瞳眸里的真实

现在

纽约

(注:以下章节采用另一字款或粗体)

“挑什么东西才好呢?阿旭第一次说要买礼物给我,很难选哦。”

阿旭走在逸晴后方,望着她短发下光洁的后脖,想像着她长发的模样。

无论怎样,就是想像不出来。

他甫认识她,她已剪着一头小男生般的短发。阿旭也觉得短发很适合她。

长发为君剪。阿旭脑海里骤然掠过这句话。

他知道自己嫉妒着那个抚摸过逸晴一头细长柔软的黑发的男生。

明知这种感情不可理喻,还是压抑不下。

这天也是。虽然两人难得能排到同一个星期六休假,但阿旭的心绪全系在那篇未看完的小说原稿上。

即使是个万里无里的美丽晴天,即使温暖的风吹在脸上很舒爽,即使这在二十五街上的跳蚤市场是他平日最爱逛的地方,他却无法收拾心神,把注意力放回眼前的“现实世界”和兴奋地游目四顾看着两旁小摊子的逸晴身上。

不知由何时开始,对阿旭来说,小说原稿中那个房逸晴,比眼前背着太阳信步而行的血肉之躯,仿佛拥有更夺人心魂的存在感。

逸晴一会儿在旧书摊前停下来,翻翻印着异国语言的书籍;一会儿在售卖二手衣服的摊子前翻弄起衣架上的皮褛,比在身上看;一会儿蹲在地上,趣味盎然地抚摸陈列在地席上的手造首饰;一会儿走进路旁的旧家具店,打开盖子上的手绘花纹已剥落褪色的音乐盒,附在耳边听;一会儿捧起玻璃品摊子上的玫瑰色玻璃花瓶,在阳光底下旋转着细看。

明明逸晴就在阿旭伸手咫尺可及之处,他却觉得她的身影好遥远,好陌生。

仿佛眼前的她是个嵌在水晶球摆饰里的人偶,是个虚假的存在。

因为对自己的想法和心情感到内疚,阿旭才会冲口而出,说要送件礼物给她。

不过是让她在跳蚤市场里随便挑件便宜小礼物,没想到逸晴会那么高兴,一脸认真地左挑右选,这让阿旭感到更加内疚,也没来由地对她生起气来。

“你再拿不定主意,我就不送了。”阿旭发出有点不耐烦的声音,双手插在穿满窟窿的牛仔裤口袋里,望着在帽子摊子试着黑白方格纹贼仔帽的逸晴。

“阿旭最近好奇怪。”逸晴的眼睛仍看着摊子前的立地镜子,弄着头上的帽 子,微微嘟着嘴巴说。“不是心不在焉,就是对什么都没耐性,动不动就生气。”

“我、我哪有?”阿旭缩了缩肩膀,有点理亏地小声嘟囔。

“难得周末能一起出来,由刚才开始,你到底神游到哪儿去了?说让我挑礼物,也只是在敷衍打发我,好让你自己一个人发愣吧。不送就不送,我又不是乞丐!”

“喂,你那样说太过分了吧。”

“过分的到底是谁?”

两人大眼瞪小眼互哮。

泪水在逸晴眼底打转,她倔强地撇过脸去嘟哝着:

“阿旭最讨厌了。”

阿旭觉得心头受到重重一击,差点就想狠狠还击一句“当然,你心里喜欢的是别人”。

阿旭这才突然意会到,自己果然着魔了。

因为那篇小说而着了魔。

这还是两人交往一年以来第一次吵架。

都是自己不好。自己到底在干嘛?阿旭情急地伸手去拉逸晴的手。

“对不起。不要生气啦。”阿旭抓住逸晴的手。

“痛呀。”

听到逸晴细细的呼喊声,阿旭才发现自己用尽了全身力气抓着她的手。阿旭 骤然放轻了手上的力度,但没有放开手。

“阿旭最近好像变了个人似的,总是喜怒无常。”逸晴垂着头小声说。“到底有什么不对劲?是因为我的缘故吗?”

“不是,不是啦。”阿旭伸出另一只手摸了摸逸晴的头。“不是那样的。是我不对。”

阿旭牵着逸晴的手,心情一片混乱地重新在摊子之间走起来。逸晴没有甩掉他的手,只是一脸纳闷地偷偷瞄向他。

两人经过一个卖照片的摊子。阿旭怔怔地停下脚步。

“这个摊子还在哦。”

听到阿旭流露着感慨的声音,逸晴抬起头来。

下巴长着淡淡胡髭,很有艺术家调调的白金发男人,坐在铺着宝蓝色台布的桌子后。

桌上陈列着一幅幅20X30吋黑白照片。每张照片的拍摄主题,都是一个年轻女人加上一个老婆婆。

穿着圆伞裙的俏丽女生,在鞋店里低头试穿高跟鞋的侧影;脸上堆满皱纹的老婆婆,在鹤发上顶着一只四吋红跟鞋,朝镜头露出顽皮笑容的大特写。

穿着护士服的女生,坐在工作台后,仿佛听到谁呼唤而仰起脸,微笑朝向镜头的温婉脸孔;长着褔态双下巴的初老女人,在平底锅前炒着菜,仿佛听到谁呼唤而仰起脸,朝镜头露出莞尔的笑容。

这种由年轻女人与老年女人合成的蒙太奇黑白照片,一张张用玻璃相框装裱得美轮美奂,煞有介事地铺满了整张桌子。

“还在哦。”逸晴也讷讷地在阿旭耳边重复了一句。

阿旭想,他和逸晴,此刻应该确实心有灵犀,在想着同样的事情吧。

两个月前,两人来逛这个跳蚤市场时,也看到这个摊子。

两人最初都很纳闷这堆照片到底有什么艺术价值,摄影师到底想透过照片表达什么,所以在摊子前伫足良久,一幅幅细看。

片刻后,两人不约而同发出低低的“哇”一声。

“是同一个人耶。”两人异口同声低嚷。

认真细看,便会察觉虽然相隔了数十年悠长岁月,但每幅照片中的年轻女孩和老婆婆的脸容轮廓,依稀可辨认出是同一个人。

当时阿旭莫名地感动起来,走前跟艺术家摄影师攀谈起来。白金发男人曾向两人娓娓解说制作这些照片的缘由。

“青春的女孩,每个看上去都很美丽可人。年华老去、白发苍苍的老婆婆,美貌虽已消逝无痕,但眼角的细纹和脸上的皱褶,也显得温柔动人吧。只要过尽 千帆之后回看,时间既很冷酷,也很温柔。不是吗?”

艺术家还特别指出鞋店和护士的照片,带点腼腆的表情说:

“这是我婆婆和母亲。”

虽然两人最后并没有光顾艺术家买下任何一幅照片,但还是每幅照片逐一细看了许久。

“我希望可以看到逸晴变成那样丑丑的老婆婆。”

那时候,阿旭附在逸晴耳边细声说。

“说想看到我变成老婆婆就好,不用说丑丑的啦。那我回赠你,我也希望可以看到阿旭变成丑丑的老公公。”

逸晴噘着嘴巴说,却傻傻地望着照片,一副泫然欲泣的神情。

“笨蛋,干嘛一副想哭的表情?”

“和阿旭一起,我好想看见未来。可是,还是看不见。”

一颗泪滴滑下逸晴的脸庞。

“房逸晴,未来没你想像那么远。很近的啦,很近的。一眨眼,你和我都会变成老婆婆和老公公,然后你会发现我仍然像这样,一直在你身边。”

那时候,阿旭在人来人往的大街上拥抱着逸晴。

阿旭有点茫然地眨着眼睛,想起两个月前发生的事情,不知为什么,却感觉恍如隔世。

他好想回到那刻的心情。

好想回到全心全意地拥抱着逸晴的那一天、那一刻的心情。

可是,想起那一天,为什么心里却会想哭?

阿旭想起眼前的白金发艺术家曾跟他们说过的话。

过尽千帆之后。

过尽千帆之后,他和逸晴,到底会飘泊到哪儿?

阿旭再次紧握逸晴的手。

明明握着她的手,还是觉得她好遥远。

阿旭望向逸晴。逸晴回看着他的眼睛。

阿旭第一次发现,一颗心逐渐在飘离这儿的,或许不是逸晴,而是他自己。

愈想捉紧的东西,愈会失去。

他只是想努力捉紧她。只是为了捉紧她,才打看了那本禁忌之书。

他却已经吃下了禁果。

所以,将被逐离乐园吧。

因为,是他打开了潘多拉的盒子。

是他窥看了二人之间曾承诺过,不能说的秘密。

所以,再也无法回到当初的心情。

当初,心里不沾一丝尘埃地拥抱着恋人的心情。

那一天,阿旭最后在手造首饰地摊上,买了一条漆绘上漂亮天蓝色云朵造型的项链吊坠送给逸晴。

逸晴第一次蹲在地摊上东摸细看时,阿旭便留意到她的眼光不断溜向那个吊坠,却始终没有拿起它来看。

那朵云,让她想起了那个她曾刻骨铭心地爱过,却像云朵般飘走了的男人吧。阿旭心里想。

他带着赌气的心情,买了那条吊坠。

逸晴一脸惊讶地看着他为她戴上那个漂亮的吊坠。

明亮的天蓝色吊坠,戴在逸晴白晳的胸前很好看。

(房逸晴,我比你想像的,更了解你。)阿旭看进逸晴泛起一抹茫然的眼神,在心里自虐地跟她说。(虽然藏在心里没说出口,但你真正心爱的,不是其他,只有这个吊坠吧。)

然后,阿旭在大街上吻了逸晴。

仿佛恼怒着谁,自暴自弃的吻。

那一刻,炽热的午后阳光明明遍洒二人身上,逸晴却没来由地,在阿旭的臂弯里,打了个微颤。

仿佛有什么快将崩坏剥落,再也无法还原的预感。

四年前 冬

伦敦近郊

身体康复到可以下床之后,我才知道自己昏睡了三日三夜。

第一个浮上脑海的疑问,是黑钻石吊坠的去向。

记得我在杂木林倒下去时,手里仍紧握着那个吊坠。

换言之,我藏起了吊坠的事情,已经东窗事发了吗?

可是,在大宅里,气氛完全没有异样。

大病刚愈,大家对我突如其来的关注和温情,让我不知所措。

阮由季、林月朋、林云羽和欣婆婆,先后到我房间里或礼貌、或亲切地问候我的身体状况,一再嘱咐我要好好多休息几天才重新工作。

我原本做的,就不是什么体力劳动的粗重工作,不过是读读小说,大家那样小题大做,让我心情惶恐之余,又有点啼笑皆非。

连总是板着脸孔的恩婆婆,也特别沏了薄荷雏菊茶,还特地送到我房间来,让我受宠若惊。

“又不是小孩子了,台风夜跑出去干什么?你不是看到了什么不好的东西吧?”

恩婆婆把装着茶壸、蜡烛暖盅和红茶杯的托盘放在我的写字桌上,以轻描淡写的语气问道。

“对不起。那天晚上,我不记得是怎么回事。我想。。。。。。嗯,说不定是像小时候发生过的梦游症状。对不起,害大家担心了。”

我苦恼了很久,才想到这个不成理由的荒谬理由。我望着总好像一脸不高兴的恩婆婆,结结巴巴地说出那套砌词。

恩婆婆眯起小眼睛注视了我良久。

“住在这里,有时候会看见不好的东西。没什么大不了的。没有看到最好,就算看到了,只要懂得忘记就好。”

恩婆婆抿起干瘪的嘴角,挂着一抹笑容看向我,饶有深意地说。

那是她第一次对我露出微笑,虽然那笑容看起来有点诡异,但我眨着眼,忍着没有别过脸去。

恩婆婆好像很满意地点点头。

“我就知道你是个乖巧的女孩。我也跟夫人和大家说,『这可怜的女孩说不定有梦游症啦』。大家都很担心你。你没事就好。”

恩婆婆一脸心满意足地离去后,我不断反刍着她的话。

她似乎没怀疑我看到她跟夫人在胡桃树下翻挖红泥土。

她嘴里所说“不好的东西”、“逢魔”、“驱魔”什么的,应该是在说林枫世父亲的幽灵吧?

她并不相信我的说词,不过,她认为我是被幽灵吓昏而生病的吧?

那是说,那晚看到幽灵的人,不止我?

这大宅里,除了因为心理障碍瞎了眼睛的林云羽,大家对幽灵在台风夜会在胡桃树下徘徊的“异象”,难道都心照不宣?

这,实在太匪夷所思,也太诡异了。

而且,这世界上根本不可能有什么幽灵的。

集体歇斯底里。

我忽然想起曾在科学频道的电视节目中,看到过关于这个精神症状的特辑。

因为某种信念而互相影响,在脑海里制造出相同的幻像,眼前不可思议地产生相同的幻觉,一起看到在现实里不存在的事物的人们。

因为住进了这幢大宅,因为不断受到暗示,踏进了这个“异界”,所以我的脑袋被弄糊涂了吗?

在我四周发生的一切,不过是一群患上集体歇斯底里症状的人们,共同产生、一起滋长出的幻觉?

我甩甩头,再甩甩头。

林枫世父亲愁容满脸地仰头望向大宅的身影,才不是我的幻觉!

他的确就在这儿,存在我们之间。

可是,那游**的灵魂,为何无法进到这个家里?

为什么他无法走进大宅?无法回家?

为什么他显得那么绝望忧伤?

和郭在山长得一模一样的男子的愁容,揪紧了我的心。

仿佛无法回家的人,是郭在山。

夫人把林枫世父亲小指的白骨,长埋在胸前。

他,还留在她心上吧?

正如我们对每个我们爱过的人的回忆,即使被岁月风化,化成了白骨,也长埋心田一隅。

当年,他与她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我想起那个镜子与手枪的梦。

那是林枫世父亲的幽灵为我送来的启示之梦吗?

为什么?

因为我的手,抚摸过他的骨头?

还是因为我和他一样,仿佛始终进不了这个家,被拒诸门外?

我心里不再感到害怕。

我想为林枫世父亲的幽灵,找到回家的路。

为林枫世也好,郭在山也好,找到回家的路。

或许,只有那样,我才能寻找到自己回家的路。

关于吊坠的事情,对于自己竟然没有受到任何责难,愈接近晚餐时分,我愈心惊肉跳。

或许,这个家里的人,已商量合谋,要不动声息地对我作出某种可怕的处分。我脑海里甚至流过这种荒诞的想法。

所以,当我看到夫人若无其事地出现在晚餐桌前,脸上画着比平常还要华丽的妆,胸前一如往常地挂着那枚黑钻石吊坠时,我的震惊不言而喻。

“夫人。。。。。。夫人找回吊坠了?”

我以干涩的声音发问,目不转睛地看着在烛光中重新散发出魅幻光芒的吊坠。

夫人轻轻伸手抚摸吊坠,露出美丽的微笑。

想起匣子内藏着那截光洁的小指白骨,我觉得喉咙更干涸。

“是呀。都是阿恩(欣)老糊涂了。”

站在餐桌旁的管家婆婆耸着肩膀笑起来,露出一排红牙龈和黄牙齿。

“吊坠掉在夫人套装的口袋里。那几件套装我装进了袋子,一直放在一边,准备拿去干洗。找了半天,就是没找近在眼前的袋子呀。那么贵重的东西,差点给我弄丢了,真是老糊涂。”

欣婆婆偏着头,敲敲脑袋。

“我真是给阿欣气死了。”恩婆婆斜瞥了妹妹一眼,歪着嘴角发出“啧”一声。

“我已经道歉又道歉了哦。夫人都不恼了。”

“总之因为你老糊涂,差点。。。。。。”恩婆婆瞪大眼,像发现自己说漏嘴般缩缩肩膀。“差点弄得六国大封相就是了。”

“我也有不对。没有立即发现,是我太不小心了。”夫人心情很好地朝两位管家婆婆嫣然一笑。“你们不要吵了。”

“是,夫人。”两位管家婆婆又像同一位工匠做出来的人偶般,以一模一样的恭谨表情,以相同角度和深度,朝夫人鞠躬。

事情的发展,让我哑口无言。

是谁?从昏倒的我手上拿到了吊坠,却不动声息,巧妙地把它放进干洗衣物的袋子里,让事件圆满落幕的?

我环视着餐桌前的各人。

坐在我身旁的林云羽既像在听着这一切,又一脸心神恍惚的神情。

坐在我对面的阮由季,静静地举杯呷着红葡萄酒。

林月朋垂着眼睛,把碟子上的嫩煎小牛肝切成块状,送进嘴里慢慢嘴嚼着。

“对不起,给大家添麻烦了。那晚,是谁发现了昏倒的我的?”

这个问题,我不得不问。深吸一口气后,我鼓起勇气环视众人开口。

阮由季的目光,越过酒杯边缘,定定注视着我。

“是我。我刚想关窗帘睡觉时,看到你在院子倒下了。”

林月朋没有停下锯切小牛肝的动作,也没有抬起他总是流露着忧郁黯淡眼神的眼眸,仍然低垂着眼,以平静的声音说。

第二天,我坚持开始工作,中午过后陪林云羽到厨房用午餐。

她比平常沉默,只喝了几口欣婆婆为她准备的蟹肉豆子浓汤。

欣婆婆一直在旁边唠叨,问她是不是身体不适,林云羽只是摇头。

其实,我也留意到她昨晚没怎么碰晚餐盘子上的煎小牛肝,只吃了一点点面包。

林云羽像想回避噜囌的欣婆婆般把脸朝向我说:

“逸晴,今天读乔治艾略特吧。我想听《弗洛斯河上的磨坊》。”

林云羽以开朗的表情说着站起来,脸上那丝笑容却显得有点牵强。

我有点困惑地陪她回到房间,从书架上找出小说,照往常那样把暗铜色丝绒扶手椅挪到她床畔。

这是我平常坐的位置。这天,林云羽却二话不说地坐到扶手椅上。

在大宅里总是活动自如的她,完全不像瞎了眼睛的人。林云羽说因为她对这个家的一切了如指掌。

住下来后,我对她的举动慢慢习惯下来,看到她充满自信的脚步,也不会像最初那样惊讶连连。

不过,同时间,脑海里偶尔还是会流过,“她的眼睛其实看得见,她只是装瞎子,一直在暗中窥视其他人的一举一动”的想法。

“我其实一直在说谎。”

双手搭在扶手椅柄上的林云羽,没有任何引言地切入正题。

她说的话,正好与我脑海里那刻流过的想法不谋而合,让我顿时慌了手脚。

“你坐到**吧。坐在床沿,可以望见外面的胡桃树吧?我想你看着那儿,听我说。”

林云羽脸朝站在她面前的我,但坐着的她没把视线往上移,只是看着我手掌一带的位置静静开口。

我弓起膝盖,把手掌在她脸蛋前扇了数下。她一双大眼睛没有眨动半下。

我偏偏头。她嘴里所说的“谎言”告白,似乎跟我预想的不一样。

我讷讷地拨拢裙摆,面朝窗户在床沿坐下,把小说放在床铺上。

室内的石灰岩地板下铺设有暖气管道。我们光着的脚板,一起踩在那张暗红色的母牛皮地毯上。

“逸晴,我想,我应该谢谢你。”

“嗯?”

“你在那个台风夜跑出去了吧?然后淋雨生病了,发起高热。”

“哦,对不起。”

我战战兢兢地应对。对于这气氛奇妙的对话将会引领向何处,我一点头绪也没有。

“和哥哥那时候一模一样。”

“嗄?”

“我想起来了。你让我想起来的。小时候,有一年哥哥生日那天刮起台风,我偷听到他和周月朋和阮由季相约在午夜溜出去玩。我央求哥哥带我一起去,哥哥却说我是小孩,不能在半夜出去。他自己也明明是小孩的说。”

林云羽像想起还是个少年的林枫世,装出一副大人的老成表情向她训话的回忆,嘴角露出一丝微笑。

“那一晚,我赌气地没有上床睡觉。我想,哥哥或许会回心转意,带我一起出去也说不定。哥哥他一向很宠我。”

林云羽又笑了笑。甜美可人的笑容。

“可是,他最终还是撇下了我。他们三个人在外面玩了一晚,回来后,哥哥便开始生病,一直发着高热不退。妈妈不让我去看他,记得我还以为哥哥会死去,吓得号啕大哭。”

林云羽顿了顿。

“前几天那个台风夜,在你跑出去之前,我完全忘记了这段童年往事。在你生病发起高热之前,我也完全忘了哥哥曾生病的事情。”

“忘记了?”

“嗯,完全忘记了。我只知道自己一直觉得台风眼里藏着可怕的东西,却不知道那是什么,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害怕。”

“那你把那记忆找回来了吗?”我像生怕惊动她脆弱的回忆丝线般轻声问。

林云羽轻蹙着眉。

“我想,那个童年的台风夜,在窗户外侧,我一定曾经看见过什么可怕的东西吧。可是,到底看见了什么,还是记不起来。”

我轻轻吐一口气,弄不清自己是安心或失望。

既害怕又想知道,就是我真实的心情。

我明白了,对幼小的林云羽来说,那绝对是极度可怕的回忆,所以她才会把它藏进潜意识深处,不敢回看。

无法记起,至少对她来说,应该是幸褔的。

“不过,我感觉到,我快要记起来了。我一定会重新找回那段失去了的记忆。我感觉到那是属于哥哥和我,很重要的回忆。我不可以忘掉。从来,不应该忘掉的。那样的我太狡猾了。哥哥他。。。。。。也一定很恼我吧。”

“嗯?”

“因为,只有我逃走了。逃进了遗忘之中。”

“云羽。”

“我觉得,你是把对哥哥的回忆带回给我的钥匙。”

“钥匙?”

“嗯。所以,我想告诉你,关于哥哥最后的记忆。对我而言,无比珍贵的回忆。那是个无法向任何人诉说的秘密。因为无法跟任何人说,我。。。。。。一直很痛苦。所以,希望你答应我,绝不告诉任何人,绝不说出去。只是听我说一遍。”

“关于你哥哥最后的记忆?你的意思是?”

“哥哥死亡的真相。他被杀的真相。我背叛了他的真相。”林云羽说。

“阮由季说,婚礼仪式完成之后,两人驾车去伦敦的路上,哥哥把车停在红绿灯前,在她没注意时离开了车厢,从此人间蒸发。那是谎言。”

林云羽以强烈的语气说道,像觉得有点冷地把身上的白色羊毛披肩拉紧一点,垂下头沉默了半晌,再度抬起脸时,已是泪水盈眶,语音微微颤抖起来。

“那是谎言。因为,我知道哥哥曾经回来大宅。在失踪三天之后,哥哥回来了。”

在林云羽一片暗黑的视界里,她仿佛看到自己的身影,被吸回了那天的风景之中。

***

婚礼过后三天,下午四点稍过的时间。

林云羽打开大宅的黑铁闸门,向车库走去。

虽然哥哥在婚礼后离奇失踪,但她深信那只是他在恶整大家的恶作剧。

那个人真是太闲了。娶了青梅竹马的恋人,竟然在婚礼当天上演离家出走。

不过,这种恶作剧,就是很有枫世从小到大,总爱不动声息,吓大家一跳的本色。

云羽觉得母亲似乎也不认为哥哥真的失踪了。证据就是她表现得很沉着,既 没去报警,第二天还如常回百货公司上班。虽然逐一致电了亲戚和朋友为取消派对的事情道歉,但在电话里,她也只是隐晦地说“因为枫世身体不适,派对延期举行”。

至于由季和周月朋,也表现得出乎意料地冷静。

发生了让她面子那样挂不住的事情,由季只是回到大宅,大多数时间都把自己关在特地为了哥哥新婚重新装潢的房间里。

披着婚纱,从伦敦一个人驾着黑色轿车回来的她,没错神情是有点恐怖,但至少没哭喊。

周月朋连续三天也没回百货公司上班,在家里像个观音兵般守着由季。

在哥哥和由季已完成婚礼的此时,一切不是早已尘埃落定了吗?仍然绕着由季的身影转的另一个“哥哥”周月朋,看在云羽眼里,可怜也可悲。

不过,那三个人,从小时候就是那副调调,仿佛在四周画出了一个只可容下他们三个人的圈圈,密不透风。

枫世好歹是集团未来的继承人,要是有什么风言风语传出去的话,将来要获得董事局里其他大人们的信任,恐怕会很困难吧?

云羽知道哥哥从来不想继承百货公司。难道他是为了自毁前途,戏剧性地自编自导自演这场闹剧?又或许,由季根本在帮哥哥演戏?

每次那三个人干好玩的勾当,总是把她摒除在外。明明只比他们少几岁,却永远被当作小孩办。

云羽愈想愈气,决定一个人驾车出去兜兜风散心。再继续闷在房子里,她只会不断胡思乱想。

她走向停车库,看到泊在她专用的白色金龟车前,还系着婚礼彩带的古典黑色大头车,更加气闷。

这下子,车库里其他车都不能开了。

轿车是由季在伦敦开回来的,车匙应该在她身上吧。

可是在这个节骨眼,她不想去找由季。

站在车库前的云羽正不知如何是好时,眼角余光瞥到有人朝大宅走来。

云羽的心怦怦跳,仰起脸眯起眼睛张看。

走在两排行道树之间的白卵石子路上,那个高挑瘦削的身影,没错,正是她的笨蛋哥哥!

云羽发现自己脸上紧绷的表情倏地放松了,下意识地重重吁了一口大气。

就知道会是这样。

感谢主。

感谢满天神佛。

虽然云羽觉得枫世身上还穿着黑色燕尾礼服有点奇怪。那袭昂贵的礼服,沾满了沙尘和污渍,看起来脏兮兮的。她还没见过算是颇讲究打扮的哥哥,那么衣衫褴褛的落泊模样。

枫世一脸精疲力竭,像是从火车站用脚走路回来的模样,也让云羽觉得纳闷。

但在想找出这些问题的答案之前,激动的心情盖过了好奇心。

在她没意识到前,双脚已奔跑起来,朝步履蹒跚的枫世跑去。

“你这个人,吓死我了!”云羽眼泛泪光,握起拳头捶了枫世的胸前一下。“无论如何,这次也未免玩得太过分了吧。”

“云羽。”

枫世一脸疲累的神情,看起来仿佛快要瘫跌地上。

“哥哥,怎么了?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月朋和由季在哪儿?”枫世没回答她的追问,劈头便以有点逼切的神情问。

“啊,我出来之前,看到他们在院子里那棵胡桃树下。”

听到云羽的话,枫世眼神一黯,脸色微微一沉。

那一刻,看到不声不响地消失了三天,苍白的脸庞显得形容憔悴的哥哥,不知道为什么,云羽心里突然泛起一股不祥的预感。

“你和由季姐,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这是你们的恶作剧吧?是吗?告诉我,到底怎么了?”

“我要跟月朋和由季谈谈。”

枫世的表情很凝肃,甚至可以说,有点严峻。

“我和你一起去。”

云羽不由分说地追在迈步踏入家门的枫世背后。枫世停下脚步。

“云羽,你不要跟来。”

“为什么?”

枫世回过头。云羽一脸哑然地看着哥哥的脸。他眼里泪光闪动。

从小到大,云羽从没看到过哥哥哭。至少在她面前没有。

枫世伸出手,摸了摸她的头。

“云羽,我不想把你卷进来。”

云羽瞪大眼睛,半晌后,不禁噗一声笑出来。

“喂,你不要吓唬我了。你还在作弄我吧?”

接下来,枫世做出了让云羽大吃一惊的举动。

枫世揉着她的短发,把她拉进了他怀里。

哥哥也从没拥抱过她。

“哥哥。。。。。。”

“让你担心了吧?对不起。我也有在担心云羽的事情。”

“担心我?”

枫世轻轻放开她,伸出指头拧了拧她的鼻尖。

“幸好云羽你都忘记了。你也一直好好的。”枫世喃喃低语。

“忘记了?我忘记了什么哦?”

“没、没什么。不是什么重要的事情。”

枫世淡然地摇摇头,却以复杂的眼神凝视着她。那双乌黑深邃的眼眸,仿佛藏着千言万语,却欲说无从。

“哥哥你今天好奇怪哦。”

枫世点点头。

“我知道。”

“到底怎么了?”

枫世再深深看了她一眼。

“我真的要去找月朋和由季了。”

“是是是。你就只会找他们。去啦去啦。”云羽生起闷气,赌气地朝他吐舌头。

枫世笑了一下。很温柔的微笑。

“笨蛋哥哥!”

“你才是笨蛋!”

***

“那是活着的哥哥,最后一句跟我说的话。”林云羽把目光移向窗外。“逸晴,你站起来,会看到胡桃树下,看得清清楚楚吧?”

我不知道林云羽的话锋为什么会突然转到这个话题上,但还是照她所言站起来。

冬日冷冽的午后阳光照在枝叶茂盛的胡桃树上,阳光透过树叶缝隙,在红泥土地投下如丝网般复杂交错的阴影。

“嗯,看得很清楚。”

“那天,哥哥走向院子后,虽然他不让我跟着去,但我立即跑回房间来,想看看那三个人到底在弄什么玄虚。”

“你在胡桃树下,看到了什么?”

我的心脏紧缩了一下。又是在那棵胡桃树下吗?我恍惚地想,凝视着眼底在世间矗立了五百余年的古树。

古树的眼睛,到底凝视过什么样的人来来去去,人世间的多少贪嗔怨痴?

“我看到他们甫见面便吵起架来。三个人,不知为了什么,吵得很厉害。”

“在你哥哥失踪了三天,难得回来之后吗?”

林云羽点点头,弯下腰,用手抱着头。

我看到一颗颗泪滴滴落暗红色的地毯上。

像是被奔流的血,又像是被奔流的泪,染成一片血色的风景。

“如果我那时有冲下去就好了。如果我那时候有做点什么的的话。。。。。。”

我心里悚然一惊。

难道我误会了?难道那个幽灵,的确是林枫世?难道被埋在胡桃树下的红泥土中的是他?难道那小指白骨的主人。。。。。。林云羽接下来的话,打断了我这似是而非的思绪,却把我的心绪抛进更深的混乱之中。

“在我还来不及做什么的时候,他们三个人便一起出去了。我听到汽车引擎声启动后不久,便看到还布置着婚礼彩带的黑色轿车,穿过胡桃树后方的小路,朝湖泊那边驶去。”

“你肯定他们三个人一起开车出去了?”

“哥哥才刚回来,他们还在吵架,没理由会抛下哥哥一个人,去湖边兜风散心吧?可是,阮由季和周月朋后来在回答警方的讯问时,却对哥哥曾经回家的事只字不提。他们好像不晓得,我曾在大门前见过哥哥,和他说过话。”

“警方?”我纳罕地问。话题到底又绕到哪个方向了?

“阮由季告诉你哥哥在婚礼失踪的事情,却忘了没告诉你三天后在湖泊发生的车祸吗?”

林云羽以讽刺的语气说道。我大吃一惊。

“车祸?”

“那天傍晚,我们接到警方通报,轿车失控掉进湖泊。驾车的人是阮由季。周月朋及时跳车只受了轻伤,他跳进湖里救出了她。阮由季脑部曾短暂缺氧,但在医院昏迷了一夜后,还是醒来了,也没出现后遗症。只有哥哥他。。。。。。再没有回来。周月朋和阮由季都说,只有他们两人在车上。对于哥哥曾回来的事情,对谁也不曾提起过半句。”

“怎会那样?那你为什么不告诉夫人?为什么不向警方说?”

“你还不明白那天发生了什么事情吗?”

林云羽抬起头,嘶哑着嗓音喊。

“阮由季驾着车,想和哥哥同归于尽吧?哥哥一定是后悔了,在婚礼当天,他犹豫起来,不确定自己对青梅竹马的阮由季怀抱的,到底是不是爱情。所以,他才会突然离家出走,才会那么痛苦吧。哥哥回来,一定是想向她坦承自己的心情,她却接受不了。然后,她横冲直撞地驾着车冲进湖泊里,害死了他,杀死了他。”

我也嘶哑着嗓音低喊起来。

“因为周月朋他,拚了命也要保护阮由季。他不会让她背上杀人凶手的罪名。因为周月朋他,只要哥哥消失,就可以得到他从小就想要的一切,不是吗?”

林云羽声嘶力竭地哭起来。

“他没有救哥哥。他竟然没有把哥哥救起来。我们接到警方的电话时,已经是车祸发生了两个多小时之后。哥哥的身体,早已沉落湖泊最深处,永远被囚困 在水草之中了。那里一定很冷,很黑暗,哥哥他,一定很害怕。”

“可是,你到底为什么一直不说出来?你明明看见了,你那天明明看见过林枫世的呀。”

“我没看见!”林云羽发出让人心碎的哀鸣呼喊。“我不能说我看见了。不能告诉任何人我看见了呀。”

“云羽,到底为什么?”

林云羽一脸凄楚地望着虚空的一点。

“因为周月朋只想守护阮由季哦。”

“我不明白。。。。。。”

“而我,只能以这样的方式守护他。这是不被爱的我,唯一可以爱他的方式。”

“云羽。。。。。。”

“月朋他姓周。从来不是我哥哥。”林云羽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