地狱?澄空觉得现在的他们就像赴死的共命鸟。

共命鸟的传说太自私太悲伤。在澄空看来,如果要和妹妹以共命鸟的姿态一起赴死,他宁愿切断自己的头颅,还妹妹自由轻松去飞翔。

“小忆,在心理咨询所接受催眠后,我全部想起来了。那天深夜,是你杀了爸妈的,对吧?你恨我们,所以杀了爸妈之后陷害我,为什么呢?因为你之前一直以为自己是梁晨生送去孤儿院的孩子,想为梁晨生报仇。后来从高贤那里知道,悦音才是梁晨生送去孤儿院的孩子,你气愤自己帮悦音报了仇,便想嫁祸她,是这样吧?”澄空边撕开零食封口,边用耳语般低缓的声音询问脸色苍白的夏忆。

“这些话,你该去警察局对警察说。为什么要去酒吧找我,为什么要带我逃?”夏忆眼眶泛红,眼里是复杂难言的神色。渴望从澄空那里得到的答案到底是什么?连夏忆自己都感到不解。

澄空慢慢吃着零食,理所当然地笑道:“因为你是我妹妹。”

夏忆觉得心脏疼痛得厉害,冷笑着反问:“妹妹?我被你母亲领回家的时候,你已经5岁大,不可能不知道我只是养女吧?”

“重要的并不是有没有血缘关系,而是我们作为兄妹一起度过的时光。在一起生活的时间里,小忆是我唯一的最疼爱的妹妹。”澄空将心里真实的想法告诉夏忆,哪怕知道夏忆不会相信这番话。

果然夏忆听完澄空的话,笑得更加无法自已,最终笑出了泪水。

“是啊,我一直以为自己是幸福的孩子,以为自己是江月琳和江汉城的爱情结晶,要为惨死的父母和无辜的梁晨生报仇。可惜,最幸福的孩子,原来并不是我,由始至终都不是我,而是孙悦音。”夏忆伸手擦去泪水,重新压低了声音,将自己如何设计陷害悦音的事情完完整整告诉澄空。

“那天深夜,我事先给你留了便签纸条,让你误以为我早就在家睡觉。利用那段时间,我将另一把沾有宋绍峰和李芳血迹的刀藏到悦音储物柜里。再带着从悦音那里偷偷拿到的钢笔,到地下酒吧下毒,让高辉回到酒吧后随时都会饮酒毒发身亡。”

夏忆知道,单凭这些自己伪造的证据,其实很难成功诬陷悦音入狱。设下陷阱,嫁祸悦音,只想看她不幸的样子,让她也尝试下痛苦的滋味。

如果先被人收养的孩子是自己,被李芳带到宋家的便是悦音,遭受地狱般恶梦和痛苦折磨的人就是悦音,而不是自己。更重要的是,李芳一心想收养的本来就是梁晨生送去孤儿院的孩子,本来就是悦音。为什么无辜的自己要被当成代替品,为什么悲伤的事情和灾难要由自己承受!

“小忆,你是用两把刀杀死爸妈的吗?那些血印并非不小心留下的,而是你故意想留在现场,让警方知道我们是在爸妈被杀后才从家里逃走的,对吧?”若不是高贤一大早给母亲送资料,抢独家的心理作祟,擦洗了地面血印,事情大概早就结束,如妹妹预想的一样。

夏忆告诉澄空,用两把刀可以同时刺中父母身体的要害,让他们失去挣扎反抗的能力。法医从他们身上检查出有两处致命伤,像是专业人士下的手,但其他又有多处无秩序的刀伤,便以为那两处致命伤也是乱刺而偶尔刺中的。

“杀死爸妈的时候,看着他们身体里不断流出血液,慢慢停止抽搐的样子。我突然回想起以前的事情。哥你带我一起放风筝的事,教我骑自行车的事;爸给我买生日蛋糕的事;妈给我买新裙子和新鞋子的事。我突然记起,其实我们家也发生过很多美好的事情。”可是,这些美好的时光都很短暂。

对夏忆来说,这一生中最漫无尽头,至今无法结束的,永远是8年前那个深夜。那一夜,种下了恶的种子,在她心里,生根发芽,最终酿成悲剧。

“小忆将一把刀放到我手里,另一把其实就在你房间里吧?你想留下那些血印,让警方查明我们制造不在场假证据,从你房里搜出那把刀。这是你刚开始时的打算吧?为什么要故意绕那么大一个圈呢?”澄空不解地望着夏忆,期盼得到她的答案,哪怕是甜美的谎言。

“哥记得吗?我们说好了,长大以后一起去看海。我想,至少在真相被揭开前,和你一起去看一次海。”夏忆的回答,让澄空露出了欣慰的笑容。

澄空的目光转向窗外,注视着那些被泪水模糊的风景,声音微微颤抖地告诉夏忆:“我们再去看海吧,然后,结束这场恶梦。”

“恩,是时候该结束了。”夏忆下意识抓紧随身背包,确认里面装着氰化钾的小瓶子。刚才在酒吧,往高贤酒里倒了一些,剩下的分量应该足够的。

高贤慢慢睁开眼睛,只觉得手脚还是使不上劲。艰难地转头四处张望,酒吧里空****,半个人影也没有。

和夏忆谈话的时候,澄空突然打电话过来,询问他在哪里,还让他小心夏忆。觉得事有蹊跷的高贤故意走到远处,借着手机屏幕的照映,果然发现夏忆往他酒杯里倒了东西。冒险相信了澄空的话,高贤假装不知道夏忆动了手脚,把酒喝下去,随后便失去意识。

醒转过来的高贤,忙摸出口袋里的手机,重新打开电源。

江俊着急等待了半天,终于接到高贤的回电。

“是宋澄空救了我。大概是他趁宋夏忆不备,把她的氰化钾换成了安眠药粉末。现在不知道他们两人去了哪里,要赶快找到他们。”高贤身体还没完全恢复,只好拜托江俊联系警方追查夏忆和澄空的去向。

按高贤的要求,联系警方后,江俊觉得全身力气都被抽光,连灵魂都受到重创。是夏忆杀了高辉、宋绍峰和李芳,是夏忆陷害悦音。为什么夏忆要做出那么残忍的事情?一定是有让她独自痛苦到无力承受的原因,为什么不告诉自己?为什么要选择这样的方式来伤害所有人?

江俊恨不得现在马上到夏忆身边,追问她,听她回答。无论是怎么样的答案,江俊都愿意尝试原谅她,向她伸出援手。可惜警方追踪不到夏忆和澄空的具体去向,江俊不知所措的事情,悦音的来电让他们找到头绪。

“澄空今天找过赵老师,让赵老师帮他验明一瓶药物的成分,后来又委托赵老师在明天转交一封信给警方。那瓶药是氰化钾,赵老师觉得事情不对劲,才联系了我。”悦音带着信件复印本,匆匆赶到飞机场和江俊碰头。

澄空在信上提到,他把杀害父母的凶器扔进了那片深海,为了赎罪,想在那里结束生命。

“这封写满澄空自首的告白的信,都是谎言吧?事实根本不是这样的吧?江俊,你一定知道事情的真相,告诉我,到底是怎么回事?”悦音既想知道真相,却也害怕真相的残酷。虽然已经从赵老师那里得知澄空要求她保密的催眠后回想起来的事情,但悦音还是无法接受,是好朋友夏忆犯下这些罪行。

江俊将高贤的推断告诉悦音:“夏忆杀害宋绍峰和李芳,应该是想为自杀的梁晨生报仇。而后来却得知她跟梁晨生、江月琳一点关系也没有,你才是那名幼女,所以就想嫁祸给你吧。”

听着江俊的话,悦音只是不停地摇头,声音哽咽,艰难地发出否定的声音:“不,不是这样的。夏忆杀害宋绍峰和李芳的动机,根本不是你们所想的那样。所以,澄空他才想赎罪,不是想代替夏忆赎罪,他是想代替已经死去的父母向夏忆赎罪。”

“悦音,你在说什么呢?”江俊再追问,悦音已经哭得说不出话来,只是痛苦地一直摇头。

飞机在天空留下一道长长的痕迹,高楼上总经理办公室里的张立扬,紧张地翻找被他藏起来的那封遗嘱。

“立扬,别找了,我已经把那封遗嘱送到律师那里,让他通知宋夏忆和宋澄空。很快他们兄妹就会正式继承这家公司的财产。”小菲拉住立扬的手告诉他,“律师说,宋绍峰无意间提过,要把大部分财产留给女儿,为了赎罪和弥补。而要是宋夏忆拒绝接受财产,就把那八成财产捐献给孤儿院。”

立扬目瞪口呆地望着小菲,完全料想不到,宋绍峰竟然已经做出那样的决定。将另一只手覆在女友手上,立扬轻呼口气,释然地感慨道:“那我们期待宋夏忆拒绝财产吧,这样一来,就能让更多孤儿受惠。”

小菲感动地望着男友释怀的笑容,明白他已经想通了,又是那个自己最喜欢最欣赏的张立扬。小菲带着幸福的笑容,轻轻倚在立扬肩上,低声提议:“我想找时间去看看兰姨。”立扬没有说什么,只是默默点了点头,将小菲搂得更紧些。

被高楼阻挡的血红色太阳已经看不见,只能从渐渐微弱的霞光判断,很快就要天黑了。

天色完全黑下来的时候,咆哮着的大海像是黑色的漩涡。

夏忆伫立在海边,上一次,她和澄空在这里丢弃了杀害宋绍峰和李芳的刀。这一次,她一个人站在这里,准备将两个小瓶子丢进黑糊糊的海水中。

夏忆望着手中的两个瓶子,一个装着剩下一半的氰化钾,一个装着剩下一半的安眠药粉末。从喝下混入氰化钾的澄空口袋里发现另一个瓶子时,夏忆浑身一颤,如被一盆冰水迎头淋下。

澄空是什么时候开始知道自己才是犯人?劝说自己不要锁着房门睡觉,就是为了确认自己身上有没有氰化钾?将氰化钾调换成他平时偶尔食用的安眠药粉末,救了高贤一命,为什么又要重新调换回来,让自己毒死他?

说什么“这一次轮到哥哥带你逃,轮到哥哥保护小忆”,根本一开始就打定决心要死在这里的吧。真是可笑,因为曾经丢下还有救的父母逃到这里,还扔了杀害父母的凶器,所以想以死谢罪吗?

“夏忆!夏忆!澄空在哪里?你把澄空怎么样了?”悦音大喊着冲向面朝大海的夏忆,吓得夏忆手中一个瓶子滚落在地,顺着倾斜的岩石掉落到浑浊的海水里。

夏忆握紧手中仅剩的一个瓶子,另一只手指向不远处的岩洞:“你可以去那里为他收尸。”夏忆的声音被海水怒吼的声音掩盖,悦音却还是听得清清楚楚,一字一字都如冷箭刺穿她的心脏。悦音想跑向岩洞,双腿一软,跌倒在岩石上,掌心被尖利的岩石划开的地方,鲜血流溢出来。

“你怎么可以做出那么残忍的事情?你哥哥他,替你背负了所有罪名!这封信,就是他拜托心理咨询所的赵老师帮他交给警方的!”江俊愤怒又悲痛地将手中信件复印本伸到夏忆面前。

借着上升的月亮漫开的银白光忙,夏忆看到信上的内容。澄空竟然承认宋绍峰和李芳是他累积多年的不满,一时冲动杀害;高辉则是想帮助高贤调查这件事而被他下毒杀害的。

对于澄空帮自己认罪的事,夏忆确实感到意外,但很快恢复冷冷的笑容嘲讽道:“呵呵,事到如今,他才想对8年前的视而不见做出补偿吗?已经太迟了!无论是他还是宋绍峰,都该死!已经犯下的罪,造成的伤害,是无法消磨的!”

“夏忆,8年前的那个夜晚,澄空他根本没有看到你被宋绍峰冤枉偷金表和咒骂的事!因为,那个时候他患有梦游症。不是视而不见,是他真的处于睡眠状态!根本不是醒着的!”悦音哭着将真相道出。

这便是澄空在赵老师的深层催眠下回想起来的——8年前的真相——夏忆对宋绍峰和李芳动杀机的真正原因。

她的真实身份,她被这对夫妇收养和怨恨的原因,以及被养父冤枉和咒骂留下的阴影。

澄空想保护妹妹,请赵老师不要将这件事说出去,独自背起杀害父母和高辉的罪名。就像19年前梁晨生不愿让世人知道妻子江月琳怀着别人的孩子嫁给他,不希望人们将她和江汉城殉情的真相当成茶余饭后的谈资,承受冤屈自杀。

夏忆多方调查,以为自己是李芳为了赎罪从孤儿院领养的梁晨生的女儿后,更想为梁晨生复仇,杀掉让她一直在痛苦地狱挣扎的宋绍峰和李芳。

对夏忆来说,8年前深夜从她房间门口经过,无视她的哭喊,没有向她伸出援手的澄空也应该受到痛苦的煎熬,例如背负上弑父杀母的罪。所以,夏忆那一夜对澄空进行了催眠和暗示。后来又将杀害父母的其中一把刀放到他手里,另一把刀其实并不是如澄空所说藏在夏忆房间,而是藏在了澄空房间。

夏忆不知道,15岁的哥哥患有睁眼梦游症;不知道平时夜里哥哥的房门总被母亲从外面锁着;不知道这么多年来,澄空确实一直视她为亲妹妹而疼爱着,并非出于愧疚和赎罪。

“从12岁那一夜开始,我一直做着一个很长很长的恶梦,现在终于醒了。”夏忆漂亮纯净的眼睛里流淌出的泪水,在皎洁月光照耀下闪烁珍珠般光彩。

夏忆抬起手中紧握的瓶子,仰头将瓶中的粉末倒入嘴里,在江俊和悦音绝望的呼唤声中,微笑着优雅地往后倾倒,坠入被月光铺上一层银光的大海。

世界万物沉寂时,深海里幽幽传出安魂曲似的歌声,让恶梦不再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