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杀意

江月琳和江汉城生下的、被梁晨生送到孤儿院的女儿,腰间有月亮形状的胎记;8年前那场恶梦般的灾难发生后,自己从父母柜子里找到的孤儿院领养书。

夏忆觉得,她好不容易拼凑完整的拼图,又一次碎成一块一块。而且,这次再也无法拼凑起来。自己所以为的真相已经变得错漏百出、残缺不堪。

口腔中弥漫着鲜血的气味,夏忆才感受到雪白的牙齿过度用力咬破了嘴唇的疼痛。蔚蓝的天空,阳光明媚灿烂,夏忆却觉得身体不断沉入一片黑暗的梦境,开始怀疑自己到底是醒着,还是依旧沉睡在那场恶梦。

如果李芳出于对梁晨生自杀的愧疚,想收养梁晨生送去孤儿院的女儿,最终领回家的却是自己。8年前的那场地狱般的折磨和痛苦,本不该由自己去承受。江月琳和江汉城是被顾燕和高辉弄坏了刹车装置害死的,还是殉情而死的,梁晨生是不是因为李芳的错误报道而自杀的,所有一切都和自己无关。

自己为什么会被当成梁晨生送去孤儿院的女儿,被李芳领养?为什么要被夺走深信不疑的亲情和幸福?谁应该为自己的遭遇付出生命的代价?

一张黑暗的阴谋之网,从听到顾燕的自白后,就在夏忆冰冷的心底编织起来。夏忆舔了舔嘴唇上的鲜血,甜美得让她着了魔,无法停止心中那张网的扩散。久久握着手机,直到掌心渗出汗水,夏忆最终还是拨通了高贤的号码。

“高记者,我愿意让你确认腰间有没有胎记,因为我真的没有。但是,我记起来了,有一个人,腰间有你所说的月亮形状的胎记。”听到高贤在电话那头激动的声音,夏忆嘴角扬起一丝诡异森冷的笑容。

夏忆再次和高贤约在地下酒吧见面的时候,碰上匆匆忙忙赶去医院的高辉。

两人擦肩而过,高辉总觉得宋夏忆和上午见到的时候,感觉不同,有种说不出的奇怪和危险气息。江俊在电话里提到顾燕脚伤挺严重,似乎还查出其他病症,要留院做详细全身检查,便顾不上高贤和夏忆的事,只当自己多想了。

夏忆大方地露出苗条的腰部,如象牙般白皙的肌肤上,别说胎记,连一点点其他疤痕都没有。

高贤紧蹙眉头,无奈地对夏忆点了点头表示确认完毕。虽然夏忆说她知道谁腰间有月亮形状的胎记,但李芳和宋绍峰被杀以来,自己调查的成果和自信的推论,一下子都被夏忆颠覆了,心中难免有些失落。

“高记者,你所拍到的那些女式平底鞋留下的血印,应该是真正的江月琳女儿留下的,我父母也应该是被她杀害的。作为受害人家属,还有被你冤枉过的无辜的人,我想知道,你从哪里得知江月琳女儿腰间有月亮形状的胎记?我必须见见这个人,亲自验证下。我可不想像你一样,错怪好人。”夏忆的能言善语,超乎高贤预料,心中不禁暗暗感叹宋夏忆不愧是李芳之女。

高贤也是聪明人,听了夏忆这番话,自然明白她不会轻易告诉自己那个腰间有月亮形状胎记的人是谁。至少,在自己带她去见情报来源的兰姨之前,她不会说的。

“事先声明,兰姨不一定能解答你多少问题。我问了半天,也只是打探到江月琳女儿腰间有胎记这个情报而已。”出发到兰姨那里之前,高贤让夏忆不要抱太大期望,笑着劝说她,“其实没有兰姨提供其他线索,只要你知道那个有胎记的人是谁、在哪里,加上我拍到的那些照片,你父母被杀之谜就能解开了。”

“我说过了,不想错怪好人,像我母亲,像你一样。所以,有非常重要的事要向兰姨确认。”夏忆看似漫不经心地望着车窗外突然乌云密布的天空,语调却清冷坚定,不容拒绝。高贤按下车窗玻璃控制按钮,将窗户关闭起来,一场夏日暴雨,恐怕即将突袭。

夏忆乘着高贤的车朝兰姨所在的小村子赶去时,接到澄空的电话,告知要加班,具体时间不定。末了不忘叮嘱妹妹出门带好伞,遇到大暴雨要先避一避,回家记得自己好好吃饭。

澄空絮絮叨叨的话语,本该是从遥远的地方传来,却让夏忆心底漫开温温的气息。只不过刹那之间,那丝丝缕缕的温暖气息就被突然激烈打落在车窗玻璃上的大暴雨一洗而光。车窗外,被黑暗和迷雾般的大雨笼罩的世界,让夏忆想起8年前的深夜。

“知道了,就这样吧。”高贤还是第一次看到,夏忆对澄空表现得如此冷淡,忍不住打趣道:“怎么?兄妹闹别扭?看你哥哥那么疼你这个妹妹,我也该想到你应该不是养女的。”

“是啊,对我很好。”只是,到底是出于对亲妹妹的疼爱关怀,还是出于赎罪的心理呢?灰暗天空下的大雨如黑色猛兽,迅猛地扑向街道上缓慢前进的车辆,和夏忆心中那只张牙舞爪的猛兽互相叫嚣着。

澄空握着手机,呆望着大片落地窗玻璃外面的雨景。暴雨在阵阵急速而过的风中,被扫得左右摇摆,冷意不知从何处渗入,让澄空打了个冷颤。

办公室里的人已经走得差不多,一下清静下来,澄空总算轻松了些。今天公司上下已经传了一整天谣言,关于张立扬致力于集资,吸引外来资金注入,企图将公司更多股份掌握手中,名正言顺成为公司总经理的事。

在人们看来,不积极采取行动和立扬竞争的澄空,是没出息的继承人,宋绍峰遗留下来的公司迟早被立扬霸占了也不足为奇。

“如果我真的是杀害父母的不孝子,又有什么资格继承……”澄空一想起梦中看到的那张脸,溅上父母鲜血的充满杀意的自己的脸,就忍不住浑身哆嗦起来。

悦音的电话及时将险些自我怀疑的澄空唤醒:“澄空,雨挺大的,没问题吧?赵老师这边,我已经帮你预约时间了。”

“我现在就过去!”只要到悦音身边去,似乎就有逃离恶梦的希望,澄空心怀热望地启动汽车朝心理咨询所而去。

“怎么不拿把伞?快进去擦干雨水。”在心理咨询所门口等候的悦音,一眼看到从驾驶座里下来,朝她跑过来的澄空。

两人一进心理咨询所招待室,悦音便忙着给澄空倒热水,递毛巾。见澄空捧着热水小口喝着,双手没顾得上擦拭淋湿的头发,悦音就着覆在他脑袋上的毛巾,轻柔地帮他擦干湿漉漉的短发。

“悦音,你先去整理今天几名咨询者的档案吧。”赵老师不知何时来到招待室门口,微微弯着眉头,提醒一脸温柔笑意帮澄空擦拭头发的悦音。

心理咨询者和辅导、催眠者之间的关系太过密切的话,辅导者的情绪很容易受到咨询者影响,从而不能客观理智地对咨询者的心理进行正确判断。大学时代的校友介绍悦音到心理咨询所来帮忙,赵老师对悦音抱有很大的期望,却总觉得悦音最近有些受到主观情绪的影响。

到底宋澄空恶梦中看到的景象是真实发生,还是受人催眠暗示,其实还有待进一步通过催眠确认。悦音看上去已经完全信任澄空是清白的,要是对澄空说了太过肯定的话,也会形成类似暗示一样的作用。

待澄空放松躺在长椅上,身体渐渐放松,赵老师便开始引导他进入梦境,将清楚看到杀害父母的犯人的景象描述出来。

“墙壁上有时钟,时针正迅速倒退着,时光倒流着,看到犯人的脸之前,更早之前,父母的房间里还有什么人吗?”赵老师的声音慢慢传达到半睡眠状态中的澄空耳中。澄空蹙起眉头,自己倒退着行走,一下回到房间,房门外传来上锁的声音。

是母亲为了不让患梦游症的澄空半夜离开房间,怕被他吓坏了,每天睡觉前都从外面锁了他的房门。

澄空害怕地蜷缩在黑暗中,听着时钟“滴答滴答”行走的声音,借着月光看到时针又开始往前走动。澄空擦干泪水,站起来,试着去开门,房门竟然可以打开。

沿着静悄悄的走廊,赤脚贴着地板有些凉,一声凄厉无助的“救命”从父母房里传来!澄空想跑过去,双脚却不听使唤,又开始往后退,将他吸入身后深不见底的黑色深渊。

“澄空,醒过来,只是一场梦,别怕。”赵老师双手轻轻按住激动的澄空的肩膀,直到一个“响指”响起,澄空才彻底清醒过来。

“我听到父母房间里传来呼救声!那个时候,我并不在父母房间里!”澄空唯恐会再次把通过催眠想起的画面忘记,紧张地告诉赵老师。赵老师思索了一下,点头告诉澄空:“你听到求救声的时候,很可能真正的犯人就在你父母房间。今天的催眠已经有所收获,下一次的催眠,应该能帮你看到真凶的样貌。”

悦音手上敲打着键盘,将咨询者档案录入电脑,眼神却一直飘向赵老师和澄空所在的咨询室。那扇门终于动了动,澄空从里面走出来的时候,悦音马上紧张地跑上前去追问催眠的结果如何。

得知有了新的进展,但还是没有看到犯人真面目,悦音怕澄空失去耐心,便解释道:“赵老师要通过催眠挖掘出你脑内深层的记忆,是需要层层深入的,现在进展算是顺利的。”

“你还没吃饭吧?等你结束工作,一起去吃饭吧?”悦音毫不犹豫地接受了澄空的邀请,收拾东西的时候才想起父母叮嘱自己一结束工作就要马上回家。

看着澄空已经在心理咨询所玻璃门外等待的背影,悦音往家里打了电话,第二次向父母说谎。

第一次说谎,是和江俊、夏忆成为朋友,想和他们一起登山的那次。

摔下去的时候,悦音担心的不是腰上不断溢出鲜血的伤口多严重,而是父母会不会责备江俊和夏忆。结果正如自己所担心的,从小就对自己过分保护的父母不分青红皂白,将自己受伤的事怪在江俊和夏忆头上。

庆幸的是,夏忆并没有因为那件事和自己绝交。

悦音和澄空撑着同一把伞,一起踩着地面积起的雨水跑向餐厅的时候,感恩地觉得自己拥有了太多幸福。处处为自己着想的父母、真诚交心的好友,现在还有让她心动不已的男子。

悦音并不知道,有一种幸福不被放置在天秤上,不是每个人都能得到。在跷跷板上,有人得到幸福,另一端便有人正在不幸中彷徨挣扎。

高贤和夏忆进入村子的时候,暴雨已经停了。村里人本来就睡得早,加上天气不好,路上几乎看不到人影。

兰姨见到高贤的时候,并没有马上记起来,想了老半天才嘀咕道:“又是你这个记者啊,不是来过了吗?我知道的都告诉你们了,实在想不起更多,就让我安安静静过完剩下的日子吧。”

“你们?”夏忆敏锐地抓住兰姨话中的疑点,用质疑的目光望着高贤。

“上次还有助手一起来的。”高贤压低声音向夏忆解释。高贤觉得,既然已经证明宋夏忆不是梁晨生抱到孤儿院去的孩子,已经没必要和张立扬继续合作。至于张立扬是否要继续确认宋夏忆不是宋家亲生女儿,那是他一个人的事情。高贤想找的人,只有杀害宋绍峰和李芳的最大嫌疑人——江月琳和江汉城的女儿。

无论夏忆如何刨根究底地追问,已经睡眼惺忪、呵欠连天的兰姨都无法切实告诉他们,当年是什么人领养了梁晨生送去的幼女。

“高记者,麻烦你先到屋外等一下,好吗?我想单独和兰姨谈谈。”高贤心里虽好奇夏忆要和兰姨说什么,为了让夏忆早点告诉自己腰间有月亮形状胎记的人是谁,只好乖乖配合她。

“兰姨,你困了吧?”夏忆声音轻柔地询问着,见兰姨点了点头,便将她带到床边躺下。

随着夏忆带暗示性的话语提示,兰姨开始描述18年前的片段。

一个形容憔悴的男人抱着2岁大的漂亮幼女来到孤儿院,声泪俱下地请孤儿院收容那孩子,替她找一对善心人当父母。

“那孩子真漂亮,眉眼清秀,透着股纯净的气质,腰部还有个月亮形状的胎记。我抱着那孩子的时候,听到了哭声。”兰姨舒展的眉头皱起来,孤儿院门外,一个被人丢弃的2岁大幼儿哭得满脸通红。

几乎同一天,孤儿院里多了两名年纪不相上下的幼女。

只是男人抱来的那名幼女,当天就被一对无法生育的夫妇领养了。

“谁知道,第二天,一名女子跑到孤儿院来,指定要求领养前一天男人抱来的幼女。就这样,两名幼女都被领养了。”兰姨的回忆画面到这里变得更加模糊起来,无法确定腰部有月亮形状胎记的女孩被一对怎样的夫妇收养。

夏忆强忍着泪水,质问兰姨:“第一天被领养的幼女,才是那个男人抱去孤儿院的孩子吧?为什么你要把冒牌货当成真品交给那个女人领养?”

催眠状态下的兰姨,将埋藏在心中的秘密道出:“我不想她们和小菲一样,一直当孤儿。小菲……都怪妈妈不好,生下你又不肯认你。有人想收养你的时候,妈妈舍不得。看你一天天长大,越来越像那个负心人,妈妈又忍不住虐待你……”

刘小菲?听着兰姨忏悔似的呢喃,夏忆脑海里马上浮现张立扬女友刘小菲的样子,仔细一看,脸型和五官确实有点像兰姨。

“如果不是你把我当成代替品交给李芳,我的命运会怎么样呢?”夏忆觉得人生像一场永远醒不来的梦,有人一直做着美梦,有人却始终在恶梦中受尽煎熬,如此而已。命运之轮一旦沿着某个方向开始转动,开始的梦就不会轻易醒来。

高贤在兰姨家门口抽完第十根烟的时候,夏忆终于把门打开,神色有些凝重地告诉高贤,兰姨想起重要的事情。

兰姨呆滞的目光始终盯着桌上的茶杯,干涸的嘴唇微微张合着,发出极其细微的声音告诉高贤和夏忆:“半年前,有个女孩来找过我,问起身世。眉清目秀的样子,和小时候一模一样。”

“应该是江月琳的女儿?”高贤凑到夏忆耳旁,明显带着试探的语调向她确认。夏忆没有给予高贤任何回应,只是淡淡地向兰姨道了晚安,提醒她“早点睡觉”,便转身走出去。

“喂,宋夏忆,你该不会说话不算数吧?兰姨提到的那个来打听身世的女孩,你知道她是谁吧?”高贤焦急地追上夏忆,只要得到夏忆的情报,自己很快就能写出一篇震惊全城的独家报道。

19年前李芳所写的错误报道害死了梁晨生,引发19年后宋家的惨案。这篇报道对高贤来说,意义重大。不仅揭露李芳和宋绍峰被杀事件中不为人知真相,更曝光19年前李芳不实报道的丑闻。

暴雨停歇已久,明亮皎洁的月光下,夏忆注视着高贤的眼睛闪动着漂亮的光彩。听到高贤追上来的脚步声,夏忆停下脚步望着他,一字一句提醒高贤:“高记者,单凭你拍下的血印照片,物证实在太薄弱。如果你贸贸然写出报道来,只会被轻易推翻。”

“你有什么好办法?那个人是你和宋澄空的杀父弑母仇人,你们也想尽快将她抓获吧?说不定我能助你一臂之力?”高贤作为记者,急切想知道真相的好奇心促使他主动要求协助夏忆。

“当然,到时候还需要高记者你那些照片为证的,不过你要先想好如何向警方解释。而我需要再确认下那个人腰间的胎记,毕竟是多年前隐约看到的。由于胎记形状很特别,才略微有些印象。确认胎记后,试探口风,寻找漏洞,一旦确定她就是杀害我父母的犯人,我绝对不会原谅她。”夏忆最后的一句话,几乎是咬牙切齿说出来的,以至于高贤觉得,宋夏忆对这个人的恨意已经很深,而现在要说有杀意也不为过。

高贤启动汽车,带着夏忆离开村子。夏忆望着窗外急速往后逝去的景色,在黑漆漆一片的世界里,只有月光能够照亮它们。

那时候,向没有女性朋友可以倾诉心事、逛街购物的自己伸出手的悦音,大概也是像月光一样的存在吧。

父母都是机关单位工作人员,家庭背景好,从小到大都被好好保护着,品学兼优,长相秀美,那样完美无缺的悦音,仿佛清泉中生长出来的纯白莲花。

羡慕、嫉妒、无名的厌恶,这就是表面上始终作为“好朋友”和悦音相处的夏忆心中对她真实的情愫。越讨厌悦音,越希望她遭遇不幸,就越讨厌自己。

面对悦音的时候,夏忆曾经深陷在这种不安和焦躁中。但现在,厌恶、憎恨的情感都找到了宣泄的出口。自己并不是毫无理由地对悦音产生排斥和厌恶的感情,因为自己所有的不幸,都是孙悦音造成的。

高贤将夏忆送到宋家门口,便驱车离开,返回报社去,重新整理宋绍峰和李芳被杀案的材料。

夏忆走进还没有亮灯的家,抬头望一眼时钟,已是夜里11点。蹑手蹑脚到澄空房间查看,确认哥哥还没回家,便回到自己房间,拿出房间钥匙,反锁了房门。重新回到大厅后,夏忆在显眼的位置放好便签纸,任客厅的灯亮着,便再次离开宋家。

“抱歉,让你陪着,听我说了那么多废话,都没发现已经那么晚。回去晚了,伯父伯母会很担心吧?”澄空将从小到大被父母严厉管教,被关小黑屋的往事,到父亲公司实习后看清多少世俗虚伪逐一告诉悦音,悦音始终微笑着耐心聆听。待澄空说的口干舌燥,心里的烦闷也一扫而光,两人才发现时间已经到了夜里11点半。

悦音怕澄空送自己到楼下,会被父母撞见,难免又要被父母责备,便提议送到小区门口就好。

澄空一口否定道:“不行,正因为你父母那么担心,我更要送你到家门口,确保将你送到父母身边为止。悦音,能有在家着急等待你回去的父母,是件幸福的事。”

悦音想起一整晚澄空提起父母严厉对待他的那些往事时,哪怕说到被关进可怕的小黑屋的时候,他脸上都是怀念和悲伤的表情,眼里还闪着些水光。澄空一副随时都会掉下眼泪的寂寞的样子,才让自己全然忘记接听父母不停打来的电话,才让自己顾不上回家被责备,只想一直陪着他。

“悦音!你到底去哪了?为什么一整晚都不接电话?”一见到女儿从汽车副驾驶座上走下来,悦音的母亲刘晓青便紧张地跑过来拉住女儿。悦音父亲孙军沉着一张脸,示意妻子先带悦音上楼回家,径直走向拘谨地站在汽车旁边的澄空。

“非常抱歉,都是我不好,顾着向悦音倾诉烦恼,没看好时间,这么晚才送她回来。”在孙军开口说话之前,澄空先真诚地鞠躬道歉,孙军也不便再说难听话,便简短说了句“下次请早点送她回来”,便跟着上楼了。

悦音见父亲没有向澄空发火,心里总算松了口气,只是回到家后,父母免不了又是一阵说教。

“你已经20岁了,我们不反对你结交男朋友。但是晚上约会绝对不能超过9点。”父亲严肃地向女儿提出口头约定,悦音一愣,反应过来,才明白父亲为什么没有对澄空生气。原来是把澄空当成自己的交往对象,当成他和母亲的未来女婿了啊。悦音这么一想,觉得有些莫名的甜蜜,又有些好笑,便不自觉咧嘴笑了起来。

“你这孩子,好好听你爸说话,别嬉皮笑脸啊。其实我觉得没必要那么早谈恋爱,经常出去游玩的话,很容易会受伤的。”母亲比父亲更不放心悦音,说这番话的时候,担忧的目光还一直停留在悦音曾经受伤的腰部。

擅长洞察他人心理活动的悦音,马上察觉母亲的心思。只不过是摔倒的时候不小心划伤了腰部,需要缝针的伤势在母亲心里却像是要夺走自己生命一样的重伤。

从那以后,自己根本没受过什么伤,就连腰部的伤疤也快看不见了,那次受伤的事却深深烙印在母亲心里。或者说,母亲不曾从那次事件的阴影里走出来,这让悦音感到奇怪又不安。

悦音为能有如此疼爱自己的父母感到幸福,但因此总是处于过分紧张状态的父母,那次受伤事件很可能在他们心底留下了创伤。

治疗创伤的最好办法就是直面创伤,这是悦音研究了不少心理创伤治疗方法后得出的结论。

“爸,妈,那次受伤,完全是我太少外出运动,笨手笨脚导致的。看,连伤疤都快消失了,那时伤口的疼痛我也不记得了。反而每次看到你们因为我受伤的事烦恼,我就感到心痛。”悦音掀起衣服,露出白皙的肌肤,腰间那道缝过针的疤痕确实已经很淡很淡,抢眼的,反而是类似月亮的胎记。

悦音母亲刘晓春的目光碰触到那月亮形状的胎记时,就像触了电似的全身一震,迅速别过脸、移开目光,伸手拉下女儿掀起的衣角:“好了,快去休息吧,明天还要去心理咨询室帮忙吧?”

悦音发现,沉默的父亲脸色也有些奇怪,但看起来父母都不愿意向自己敞开心扉,只好怀着满心疑虑回房间。

没有亮灯的漆黑房间里,悦音倚在门板上叹口气。

自懂事以来,对于自己的事情,哪怕是手上脚上磨破了点皮,在学校认识了新朋友,父母都必然刨根究底。但偶尔察觉父母神色不同寻常,关心地询问他们发生了什么事或有什么不开心的,他们却总是挤出勉强笑容来敷衍了事,从不坦言。很想知道父母心里到底想着什么,选读心理学专业的初衷大概也源于这种强烈的愿望。

夏忆经常语带讽刺地说自己是被父母捧在手心的珍珠,并不是过分的说法。只是认识澄空,彼此熟络起来后,悦音决定下次夏忆嘲讽自己被父母捧在掌心的时候,也要反过来取笑她。澄空关爱和宠溺妹妹的程度,可是一点也不比自己父母弱。

悦音甚至有些害怕地觉得,澄空无意间透露着一种“可以为妹妹而死”的想法。敏感地察觉到澄空话语中这种思想的悦音,担心他们兄妹是不是遇到什么危险,更担心危急时刻澄空真的会为了夏忆而付出生命。

不知何时开始,澄空在自己心中已经占据了那么重要的地位。

悦音在各种复杂思绪中陷入睡眠,房间外面的父母仔细确认女儿房里没有动静后,也回到他们的房间。

“我真的很害怕,悦音会被夺走……因为她本来就不是属于我们的……”刘晓青翻出被她藏在暗柜里的领养证和一张字条,害怕藏匿了多年的秘密会被揭开,更害怕悦音知道真相后会离开他们。

孙军蹙了蹙眉头,看着字条上那个有些歪斜的名字,坚定地告诉妻子:“不会的,悦音永远是我们的女儿,唯一的宝贝女儿。”

结婚多年却一直怀不上孩子,是同在机关部门工作的孙军和刘晓青最大的遗憾。两人在那一天决定到孤儿院,希望能遇到一个和他们有缘分的孩子。

第一眼看到笑容美好的悦音,他们就下决心把这孩子当成亲生骨肉,给予她所有最好的,让她得到最大的幸福。

当他们抱着孩子离开孤儿院的时候,一名工作人员慌慌张张追赶出来,将一张写着“悦音”二字的字条交到他们手里。

“送这孩子到孤儿院的男人留下的,说是这孩子父母去世前取的,希望收养她的善心人能把她视为己出。”那名女工作人员是这么说的。

孙军认为,他们既然继承了悦音亲生父母的遗愿,将他们所取的名字赐予悦音,便也如同是悦音亲生父母了。

澄空远远看到家中大厅的灯还亮着,以为妹妹担心自己,到现在还没休息。匆匆跑回家,看到妹妹留在桌面的字条,这才放下心来。望一眼楼上妹妹紧闭的房门,确认留了字条说要先睡觉的妹妹没有被惊扰,关了大厅的灯,轻手轻脚回到自己房间。

深夜的街道,繁华喧哗散去,绚丽灯光暗下,倒是小巷里摇曳着橘黄色的微弱灯光,飘散着烧烤、砂锅粥、米线河粉的香味。

套着帽衫,用帽子遮掩了长发和一半眉眼的女子脚步匆匆穿梭于街头巷尾,引来不少小摊贩和食客的目光。

在阴暗小巷垃圾堆里寻觅食物的野猫竖起一身毛发冲停下脚步的女子嘶叫。本来和天敌友好相处,共同分享垃圾堆中食物,浑身黑光闪动的肥老鼠急速逃窜。

女子冰冷犀利的目光从帽子底下闪露寒光,没有理会那只野猫,推开朝着后巷打开的缝隙的窗户,踮起脚,爬了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