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的主人翁们

五年前 冬

伦敦近郊

我拉紧身上的深蓝色大衣和雾灰色围巾,挽起行李皮箱,走下计程车。

还不到下午四点,布满灰色云朵的天空已暗下来。

伦敦的冬天夜长日短,再过半小时,日光就会完全消失。

计程车的车胎滑过石卵路,发出沙沙的声响,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干燥的冷风扑面而来,我站在曾在照片里看过的景色之中,一瞬间,感觉自己如坠入了奇异幻境。

一点真实感也没有。

此刻,我正置身林庄前。

和照片中的影像一模一样,眼前的风景,宛如一幅没有色彩,只有灰白光影的黑白照。

两旁种满大树的白色石卵路,延伸向大宅。

常绿树枝桠间浓密的叶片,在灰色的天空背景中,呈现深沉的暗绿色泽。

五组不同大小的圆锥形黑色屋顶下,以意大利石灰岩砌成形状奇特的建筑。

除了黑、灰、灰白和暗绿以外,没有任何其他色彩的世界。

我深呼吸了好几次,望着嘴里呼出的白色雾气在空气中飘散后,晃了晃手上的皮箱,踏着有点踉跄的脚步,朝从外面看来完全封闭的黑色铁门走去。

搞不好,自己走进了小说的场景中。

搞不好,自己走进了电影的布景中。

搞不好,我根本并非血肉之躯,只是某个小说作家或编剧笔下的人物。

当我跟随头上盘着发髻、身穿白色圆领黑色过膝裙、脸容干瘪的老妇人,穿过一道道狭窄的走廊时,脑海里不禁流过这个不可思议的想法。

这个背部微微佝偻的女管家的背影,未免太像英国古典小说里设定的角色了吧。

她的造型虽然入型入格得让我有点想失笑,却丝毫笑不出来,因为我的一颗心正紧张得咚咚狂跳。

这到底是什么地方?

我到底“掉”进哪儿去了?

四周低矮的弧形墙壁充满压逼感,整座房子的内部结构,就像个中世纪的洞穴。

无论是天花板、墙壁和地板,像大宅外部一样,同样以原始的石灰岩砖铺砌而成,在橘黄的灯光下,呈现不同层次的泥土色调。

走廊间的墙壁偶然会挖出圆拱形的小窗,可以看到屋外在风中摇曳着的暗绿色树叶。

转过某个弯角,墙上挂着一幅看起来年代久远的欧洲女性的全身肖像照。

照片早已发黄。照片中的女性,也应该早已长埋泥土之中。

再转过某个弯角,突然出现燃烧着柴火的原始石砌壁炉。

“这大宅是依照中世纪意大利乡间的储藏库为概念建成的。这里每一块砖头,也是从意大利空运过来的哦。是林家送给长子嫡孙和夫人结婚的礼物。他们两人年轻时,是在意大利留学认识的吔。当年大宅建成时,在伦敦的社交圈,可是相当哄动的哦。”

管家婆婆像喉头哽着浓痰的混浊嗓音,好歹把我拉回现实世界。不,我仍然不觉得自己身处现实世界,只是,意识总算回到现实。

“这里夏天很凉快,完全不用开空调,冬天虽然比较冷,但每个房间都有壁炉。住在这里,冬暖夏凉,很舒服的。”

走在前面的管家婆婆,半转过身,一脸骄傲地说。

“夫人不喜欢亮光,所以这个家的灯光比较昏暗,不过,住下来,你慢慢就会习惯了。”

严格来说,我只是来见工应征,或许半个小时后就会被请离这里了。可是,管家婆婆却喋喋不休地跟我说道。

听到管家婆婆的话,我才第一次发现,我对林家其实一无所知。

她嘴里的夫人是谁,我半点概念也没有。

应该是林枫世的母亲吧?

接下来我要见的人,就是她吗?

她,会不会就是匿名信的寄件人?

可是,我和这位富家太太素未谋面,也互不相识,我找不到任何她要特地写匿名信,把我从阿姆斯特丹“诱导”到这儿来的原因。

“这份工作,有很多人来应征过吗?”

其实我对工作内容一无所知,只是试着问。

“嗯。来过六、七个人,不过,小姐都不喜欢。”管家婆婆回答。

夫人之后,又出现了小姐。

可是,这个家里,气氛却幽静得过分。要说是没人居住的大屋,我也不会觉得讶异。

穿过蜿蜒曲折的玄关走廊,终于踏进大宅的客饭厅时,我不禁吁一口气。

终于穿过了时光隧道,从中世纪回到现代。

石灰岩建造的天花板、墙壁和地板不变,不过,客饭厅放了不少线条简约的漂亮设计师家具,流露出含蓄的高尚品味。

米白色麻布沙发。贝壳色巨形和纸灯罩。珊瑚色靠垫。沙土色古董木柜。不同高度和大小,布满岁月锈蚀的雕花银制烛台。大型壁炉中,柴火正熊熊燃烧着。

屋主的品味很好。可是,这所大宅的装潢,还是给我一种异样的感觉。

到底是什么不对劲?我在脑海里思索着,忽然明白过来。

如果说大宅外部像一帧黑白照片,添加了一抹泥土色调的大宅内部,在火炉的光线映照下,宛如一帧微微发黄的黑白照片。

踏进这里,就好像踏进了追不回的时光里。

流逝的光阴,在这儿内部慢慢发黄变色。空气中,仿佛弥漫着一抹挥不掉的感伤氛围。

“好几本国际室内设计杂志都来这儿采访过。少爷太太的品味很好,她来了以后,这个家愈来愈有格调了。”

管家婆婆的外表虽然一脸顽固,骤看像个很难相处的可怕婆婆,却意外地亲切又多话。

继夫人和小姐以后,又是少爷太太。这个看似空无一人的家,似乎住着很多位成员,我听得晕头转向。

啊,少爷太太。我忽然想起在阮由季的电脑壁纸看到的婚礼照片。

少爷太太,指的是她吗?

我想起阮由季琥珀色的眼瞳。

她沉静高雅的表情。

她漾满悲伤的眼眸。

是她寄来匿名信的吗?为什么?

我很快就会找出答案了。

“你先在这儿坐一下,喝杯红茶吧。”

管家婆婆引领我走进饭厅。

宽敞的空间里放了一张白色的长条形木匠工作台当作餐桌,围放着十张Charles and Ray Eames的黑色DSR椅子,从弧形天花板悬垂下三盏小巧的白色圆锥形吊灯。

我放下皮箱,脱下大衣和围巾搁在餐椅扶手上,坐到餐桌前,慢慢呷着管家婆婆冲泡的英式红茶,舟车劳顿了一天的身体,渐渐放松下来。

没有什么好害怕的。某个神秘人给我捎来了信函,我只是来这儿,找出其中的底蕴。

反正,我并没有什么可以失去。

已经没有东西可以失去的人,也就一无所惧。

我在心里不断对自己说。

可是,管家婆婆接下来说的话,却让我静止的心湖,在刹那间漾起激**的涟漪。

“我出去一下,少爷很快就会过来见你了。”管家婆婆说。

少爷。

我脑海里骤然轰地一响,手里的红茶杯半跌落碟子上,发出咔锵一声。

林枫世。

千里迢迢地跑来,我脑子里到底在想什么?

自从收到那封信函后,我的脑袋,似乎真的一直在空转。

我踏进了林家大宅,当然,我即将见到林枫世。

和郭在山长得一模一样的林枫世。

阮由季旳丈夫林枫世。

无论外表装得多勇敢,我,真的能面对那样的冲击吗?

我在餐桌下的双腿,不由自主地抖震起来。

饭厅墙壁上悬挂着一头公鹿的半身标本。曾经漂亮又雄赳赳,却早已失去生命的公鹿,一双混浊的褐色眼珠,仿佛正静静地注视着我。

“对不起,房小姐是吧?让你久等了。”

我以为会见到林枫世,踏进饭厅里的,却是另一副似曾相识的脸孔。

黑色恤衫和西裤外罩上灰色V领毛线衣,略长的柔软头发半盖着尖削的脸颊,细长的眼睛下有淡淡的黑眼圈,嘴角挂着一抹浅笑,眼眸深处却流转着忧郁神色的年轻男子。

在阮由季的电脑壁纸上,那个身穿灰色礼服,在婚礼上和林枫世与阮由季合照的陌生男子。

“我是林月朋。你好。”林月朋站在餐桌另一端,向我伸出手。

我讷讷地站起来和他握手。

林月朋跟我握手的时间,似乎比礼貌性的仪式略久了一点,正当我开始发窘时,他却像骤然回过神来般放开手。

或许,他只是看到我神色紧张,想稳定我的心绪吧。

果然,接下来,他朝我露出和煦的笑容说:

“不用那么紧张。”

我愣愣地点点头,重新坐下。

这个人,是林枫世的哥哥或弟弟?

两人的五官并没有任何相像的地方,不过,高度和瘦削的体形很相似,文质彬彬的气质也很相近。

林月朋在餐桌对面坐下,像满感有趣地看着我。

“你是第一个没有预约便突然跑来这儿的人。幸好今天是星期天,才没有让你白跑一趟。”

“对不起,我。。。。。。”

我舌头打结,想不到怎么解释我看到的招聘广告被人撕去了联络人的部分。

“我。。。。。。刚从阿姆斯特丹的大学毕业。你们在征人的事,是住在伦敦的朋友告诉我的。她这个人有点迷糊,记下了地址,却忘了记下联络方法。”

我随便开口搪塞过去,手忙脚乱地从包包里拿出预先准备好的履历表递给林月朋。察觉到我的手在微微颤抖,林月朋温和一笑。

“真的不用那么紧张。我们一直找不到合适的人。我很感谢你特地前来应征才是。”

林月朋只是约略看了一下我的简历便放回桌子上,把双肘枕在桌上交叠着双手, 缓缓地开口:

“你在大学念的是比较文学?我们好像终于遇上合适的人了。不过,关于这分工作,其实你的履历和经验并不是最重要的。你会不会被录取,也不由我决定,我只是来跟你解释一下工作内容。你的服务对象是我妹妹,所以,最重要还是你们合得来,她喜欢你。”

我对于这份神秘的工作愈来愈好奇。

“应征广告上说,只要懂得阅读就可以?”

林月朋颔首。

“我妹妹。。。。。。啊。。。。。。她叫云羽,今年二十三岁,我们是想请个跟她年龄相近的女生,每天念点书给她听。只要你不嫌这份工作枯燥,可以留宿,年龄和我妹妹相近,基本上已经符合资格了。 不过,就像我刚才说过,最重要是云羽喜不喜欢你。”

念书?我愣了愣。这样说来,他的妹妹林云羽,是个失明的女孩吧?

“可是,在应征广告里,你们没提及想聘请的是女生,也没提到年龄的事情。”

林月朋一脸无奈地摊摊手。

“我们也不想让事情弄得这么麻烦,让不合资格的人们白跑一趟。可是,这个年头,刊登征人广告也很让人头痛,把条件一一列明的话,这样会触犯性别歧视条例,那样又会触及年龄歧视,惟有含含糊糊地带过。总而言之,房小姐,你合符我们要求的条件。如果你对阅读小说的工作不嫌弃的话,我想让云羽见见你。”

一刹那间,我觉得自己又像穿越了时光隧道,回到英国古典小说的世界里。现在可是二十一世纪!什么人家还会请人来读小说?

不过,说真的,这还真是我梦寐而求的工作。每天读读小说便可以养活自己,对我来说,这世界上实在没有更理想的工作了。

“可是,现在不是有小说CD-ROM什么的?”

林月朋摆摆手。

“事情是这样的。云羽并不是失明,她的眼睛好好的。”

我呆了半晌。

“我不明白。你刚才不是说,想请人读书给她听?”

林月朋眯起眼睛沉吟了一下。他有一双看起来很迷濛的眼眸。

“三年前的秋天开始,云羽突然『认为』自己看不见东西。”

“认为?”

“据医师诊断,她的眼睛没有问题,她患的是一种心理症状,或许明天便会康复,也或许需要很长时间。这次与其说是聘请阅读人,不如说我们是想为云羽找个伴。自从眼睛看不到以后,她愈来愈孤僻,每天都把自己困在房间里,也不让朋友来探望她。阿姨。。。。。。”

林月朋顿了顿,以有点尴尬的表情看了我一下。

“阿姨,也就是云羽的妈妈,便想找个伴来陪陪她。”

我的思绪翻腾不已。三年前的秋天,亦即我在照片中的结婚蛋糕上看到的日子。那是林枫世和阮由季结婚的时节。这是纯然巧合吗?还是当时发生了什么事情,对林云羽做成了那么大的打击?

还有,眼前被女管家称作“少爷”的林月朋,却唤妹妹的母亲做“阿姨”,这家人到底是什么关系?

或许是察觉到我脸上浮现困惑的表情,林月朋苦笑了一下。

“我是这个家的养子。十四岁那年,我父母在车祸中去世,林家收养了我。我的亲生父母姓周。”

林月朋的眼神飘向左方,像想起了遥远的回忆般,脸上流过一抹恍惚的表情。

“林先生?”我有点手足无措地唤他。

“啊,对不起。 ”

林月朋像猛然从遥远的回忆世界回到现实,把视线调回我的方向,忧郁的脸上浮现苦涩的笑容。

“我到底为什么会跟你说起这些事情呢?房小姐,我有预感,云羽似乎会喜欢你。薪金方面随你提出,只要你是合适的人,你也知道林家对金钱不会吝啬的。”

“对不起,我、我不太清楚林家的事情。”我有点结结巴巴地说。

林月朋一脸哑然地看着我。

“你不知道?你不知道林家就是拥有B&D百货公司的林家?”

我微微张着嘴。

当然,林家花费天文数字的金钱,建造一间以古旧农家储藏库为灵感的“朴素”概念屋,从这点已能推敲出这家人不是普通的富有。

可是,我没想像过我置身的林家就是“那个”举世知名的富豪大户,拥有全英其中一间最著名百货公司的林家。

B&D最初是一间高级食材店,以售卖精选自世界各地的精致食品和茶叶著名,其后发展成包罗万有的百货公司集团。

以前我去伦敦旅游时,也曾慕名朝圣。那间超高级的伦敦总店,光顾的尽是穿着时髦漂亮的人们。

“啊,原来你不知道。。。。。。”

一阵细碎的高跟鞋声把林月朋的说话打断了。我朝声音抬起头,林月朋也回过头去。

一身卡其色风褛的阮由季,边除下绕在脖子上的鲜红色围巾边走进来。

我和她的目光对上。

阮由季一脸没料到我会在这儿出现的神情,杵在饭厅入口。

瞬间,我脑海里千回百转。她不是匿名信的寄件人吗?抑或她在演戏?

“由季,我正在担心,天都暗下来了,你还不回来。”

刹那间,林月朋好像全然忘了我的存在,站起来走向阮由季,亲昵地在她脸上轻吻了一下。

林月朋背向着我,正面朝向我的阮由季,目光仍然停驻在我脸上。

“才不过四点多吧。”阮由季以有点干涩的声音说。

“你的驾驶技术太糟,你又不让司机载你。”

“被司机载着的话,就不是兜风了。”

阮由季朝林月朋微笑了一下。温婉又沉静的微笑。

“我想喝杯水。对不起,不知道你有客人。”

“啊,这是来应征的房小姐。”

林月朋轻挽着阮由季的纤腰转向我。我的思绪早已乱成一团。眼前的光景到底是怎么回事?阮由季不是林枫世的新娘吗?

林家真正的少爷,林枫世到底在哪儿?

“房小姐,不好意思,话才谈到一半。这是我太太由季。”林月朋说。

我瞠目结舌地怔在椅子上,完全忘了应该礼貌地站起来打招呼。

接下来,更令我瞠目结舌的,是阮由季露出与我素未谋面的生涩表情,朝我轻轻点头。

我顿时感到头晕目眩。这个家,是怎么回事?在这个像褪色黑白照片的家里,到底住着一群什么样的人?经历过什么样的事情?

被匿名信诱导到这儿的我,又被赋予了什么样的角色?

谁是在幕后操纵一切的黑手?

似梦迷离。踏进这幢大宅以后,随着时针走过一分一秒,这种感觉愈来愈强烈。

只是,这到底会是个让我找到解脱的美梦,还是此生再逃不离的噩梦?

“由季,我有预感,云羽会喜欢房小姐的。”林月朋朝阮由季说。

阮由季的嘴角泛起一丝似有若无的微笑。

“是吗?房小姐看来漂亮又能干,不会嫌这份工作无聊吗?这里可不是《咆哮山庄》,不会发生什么**迭起的故事啊。”

阮由季以柔和清澈的嗓音,半开玩笑半认真地看着我说。

林云羽的房间在大宅三楼。

我跟随林月朋走上几道短短的石头阶梯,每道阶梯转角处的墙壁上,挖出了凹凸不平的小洞穴,放着一根白色蜡烛。

管家婆婆弓着佝偻的背,正在点燃二楼的蜡烛。

“天快黑了。”

管家婆婆朝经过她身后的林月朋和我回过头,像忽然想起来般不经意地说:“这个时间,是逢魔时刻呢。”

“什么逢魔时刻的!你不要吓唬房小姐了。”

“啊,这位就是来应征的小姐吗?”

管家婆婆把眼角布满皱纹的眼睛调向我,一副努力把涣散的眼神聚焦在我脸上的表情。

“嗯。”林月朋一脸自然地回答她后,继续领着我往上走。

我倒吸了一口气,惶惶然地跟随着他的脚步。

林月朋微回过头,朝我不好意思地笑笑。

“对不起,把你吓着了吧。刚才招呼你的管家婆婆是妹妹,这位是姐姐。”

我吞了一口涎沫,错愕地睁大眼睛。

“你的意思是,她们是孖生姐妹?”

“嗯。虽然外表看似一模一样,但个性很不同。小婆婆比较开朗,大婆婆比较。。。。。。怎么说呢。。。。。。”

我脑海里浮现的字汇是“阴沉”。或许林月朋也那样想吧,他话说到一半便止住了。

“总而言之,相处久了,很容易把两人分辨出来。大婆婆和小婆婆服侍了阿姨 很多年,是她的随嫁佣人。”

林月朋在三楼的泥土色石灰岩走廊上,以不徐不疾的脚步往前走。他的黑皮鞋跟和我的皮靴,在走廊上发出空洞的回声。

林月朋停在走廊中间的一扇松木门前,他刚举起手想敲门,门内传出一把细细的声音。

“是周月朋吧?”

林月朋垂下眼睛,嘴角泛起一抹浅笑。

“从小时候开始,云羽就爱连名带姓地唤我。她呀,从没唤过我一声『哥哥』。房小姐,请进吧,你的会面时间开始了。我在这等着。”

林月朋推开门,朝我欠欠身,示意我独自进去。

我拉了拉身上的浅蓝色毛衣,紧张地眨着眼睛,踏进房间里。

背向我站在白色圆拱形窗户前,个子娇小,穿着长度及膝的宽松白色大毛衣和黑色紧身裤的短发女生,没有回过头,仿佛在凝神看着窗外的风景出神。

我错愕地踏前几步,女生的侧影映入眼帘。

或许是个子娇小的关系,也或许是因为皮肤很细滑,林云羽看起来一点也不像二十三岁的女生,只像个十六、七岁的少女。

她的侧脸线条柔和,一双眼睛又大又亮,睫毛浓密纤长。

此刻,那双晶亮有神的眼睛,明明在看着窗外。

我顺着她的视线看去,才发现房间面向大宅后方。

这儿的风景跟正门那边不太相同。眼下是一片延绵的红色泥土地。要说是个院子的话,面积似乎太大了,予人像是一片杂木林的感觉。

仿佛任凭其肆意生长的树木群,在向晚的天空中摇晃着褐色、浅黄色和暗红色的叶片。

极目远望,好像可以看到一线闪闪粼光。这儿附近应该没有大海,所以,杂木林深处,或许延伸向某个湖泊吧。

在树群之中,距离大宅约三百米前方,一棵大树以王者之姿屹立其中。

应该是一棵古树吧。雄伟的树干,向天空伸展出粗大交错的枝桠。如果把树枝比喻作八爪鱼的触须的话,这头八爪鱼,应该可以环抱拔起整座蓝球场了。

古树又不是妖怪,怎么会跟八爪鱼联系上来了呢?我对自己乱七八糟的联想感到莫名奇妙。

“又来了?”

林云羽的目光依旧停留在窗外,仿佛一直在凝视着那棵古树。她的语气很淡然,让我弄不清楚她是在跟我说话还是在自言自语。

我轻轻踏前一步。“嗯?”

“你想来干这份枯燥乏味的工作吗?和一群怪人住在一起,每天跟一个怪人读她不想听的书?”林云羽以有点厌烦的语气问。

我稍微移开视线。房间超过一千呎,不过,即使是这么大的空间,还是予人一丝局促感。四周都堆放了小说和诗集。墙壁上全是以石头砌成的书架。

除了书以外,就只有一张似乎经年累月承受人体重量,坐垫和靠背部分也微微下陷的暗铜色丝绒扶手椅和一张宽阔的睡床。

这个房间跟房子其余部分的装潢色调相近,像帧发黄的黑白照片,唯独床边地上,也就是林云羽此刻站立的地方,铺了一张染成红色的母牛皮地毯。

呈不规则形状的地毯,骤看恍若是地上淌流了一滩暗红色的血,予人触目惊心的感觉。

我努力把视线从那张地毯上移开,放回像图书馆般藏书众多的书架之间。

“我以为你很喜欢书?”

“喜欢也不用雇人念给我听。这里的书我都看过了,要记得的,就会记得。忘了的,无须再回头看。”林云羽倔倔地说。“你请回吧。妈妈弄出来的这场闹 剧实在没完没了。她连女儿真正想要的是什么也不知道。”

“那你真正想要的是什么?”

林云羽的身体微微一震。她终于转过脸来,眼光正正地对着我的脸。

我实在无法相信她是个眼睛看不见的人。可是,她幽深的眼睛,的确如一潭静止的湖水。

“你叫什么名字?”

“哦。。。。。。房、房逸晴。”

“你长得高高瘦瘦的吧?”

“嗯?”

“从你的声音听得出来。我的直觉还蛮准的。”

“就像你刚才认得林先生的脚步声?”

“他姓周。”林云羽立即纠正我。

她似乎并不喜欢这个林家养子。

林云羽眨了眨大眼睛,突然转个话题。“从声音听起来,你很年轻吧?为什么会来应征这分工作?”

一时之间,我想不到适当的应对方法。我偏偏头,咬着下唇,努力思索要怎么说才好。

“除了可以闲闲散散地过日子又领到丰厚的报酬外,想不到其他有趣的理由吗?”

“我。。。。。。唉,我。。。。。。在找一个人。”

我明明在脑里盘算着要撒个像样的谎言,不知怎地,却在刹那间把真相原原本本本地告诉了她。

逢魔时刻。我突然想起在楼梯间管家婆婆说过的话。

林云羽是魔性之女吗?外表看起来纯真柔弱,让人不自觉会向她吐露出真心的魔女?

“找谁?”林云羽没有抑扬顿挫的声音,第一次流露出一丝感情。她表情略带讶异地问道。

“我想。。。。。。是你哥哥吧。”我吸一口气后才回答。

“我哥哥?”

“林枫世。”

“为、为什么?”

“他。。。。。。嗯。。。。。。他跟我以前的恋人长得很相像。不,是长得一模一样。我在阿姆斯特丹认识那个人,交往了接近一年后,那个人一声不响地消失了。之后我收到一封匿名信,寄信的人说,我要找的答案,就在这儿。在这幢大宅里。”我一口气地说。

林云羽的目光仍然正对着我,却像在看着遥远他方。我紧张得心脏猛跳。

好半晌后,她突然噗哧一笑。

“你编的故事,是来应征的人之中,最有趣的。”

林云羽缩着肩膀不断轻笑。

“你似乎是个很有意思的人哪。我没想到自己会这样说,不过,如果你不讨厌我的话,就留下来吧。反正这种沉闷的工作,没人会干得久。”

我获录取了吗?就这样?林云羽的态度也未免转变得太突然了,我怔怔地回不上话。

林云羽忽然正色地问我:

“哪,那个故事里的女主角,那么爱那个消失了的男主角吗?”

那才不是故事。是我有血有泪的人生。我心里愤慨,也一脸认真地回答她:“爱。”

只要想起郭在山,我的鼻头便一阵酸楚,胸腔间一片窒闷,有点透不过气来。

林云羽眨着那双没有焦点的大眼瞳,以有点挑衅的语气朝我大刺刺地说:

“你,真的懂得爱吗?”

这个只比我年长一岁,看起来还像个小妺妹的女生,还真是狂妄啊。

我被惹恼了,咬着唇不理睬她。

林云羽微偏着头,等了一会儿,发现我不打算回答她,好像觉得自己胜利了般,微微一笑。

“我就想,你根本不懂得爱是什么。”

“林小姐。。。。。。”

我脸色发白,恼怒得忘了来这儿的目的,只想拂袖而去。嘴里说眼睛看不见的林云羽,却似乎把我的心情看得通透。她轻轻“嘘”了一声,摆摆手打断我的话。

“你年纪比我小,我训你一、两句也不行吗?”

“你、你怎么知道我年纪比你小?”

那一刻,我忽然怀疑起眼前的林云羽才是匿名信的寄件人。

她只是装作眼睛看不见。

对了,要在这里获得聘请,下决定的人是她。所以,真正的幕后黑手,就是她。是吗?

可是我明明与她素不相识啊。

“我说过,我的直觉很准的。这下子,你不是自己承认了?”

林云羽露出纯真无邪的笑脸向着我,令我更加困惑。

“不过,在你接受这份工作以前,我想事先声明一句。要留下来的话,请你以后,不要在我面前提起我哥哥。”

一刹那,我以为自己听错了。

“为、为什么?”我结结巴巴地问。

林云羽的表情,实在像天空上快速飘移的云朵般,瞬息万变。

下一瞬,她的大眼睛骤然噙满了泪,垂下眼睛,蹲在那张宛如奔流的血浆的暗红地毯上,用双手环抱住蜷曲的身体,小声说:

“因为,我的哥哥已经死去了。在三年前的秋天被杀死了。”

饭厅里,无数不同高度和大小的白色蜡烛,摇曳着黄蓝色火焰。

活了二十二年,我从没吃过一顿这么幽静的晚餐。

可是,除了我感到浑身不自在外,大家都显得泰然自若,不发一语地低头用餐。

烛光映照在围坐在餐桌旁的众人脸上。

坐在公鹿标本下方主人席位置的,是林夫人。

脸孔轮廓仍然秀丽的她,年轻时想必是个美人。

夫人的身材保持得很好,华伦天奴的黑色窄腰套装,穿在她身上,宛如第二层皮肤般合身。

她脖项间挂着一个很漂亮的鹅蛋形吊坠。吊坠有点厚度,似乎是能打开的迷你相框盒子。吊坠表面镶满小颗粒的黑钻,在烛光下反射出有点魅幻的光芒。

不过,眼前的她眼下和脸颊有点浮肿,即使坐在昏暗的烛光下和画上浓妆,也遮掩不了脸上的疲态。

由晚餐开始,她便喝着没有加冰或掺水的纯威士忌,才不过刚用完蔬菜浓汤,她的眼神已显得有点飘忽。

我留意到只有端上夫人面前的主菜和大家不一样。她吃的是番茄青菜沙拉,似乎是个极端的素食主义者。

刚才,在众人还未坐下开始用餐之前,林月朋向夫人介绍我。

夫人深深注视了我好一会后,突然做出一个意想不到的动作。

她伸出手,用手背抚了抚我的脸。

然后,她轻轻抱了我一下,在我耳边说了声“欢迎你”。

她的手和身体都好冰凉,我被吓了一跳,不知该如何反应。

那一刻,我想起林月朋第一眼看到我时,握住我的手没有放开的一瞬。

可是,接下来她便以优雅的动作拉开身体,转身拉开餐椅坐下,换上淡然的语气朝我说了句“希望你好好照顾云羽”,然后拿起威士忌开始啜饮,闭口不语。

那一连串令人费解的行径,让我一直惴惴不安。

林云羽、林月朋和阮由季依次坐在夫人右手边。

每个人都低垂着眼,轻手轻脚地默默用餐。

林云羽会间或用左手摸摸桌子和杯子,确认餐具位置。分不清是姐姐或妹妹的管家婆婆,端给她的烤牛肉和焗薯,也预先切成了小块。但从她顺畅地用餐的动作,实在想像不到她的眼睛有任何不便。

林月朋慢条斯理,但显得津津有味地嘴嚼着盘子里的烤牛肉。

阮由季看起来没什么食欲,如小鸟啄食般,只吃下那么一点点烤肉,便用叉子有点心不在焉地戳着盘子里的薯块 。

我被安排坐在三人对面。

一个人孤伶伶地坐在长餐桌一端的我,像是胫胃分明地被标签出“外人”的身分。

两位管家婆婆,两张一模一样的脸孔,以相同的角度佝偻着背,木无表情地注视着进餐的主人们,让我感到有点毛骨耸然。

饭厅的圆拱形窗户紧紧闭上。外头吹着有点猛的风,一棵树的枝桠伸展到窗玻璃前,随风声刮打着窗玻璃,发出让人感到很不舒服的低沉“铿铿”声,像是有谁在不断敲打窗户。

我不禁想起阮由季曾提起过的《咆哮山庄》。阮由季说过在这里不会发生什么**迭起的故事,可是,这里的氛围,就是会让人产生各种联想。

仿佛,这儿曾经发生过什么凄美又可怖的事情。

“你和由季一样,都吃得太少了。晚餐不合你的口味吗?”

我和大家一样,努力低垂着头用餐,待感受到大家灼灼的视线烙在我脸上时,才意识到夫人开口问话的对象是我。

还以为夫人漠不关心,原来她一直不动声息地留意着餐桌上各人的动静。

“啊,不、不是。我、我一向吃得少。”我慌忙回答。

夫人微微掀起嘴角一笑。虽然嘴角在笑,眼睛里却没有笑意。那双因为酒精作祟而显得有点矇眬的眼眸,予人深沉的空虚感。

“房小姐,希望你会很快习惯这儿的生活。会慢慢喜欢上阿恩做的菜。”

夫人瞄向孖生婆婆的方向。我弄不清楚谁是夫人嘴里的阿恩或阿欣,但似乎也没人打算解释清楚。

“叫我逸晴就好。晚餐很好吃,真的。”我小声说。

夫人把背靠在椅子上,慢慢啜了一大口威士忌,表情显得更加放松。

“那就好。对了,阿恩(欣),少爷还没回来吗?”

餐桌间,林云羽、林月朋和阮由季,都好像骤然僵直了背梁。

孖生婆婆的其中一人踏前一步,摇摇头说:

“夫人,少爷还没回来。”

我仍然分不清说话的是阴沉的姐姐或开朗的妹妹。或许是烛光的缘故,两个婆婆的表情都显得很晦暗。

“少爷的晚餐有预备好吧?”夫人微蹙着眉,像有点放心不下地问。

“当然。少爷什么时候回来,我们都会好好服侍他的,夫人不用担心。”

“那就好。”夫人轻轻点头。

“这。。。。。。怎么可能?”

我冲口而出地低嚷,虽然立即便后悔了,但话也收不回来。

林云羽面无表情,没有焦点的大眼眸向着前方。除了她以外,众人的视线不约而同落在我身上。

我深吸一口气,决定豁出去,在这当下把话问个清楚。

反正,我就是为了弄清楚一切,才千里迢迢跑到这儿来的。

“少爷。。。。。。林先生他,不、不是已经去世了吗?”我以干涩的声音问道。

是烛光掩映的错觉吗?夫人、阮由季、林月朋和两个管家婆婆的脸,都仿佛微微发青。

“少爷。。。。。。少爷才没有死去。你在胡说什么?”

右边的管家婆婆挤着皱巴巴的脸,以嘶哑的嗓音嚷嚷。她凶暴阴沉的眼神,就像想把我吃掉似的。我终于弄清楚了,这位应该是姐姐。

“逸晴,你误会了。妈妈在说的,是爸爸。”我身旁的林云羽,以平板的声调说。

我顿时羞得脸红耳赤。啊,夫人和管家口中的“少爷”,是这儿的一家之主。当然,在我眼中应该被唤作“老爷”的人,在她们嘴里也可以被唤作“少爷”。中国人的亲族称呼,还真是复杂。

“妈妈好像曾经向神明许愿,只要爸爸愿意回来她身边,她便戒掉杀生不吃肉。可她吃了二十三年素菜,爸爸还是没回来。我还在妈妈肚子里时,那个男人已经抛弃我和哥哥离家出走,和别的女人一起了。”

林云羽像个小恶魔般,露出一脸幸灾乐祸的表情,像很开心有我这个外人在,让她可以一吐心中的不快。

“妈妈为了一个不爱她的男人,耗掉了一生。不过,反正她揽着她最喜欢的财富,应该满足了吧?其实一直在暗自高兴吧?像这种酒醉盼郎归的弱女人戏码,根本不适合妈妈。大家都明知爸爸不会回来了,还附和着妈妈演戏,噁心死了。逸晴,你说是吗?”

我的出现,似乎为林云羽提供了表演的舞台,她像带着一丝自虐般脸泛红光,

滔滔不绝地说起来。

餐桌之间鸦雀无声。

首先站起来的是阮由季。

“云羽,你太过分了,快跟妈妈道歉。”阮由季的声音虽然娇细,一旦生起气来,气势却意外地慑人。

我没想过外表温婉的她,也有那么直爽和男孩子气的一面。简直像个大姐头似的。

“阮由季,你没资格说我!”

林云羽倔倔地顶撞回去,把头转向我,像向我解释着似地说:

“逸晴,我告诉你哦,这个女的,原本是我哥哥的太太。不过,她喜欢的根本不是我哥哥,只要是林家的儿子,她就愿意嫁吧。只有妈妈会容许那么荒唐的事。这个家,实在荒唐透顶,污秽不堪!”

“云羽,你说够了没有?我一直把月朋当作亲生儿子,也从小看着由季长大。他们的事,我比谁都清楚。你什么都不明白。。。。。。”

林月朋出声阻止夫人继续说下去。听到林月朋逼切的声音,夫人旋即噤声,露出母亲看向儿子的柔和表情望着他。

刚才晚餐的冰冷气氛,让我还以为这个家里,养母子和婆媳的关系都不好,看来是我误会了。

可是,他们错综复杂的关系,只有让我更感如堕五里雾中。

“我不明白什么呀?到底不明白什么呀?”林云羽嚷嚷。

“房小姐,你刚才误会了阿姨在说的是我的哥、哥哥枫世吧?你为什么以为他去世了?”

千钧一发之际,林月朋像为了转移大家的视线,突然把话锋转向我。

我睁大眼瞳,望向坐在我旁边的林云羽。她双肩微微颤抖着。

“那、那是云羽告诉我的。”我一脸困惑地说。

“云羽,是你说的吗?”

林云羽明明应该看不到他,但林月朋还是像反射性般把视线掷向她。

在摇曳的烛光中,林月朋忧郁的眼神,予人既深沉又阴郁的感觉。

让我无法置信的是,林云羽竟然大力摇头。

“没、没有。我没说过。”

我可以感到除了林云羽外,众人灼灼的视线再度烙在我脸上。

我百词莫辩地微张着嘴。

要是林枫世没有死去的话,林云羽刚才为什么要对我撒谎?

她明明说他在三年前被杀死了!

因为目击哥哥被杀的过程,对她的心灵造成巨大的冲击和创伤,她才会患上了心身症,盲了眼睛,再看不到。那只是我擅自的联想吗?

我想起她蹲在睡房里, 像个小孩子般环抱着身体凄凄地哭泣的模样。

那彷徨无助的神情,绝不像在演戏。

可是,眼前的她,双肩剧烈抖动,一副害怕得不得了的模样。

她到底在害怕什么?

这个饭厅里,有谁让她这么害怕?

“房小姐,我想你误会了。枫世没有死去。他只是消失了。”

阮由季清亮的嗓音在昏暗的饭厅里回**。

消失了。消失了。消失了。

阮由季的声音,在我耳鼓深处不断震动。

我骤然感到一阵天旋地转和剧烈的耳鸣。

“他在我们举行婚礼那天,一声不响地消失了。”

刹那间,饭厅里其他人的身影,恍似逐一淡出。

在我的视野里,只余下阮由季。

她琥珀色的眼瞳,在烛光中呈现近乎透明的浅褐色。

在那双透明的瞳眸里,我看见了自己的脸。

在我的瞳眸里,也映照出她的脸吧?

窗外,在萧飒的寒风中摇晃着的树枝,不断敲打着窗户,发出“铿铿”的声音,恍似在哀求着谁,从深沉的夜梦里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