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魂的魅影

现在

纽约

“譬如说,无论现在的你多悲伤,五年后,逸晴你想必已经遇上另一个很珍惜你的好男生。你会以为自己可以重新开始吧。可是,恐怕不会那么顺利的。因为过去会追赶上你。如果你敢欺骗自己可以忘了过去的话,过去一定会追赶上你,向你报复的。”

(注:以下用另一字款或粗体)

赵承旭在脑海里思索着在逸晴的小说原稿里看到,那个叫林月朋的角色所说的话,内心愈来愈忐忑不安。

他很清楚,那并不是一个虚构小说里的角色,逸晴肯定认识那个男生。就像故事里所叙述,五年前,她在伦敦近郊的大宅邂逅了他。

过去几天,阿旭一直在想,如果当初没开始窥看小说原稿就好。

如果。

下定决心要了解逸晴的过去后,某晚阿旭待她熟睡之后,从**起来,打开了她的笔记型电脑。

虽然逸晴特地为电脑设定保险密码,但阿旭很清楚她所有提款卡和网上户口,都利用简单又易记牢的生日年月日来当密码。

开启电脑内的文字软件,找到《小说》档案夹,里面只有一个名为《天空的秘密》的文件夹。阿旭拿出预先准备好的记忆棒,把文件下载。

整个过程虽然不需一分钟便完成了,但他还是冷汗直冒,心跳快得乱成一团。

(你到底在偷偷摸摸干什么?)心里虽然有把声音斥骂他,但阿旭被好奇心击败了。

他必需知道。

他想知道,令逸晴总是偶然灵魂出窍,令她不相信他对她“永远”和“绝对”的承诺的那段过去。

“像影子一样,过去永远是我们的一部分,紧随我们身后。”林月朋的说话,又在阿旭脑海里回**。

可是,阿旭想驱除那个影子。

那个阻碍着他和逸晴的未来的影子。

近来在酒吧打工的休息时间,他总是找借口避开逸晴和其他员工,一个人溜到附近的快餐店,一点一点地追看原稿。

他打印出来的原稿只写到第八章左右,他已努力看了一半。

平常,阿旭只要看到铅字体,就会想打瞌睡。但这一次,他卵足了劲。

他想了解逸晴的心魔。

然后?

知道了那个永远占据她心房一隅的人的一切之后,自己到底打算怎么做?

阿旭不知道。

只要冷静下来,甚至有点不敢去想。

因为,他心里,已静静燃起了嫉妒的火苗。

阿旭一直以为自己是个潇洒的人。对感情,尤其拿得起放得下。

所以,当发现自己在嫉妒着一个“故事”中的人物时,阿旭不知到底该如何处理自己的心情。

也不愿意正面承认。

总而言之,他“绝对”会“永远”守护着逸晴。

他只是想更了解她多一点。

只是那样而已。

阿旭不断在心里对自己那样说,每天继续对恋人撒谎,背叛着她对他唯一的请求,阅读起那篇“禁果”。

“阿旭,你最近总是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到底怎么了?”

两人停在人行道上的号志灯前,逸晴摇了摇阿旭牵着她的手。

这天是星期六,酒吧打烊后,已过了子夜三点,一脸倦容的逸晴,有点担心地把侧脸朝向他。

“没有呀。”

阿旭伸手捏了捏逸晴的肩头。

她实有太瘦了。阿旭心底涌现一股怜惜的柔情。

他要喂她再多吃点东西,把她养得白白胖胖的。

幸好他们有的是时间。

他和她,拥有未来。

“不说就算了。”逸晴嘟嘟嘴巴。“哪,下个休息日,你答应一起去逛跳蚤市场的,记得哦,不要又爽约啦。你最近这么多朋友聚会,可也要把你女朋友我好好排在日程里。”

“遵命。”

号志灯转为绿色。

再往前走两条街,就回到阿旭的公寓。

这晚风很强。风推移着夜空中厚厚的灰色雨积云,月亮偶一露脸,又被云海遮敝。

“明天好像会下雨。”阿旭看看天空说。

“对哦,很冷耶。”

逸晴边迈开脚步走过马路,边把身体靠向他。

两人自然地互揽着腰肢,微微瑟缩着身体,走在静谧的夜路上。

“这样跟阿旭走在马路上,是我小小的幸褔。”逸晴在阿旭怀里,像突然有感而发地小声说。

“嗯?”

“我们常常一起走这条路回家吧,虽然是一样的路,但每次走起来又不一样。有时候,阿旭会牵着我停在号志前,有时候笔直跑过马路,有时候匆忙地绕过阻在前面的路人,有时悠闲地跟在大家后头。虽然走的方式不同,但我知道,阿旭一定会带我回家。这样想时,就很安心。”

“笨蛋,不过是走路回家呀。所谓的幸褔,应该在更远的地方,要向前看哪。我还没赚到钱买敞篷车载你下班,你不要为这种小事就满足啦。”

“我只要这种小小的幸褔就好。一步一步,看着眼前就好。”

逸晴今晚的心情似乎很好。阿旭望向她朝向他甜美的笑脸,差点就想相信她爱他。

可是,她给他的,并不是全部的爱吧?

有某个人,一直阻隔在他们中间。

那个躲藏在故事里的人。

阿旭想给逸晴一个又大又温暖的笑容,却发现自己的笑容在唇边僵住了。

或许,只是风太强,天气太冷了吧。阿旭在心里想。

“阿旭,你又在发愣了。”

“嗯?”

“真的没事吗?”

“没有。没有。”

“那就好。”

望着逸晴关注地凝视着他,没有一丝阴霾的眼睛,阿旭蓦然惊觉,或许,自己打开了潘多拉的盒子。

不应该被打开的盒子。

可是,已经太迟了。

他已经无法停止,无法回头了。

四年前 冬

伦敦近郊

我拾到那个镶着小颗粒黑钻的漂亮鹅蛋形吊坠,是刚过了除夕,踏入一月分,下过第一场小雪之后。

我在林家宅第,平静无波地度过了三个星期。

每天的工作日程很闲。林云羽在中午过后起床,她喜欢在壁炉熊熊燃烧着暖暖火光的厨房里用午餐。

食量很小的她,只喝碗浓汤或吃个火腿起司三文治,我会陪着她,一起围坐在厨房里的木头桌子旁,跟管家婆婆妹妹聊聊天。

大宅里有很多佣人,但他们住在跟大宅稍隔一点距离的另一幢小屋,只有在夫人上班后,才过来打扫房子、洗濯衣物、准备晚餐什么的。

黄昏之后,只有两位管家婆婆留在大宅里。

这个有点奇特的安排,是这个家里的规矩之一。

小管家婆婆只是说:“夫人喜欢安静。”

既不喜欢亮光,也不喜欢佣人的夫人。

我只在每天晚餐时间,会看到似乎爱喝威士忌甚于用餐的她一会儿。

对我来说,总是一身黑色华丽套装,脸带愁容的夫人,和林家其他各个成员,仍然像个等待我解开的谜语。

每天午餐后,回到林云羽的房间,我会为她读三至四个小时小说。

几个星期以来,我按照她的要求,读了布洛蒂的《咆哮山庄》和杜莫里哀的《蝴蝶梦》。这星期刚开始读狄更斯的《双城记》。

在恍若时光倒流的大宅里,我每天读着时光倒流的小说。

我并不讨厌这分工作,甚至有点乐在其中。

或许,我对现实世界没兴趣,只喜欢虚假的世界,因为那些地方很安全。

遇上读得入迷或忘我时,甚至会觉得自己每天虔诚地在念着某种咒语。

对,某种能让逝去的时光复返,把书中人唤到眼前的咒语。住进大宅里,就是会让人渐渐产生那样的错觉。

每一天,我被强烈的非现实感笼罩。而那种感觉,有点像身体每天被注射进小剂量迷幻药,会让人上瘾,渐渐沉醉其中。

我愈来愈明白阮由季曾说过,这地方“让人既恨不得逃离,又离不开”的魔力。

阮由季的预言并没有实现(如果那是预言的话)。我在大宅里,没有遭遇什么不幸的事情,日子反而过得异乎寻常的平静。

白天的时候,夫人和林月朋都回到百货公司上班。

阮由季在杂木林里拥有一间私人工作室。

听小管家婆婆说,那是她嫁进林家前,林枫世特别把以前的旧马厩重新翻修改建而成的。

入夜之前,阮由季总孵在那儿,想必是在制作她喜欢的人头雕塑吧。

我想像着在杂木林的小木屋里,阮由季被无数个林枫世的白色石膏头颅围绕着的光景。

光想像站在杂木林的红泥土地上,从小窗户窥看进去将会映入眼帘的这副景象,我便无法鼓起勇气接近那幢小屋。

再说,名义上是林云羽伴儿的我,也没理由去窥探她的工作室。

住在大宅里的五个人,加上两位管家婆婆,每天全员齐聚的时刻,便是在烛光下一起共用晚餐的时间。

一起用晚餐,似乎是林宅里另一个不成文规矩。

可是,众人在餐桌旁鲜少交谈。虽然已渐渐习以为常,但那安静的气氛,有时候还是会让我坐立不安。

几个星期下来,我终于弄清楚了阴沉的管家婆婆姐姐是“阿恩”,开朗的管家婆婆妹妹是“阿欣”。

虽然弄清楚了两人的名字写法不相同,但也等于没弄清楚。

到头来,夫人唤起“阿恩”或“阿欣”,孖生婆婆姐妹的其中一位即使颔首应对,我也分不清谁是谁。

可是,除了我以外,大家都好像分得很清楚。

林云羽告诉我,小婆婆有轻度弱智,脑筋不是太清楚,所以她有时候贪玩地学着大婆婆一脸木无表情,有时候又傻乎乎地笑咪咪的。虽然她很喜欢说话,但她说的话不可尽信。

听到那样的话,我吓了一跳。跟小婆婆相处了一段日子,我完全不觉得她头脑糊涂。

虽然心里纳闷,但林云羽也没有说谎骗我的理由。

反正我蛮喜欢小婆婆的,她真痴或假傻对我而言并不重要。

为林云羽读书以外的时间,我可以自由分配。

第一个星期,我兴致勃勃地探索杂木林。

但那儿除了无尽的红泥土地和树群以外,还是无尽的红泥土地和树群,好几次我想要撑下去,直至走到从林里可见,水天相接的湖边为止——那个刻印着阮由季和林月朋初恋心情的湖泊。可是天气冷得要命,脚程也太遥远,每次只能半途折返。

第二个星期,我在大宅里四处偷偷摸摸地探险,想寻找林枫世以前居住的房间,可是也徒劳无功。

大宅里不要说一张他的照片也没有,好像根本就没有另一个儿子曾在这儿长大居住的痕迹。

我旁敲侧击地向欣婆婆探问时,她却说:“少爷的东西都原封不动呀。说不定他哪天就会回来了。”

唯一的可能性,是大宅三楼有一扇重重深锁,松木门外绕着粗大铁锁炼和环扣锁的房间。

那扇门,那串铁链和那个锁扣,像宣示着我是个没有握有钥匙的陌生人,顽固地拒绝我进入林枫世曾存在的世界。

“你要找的人,并不在这儿,也从不曾在这儿。”

我想起阮由季说过的话。

至于要说是谁投出秘密信函,把我诱导到这个家里来的。直至目前为止,我的结论是每个人都有嫌疑,却找不出动机。

我半调子的调查行动,一直在原地踏步。

在我无意中拾到项链吊坠前的那天下午,林云羽跟我说,如果她的眼睛能康复的话,她想当鞋子设计师。

“鞋子设计师?”我讶异地停下阅读,阖上小说。

林云羽主动带起话题的话,就表示她今天听够了小说,想聊聊天。

“到最后,每个人都只是一个人在走路而已。除了自己一双脚以外,没有其他可以倚靠的。”

林云羽眨着浓密纤长的睫毛,眼睛瞟向睡房窗外说。

我时常都会惊讶于她把眼睛看向窗外。眼睛看不到的人,为什么总是一副看着窗外景色的神情?

可是,林云羽说她可以感受到窗外射进来的光线。

“我们偶尔会停下来,牵过某些人的手,看过某些美好的风景。偶尔也跟别人一起笑过,一起哭过。但到最后,是为了追求自由也好,是无可选择,无可奈何也好,我们仍然只能一个人,不断一直往前走。”

“一个人,要走往哪儿去?”我开口问眼前的文艺少女。

其实她已经不是少女了。但在我眼中,林云羽像个永远的少女。

林云羽睁着水汪汪的大眼瞳。

“就是不知道,才可怕。不过,既然这样,我想为人们做鞋子,让他们走得更漂亮,更舒适。”

“包括为你那消失了的哥哥?”我抓紧机会把话题带到林枫世身上。

林云羽咬着唇,轻轻摇头,半自言自语地说:

“哥哥他,已经不可能穿鞋子了。”

“因为他被杀死了?”

我的心脏怦怦乱跳。三个星期以来,林云羽首次再度提起这话题。我一直在耐心等待这一天。

林云羽如惊弓小鸟般猛然抬起脸朝向我。

“你不会相信我那次的话吧?”

我呆了半晌,老实地回答:“我不相信。”

林云羽好像吁了口气般说了一句“那就好”,然后又像忽然想起似地问:“为什么?”

“因为我曾经见过你哥哥。”

林云羽全身一震。

“逸晴,那是绝对不可能的。”

“告诉我,你真的看见他被杀了吗?那你说,他被谁杀死了?有谁要杀你哥哥?是林月朋吗?”

“那个人姓周。”林云羽冷冷地再次纠正我。

我提起了林月朋的名字之后,林云羽随即噤声不语。

“云羽,你是不是有什么话想说?你是不是有什么话想告诉别人?”

我有点着急地拉着林云羽的手臂。她蹙着眉,轻轻拂掉我的手。

“没有。就像周月朋说的,哥哥只是失踪了。那个任性的人,不过离家出走罢了。说不定,哪天就会突然跑回来。”

林云羽那样说时,却眼泛泪光。

就在那天晚上,晚餐后,大伙儿都回房间去了,我留下来帮忙欣婆婆收拾餐桌。

在公鹿标本下方的石灰岩地板上,我看到某样黑色小物件,在烛光中隐现光芒。

我蹲下来,发现那是夫人常常挂在脖项间的黑钻石吊坠时,把它掂在手上,打算交给欣婆婆。

黑钻石吊坠在我手心里散发出魅幻的光芒。

立体的鹅蛋形吊坠右侧,有个精致小巧的扣子。

我用食指轻轻按下那个扣子,吊坠静悄无声地开启。

我就那样蹲在地上,凝视着吊坠匣子内侧,久久没有移动。

我没有尖叫,也没有逃跑,没有把吊坠丢在地上,也没有伸手去碰那个“东西”。

因为,在我眼前出现的东西,实在太匪夷所思了。

我被让我透不过气的非现实感笼罩。

静躺在黑钻石吊坠匣子内的,是一块白色骨头。

关节部分细腻精巧,看起来宛如一块美丽的艺术品般,被打磨得光滑无比的白色骨头,在我掌上散发出冷灩的寒光。

无论怎么看,都不像手工制品,也不像动物的小骨头。

无论怎么看,那都是人体的小指,化成了白骨后的标本。

我无法若无其事地把吊坠交出去。

我把它藏在衣服口袋深处,每天也想着:

(今天就要装出一副刚发现它的表情,把它拿给欣婆婆。)

可是我做不到。

夫人遗失了吊坠的事情,在大宅里引起轩然大波。

两位管家婆婆像猎犬般嗅闻着大宅每个角落,想把它找出来。

“因为那个东西很贵重呀。”欣婆婆说。

“那个东西是夫人的护身符。”恩婆婆说。

我开始有点能分辨出两位管家婆婆,因为自从夫人丢失了吊坠后,恩婆婆

的脸色愈来愈阴沉。

夫人一句话也没在我们面前说过,但每晚坐在餐桌前的她,一副魂游太虚的神情。

我拾到吊坠后的第二晚,恩婆婆在夫人先回房间以后,告诉大家吊坠不见了的事情时,我留意到阮由季的脸孔在刹那间变得刷白,偷偷瞄向林月朋。

林月朋的表情文风不动,却在餐桌下悄悄牵起了阮由季的手紧握着。

林云羽只是木无表情地说了一句“不会是有人在恶作剧吧”。

每次只要想起阮由季和林月朋那刻的神态和举动,我便无法把吊坠交出去。

他们知道。

他们知道夫人如宝贝般每刻挂在胸前的吊坠里,藏着某人小指的白骨。

这到底意味着什么?

就在我彷徨失措,不知该如何让这件事落幕之际,迎来了那个台风夜。

那个唤回了白骨之魂的台风夜。

“一月刮起台风,就是不好的兆头。第三次,第三次了。”

那天晚餐后,恩婆婆佝偻着背,在大宅各个角落点起比平常要多上几倍的白色蜡蠋时,嘴里一直念念有词地呢喃。

欣婆婆也帮忙从厨房壁橱找出备用的蜡蠋。

“欣婆婆,为什么要点那么多蜡蠋?”

“阿恩说要把所有蜡烛都点上驱魔。”

“驱魔?”

我以为自己听错了。

“一月刮台风,就是不好的兆头。”

欣婆婆眯起眼睛说。语气、声音、神情,都跟刚才在大厅的恩婆婆一模一样。

一阵寒意爬上我背梁。

在我身边的,真的是欣婆婆吗?抑或是恩婆婆?我有没有把她们搞混了?

“你、你是欣婆婆吗?”我战战兢兢地问。

“是呀。怎么了?”婆婆爽快地回答。

我这才发现,这样的问答,根本没有意义。

“你、你是小婆婆吧?”

婆婆露出一排黄黄的牙齿笑了。

“都是一样的啦。”

“嗯?”

“反正都是一样的啦。老太婆就是老太婆。”婆婆像想到什么有趣的事情般,笑得很开心。

“你果然是小婆婆吧?”

“你觉得我是小的,我就是小的。”

“不要捉弄我了。”

“我们的脸孔相同根本没关系。重要的是心,心呀。”

我吁一口气,在我眼前的,果然是亲切的小婆婆。是吧?

“ 一月刮台风虽然有点稀奇,但为什么是不好的兆头?为什么要驱魔?”我重新拾起话题。

“因为已经是第三次了哦。”

“第三次?”

刚才在大厅里,恩婆婆也一直呢喃着这样的话。

“第三次在一月刮台风。前两次,都发生了不好的事情。”

“不好的事情?”

“啊,上一次也很久了,记得是少爷还在念初中的时候。我说的是大少爷,小少爷那时还没进到这个家里。”

欣婆婆像解释什么似地说。

“不过,那个晚上,小少爷和少奶也来了。为什么呢?噢,我记起来了,那天是大少爷的生日。”

两位管家婆婆,似乎习惯把父与子两代男主人都唤作“少爷”,真的很容易让人产生混淆。

啊,我忽然明白了。

上一代的林家少爷在林云羽还未出生时,便已离家出走。

所以,那位“少爷”在两位管家婆婆心目中,从来没有老去吧。

始终是位年轻的少爷。

一时之间,我被婆婆的遣词用字弄得有点迷糊了。我重新在脑海里整理一遍她刚刚的话语。

换言之,上次在一月刮台风,已经是林枫世还在念初中的时候。周月朋还未被林家领养。不过,因为那天是林枫世的生日,所以周月朋和阮由季都来了这个家里玩。

我这刻才知道林枫世是在一月出生的。那么,他和郭在山也不可能是孖生儿。郭在山的生日在七月分。

“那个台风夜,发生了什么不好的事情?”我追问。

“少爷由那个台风夜开始发高热,昏昏沉沉地病了很久。夫人还一直担心他会烧坏脑袋,幸好最后平安无事痊愈了。”

“哦。”我有点失望地漫应着。

还以为曾经发生什么奇诡的事情。

想必是几个少年乘台风夜偷偷溜出去杂木林探险,被雨淋病了吧。

少年时代就是会喜欢干那种鲁莽的事情。

“那,第一次呢?第一次在一月刮台风的夜晚发生了什么事情?”

听到我追问,欣婆婆刹那间露出一脸茫然。

“第一次哦。”欣婆婆像鹦鹉学舌般重复着我的话。

“嗯。那次怎么了?”

“唉。。。。。。我、我想不起来哦。”

欣婆婆大幅度偏着头,佝偻的背令她看起来更矮小。

“因为阿恩总是念着已经第三次,第三次了的嘛。可是,我没印象耶。”

欣婆婆挤起布满皱纹的脸,偏着头呆呆想了一会儿,然后放弃似地摇摇头,喃喃念着“老太婆了,记性不好”。

待她弯腰从壁橱拿出蜡烛以后,似乎已全然忘却刚才在跟我说什么,一脸如梦初醒地望向窗外,以沙哑的嗓音说:

“这场突如其来的台风,还刮得真凶啊。”

我也把视线移向窗外。

夹杂着啸啸风声的狂雨,大力敲打着大宅每一扇窗户。

在恍如洞穴般的建筑物里,回声响亮得吓人。

感觉整幢大宅像是被裹在夜空的云层之中,四方八面承受着雷雨交加的痛击。

恩婆婆嘴里的第三个逢魔台风夜,才正要开始。

“继续念下去好吗?答应我,我睡着以前,你不要走开。”

躺在睡**的林云羽,睁开原本闭上了的眼睛,怯怯地把脸孔朝向坐在床边扶手椅上的我。

还以为她已经睡去了。我才刚吁一口气阖上小说,她立即张开眼睛,双手紧紧抓着白色棉被的边缘。

“你真的很怕台风啊。”

我悄悄打了个呵欠,瞄向腕表。已经过了午夜十二点,我也很困了。可这是林云羽第一次作出这种无理的要求,我也不忍拒绝她。

“我就再读一会儿吧。”

我把小说重新翻开,就着床几上微弱的烛光,翻找着刚才停下的段落。

烛光那么暗,念得我头都痛起来了。

不过,林云羽的眼皮似乎能感受到光线,为了让她快点入睡,我还是关了灯。

“我并不是害怕台风。”林云羽睁着的眼瞳,恍似在直直地瞪着天花板看。

“嗯?”

“我是害怕躲藏在台风里的那个东西。”

“那个东西?”

“有什么,躲在风眼里。”

“风眼?”

“不知道为什么,总是有那样的感觉。”

我想起管家婆婆所说,台风夜曾发生不好的事情。

“因为以前刮台风时曾发生过什么事吗?”

“没、没有呀。”

“真的没有吗?”

“没有。为什么那样问?”

“啊,我只是随便猜想。”

“可是,我知道,有什么很恐怖的东西躲藏在风眼里,就在窗户外侧。我挥不掉那种感觉。”

恐怖的东西。

躲藏在风眼里。

就在窗户外侧。

我从来不害怕台风,但林云羽的话突然让我感到心里毛毛的。

我正背向窗户而坐。

我背后。有什么恐怖的东西。躲藏着。

我僵直了背梁,微微转过身去朝向窗外。

一道宛如蟒蛇般的闪电,戛然划过天际,把没有城市灯火的漆黑夜空,照得亮如白昼。

“闪电了,好亮的。。。。。。”

我话音未落,眼角余光突然瞥到一只枯幼的人手在扑打着窗玻璃,不禁尖叫起来。

“有人在外面!”

小说从我手上滑落,我跳起来嘶哑着嗓音喊。

**的林云羽突然嗤嗤地低笑起来。

那像小女孩的笑声,在只有烛光掩映的房间里,听起来让人毛骨悚然。

“是树枝吧。只是树枝刮到窗户了。风大时,时常都会那样。我小时候也很害怕。”

林云羽一脸愉快地笑着。

“原来逸晴你的胆子也那么小哦。我还以为你比我强多了。”

我双手还吓得捂在胸口上。但朝窗外定睛细看,果然,是我太神经质了。

没有谁在敲打窗户。

没有谁要在暴风雨夜硬闯进来。

只是在风雨中激烈摇摆的树枝刮在窗户上罢了。

我刚想吁一口气,弯身拾起跌落地上的小说,身体再度僵住。

的确有什么,在窗户外侧。

白色圆拱形窗户外,约三百米前方,是那棵巍然矗立的大树。

听欣婆婆说,那是拥有五百年历史的胡桃古树。

古树下,有两个人影。

在漫天狂风暴雨中,两个湿淋淋的黑色身影在古树下纠缠在一起。

蹲跪在古树前的夫人用双手在翻挖红泥土。

分不清是大或小管家婆婆,拉着她的背像想阻止她。

白色闪电再次燃亮天际。

如镁光灯般的亮光,聚焦在古树下的两个女人身上。

夫人抬起雨丝披面的苍白脸孔,狂乱的眼神,仿佛正正朝向我。

我借词实在太累,慌张地把蜡烛吹熄,离开林云羽的房间。

“逸晴,外面有什么?你看见了是吗?不要去,你会后悔的。不要去,我知道哦,外面有很恐怖的东西,在台风夜会跑出来的东西。”

林云羽的声音在我背后响起,可我还是头也不回地冲出了房间,打开厨房后门,跑向杂木林。

白色球鞋踩在柔软濡湿的红泥土上。

恍如一万人在一起号哭的滂沱大雨,越过树群张开的伞,打在我身上脸上。

这才想起我身上连件外套也没披,只穿着单薄的夜蓝色毛衣和牛仔裤。

但我也管不了那么多,边朝胡桃树的方向全速跑去,边从裤袋掏出那枚一直沉重地搁在我身上和心上的黑钻石吊坠,紧捏在手心里。

是因为我吗?夫人是为了找寻这个吗?我到底干了什么事?干了什么蠢事?

“夫人,你喝醉了。不会在这儿,那东西,不可能在这儿。”

“可是,他在这儿,他就在这儿啊。”

“不要乱说。不要这样。会被人看到的,不可以被看到啊。”

我跟她们两人之间只余下数十呎距离,突然听到雨声中传来管家婆婆以严厉的语气说出这句逼切的话,我心神紊乱地停下脚步。

他在这儿。

不可以被看到。

我握在手心里,藏着小指白骨的吊坠。

我的一颗心跳得像要从嘴里蹦出来,心胆具裂地把眼光移向胡桃树下的红泥土。

那下面,埋藏着什么?

雨丝模糊了我的视线,也或许,是因为过度惊吓而骤然流下的眼泪模糊了我的视线。

心里有一把声音告诉我,我看到了不应该看到的东西。

不可以看到的东西。

听到了不可以被听见的话。

(赶快,把视线移开,逃离那儿。)那把声音对我说。

可是,我双脚如正被脚下的红泥土拖曳,一点一点地沉落下去,无法移动。

管家婆婆搀扶着夫人,把她一步步拉离胡桃树下。

她们跌跌撞撞地朝我走来。

(要被抓了。要被抓到了。怎么办?)心里那把声音逼切地嚷嚷,但我只是呆若木鸡地杵着。

然而,如水帘般的雨幕似乎拯救了我。

管家婆婆和夫人就在我眼前不远处走过,却没发现如影子般悄然呆立的我。

在她们的身影完全消失了以后,我还是全身僵硬,无法动弹。

无法前进,也无法后退。

我手里紧捏着吊坠。

紧捏着某人的遗骸,化成了白骨后,被取下的一部分。

漫天风雨把我淋得浑身湿透。

从体内深处,仿佛正冒出一股阴寒之气。

我开始全身颤抖起来。

然后,我看到了他。

看到了,在胡桃树下徘徊的他。

他穿着染有褐色图案的白色衬衫和黑色西裤。

头发理得很短,脸色很苍白,但那的确是郭在山。

不,眼前的他,是林枫世吧?

满脸愁容的他,从胡桃树下,一步一步,慢慢走向大宅。

走到大宅厨房的松木后门前,他停下脚步,脸朝上仰起。

然后,他伫立门前的身影,像一缕轻烟般愈变愈淡,恍如有谁在空气中轻轻呵了一口气,把他若隐若现的身影吹散了。

下一瞬,他在胡桃树下再次出现。

再次抬起脚步,朝大宅缓缓走去。

在门前停下,仰起脸,然后,那稀薄的身影再度消散。

如此周而复始,循环不息。

数不清是他第几次走过我眼前时,我才蓦然意会到,他并非穿着染上褐色图案的衬衫。

白色衬衫上,染着一滩滩干涸了的血迹。

我感到脑袋仿佛麻痺了。

这一定是个奇怪的梦。

我其实早在睡房睡去了吧?听着恍如某人的手在敲打窗户,树枝刮过窗玻璃的声音,做着可怕的梦。

“你不觉得吗?那是个接壤现实与非现实的地方。”

“非现实的东西,幽灵、心魔、幻影,在那里总好像触手可及。”

阮由季说过的话,掠过我昏沉的脑袋。

我循着他——那个幽灵、心魔或幻影的视线抬起头。

在雨的帘幕之中,我仿佛看到两个身影,站立在二楼窗户前。

林月朋和阮由季的睡房窗户。

那是我昏倒前,最后残存的意识。

那之后几天,我知道自己一直软瘫在**,发着高热。

有时候,全身像被火灼般难受。有时候,又像被丢进了冰窖般浑身发冷。

喉咙深处又干又痛,嘴里总是有股奇怪的味道。

“吃了药就会好起来。”

我记得有声音附在我耳边那样说,但弄不清是谁的声音。

我感到自己仿佛一直赤脚走在没有尽头的红色泥土地上,又湿又冷,身体被黑夜的空气紧密地笼罩着。

醒来片刻,又沉沉睡去。

跌进漫长的梦魇中。

对,梦魇。

我做了很多零零碎碎,虚无缥缈的梦。

我梦见夫人坐在我床畔,她穿着黑色华丽套装的身影背向我,凝视着倚在墙上的镜子。

镜子里侧,仿佛有一条长长的隧道,穿着染血白衬衫的林枫世,一步一步地从镜子深处,朝夫人和我走来。

在夫人和镜子之间的地上,有个黑色物件在闪闪发光。

一瞬间,我以为是那个黑钻石吊坠,定睛细看,才发现那是一把黑色小手枪。

手枪同时映现在镜子里侧的地上,夫人的影像却不存在镜子里。

林枫世一步一步向我们走来,我很害怕,却喊不出声音。

床畔上夫人的背影如一尊蜡像般静止不动。

愁容满脸的林枫世,不,郭在山,不。。。。。。

在清醒时我没意会到的事情,在梦魇里却如电光火石般明白过来。

心里骤然变得清明如镜。

那个人,既不是林枫世,也不是郭在山。

那个他,是林枫世的父亲吧?

在二十四年前“离家出走”了的父亲,脸容年轻如我认识的郭在山。

因为,他从没机会老去吧。

镜子里侧,林枫世的父亲一直朝向我们走来,但每次他的身影刚要接近镜框边缘,又从近移远,再次出现在隧道遥远的另一端。

在夫人的梦之后,我梦到了林云羽。

穿着一身白色睡袍的她,站在我床边,脸孔朝向窗外,举起左手,指着外面。

我的房间和她一样,窗户面向后方的杂木林。

她的眼睛似乎好好的,凝神看着外面,指着外面的胡桃古树,却默不作声。

最后,在从悠长的梦魇醒来之前,我做了一个最奇怪的梦。

梦中,我发着高热睡在**,四柱**悬垂下的白色纱蓬被放下了。

可是,我可以感到,不止我一人睡在纱蓬之内。

有谁的肌肤紧贴着我的肌肤。

有谁在拥抱着我,轻轻抚摸着我。

我赫然张大眼睛。

林月朋睡在我的右侧,他的下巴搁在我的右肩上,双手环抱着我的腰肢。

阮由季蜷曲着身体睡在我的左侧,脸蛋贴在我的心房上,伸手轻轻触着我的脸颊和长发。

他们的身体,柔软又温暖。

那恍若是两个梦,又恍若是同一个梦。

疑幻似真。

我想移动身体,眼皮却不听话地再次重重阖上。

当我终于从深沉的倦怠感和梦境中爬出来,意识到浓密黏稠的黑夜已成为过去,耀眼的白日光线洒满睡房内,神志清醒地张开眼睛那一刻,一股不可思议的感触袭上心头。

一个人睡在**的我,依稀恍惚,仍然感受到阮由季的百合花香氛气息,萦绕在白色纱蓬之中和我细长的发稍之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