虹端的婚礼

眼皮底层渗入微光,虽然还没完全从梦里醒转,但意识的某部分告诉我天亮了。

有人在房间里。

有人在注视着我。

在睡不惯的床褥上睡得僵硬的身体背部,倏地划过一道寒意。

我蓦地张开眼睛。

从圆锥形天花板上悬垂而下,覆盖着白铁睡床的纱蓬外面,阮由季的脸孔若隐若现。

我霍地从**坐起来,掀开纱蓬帐幔。

“对不起,你的房间没有锁门。我只是想唤你起床。”阮由季以轻柔的声音说,眼光略微停留在我深蓝色睡衣的领口间。

已经洗得褪了色的棉布睡衣,从很久以前便掉了第一颗钮扣,我一直懒得拿出针线缝补。

我反射性地拉紧睡衣领口。阮由季调开目光。

“你不是说想知道枫世的事情吗?我在外面车库等你。”

阮由季双手插在枯叶色的短皮褛口袋里,低声说了一句,像肯定我会答应跟她出去似的,没等我回答便转过身。

“可是,我有工作。我要跟云羽。。。。。。”

“云羽中午前不会起床。我会在那之前把你送回来。那是,如果你还打算回来的话。”

我张口结舌地望着阮由季裹在窄筒牛仔裤下一双修长的腿,蹬着艳红色的高跟鞋,敲响“哐啷哐啷”的声音走出房间。

我从**一骨碌地起来,看看我临睡前放在古典床几上的手表。清晨六点稍过。

昨晚我一直无法入睡,在**辗转反侧,最后一次看表上的夜光指针,是近四点半。那么,我只浅浅睡了个多小时。

阮由季是什么时候进到房间里来的?她像个幽灵般站在我床边有多久了?

幽灵。

虽然我没见过幽灵,但掀开纱蓬帐幔的一瞬,阮由季苍白的脸色和恍惚的神情,宛如我小时候在脑海里幻想出来,无家可归的幽灵。

对了,临睡前,我明明记得自己把旋转形门锁好好旋上了的。我不可能像阮由季所说般,忘了锁门。

因为昨晚甫进这房间里,我就觉得毛毛的。

管家婆婆为我安排的客房位处大宅阁楼。

约五百平方呎的空间只放了悬吊着纱蓬的白色铁床,两张古典床几,一张小巧 的古董写字桌和放上鹅黄色坐垫的椅子,还有一个手工造的松木壁橱。房间由一盏古典捷克水晶吊灯照明,是个布置优雅舒适的空间。

可是,床边的墙上,倚放着一块约有我等身高度与两个我等身阔度的古董白檀木雕花镜子。

我从小就很害怕镜子。

总觉得,在黑夜中,在睡梦里,会被那晶亮的光芒引领到哪儿去了,再也回不到家。

所以,昨夜我一直心绪不宁地背向镜子,侧躺在睡**,想着阮由季说“他在我们举行婚礼那天,一声不响地消失了”时那句话的沉静表情,无法入睡。

总觉得,只要我一回头看,便会发现穿着新郎和新娘礼服的林枫世和阮由季,手挽手地出现在镜子里侧。

然后,下一瞬,阮由季身旁,会变成同样穿着象牙色复古新娘礼服的我。

我和阮由季穿着一模一样的新娘礼服,手挽手,一直被困在镜子里侧,无法逃 脱。

阮由季开着红色敞蓬车,在清晨的郊外道路上飞驰。

我想起林月朋说过阮由季的驾驶技术很糟,可是,坐在助手席的我,虽然感到她开车的速度相当快,却没有心情绷紧。她的驾驶技术相当纯熟稳妥。

教人很受不了的,反而是在这么冷的冬日清晨,她竟然把车子的敞篷打开。

这个人,一定很喜欢吹风吧。我心里想。

风不断从四方八面打在脸上身上,我的脸孔冷得僵硬发麻,头发也被吹得乱七八糟。

阮由季却一脸惬意的表情,把后脑靠在驾驶席上,微仰起下巴,以潇洒的动作转换着手排档。

我想开口说点什么,但跑车的引擎声,加上呼啸而过的风声,根本不可能好好对话。我干脆闭上嘴巴,看着挡风玻璃前方的道路。

红色跑车在黎明的水蓝色空气中一直向前滑行,穿过两旁长满稻色芒草的田舍地带。

偶尔会有一、两辆汽车朝我们迎面驶来,由于是单线双行的狭窄通路,遇到这样的情况,必须把车停在田野旁,让路予其中一方先行通过。

就这样把车子开开停停的,跑车终于转上高速公路。

阮由季像终于呼吸到自由空气般,吁了一口气, 眯起眼睛用力踩下油门。

我这才意识到我们的目的地是伦敦市内。

当国道旁第一幢玻璃帷幕大楼映入眼帘,恍如被人从一个悠长的梦中猛然摇醒般,我不禁在助手席上直起了身子。

才不过离开市区一天时间,为什么会感到如此怀念,如此恍如隔世?

我终于从那个“异界”逃出来了,回到了现实世界。

心头既感如释重负,却又有一丝若有所失。我胸臆间泛起了这种不可思议的感触。

阮由季熟练地把车开进一个地下停车场,在狭窄的停车位之间,俐落地把跑车泊好。

还以为她打算去停车场旁边那家看起来很高级的酒店咖啡座,她却笔直经过酒店门前,转进住宅区小巷,走进一间外观看起来相当朴素的面包屋。

“我每天都来这儿用早餐。有时和月朋一起来,有时自己来。”阮由季边说边在面向落地长窗的小木头桌子前坐下,脱下短皮褛和嫩黄色围巾。“这儿的培根三明治很好吃。”

我把两张并排摆放的木头椅子的其中一张,稍微挪开,与阮由季稍隔一点距离坐下,按照她的提议点了培根三明治,另外自己选了咖啡欧蕾。

听到我向服务生点咖啡欧蕾时,阮由季扬扬眉,但什么都没说。

年青男服务生只询问我要点叫什么 ,向阮由季露出亲切的笑容说了声“嗨”,便转身离开了 。

店内只有五张小桌子。我们背后是个开放式厨房,穿着黑色T恤和牛仔裤,挂着白色围裙的面包师傅和学徒们,不断搓着面粉团,揉成不同形状的小面包。

大型专业用烤箱里,新鲜出炉的面包,一盘接一盘被送出,来买面包的客人在店内站了一列人龙。

店内弥漫着一阵浓郁的奶油和烤糖香气。

“你在家里工作吧?每天特地驾近一个小时车出来吃早餐?”

等待三明治和咖啡送上的时间,我随便找个话题问。

阮由季耸耸肩。

“我很喜欢飊车。总觉得,只要坐上车子疾驰,烦恼或许会追赶不上我。而且。。。。。。”

阮由季顿了顿,眼神变得有点矇眬。

“那个地方,会让你每天都恨不得想逃离它,却又离不开。”

“你是说那幢大宅?”

“你不觉得吗?那是个接壤现实与非现实的地方。”

“现实与非现实?”

“非现实的东西,幽灵、心魔、幻影,在那里总好像触手可及。”阮由季以半开玩笑半认真的口吻说。

“那你想找的是幽灵、心魔,还是幻影?”我也半玩开笑半认真地搭话。

阮由季没有回答我,偏着头以陷入沉思的表情,望着窗外走过的行人。

穿着五颜六色的冬衣、不同年纪的男女老幼,在住宅街上或匆忙或悠闲地经过我们眼前。

我再一次感到现实世界的声音和色彩是多么可贵。

我终于走出了那张黑白照片的框框。

可是,阮由季说得对。我既恨不得逃离那儿,但当置身这样充满现实感的都市时,才不过一会儿,又有点怀念起大宅里那股仿佛沉滞在过去的空气。

或许,那个异界,是为想找寻幽灵、心魔或幻影的人衍生的魔域。

或许是人们的心和渴求创造了它。

那么,那些离不开大宅的人们——夫人、阮由季、林月朋、林云羽,各自在渴求的幽灵、心魔或幻影,到底是什么?

服务生送上来分量大得吓了我一跳的培根三明治,为阮由季送上两个小巧的法国可颂。

我知道那样想很孩子气。但我觉得自己就像被阮由季捉弄了,看起来像个笨蛋。

这下子,我必须狼狈地张大嘴,吃着让我十指和嘴巴也变得油腻腻的三明治,她却可用优雅的姿势撕着可颂,小口小口地送进嘴里。

总觉得,这里是她的“领土”。

在这儿对话,她甫上场已稳占优势。

正因为这样,她才特地把我带到这儿来的吧?

这是两个女子之间的战争吗?

那我们在争夺的,到底是林枫世,还是郭在山?抑或只是一个从不曾存在,虚无缥渺的幻影?

我赌气地没去碰三明治。我和阮由季,以相同的节奏拿起小匙,搅拌着宽口白瓷杯里的咖啡欧蕾。

“冷了就不好吃。”阮由季淡淡地说,撕下一小口可颂送进嘴里。“没骗你,这里的培根三明治很出名,只是我吃不下那么大的分量。”

我看了看旁边的桌子,一对大学生模样的年轻情侣,的确也各点叫了一分培根三明治,一副吃得津津有味的样子。

面包的边缘烤得微脆,油脂丰满的培根香气扑鼻。

我拿起餐刀,在三明治的正中部分切下,分成两半。

“那你要吃吗?”我把碟子推近阮由季一点。

“谢谢。”

她爽朗地用手拿起半分三明治,以豪爽的气势吃起来。我眨着眼睛望了她半晌,从另一半三明治里拿掉我不吃的生菜,也大口吃起来。

其实昨晚晚餐我吃得很少,早已饥肠辘辘。或许,阮由季也是吧。

我们不发一语地分享了一分三明治,阮由季把一个可颂放到我的碟子上,我也默默把它吃完。

我们向服务生各点叫了第二杯咖啡欧蕾后,阮由季终于开口。

“你为什么要到这儿来?”

“嗯?”

“为什么来英国?为什么跑到大宅去?”

阮由季调过脸,正面迎迓我朝向她的视线。

我默默地把手伸进包包里,拿出那封我一直放在身边的信函,放到桌子上,眼睛一眨不眨地注意着阮由季的反应。

阮由季打开信封,把信封里的纸条、照片和报章剪报逐一拿出来,仔细看了一遍。

她的表情很平静。既没流露出惊讶,也没显得一丝狼狈。

如果她是这封匿名信的寄件人,我想她至少应该装个惊讶的样子蒙混过去吧。

但如果她事先对信函的事一无所知,那么,从她的反应看来,她立即便猜到了寄信人是谁,却不露声息。

为什么?

她的反应,让我更加困惑。

阮由季把信封推回我面前。

“你要找的答案,就由我告诉你吧。听完后,你便可以回家了。”

“你知道寄信的人是谁?或者,那个人就是你?”

阮由季摇摇头说了句“我不知道”后,顿了顿才继续说:

“或许,这根本是你自己做出来的东西。你想男友想疯了,知道英国有个长得相似的人,大宅又刚好在招人,你便制造出这莫名奇妙的信函,好说服自己你没有发疯,好名正言顺地以寻找谜底为名,闯进别人的生活里。”

我在桌底下紧握拳头。她这样说太过分了。

“我才不是疯子。这的确是别人投进我邮箱里的。某个曾身在阿姆斯特丹的人。”

我特别在最后一句上加重语气。下一瞬,我骤然心念一动。

“纸条里并没有写啊,你怎么知道我我失去了男朋友?怎么知道他跟林枫世长得相似?你愿意承认了吗?承认这一切都是你干的?最初让我发现这世上有另一个跟郭在山长得一模一样的人,不也正是你吗?在船屋上时,不是你故意让我看到电脑壁纸的吗?”

阮由季撇过脸,眨了数下眼睛。

“没有那样的事。”

阮由季断然否认的话,我也拿她没奈何。不过,事实是,我看到照片是偶然也好,故意也罢,现在咬着这个话题不放并没有意义。

最重要的,是郭在山和林枫世之间的关系。

我在郭在山的公寓抽屉里,曾无意间看到过他的护照。所以,和我交往的男人,的确是拥有郭在山这个名字和身分的人。

为什么他和林枫世会长得如孖生兄弟般相似?

如果说谎的是林云羽,林枫世并未去世的话,那为什么他跟郭在山同样离奇失踪了?

我想,只要解答出这最重要的谜题,其他部分,也自会豁然开朗。

“你说愿意告诉我林枫世的事情吧。”我咬咬下唇。“那么,你们是怎么认识的?”

阮由季的脸孔在刹那间亮了起来。但她瞥了我一眼,像显得有点困惑。

“你为什么想知道我和他怎么相识?”

我摊摊手。“是你说愿意告诉我关于林枫世的事情,我才在大清早跟你跑到这儿来的。这条问题不是很简单吗?事实上,有关他的一切,我都想知道。”

“听了关于他的一切之后,你就会离开吗?”

为什么阮由季那么逼切地想我离开林家大宅?是为了掩饰她就是匿名寄件人的身分抑或另有内情?虽然我心里很好奇,但我还是避重就轻地回答:

“只要得到满意的答案,我便会离开。”

阮由季微微颔首。

“要从头说起的话,会是个有点长的故事。”

“是你说中午前云羽不会起床的。”

阮由季扬了扬眉。

“好吧,那我就从头好好说清楚。我和枫世是青梅竹马。我十二岁那年跟父母移民来伦敦。枫世和月朋,是我最初交到的朋友。”

我尝试想像初中生模样的阮由季,却无法在脑海里拚出清晰的影像。

“我小时候和少年时代都是个野孩子,比他们两个都要有男子气概。”

阮由季像回忆起少年的快乐时光,嘴角露出一丝微笑。

她实在长得很美。或许应该说,她的脸孔和神情很有魅力。我想,无论像个野孩子的她也好,亭亭玉立像个大家闺秀的她也好,在男生眼里,应该同样动人吧。

“枫世和月朋是从小相识的玩伴。我来到伦敦,和他们成为同班同学后,应该说,是上课时坐在我旁边的枫世,友善地接纳了人生路不熟的我后,我也加入了他们的。。。。。。就说是朋党吧。那时候,我长得比他们高,头发也剪得比他们短哦,对他们来说,我就像个大姐头吧。总而言之,我们三个人开始玩在一起,学校放假时,也时常去林庄玩耍和留宿。”

我渐渐被她所说的“故事”吸进去了。

我想像着少年时代的他们,在林庄的院子里嬉戏的景象。

对想像力丰富的少年人来说,那个像古典英国小说场景的杂木林,一定充满神秘感和魅力吧。

“我们十四岁那年,月朋的双亲在车祸意外中去世,妈妈。。。。。。啊,也就是夫人领养了原本要成为孤儿的他。枫世和月朋由幼儿班开始便是同班同学,两人从小就常常被误认作兄弟。两人同月出生,算日子的话,月朋其实应该是哥哥。不过,领养当时,考虑到将来集团还是会由亲生子继承,夫人就要月朋喊枫世做哥哥。不过,那两个人反正由始至终都是连名带姓互相呼喊的,谁是哥哥谁是弟弟根本没关系。”

一旦打开了回忆的闸门,往事似乎如流水般在阮由季脑海里翻腾。她像压根儿忘了我的存在,浑然忘我,半自言自语地诉说起往昔的种种。

“由少年时代开始,我们三个人便一直在一起。不过,那个时候,我想那两个小子都从没把我当女生看吧。”

“可是,他们最终还是把你看作女生了,不是吗?不然,你和林枫世也不会结婚了?”

事实是,她先后与林枫世和林月朋两“兄弟”结成夫妻。

如果她爱的是林枫世,即使林月朋一直暗恋她,她却在“哥哥”失踪了不过数年后改嫁“弟弟”,这转折实在让人心里有点不舒服。

奇怪的是,夫人却似乎完全接受了。

我忽然想起在古代某些地方,的确有那样的习俗。要是兄长去世了,媳妇便要

改嫁弟弟。

但我们身处的,可是二十一世纪的伦敦啊。

无论怎样看,他们三个人之间的关系,让人完全摸不着头脑。

“你和林枫世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交往的?”我试着问。

两男一女,青梅竹马,是什么时候,由纯真的友情,变成复杂的三角恋情?

阮由季仿佛已完全沉浸在回忆里,露出怀念的表情眯起眼睛。

“我们一直是称兄道弟的好朋友,直至大学二年级。。。。。。想起来,我们还真是迟熟。”

阮由季缩着肩膀笑了一下。

“大学二年级暑假,有一天,我们在林家的湖里游泳,三人一起闭气潜进湖里,月朋和我先后浮出水面,却迟迟不见枫世上来。那一刻,我突然好害怕,好害怕以后再看不到他。泪水滑出眼眶时,我吓了一跳,心里还想是不是下雨了。就在那刻,我才突然发现,我喜欢枫世吧。或许,从很久以前,便一直喜欢他。”

阮由季的眼神愈飘愈远。仿佛那个夏日,那个在阳光下一望无际、平静无波的蔚蓝湖泊,那个让她发现自己初恋心情的美丽地方,就近在眼前,在她伸手可及的前方。

“枫世平常不爱说话,但偶然就会恶作剧捉弄我和月朋,把我们吓个半死。幸好那天也只是他的恶作剧,他只是潜游到湖泊另一边悄悄爬上岸了。待我哭得唏哩花啦的时候,他才慌慌张张地跑回来。我第一次在两个男生面前哭,他们都吓得慌了手脚,六神无主的,想起来也好好笑。”

阮由季嘴里虽然那样说,眼中闪亮的光芒却渐渐淡褪。

“那之后,是我主动向枫世告白的。我们算是很自然地开始了交往吧。不过,虽然我和枫世成为恋人,我们还是经常和月朋在一起。我们三个人,只要缺少了其中一个,总好像有什么不完全的。”

这就是林枫世失踪以后,她改嫁林月朋的原因吗?为了固执地守护着三人曾共同拥有的回忆?还是如林云羽所说,是为了林家的财富?

我最喜欢的其中一个作家曾经说过,没有爱的话,有很多钱也是好的。

到底是哪一边?

在我左思右想之际,阮由季垂下眼睛,露出有点茫然的表情,望着落在我们脚边地面上的面包碎屑。

我想起在童话故事里,迷路的小兄妹,以为循着面包碎屑,会找到回家的路。在前方等待他们的,却是外表瑰丽迷人的恐怖屋。

“大学毕业后,枫世帮助夫人打理百货公司的工作也渐渐上了轨道。他向我求婚时,我好高兴。还以为,与枫世和月朋一起,那样快乐和无忧无虑的日子,会一直延续下去。”

阮由季旳声音渐渐沙哑起来。

“我常常想,如果在婚礼那天发生的事情,也只是枫世的恶作剧就好了。可是,这一次,他没有回来。”

“婚礼那天,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我小声问。

在电脑壁纸上看过的照片,在我脑海闪现。

穿着黑色燕尾礼服的林枫世。披着象牙色复古婚纱的阮由季。穿着灰色礼服的林月朋。

阮由季微偏着头,倾向站在她右侧的林枫世。

在林家大宅前,阳光遍洒他们脸上身上。

手挽手的三人露出灿烂的笑脸朝向镜头。

“那天清晨下起了大雨,滂沱大雨。”

阮由季脸上柔和的表情瞬间绷紧。她把白瓷杯中剩下的咖啡欧蕾一饮而尽放回桌子上。

洁白的咖啡杯里,留下了纵横交错的咖啡残渍。骤眼看来,有点像人们手掌上的纹理。标示着命运的刻度和曲线的纹理。

“婚礼举行之前,天空终于放晴。天上还出现了一道很漂亮的雨后彩虹。红、橙、黄、绿、青、蓝、紫,弧形的一圈圈看得清清楚楚的。宾客们仰头望着天空,惊叹了好一阵子。”

阮由季露出寂然的笑容。

“那是个完美的婚礼。”

“我在你的电脑上,看到你们切结婚蛋糕的照片。你们看起来,明明一脸幸褔的神情。”我困惑地回想。

“是哦,那时候,我的确很幸褔。”

我眨着眼睛。

“之后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我和枫世在大家的祝褔下坐上系满彩带的黑色大头车。那天晚上,我们预订了Claridge’s酒店的蜜月套房,晚上在那边还会举行另一个派对。”

说到这里,阮由季突然顿住了,转过脸来向着我,一脸认真地问:

“你。。。。。。相信有交错的时间和空间吗?”

我因为她突如其来的问题怔住了。

“嗯?”

“那天,我曾经遇上童年的自己。”

我眨着眼睛,不明白她话里的意思。

“童年的自己?”

我讷讷地重复着她的话。阮由季看起来虽然一脸惘然,却坚定地用力点头。

“记得我刚随父母移民来伦敦,妈妈第一次带我上街购物时,我心情既兴奋又紧张。因为太出神地看着商店街缤纷的橱窗和四周高个子的人们吧,我甩开了妈妈牵着我的手。待回过神来,才发现只有我一个人站在熙来攘往的陌生街道上,妈妈哪儿都不在。特别穿上了最喜欢的红毛衣和方格纹裤子的我,站在装饰着米老鼠诞生五十九周年布偶的橱窗前,吓得哭起来。”

“我不明白,这个跟。。。。。。”

阮由季朝我摆摆手。

“我现在就要说到了。婚礼那天,枫世驾着轿车停在伦敦街头的红绿灯前。我望向车窗外,看见了那间老牌百货公司的橱窗装饰着米老鼠诞生五十九周年的布偶。看到和记忆中一模一样的橱窗,我不禁呆住了。再凝神细看之后,我看到穿着红毛衣和方格纹裤子的我,站在橱窗前哀哀地哭泣。十二岁的我。”

“你到底在说什么呀?”

阮由季露出有点寂寞的笑容,朝我淡淡一笑。

“只有这个部分,我从来没告诉过任何人。因为即使说出来,谁也不会相信吧?但那一刻,我的确在车窗的外侧看到了童年的自己和那条街道。她哭得那么伤心,那么无助。我想告诉她,『没事的,没事的,妈妈很快便会找到你了』,可是,却动弹不得,只感到心中充塞着满满的无力感,好想哭。然后,我听到响亮的汽车喇叭声,猛然回过神来。童年的我不见了,米老鼠橱窗也不见了。”

我听着阮由季的话,感到全身寒毛直竖。

她的话像天方夜谭。

交错的时间和空间?

与童年的自己面对面?

阮由季好像没发现我的不安和无措,继续小声说:

“喇叭声持续响个不休。我调过头去,这才明白后面的车辆是在按喇叭催促我们的轿车开动。号志早已转为绿灯,可是我哪里也去不了。”

阮由季一脸惘然地盯着虚空的一点。

“我旁边的驾驶座上空空如也,椅垫上还残留着枫世的体温,可是他哪儿都不在。街上的人熙来攘往,马路上车水马龙,我连他最后的背影也找不着,他便一声不响地离开了。”

我和阮由季陷入沉默。

好久好久,我无法说出半句话。她也好像把要说的都说完了,不打算再开口。

我在脑海里不断想像着在伦敦闹市中,在红绿灯前停下轿车的林枫世。

刚刚跟他交换终生誓盟和幸褔指环的青梅竹马恋人,就坐在他身旁。

那个人,到底怀着什么心情,打开车门,头也不回地离开?

为什么要在刹那间舍弃掉一切?

舍弃掉他追求了二十五年建立起的一切?

在我的思海里,一身黑色燕尾礼服的林枫世走在闹市中的背影,和穿着淡粉红色POLO衫的郭在山踏上咖啡馆阶梯的背影,重叠在一起。

我眨了无数次眼睛,想拂去那样的想像,却挥之不去。

“由季,我可以那样唤你吗?”

阮由季点点头。

“你真的会诚实回答我接下来的问题吗?”

阮由季耸耸肩。

“我为什么要说谎?”

我深吸一口气。

“请你告诉我,林枫世和郭在山,是同一个人吗?”

阮由季把琥珀色的瞳孔转向我,默默注视着我好一会儿。

“我找你出来,就是为了跟你说清楚这件事情。对哦,我知道在阿姆斯特丹住着一个跟枫世长得很相似的男人。可是那个人,不是林枫世。”

她的语调强而有力,瞳孔深处散发出清澈的光芒。

我被她的气势压倒,差点就要相信她了。

“可是,你不是还特地跑到阿姆斯特丹去了?我在运河上看见过你。”

我想起阮由季凝视着擦身而过的郭在山时,那埋藏无尽悲伤的眼神。

“我就是为了去确认。”阮由季说。

“确认?”

“枫世失踪后,我雇了侦信社,一直在寻找他。”

“然后,侦信社在阿姆斯特丹发现了他?”

阮由季点点头。

“虽然名字不相同,但他们的脸孔长得实在太相似了。所以,我飞到阿姆斯特丹去。”

阮由季正视着我的眼睛,一个字一个字缓慢地说:

“我用自己的一双眼确认了。那个人,不是林枫世。”

阮由季用手指揉了揉太阳穴。

“房小姐。。。。。。”

“你也不要唤我房小姐了,叫我逸晴就好。”

阮由季点点头。

“好,逸晴,你现在走的路,我也曾经历过。”

阮由季苦笑了一下。

“从某个角度看,我们也算同病相怜吧。我也曾希望在阿姆斯特丹那个人是林枫世,或许他遭遇了什么意外事故把我忘了。可是,他不是林枫世,只是个叫郭在山的陌生男人。”

“你为什么这么肯定?”

阮由季怅然一笑。

“因为枫世最讨厌粉彩色了。用手枪指着他,他也不会穿粉红色的POLO衫。他讨厌烫发,曾说过那是『娘娘腔』的男人才做的事。他也不胜酒力,从来滴酒不沾。”

阮由季眼眶里蒙上了泪雾。我曾看见过的悲伤眼神,此刻在我眼前再度浮现。

我微张着嘴,哑然无语。

阮由季的脸,在我眼中渐渐变得模糊。

“可是,他们都一声不响地消失了呀。还有那封信函。”

半晌后,我恍似自言自语地低喊。

“你要找的人,并不在这儿,也从不曾在这儿。”阮由季说。

我摇头,再摇头。

“逸晴,你要找的谜题答案,我都告诉你了。我们似乎爱上了两个长得很相似的男人,但林枫世和郭在山,是截然不同的人。现在,你满意了吗?愿意离开了吗?你回家前,我会为你付伦敦酒店的租金。我稍后再找人把行李送到酒店给你。”

阮由季站起来,向我伸出手。

“无论如何,我想,我和你,算是拥有不可思议的缘分吧。”

我呆立着,没有握起阮由季的手,半晌后,我静静摇头。

“对不起,我要回去。回去大宅那儿。”

阮由季倒抽一口气。

“为什么?”

“因为,我仍然相信林枫世和郭在山是同一个人。因为,虽然你的『故事』很动听,但我想你并没有把全部的真相告诉我。因为,郭在山是在看见你之后,才在我眼前永远消失了。”

我脸颊上滑下了泪。阮由季缓煖眨动着眼眸,既像在努力压抑泪水流下,又像只是为了掩饰自己的心虚。

我望着外表美丽坚强,只有眼瞳深处流露出一丝脆弱惶惑的她,始终无法分 清,在我眼前的人,是敌是友。

我和阮由季在面包屋前分手,我告诉她我要先去一个地方,再回大宅。

阮由季对于我死心不息地打算继续追查郭在山和林枫世的牵系,先是露出一脸无奈又惋惜的表情。

“你留在大宅里,只是白白花费气力和时间。”

“我不打算放弃。我会用自己的方法,找到答案。”

“逸晴,那是一幢不幸的大宅哦。住进去,或许会发生什么不好的事情。”

阮由季在我背后,用她一贯轻柔的嗓音说道。

我以为我听错了,怔怔地回过头去。

阮由季双手插在枯叶色短皮褛的口袋里,挺直腰杆站在大街上,一头及肩直发随风飘飞,仿佛有点感伤、有点难过、又有点不舍地看着我。

那一刻,我感到如有人在我后脖轻轻吹了一口凉气般,全身微微一震。

在我还未来得及追问她那句话的意思时,阮由季已转过身,走进纷沓的人群之中。

“我以为我们是雇你来陪伴云羽的。”

可能是办公室那边预先向他报备过,林月朋看到我,没有表露讶异,只是显得一脸困惑。

在B&D百货公司食品卖场,甫看到衬衫和西裤外罩着深绿色围裙,在整理糖果和饼干陈列货架的林月朋时,我呆了半晌。

刚才楼上办公大楼的柜台小姐指示我来食品卖场找他时,我已经觉得很纳闷。

林枫世失踪以后,养子林月朋顺理成章会成为这个百货王国未来的继承人吧。理应是天子骄子的他,竟然在食品卖场像个杂工般搬运货品?

林月朋似乎敏感地察觉到我好奇的视线,瞄了瞄身上的围裙,耸耸肩朝我摊摊手。

“我喜欢体力劳动的工作。坐在办公室不适合我。”

林月朋用手指点点天花板方向。

“反正阿姨精神和魄力都很好,会一直当这儿的统帅吧。是我毛遂自荐暂时只当食品部主管,在卖场里吸收实务经验的。只有在这里,才能真正接触客人,了解市场趋势。毕竟食品部是B&D成功的源头,无论生意发展得多大,还是我们的主要命脉。”林月朋像刻意解释什么似地说道。

我点点头,但心里无法对他的话完全信服。

林月朋嘴里说得冠冕堂皇,但是否虚情假意?

或许,这是他对夫人无声的反抗?

即使成为了林家养子,从小在林家长大,年纪比他小的林枫世,还是集团的指定继承人,他永远屈居在名义上的“哥哥”之下。

在亲生子林枫世失踪了,女儿林云羽又患上心理症状蛰居在家的今天,夫人只有倚靠他。这回换他可以摆出高姿势,一副满怀理想,淡泊名利的姿态。反正,这王国总有一天会落在他手上。

这是他以退为进的策略吗?是耶非耶?

林枫世离奇失踪,最大受益人,毫无疑问是我眼前的林月朋。

财富和地位,心爱的女人,原本被林枫世的存在剥夺了一切的林月朋,终于可名正言顺地以主角身分登上舞台正中央。

和阮由季谈过以后,我抹不去心里对林月朋的怀疑,所以才会如此莽撞地跑来找他。

一旦回到大宅,我便找不到借口可以单独与他详谈,今天是我唯一的机会。

“云羽中午才会起床,还有一点时间,我待会找司机送你回去。房小姐,你特地跑到这儿来,想找我谈什么?”林月朋开门见山地问。

“叫我逸晴就好。”

林月朋点点头,仍然以困惑的眼神望着我。

虽然我想把他想像成大坏蛋,把这一切匪夷所思的事情的责任都推给他,请他给我一个合理的解释,请他把郭在山还给我。可是,一旦面对那双忧郁的眼眸,我便对自己的推理产生疑窦。

他文质彬彬的气质,实在跟郭在山(或者应该说是林枫世吧)很相近。

两人就像两兄弟。

看到他,我的心情便会混乱起来。我开始有点明白阮由季为什么会嫁给他。

对阮由季来说,他,或许也是一个幻影。

那双总浮现着淡淡黑眼圈,颜色浅淡略带朦胧的眼眸,以及嘴角那丝散发苦涩感觉的笑容,会掀动起女人心中的母性温柔。

我甩甩头,拂去脑海里盘纒的思绪。

“我想让你看看这个。”

我从包包里再度拿出那个信封。这一次,我同样小心翼翼地观察着林月朋的反应。

他微微张大了眼,以一脸纳罕的表情,逐一审视信封内的物件。

由于他只是低垂着头,久久没有回应,让我有点不知所措起来。

食物卖场内色彩瑰丽斑斓,予人走进了童话中的糖果屋的感觉。

场内还设有华丽时尚的餐厅、回转寿司吧、冰淇淋柜台、巧克力和香槟吧、咖啡座以及酒吧。

人们兴奋雀跃的交谈声,小孩的嬉闹声,包装纸的窸窣声,货品滑过电子感应器的“嘟嘟”声,手推车滚轮在地上转动的声音,杯盘碰撞声之中,夹杂着扬声器大声播放着的悠扬圣诞乐曲。

除了食品的香味以外,仕女们高雅的香氛气息,混和着从场内空调散放出类似奶油蛋糕的香气。

我和林月朋站在人堆之中,要是他再如石像般伫立不动,我想我们就要被周遭的人群、声音和气味吞噬了。

林月朋终于抬起头,把信封交回我手上,他朦胧的眼光在我脸上游移了一会儿。

“这里说你要找某件事的答案,指的是什么?”

“我在阿姆斯特丹认识一个跟林枫世长得一模一样的男人,可是,他叫郭在山。那个男人,也像林枫世一样,某天不告而别,突然人间蒸发了。”我简短地回答。

“那个人,是你的恋人?”林月朋像他外表看上去一样聪明,一针见血地问。

我点点头。

“原来你是怀着这样的目的才来应征的!”

林月朋露出一脸无法置信的表情。他紧蹙着眉,沉吟了一会儿,才缓缓地开口。

“我想,你是被人作弄了。枫世已经失踪三年,我不认为在大宅里,你会找到我们没发现的线索。而且,归根究底,即使你的恋人长得跟枫世相像,也只能是纯粹的巧合吧?你不是说,他们的名字不相同?”

我想起我看到过郭在山的护照,无助地点点头。

“不是有那样的说法?每个人在世上,都有另一个跟自己长得一模一样的人,生活在世界不同角落?”

刹那间,我如遭雷殛。林月朋一脸不经意地说出了郭在山曾跟我说过的话。

一模一样的话语。

为什么会这样?我的思绪斩不断理还乱。这一切,到底意味着什么?

林月朋却像丝毫没发现他无心的话带给我的冲击。

“林先生。。。。。。”我舔了舔嘴唇,困难地开腔。

“你也唤我林月朋就好。周月朋也可以。我无所谓。”

“你早已是林家的人了,不是吗?”

林月朋露出那苦涩的笑容,微眯起眼睛看着我。

“不是我的,永远也不会属于我。”

“包括阮由季?”我禁不住问。

话说出口,才发现我的话有多失礼,我不禁霍地红了脸。林月朋却像毫不介怀地豁然一笑。

林月朋的眼神变得更朦胧,仿佛眼前的我已悄悄淡出,他在看着另一个遥远的地方,另一片遥远的风景。

“是我们念大学二年级的事情吧。有一次,我和枫世无聊地想了一个恶作剧方法捉弄由季,一起在湖里潜泳时,枫世一个人悄悄先上岸。发现枫世不见了时,由季吓得哭起来。从小到大,我第一次看到她哭。望着由季哭泣的背影时,我决定了,我要永远保护她。”林月朋那样说时,眼底流过一丝痛楚。

我默然无语地眨着眼睛。

阮由季和林月朋,不约而同跟我说起了一段相同的往事。

那个夏日,在那个湖边,她和他,分别察觉了自己的爱恋心情。是那样吗?

那一天,在两人记忆里,同样刻骨铭心。可是,两人的心,却朝着不同的方向漾起涟漪。

到底是最完美的心有灵犀,还是最大的讽刺,最深的遗憾?

成长和觉醒,为什么总会让我们失去最宝贵的东西和心情?

“我和由季的关系,并不是大家所想那样的。”

林月朋淡然一笑耸耸肩,以略带磁性低沉的嗓音说:

“从很久以前,我们三个人,便三位一体。我和由季,即使在她跟枫世一起时,并没有分开过,也永远不会分开。所以,我们现在,也只是延续着我们一直以来的关系而已。”

“可是,这样真的好吗?”

林月朋垂着头沉吟了一下。

“我啊,曾经以为自己有一天可以忘记过去的。可是,没有过去的我,也就没有现在和未来的我。像影子一样,过去永远是我们的一部分,紧随我们身后。”

林月朋顿了顿,以微妙的表情注视着我。

“譬如说,无论现在的你多悲伤,五年后,逸晴你想必已经遇上另一个很珍惜你的好男生。你会以为自己可以重新开始吧。可是,恐怕不会那么顺利的。因为过去会追赶上你。如果你敢欺骗自己可以忘了过去的话,过去一定会追赶上你,向你报复的。”

他说的话太沉重了。那么,只要活着,一直累积得到也一直累积失去的东西,我们不是永远也找不到出路?

“那么,我们到底应该怎么办才好?”

“逸晴,你是个聪明的女孩。你会找到答案的。我知道你一定会。”

这句话,似不经意,却又像饶富深意。林月朋这个看似直言不讳又深不可测的人,把我弄得晕头转向。

下一瞬,他搔搔头,刹那间,又露出有点孩子气的神态。

“啊,对不起。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跟你说起这些。我就说过,在你面前,总是会不知不觉打开话匣子。难怪云羽难得地喜欢你。”

我不知怎么回应才好。

“逸晴,在大宅里,并没有你要找的谜底。可是,你不会就那样离去吧?拜托,要再重新找人,我可受不了。”林月朋以半开玩笑的口吻说。

就在这个时候,一辆手推车碰到我的腰,我的身体骤然失去平衡,林月朋反射性地伸出手抓住我。

“啊,对不起,对不起。”我慌忙仰起脸道歉。

“没关系。”

是我的错觉吗?林月朋扶着我手臂的双手,略微迟疑了一下才放开。他望向我的眼神深处,流露出一丝我无法解读的情感。

我到底怎么了?

我和林月朋拉开身体。

刚才我撞上他时,他背后有几个糖果罐滚落了地面。他弯腰把罐子拾起,背转身放回货架上。

那一刻,一股分不清是预感还是回忆的感触,掠过我的胸臆。

似曾相识。

这背影,似曾相识。

昨天在大宅由于心情太紧张的缘故吧,我竟然没有留意到。

这高挑、瘦削、单薄又予人寂然感觉的背影,好像。。。。。。好像郭在山的背影。

也好像,那个总是披着一身黑色大衣,头上压着帽子,在阿姆斯特丹跟踪我和郭在山,那个神秘人沉默的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