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底的脸孔

我的脑袋一片混沌,无法从林云羽冲击性的告白之中回复过来。

如果她说的“故事”是真的,那么,我在胡桃树下看到的,莫非真的是林枫世的幽灵?

那么,跟我在阿姆斯特丹相爱相守了近一年的郭在山又是谁?他也是个幻影,是个幽灵吗?

林云羽说,林枫世已经死去了。四年前的十月十八日,举行婚礼的三天后,他在一场车祸中,悄然无声,寂寞地死去。

我想起郭在山和周月朋都曾经说过:

“不是有那样的说法?每个人在世上,都有两个跟自己长得一模一样的人,生活在世界不同角落?”

这难道是阮由季的赎罪仪式吗?千辛万苦找到和林枫世长得一模一样的“两生花”,在地球另一个角落的郭在山,好向着林枫世的“幻影”,凭吊她的罪孽?这会让她好过一点吗?

我在混乱的思绪和恍惚的心情下,在大宅的车库里,找到外观看起来很残旧,响铃也已长满铁锈,看起来是大宅工人使用的脚踏车。

我骑上脚踏车,踩下脚踏。

即使天气多冷也好,我早应去看看那个地方的。

那个在阮由季和周月朋的“故事”里,刻印着他们初恋悸动心情的湖泊。

那个在林云羽的“故事”里,她最爱的哥哥成为了被害者,她最爱的男人,成为了杀人凶手或帮凶的湖泊。

就像在嘲弄对逐渐发现的一切,愈来愈充塞着无力感的我,骑上脚踏车后不久,灰蓝色的苍穹开始飘下细雪。

在细雪中,朝杂木林深处闪现着粼粼波光的水蓝色直线前进时,我第一次想到,那个湖泊,对林枫世又拥有什么意义?

如果还能诉说的话,他的“故事”,他的心情,又是一片怎样的风景?

湖泊比我想像中广阔。

也比我想像中感觉宁静详和。

在粉雪飘飘的天空下,被枯树环抱着的浅蓝色湖水,闪动着微光。

像是用淡色水彩描绘出的一幅风景画。

湖的正中央,斜躺着一颗巨大的枯木,从湖底深处探出纠缠的枝桠,半悬浮在湖面之上。

树干的部分让人联想到仰躺的巨人侧脸,枝桠宛如他盘缠的发丝。

巨人正仰望着天空。时间和空间也从没尽头——永恒的天空。

我走下脚踏车,踩在铺满褐色和黄色枯叶的泥土上。

四周一片静谧,仿佛可以听到自己嘴里吐出白气的呼吸声。

我一步一步走近湖边。

有些什么软绵绵的白色物件,三三两两地搁浅在湖畔边缘。

骤眼看来,就像是一件件小孩子的衣服。

我困惑地偏偏头,趋前几步,才察觉是一束束枯萎了的薄雪草。

有谁,在这湖里,一次又一次地撒下了花束。

刹那间,我心头一凛。

这些,是凭吊的花束吧?

我怔怔地蹲下,伸手碰触其中一束花卉小小的花瓣。

指尖碰触到湖水,冰凉渗心。

浸泡满水分的花瓣纤维,在我的指头上瞬间融化。

湖泊中央那棵巨大枯木的枝桠间,像被人投下小石子般,泛起一圈圈涟漪,呈波纹状在湖面漾开。

在那涟漪之中,旋转着一束娇艳的薄雪草,正随风朝我的方向飘流而来。

啊,有谁也在这儿!有谁,刚从湖的另一端撒下了花束!

我霍然站起。

隔着枯木树干的湖泊另一端,阮由季也正从湖畔缓缓站起。

我无法看清她的脸孔和表情。

那束花飘近我脚下。

我垂下视线,看到湖面上清楚地反映出我的脸孔。

瞬间,我产生了微妙的错觉。

仿佛,我在湖水中的倒影,变成了阮由季的身影。

我的脸孔,幻变成阮由季的脸。

那一刻,我想起了,薄雪草的花语是念念不忘。

我再度抬起头,对岸的阮由季似乎终于发现了我。她仓皇地背转身,匆匆朝杂木林走去。

“阮由季!”

阮由季没理会我的呼喊,加快脚步,像想逃离这儿。

我沿着湖畔疾跑起来。

“阮由季,你等等我。我、我有话跟你说。”

阮由季向前走的背影稍微停歇了一下,但还是继续迈步离去。

我想,我平生从没用那么快的速度跑过。

我沿着湖畔,拚尽全身的力气追着她渐行渐远的背影。

明明今晚在晚餐时分一定可以见到她。可是我隐约觉得,只有在这一刻,在这个地方,她才会向我吐露真心。

虽然拉近了彼此的距离,但我还是追不上她。

“哇。”我的心不想放弃,可是一双腿却放弃了。左脚绊倒右脚,我失去平衡趴跌地上。

枯叶在地上铺成濡湿柔软的毯子,我没擦伤脸或膝盖,只是脸庞和腿上都沾上了脏脏的泥巴。

我不甘心地喘着大气,从地上爬跪起来。

红色的高跟鞋尖映入眼帘。

我怔怔地抬起脸。

或许是听到我跌倒时狼狈的尖叫声吧,阮由季折返了。

我仍然喘着气,软瘫地跪在地上,仰起脸看着她。

她的表情沉静如昔。

“你到底想怎样?”她轻声问我。

“我、我。。。。。。”我有千言万语想问她,却无从说起。“那、那些是凭吊的花束吗?凭吊林枫世的花束?”

阮由季琥珀色的瞳眸深处闪动着。

“你、你听谁说的?”

我似乎抓了她一个措手不及。阮由季的脸容刹那间失却冷静,以微微颤动的声音问。

怎么办才好?我答应过林云羽保守秘密,不能出卖她。我心头一片紊乱,默默咬着唇无法回答她的问题。

我和阮由季就那样彼此一动不动地互相注视。

“对,那是凭吊的花束。”

在我跪坐着的双脚开始失去感觉麻痺起来,仿佛要和她一起化成永恒地互相凝望的石像时,阮由季终于打破沉默。

“那些都是凭吊枫世的花束。我把他好好埋葬在这儿了。他会永远留在这个地方,陪伴着我。”

那样说的时候,阮由季的表情和声线已回复平静。

不可思议地平静。

她再深深看了我一眼,然后再度背过身,朝林中走去。

我依旧蹲跪在地上,直至一片黏在脸庞上的枯叶滑落手背上,把我从木然的状态中唤醒。

一只蓝色鸟儿,在我头上不远处静悄无声地飞过。

黄昏前,我一直留在湖畔思考。

我发现了,这样下去的话,会被身陷的迷宫吞噬。

由郭在山一声不响地消失开始,我一直在一个巨大的迷宫里团团转,找不到出口。

出口,似乎哪儿也不在。

我只是一步一步,被拉扯进迷宫更深处。

我尝试重新整理一遍至今为止发生的一切。

我在阿姆斯特丹邂逅了郭在山,甜蜜交往了近一年的我们,没有任何会分手的预兆,可是,某一天,他却不告而别。

在他消失之前,在阿姆斯特丹的运河上,阮由季曾乘坐小船,与我们的小船擦身而过。

在我与郭在山交往的日子里,我隐约察觉到,有谁一直在跟踪我们。

我千辛万苦找到了阮由季,在她的电脑壁纸上,发现她的夫婿林枫世,与我的恋人郭在山长得一模一样。

当我百思不得其解之际,突然收到一封匿名信函。寄件人向我撒下我无法抗拒的诱饵。那个人表示,只要我前往伦敦,进入林家大宅工作,便能找到谜团的答案。

我禁不住**,被那个巨大的蜘蛛网缠上了。

或许,我一脚踏进了敌人设定的布局之中。

在林家大宅,我重遇阮由季。

理不清她是为了金钱或感情,下嫁了另一位青梅竹马周月朋。

因为林枫世消失,人生从此一帆风顺的林家养子,背影与我在阿姆斯特丹看到过的神秘跟踪者雷同。总是显得郁郁寡欢的他,对我时而亲切,时而冷漠。

在阮由季述说的“故事”里,林枫世在四年前的婚礼仪式后不告而别,虽然与郭在山的消失状况如出一辙,她却矢口否认两人有任何关联。

更奇怪的是,虽然医师无法找出病理性原因,林枫世的妺妺林云羽,在四年前林枫世失踪后不久,被判断患上心身症而失去视力。

在她述说的“故事”里,她的哥哥并非人间消失。

婚礼之后三天,他、阮由季和周月朋发生了严重争执,三人随后发生车祸。

阮由季和周月朋安然无事,林枫世却从此人间蒸发。林云羽深信哥哥已死去,真相被他的妻子和挚友掩埋。

我目击阮由季在发生车祸的湖泊撒下凭吊的花束。

而林家的秘密,似乎也牵连着林夫人和与她如影随形的孖生陪嫁女佣。

二十四年前被丈夫抛弃了夫人,胸前一直挂着的吊坠匣子里,埋藏着小指的白骨。

在台风夜,在院子里的胡桃树下,我看到与郭在山和林枫世长得一模一样的男人幽灵徘徊树下,无法进入大宅的孤寂身影。

林云羽渐渐记起了深埋在潜意识里的记忆,在她童年时的台风夜,胡桃树下曾发生可怕的事情。

我由阿姆斯特丹追寻至伦敦,由郭在山追寻到林枫世,由现在回溯到愈来愈遥远的过去。

却只是不断兜兜转转。

真相仍拒我千里。

一个谜团,牵引出另一个谜团,把我愈弄愈迷糊。

可是,世上绝对没有完美的迷宫。

也没有能完美地消失,不留一点痕迹的人。

其中一定存有破绽才是。

我一定忽略了什么。

至今为止,我所经历的一切,我看在眼中的一切,我听在耳里的一切,我到底忽略了什么?

林枫世与郭在山,究竟是同一个人,还是陌路人?

他们为何都一声不响地消失了?

神秘的跟踪者,是我的幻觉抑或真实存在?

谁是匿名寄件人?那个人到底怀着什么目的接触我?

谁,被夫人和管家婆婆埋在胡桃树下?

小指白骨的主人,是林枫世还是他父亲?

在胡桃树下徘徊不去的幽灵,是集体歇斯底里幻觉吗?

十多年前的台风夜,林家大宅里到底曾发生什么事情?

谁告诉我的是真话?

谁告诉我的是谎言?

我为何被选中,被卷进这没完没了的心理迷宫之中?

我头痛欲裂。

我在湖畔抱着头,拚命思考,拚命想摆脱这纠缠着我的巨大蜘蛛网。

到底谁是撒网的猎人?谁是要被捕获的猎物?

我被拉进的,到底是金钱、财富、地位、欲望的迷宫?恋爱的迷阵?还是人心最黑暗的漩涡?

天色渐渐暗下来。

渗溢夜气的湖畔寒风刮着脸颊。

我闭上眼睛,用双手捂着脸,只想正视在这黑暗迷宫的正中央,静静蛰伏之物。

我吸吐着气,用心凝视自己的内侧。

我真正的想法。我真正的信念。

好久好久之后,我缓缓放开双手,抬头望向星光隐现的夜空。

(不要被纷乱的表象迷惑了。)心里一把声音告诉我。

我不是天生的侦探,无法解开这一个个纠缠的谜结。

可这些纠缠的谜结,是一直扰乱我视线和心神的虚象吧。

必须撇开多余的东西,过滤掉杂质,只看清事情的本质。

我内心一点一滴变得清明如镜。

事情的本质,存在那一瞬之间吧?

最初那一瞬。

在我仍未被其他一切迷惑以前,我亲眼看到,我心里确信的。

两艘小船擦肩而过那一瞬。

阮由季凝望着郭在山,那无限悲伤哀凄的眼神。

那眼神埋,埋藏着这整个谜样事件,真实无讹的心相吧。

所以,林枫世和郭在山,必然是同一个人。

所以,林枫世必然仍活着。

在世界上某个地方,静静地生活着。

我在林家大宅,一直像只盲头苍蝇,被拉曳进更深的混乱之中。

在那里,只有一片混沌。

尝试把想法逆转吧!

庭院深深的林家,会不会并非寻找答案的终点站,而是谁设下的调虎离山之计?

答案,并不在林家大宅里。

它在远离林宅的天涯海角。

一直隐藏在阮由季每次离开大宅的背影之后。

在远离伦敦,世界的另一个角落。

是那样吗?

想通了一切后,我和我假想的“敌人”的角色逆转了。

我像一头屏息等待猎物走进捕网的猎人般,一直耐心等待阮由季下次以工作为名,到外地观摩或参加艺术展览。

时序进入二月分。

我在大宅里的日子一如往常。

台风夜之后,我再也没看到过在胡桃树下徘徊的幽灵。

他也再不曾入梦。

我仍然只在晚餐时会看到夫人、阮由季和周月朋。我们依旧客客气气地相处。

那次冲击的告白之后,林云羽再没提起过哥哥或周月朋的事情半句。

每次为她读着小说的时候,我甚至会觉得,那个午后的告白,或许是我另一场悠长的梦境。

恩婆婆仍然木无表情,欣婆婆依然开朗又亲切。

日子表面上过得很平静,我内心却波涛汹涌。

每天看着阮由季继续安分地待在家里,我渐渐对自己唯一下的赌注产生疑问。

就在我的心情再度忐忑不安起来时,某天的晚餐桌前,少了一位成员。

可是外游离家的,不是我日夜翘首期盼的阮由季,却是周月朋。

夫人说,为了百货公司食品部的采购工作,他去了上海与供货商洽淡合约。

我的心情再度跌进失望的深渊。

没想到,欣婆婆的一番话拯救了我。

那天晚餐结束后,我如常留下来,帮忙她执拾餐桌。

“这样的话,少奶也快要外游了吧。”欣婆婆笑说。

“嗯?”

“明明是两夫妻,也不知道他们害臊什么。虽然月朋少爷是出外公干,但小俩口大大方方说顺便一起出去旅游就好啦。每次都是这样,少爷前脚离开,少奶过几天就会动身,又总比少爷早几天回来。大家都心照不宣啦。已经是一家人了,还会觉得不好意思的吗?这对小夫妻也真是别扭哦。呵呵呵。”

我心念一动,坐立不安地等待着。

果然,如欣婆婆预言,四天后,阮由季以到布拉格与艺廊洽谈合作案子为由,离开了伦敦。

他们一定在说谎。

正当有勇无谋的我,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不知如何去追寻他们的行踪时,我在大宅的邮箱里,看到了寄给阮由季的信用卡月结单。

我不顾一切偷看了她的信件。

在月结单上,我看到了她在网上预付的酒店明细。

她果然在说谎。

我获悉了她的目的地。

我以一年一度的春节必须回港跟父母和亲戚拜年为借口,向夫人请假。

在大宅客厅里摇晃的烛光下,夫人以看透一切的目光,静静注视着我良久。

“逸晴,你要找的人,哪儿都不在啊。”

微醺的夫人以低哑的声音那样说了一句,却没有阻止我离去。

那是一句似曾相识的话。

与我初到大宅时,阮由季跟我说过的话如出一辙。

我还是一意孤行,自信满满地出发。

我终于抓到他们的狐狸尾巴了。我心里想。

从没想过,这趟旅程,会把我仅余的最后一丝幻想,彻底地敲碎。

我在春分之前,抵达了纽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