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月

“又被你用刀刺了。”

巫马苦笑着喃喃自语。

上身**的他倚坐树干前,用脱下来的保暖内衣包扎着右边胸膛的伤口。

肩膀一带位置也留下了刀伤,但比较起来,那只是一条血痕,没有血流汨汨。

“又?我、我从来没用刀刺过你啊,也没拿刀子刺过任何人。不过,对不起,真的很对不起。”

孔澄跪坐巫马身旁,她既不好意思望向赤身**的他,也满怀愧疚,把头垂得低低的。

“啊。。。。。。我不是说你,是。。。。。。是说以前也被人用刀刺过喇。不用担心,你根本没什么力气,又有大衣做垫,那两刀就像帮我抓了两个痒而已。”

发现自己说错话的巫马,匆匆套回羊毛衣和大衣,以说笑的口吻把话题轻轻带过。

在他回忆中的过去,在《画中消失》事件中与孔澄一起与死神对峙时,她一心想救他,却帮倒忙刺伤了他。

那是命定为冥感者的她真正甦醒前发生的事情。

这次两人重新相遇,过程虽不一样,结果还是遇上微妙地相似的事态。

上次受了她一刀,这次是两刀啊。

要来的躲不过。巫马心里不禁泛起那样的感慨。

即使制造了另一个平行世界,要发生的事情还是会发生。

他心底再度敲响了警钟。

愈想阻止孔澄的能力甦醒,或许会弄巧反拙也说不定。

他暗叹一口气。

“可是,你流了很多血,好像很痛的样子。”

孔澄怯怯地抬头。

“别瞎操心,伤口不深,血很快会止住。不要搞混,失血致死两脚都跨进了鬼门关的人,是你不是我呀,哈。”

巫马竭力挤出笑容。

“可是。。。。。。”

巫马摇摇头。

“不要再说『可是』了。在雪原上面对一成不变的风景,抵受不了枯燥的大脑,

会发生『囚犯影院』现象 (The Prisoner’s Cinema),让人产生逼真幻觉,看到栩栩如生的假象。不止在雪原,横越沙漠的旅人、在大海上航行的水手,在天空中驾驶飞机的机师,在长途公路上驾驶的汽车司机,以至单独被囚禁在密室的囚犯身上,都有可能出现这现象。

你只是看了一出由自己的深层恐惧制作出来的精彩电影。幸好像我听说一样,三位数学乘法果然是叫醒大脑的魔术。刚才我也不知道你掉进了什么幻觉世界,要是叫不醒你就头痛了。可以成功摆脱幻觉就好,已经没事了。”

巫马以轻松平常的语气说道。

“可是。。。。。。”

“你到底还要再说多少遍『可是』?都说没事了。”

巫马再度苦笑着反手拍了拍孔澄的额头。

“不要这么鸡婆好不好?不要再哭丧着脸喇。”

孔澄摸着额头,强颜欢笑地点头,但心里还有一个“可是”。

她想起发现巫马的胸前被戮进小刀时,脸上流露痛楚神情的他,有那么一瞬,形影变得十分稀薄。

就像他正被什么力量拉扯到另一个世界去。

巫马似乎也感觉到了,神情扭曲地抵抗着那股力量。

但他的存在感愈来愈淡薄。

就差那么一点,他好像真的会在她眼前再次消失。

她惊慌失措地拉住他的手,想把他留下。

用尽全身仅余的力量和全心的意志,只想留住他。

那股拉扯着巫马的力量忽然消褪了。

她不顾一切地紧握住他的手那一刻,心里泛起一种不可思议的感觉。

总觉得,超越物理性的触碰,有什么事情在当下发生了。

她切实感受到身体或灵魂深处涌出莫名的力量。

巫马当时似乎也感觉到。

他全身一震地看进她瞳孔深处,然后,脸上掠过一抹唏嘘神色,蓦然松开手。

两人携手时,那股莫名的力量到底是什么?

可是。。。。。。

这也是巫马不会回答她的无数个问题之一吧?

孔澄落寞不安地凝视着巫马的侧面,心里千头万绪,却无从寻觅答案。

一轮皎洁的圆月高挂头上。

细雪从夜空静静飘落地面。

时间是晚上九点稍过。

虽然中午发生的意外耽误了一些时间,但距离巫马估算应该抵达边境的时间,未免延误太久。

人和马儿都累了。

马儿在雪地上缓缓踏步,巫马和孔澄彼此陷入沉默也有一段相当长时间。

四周是树冰阵地带。

一棵棵巨大松树被风卷云涌般的积雪由顶至踵冰封,树木的轮廓消失殆尽,化成一座座形态诡异的“冰怪”。

有些看起来像哥斯拉恐龙、有些像嘶哮的狮子、有些像妖异的灵蛇类怪物,就像雪地上布满魔兽一样。

在寒风呼啸的夜空衬托下,更添阴森可怖的气氛。

昨日凌晨出发时,他们也曾经过布满树冰的地带。巫马暗忖。

他们好像回到了昨天出发后不久曾经过的地方。

孔澄应该也察觉到了吧,但她完全没有作声,简直乖巧得过分。

巫马有点担心地趋前,不着痕迹地窥视她一下,发现她没睡着,也没有异样,只是满怀心事地低垂着头。

他心里吁一口气。

巫马几乎可以确定他们回到了昨日的地方。

换言之,走了十七个小时,竟然回到原点。

芬兰和挪威接壤的边境仍然远在东方。

事实上,今天中午叫停马儿休息时,巫马已经察觉到不对劲。

霍嘉没有追上来是第一个警号。

对这雪原了若指掌的他,没可能不见影踪。

应该是一段你追我躲的逃亡旅程,竟然什么也没发生,未免事有蹊跷。

而且,不把孔澄的幻觉计算在内,原雪森林中连野狼的足印或雪松鸡的影踪都看不到。

仿佛苍茫大地间,只遗下他们两人。

巫马唯一找到的解释,是他们在不知不觉中已被吸入了另一界。

雪女制造的幻界。

两人被困在由雪女制造的迷宫中,无法进也无法退。

这是雪女对他们施以下马威吗?

不听从她们的要求借出冥感者的力量,便会一直被囚困在这个什么都不是的雪迷宫。

巫马没有对她们说谎,他已经没有力量可以出借。

用尽灵量留在这儿的他,连雪女们的气息也感觉不到。

他也决心不让孔澄甦醒。

为了打开僵局,中午时他一直带着马儿绕圈散步,既是为了冷却马儿的身体,也是为了借用圆的神秘力量。

就像那晚他借用红色极光的力量一样,他尝试打开“视界”,可是徒劳无功。

他什么都看不到。

看不到从这雪迷宫突破而出的缺口。

身为冥感者的他,竟然被鬼迷心窍,无法逃离雪女设下的陷阱。

巫马感慨地想,抬头望向天际。

幸好这晚出现了一个完美的圆。

或许可以借用圆月的幽明力量。

请圆月借我力量,照亮真实世界的出口。

请圆月借我力量,照亮真实世界的出口。

请圆月借我力量,照亮真实世界的出口。

巫马凝聚念力重复在心里默念,祈愿能牵引月光的幽明力量,带着孔澄离开这个诡谲的雪迷宫。

另一边厢,毫无心绪的孔澄,一直低头思考各种各样事情。

说是各种各样,其实纷杳的思绪都绕着巫马身上转。

他到底是谁?

为什么重复出现在她眼前,感觉既那么亲近,又那么遥远?

为什么一忽儿对她很好,一忽儿又筑起铜墙铁壁不让她靠近?

他冲口而出地说她“又”刺伤他是什么意思?

他为什么好像随时会在空气中消失?

握住他的大手时,那莫名的力量交流是怎么回事?

“请圆月借我力量,照亮真实世界的出口。”

脑海深处忽然响起一把清晰的声音。

巫马的声音。

又来了!

孔澄肩膀一抖,不着痕迹地微微斜身窥视巫马。

他神情一片肃穆,聚精会神地抬头望着天际。

“请圆月借我力量,照亮真实世界的出口。”

巫马的声音再度在她脑髓内回响。

孔澄蹙着眉抬眼望向夜空。

一轮圆月高挂头上。

“请圆月借我力量,照亮真实世界的出口。”

她凝视着明月,困惑地在心里悄悄念诵。

看到昏暗的雪地上浮现一圈黄色光晕时,巫马暗地透一口大气。

还以为力量已经不行了,总算绝处逢生。

他操控着马儿,毫无犹豫地冲进地上浮现光环的树冰阵中,当马蹄碰触到那道光的一瞬,四周空气仿佛被撕裂开来。

成功了!巫马在心里欢呼。

原本围绕着他们的树冰阵顷刻消失,骑在马儿上的两人,转移到另一片空旷的雪地上。

巫马回神一望,却骇然发现他们置身某个结冰的湖面上。

冰层似乎受到转移的频率震动影响,正急速龟裂。

眼下一寸寸裂开的冰块,发出令人心寒的声响。

这么逊的转移,比较像孔小澄的作风啊。

电光火石间,巫马脑海里虽然掠过这想法,但已没空细想,反射性地夹紧双腿策马奔驰。

湖面的冰层以天崩地裂之势在两人背后裂开,溅起激烈的水花打到他们和马儿身上。

马儿发出畏惧的嘶鸣,抬起上半身乱抓一气,几乎把两人抛离马背。

孔澄似乎惊呆得连尖叫都忘了。

巫马死命抱紧她,把稳两人和马儿的重心,终于在湖面冰层完全陷塌前,险象横生地驾驭着马儿飞奔到岸上。

湖边孤伶伶地矗立着一幢小木屋,木屋内没有亮灯,四周也一片静谧。

两人气喘吁吁地下了马,巫马抱着马儿的头颅安抚了牠一阵子,才从物资袋里拿出手电筒。

巫马打开手电筒照向小木屋。

那是芬兰传统的松木头建筑,就像酒店木屋别墅的迷你版本。从外部看起来,只有约二百平方尺大小。

“刚才是怎么回事啊?树冰阵为何会霎眼消失?那块像月亮的光环又是什么?我们到底在哪儿?”

失魂落魄的孔澄回过神问。

“你也看到那光环?”

巫马突然把手电筒照向孔澄的脸庞。

孔澄被吓了一跳,转动着眼珠子回答:

“我、我应该看不到吗?”

手电筒的光芒刺进她双眼,完全看不到巫马的神情。

“看到那光环前,你有没有做过什么?”

“怎么你总是这样?我的发问你一概回避,又反过来问我问题。”

脸孔融入黑暗中的巫马沉默了一下。

“看到那光环前,你有没有做过什么?”

半晌后,巫马只是重复追问。

孔澄不知道应该觉得好气还是好笑。

“没有,什么都没有。”

她气呼呼地回答。

虽然好像曾经“听”到巫马的心音说着“月亮”什么的,她也悄悄在心里复诵起他的话,但她赌气地故意不说。

反正他这个神秘主义者,也什么都不告诉她。

听到她的回答,巫马轻吐一口气暗忖,孔澄对异界的感应,应该一直都存在。

被动地看到幽灵,听到幽灵,甚至看见月环的启示也没什么稀奇。

只要她还没真正甦醒,运用自身的意志启用能力就没问题。

只要不打开那个灵魂的开关掣,她永远是平凡众生之一。

其实任何人也一样,要是缺乏觉醒,无论潜在能力多么优秀也无用。

刚才转移得那么逊,只因我力有不逮吧。

巫马释然地挪开手电筒,重新照向小木屋,换上悠然的语气说:

“孔小澄,你精神好像恢复很多,用手电筒照上去也不太像薄命鬼喇。”

他又想嘻嘻哈哈地逃避话题吗?这次怎样也不会让他顾左右而言他。

孔澄正想再度开口追问,黝黑的小木屋轮廓映入视线,她突然倒抽一口气,反射性地后退一步。

“怎么了?”

“这、这会不会是那幢鬼屋啊?”

孔澄心里发毛地颤抖着声音呢喃。

在冰宫遇上雪女,亲身踏进过鬼门关一趟差点回不来,她对探索鬼屋已经一点兴趣都没有。

不,说兴趣缺缺未免太冠冕堂皇。她其实是由心里直发抖,今生今世都不想再跟冥界扯上任何关系。

直到真的寿终正寝为止。

她下定决心,今生今世再也不会顺口胡诌,说自己看得到和听得到幽灵那种弥天大谎。

可是,回心一想,她在酒店大堂,的确看到过好像妮歌尔的缥渺幽魂。

那真的是场梦或幻觉吗?

而且,天空出现红色极光的晚上,她也看到过坐在营火旁的巫马身边围绕着雪女。

那也是半梦半醒的幻觉吗?

她脑海忽然飘过巫马那晚跟她说的话:

“听我一句忠告,你绝对不要八卦任何有关鬼魂的事情。闭上你的嘴巴,闭上耳朵,最好连眼睛都闭上。不要问、不要听、不要看。”

我不想看也不想听呀。

绝对不要看,不要听。

孔澄在心里悲鸣。

绝对不要踏进传说中的鬼屋。

一根脚趾头也不踏进去。

绝不。

“死过一回,你对探索鬼屋还那么兴致勃勃啊。”

巫马拿着手电筒环绕着小木屋走了一圈,胆大包天地把光圈照向木屋侧一扇方格小窗户,探头左右察看,以淡淡的语气说了一句。

“不。不不不。放过我,我绝对不要踏进那儿。绝。对。不。要。”

孔澄惊恐地猛摆着手回答。

“那就好。”

巫马垂下眼睛,嘴角露出一丝宽慰的笑容,表情看起来却有点落寞。

“巫马,我们快点离开这儿好不好?”

“不好。”

巫马夸张地摇头说。

“为什么啊?”

“孔小澄,我们一起进去吧。”

“都说。。。。。。”

巫马露出一排白齿笑起来。

“这不是什么鬼屋,是芬兰浴屋。”

巫马像电视上的旅游节目主持人那样,摊开一边手掌指向小木屋说。

“芬兰浴屋?这是公众浴室?在这么荒凉的雪原上?”

孔澄露出难以置信的神情。

“一点都不奇怪。知道吗?在芬兰,浴屋的数量比汽车还要多。不止每家每户都有私人蒸气浴室,连不少办公地方,甚至足球场观众席的看台上都有。

还有流动蒸气浴巴士、流动蒸气浴私家车、蒸气浴雪山观光吊车,蒸气浴电话亭,连登山或露营时他们也会带上流动蒸气浴帐篷。”

“这么夸张?”

孔澄睁圆了眼。巫马点头。

“芬兰人的蒸气浴文化始自石器时代。多得国民对蒸气浴的超级狂热,再渺无人烟的地方,都可以找到芬兰浴屋。这附近或许有猎人会进入深山猎熊,所以建起了浴屋吧。”

巫马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注视着饱经风吹雨打的小木屋,眼里划过一道灵思乍现的光芒。

“对了,马儿已经跑得很累,反正我们得歇息一下。孔小澄,我们一起进去洗一洗吧。”

巫马看起来既不像心怀鬼胎,又像心怀鬼胎地笑说。

“甚、什么?现在?洗芬兰浴?”

孔澄想起进入芬兰浴屋得脱光光,而且他们连裹身的毛巾都没有,刷白的脸忽然涨得通红。

“洗个浴出一身汗很舒服啊,可以立刻消除疲劳精神焕发,所以芬兰人才那么沉迷蒸气浴。”

“才、才不要喇。”

巫马垂下眼露出促狭的笑容。

“说笑喇。其实是我累趴了,可以让我进去洗一洗吗?”

那样一说,孔澄才察觉巫马脸色很差,此刻看起来像幽灵的人,似乎是他。

“啊,明白了。那我在外头等你。”

巫马摇头。

“里面有更衣处,待在那儿暖和一点。我也不放心留你一个人在外面。”

“不用,真的不用。”

孔澄羞赧地猛摆手。

就算有更衣处,巫马也会在一板之隔后脱光光嘛,想起那副画面就很色情。

不不不,孔澄知道和传进东方的色情事业刚好相反,对芬兰人来说,蒸气浴文化是神圣不容亵凟的,与色色的事情完全沾不上边儿。

但脑海就是无法拂去色色的想像。

这样想起来,色色的其实是自己的脑袋嘛。

孔澄的脸涨得更加红了。

“不用喇。”孔澄坚持地说。

“明明进去里面暖和很多,你宁愿在外面扮雪人吗?”

孔澄眨着眼睛不知如何是好。

“来吧,我不会洗太久的。”

孔澄拗不过巫马,唯有跟随他绕到小木屋面向湖边的入口。

木屋门上没有任何锁扣,巫马伸手一推,木门发出“咿呀”一声往里面打开。

手电筒的光芒照向里头,孔澄隐约可看到跟外观相同的长方形木条子墙壁。

木头已经残旧发黑,即使不是传说中的鬼屋,孔澄觉得这地方还是让人感到毛毛的。

她心里有点纳闷。

虽然洗蒸气浴的确可以消除疲劳振奋精神,但总觉得巫马突兀的提议内有文章,似乎别有所图。

难道蒸气浴屋内有乾坤吗?

巫马想在里面做什么?

不不不,还是他刚才的确向我暗示什么,我却断然一口拒绝,所以他只好找个下台阶一个人洗?

我、我其实也不是不愿意喇。

不过,我们还没正式牵过手,也没接过吻,这样太跳跃了吧?

是不是我搞砸了啊?

不不不,巫马不是说过他已经名草有主?根本一直是我一厢情愿,还想得天花乱坠。

孔澄心乱如麻地左思右想。

“孔小澄,发什么呆?进来吧。”

孔澄猛然回神,发现巫马已找到墙壁上的电源开关掣按下电灯,但屋内似乎只装置了低度数的小灯泡,即使亮了灯也十分昏暗。

踏入木屋内,眼睛稍微适应像点燃起几根爉烛的光亮度后,她看到一个像更衣处的小空间,墙上钉了数个黑铁挂钩,靠墙放着一张木头长櫈。

更衣处内有一个简陋的开放式淋浴间和洗手间。

从入口看过去,尽头有另一扇敞开的木门,里头是镶嵌着一扇小方格窗户的斗室,似乎就是蒸气浴室。

孔澄跟随巫马穿过更衣处,把头探进只亮着一盏昏黄灯泡的斗室内。

倚窗的其中一面墙壁前,置有仅可容纳两人并肩而坐的长条木椅。

木椅上有两束用白桦木枝叶捆扎而成,形状像小掸帚的东西。

斗室中央有一个以黑铁铸造的圆形电炉,上头堆满灰色火山岩石,旁边放着一个木桶和木杓。

木椅对面的墙壁,视线水平以上钉了一块小木板,木板上放着一个看起来像迷你木雕的东西。

“幸好是电炉,我还担心要烧柴。”

巫马说着把上半身探进蒸气浴室,打开炉子上的开关掣。

“那东西是什么?”

孔澄指向挂架上的木雕好奇地问道。

定睛细看,那是个圆胖的小矮人雕像。小矮人脸上只有一只眼睛,头上戴着尖帽,下巴留着长长的胡子。

“那是蒸气浴守护神。”

“蒸气浴守护神?”

“芬兰古老文化相信,进入蒸气浴是与宇宙连成一体的仪式,小矮人精灵会守护每个入浴的人。用木杓把木桶里的水浇进热石后释出的蒸气,可以牵引出一个人的灵魂。而进入同一个蒸气浴室的人,脱下衣服后,不止人人平等,只以灵魂相系,甚至可以与整个宇宙的灵魂产生连结。生者与逝者的灵魂,在进行仪式时,也一起共存这片轻烟中。”

“生者与逝者啊。”

孔澄有点害怕地轻声呢喃。

发现两人的谈话又涉及忌讳的话题,巫马慌忙指向木椅上的白桦木掸帚问:

“那你知不知道那束叶子要来做什么?”

“这个我知道哦。以前传说入浴时用白桦木枝叶,从头顶轻拍全身,可以驱除病灶。现在已经证实了虽然没那么神奇,但的确有助人体行气活血,促进身体健康。还有哦。。。。。。”

孔澄差点冲口而出把不应该说的话都说出来,幸好及时闭上嘴巴。

很喜欢星座和占卜的她,在书上看过,独身的人离开蒸气浴屋时,闭上眼把白桦枝叶抛出去,就能指引出命定恋人存在的方位。

她为这次芬兰之旅做资料搜集时,对这占卜最有兴趣,好想试试看,所以,才会把白桦的功效记得那么清楚。

“还有什么?”

巫马好奇地问。

“没有、没有喇。”

巫马一脸摸不着头脑的神情。

“那么,我进去了。”

巫马走回更衣处,爽快地除下大衣挂到钩子上。

孔澄慌忙转身背向他。背后传来羊毛衣摩擦身体的声音,巫马似乎咬着牙倒吸了一口气。

“你的伤好一点了吗?”

孔澄担心地问。

“没事。”

“洗蒸气浴真的有助复原吗?加快血液循环,会不会让伤口流更多血?”

“都说没事了。”

“可是这里没有毛巾,你洗完浴会染感冒的啊。”

孔澄愈想愈觉得巫马在这节骨眼,坚持要进去蒸气浴室的行径有点古怪,但他一意孤行。

“我洗一洗就出来。蒸气升起后,那小矮人精灵或许会跳出来跟你聊天,时间很快就过了。你不是最喜欢那种调调的事情?不过不要被小矮人拐走啰。”

巫马又开玩笑吓唬她。

孔澄没好气地嘟起嘴巴。

“麻烦你关上门后告诉我。还有,出来前要先扬声,不要突然跑出来呀。”

背后响起巫马的笑声。

“放心,我不是露体狂。”

“哪,你不用担心,我不会偷看你的。”

“孔小澄,我是男人,不介意女人看的。”

“啊。”

孔澄听到巫马的笑声从背后飘移向右手边。

咦,他为什么会知道我喜欢小矮人呀、小妖精呀、小魔镜呀那种故事?

孔澄心念一动地想到,忘我地转过头去,刚好看见巫马魁梧的背影消失在蒸气浴室门后。

她像做了错事那样一直心跳不已。

孔澄在更衣处经过好一番思想和道德挣扎,终于把脸贴到蒸气浴室木门的小窗框上。

巫马进去已经超过二十分钟,不是说洗一洗就出来吗?

会不会在雾气中突然消失到哪儿去了?

看到窗框内透出的身影,她总算吁一口气,但还是有点不放心。

三级影像完全没映进眼底,因为室内烟雾弥漫,就像个迷离境界。

坐在木椅上的巫马,上半身轮廓看起来模模糊糊的,依稀看得到他身体微向前倾,闭着眼睛,脸和上半身覆盖满汗滴。

坐在“蒸笼”里真的有那么舒服吗?呼吸没有问题吗?他是在冥想还是做什么啊?

孔澄望向隔着一道门扉,坐在迷漫烟雾中的巫马,顿时觉得两人的距离变得好遥远。

他心里到底在想什么?

孔澄尝试凝神倾听,希望再次发生听到他心音的“异象”,但什么也听不到。

看似近在咫尺的他,始终被包裹在迷雾里,与她就像活在不同次元。

这就是喜欢上一个人的心情吗?

无论怎么凝神细看细想,也永远看不透想不尽对方的心情。

只要恋上某个人,便得抱有今后永远活在一片雾中风景的觉悟。

孔澄有点伤感地眨着眼,忽然看到那片雾中长出了一朵红花。

红花?

半晌后,她才发现巫马的右胸膛仍在淌血。

那朵血花,就像是充满不祥气息的“讯息”。

巫马疯了吗?

是因为除下了包扎巾再度流血,还是血根本一直没止住?

他到底淌着血在干什么?

不会是昏倒了吧?

怎么办?要冲进去吗?

可是,他没有穿衣服哦。

孔澄不知如何是好,轻手轻脚地拉开了一点蒸气浴室的门,把脸转向更衣处背过身去,打算开口轻声唤他。

缕缕轻烟就像拥有生命那样,从门缝一涌而出,萦绕在她身畔。

她脑海里断断续续地飘过巫马的话。

“进入蒸气浴是与宇宙连成一体的仪式。”

“用木杓把木桶里的水浇进热石后释出的蒸气,可以牵引出一个人的灵魂。”

“生者与逝者的灵魂,在进行仪式时,也一起共存这片轻烟中。”

四周飘舞的轻烟,的确像拥有生命和意志。

巫马的灵魂也在这片轻烟里吗?

孔澄呆呆地想。

好想看一看他灵魂的形貌。

好想听一听他灵魂的声音。

他有一点点(只是一点点就好)喜欢我吗?

孔澄忘我地凝视着眼前的轻烟。

包围着她的烟雾愈来愈浓密,顷刻间,恍若置身一片浓雾里,眼前什么也看不到。

她有点着慌地在脸前挥动手臂,想拨去重重蒸气。

迷雾终于散去,眼前却变了天。

孔澄目瞪口呆地环视四周。

这是什么状况啊?

巫马灵魂的形态或声音,哪儿都不在。

她却顷刻从残旧的雪地浴屋,转移到熟悉的度假村酒店,置身挂满酒店历史照片的大堂内。

并肩骑在马儿上,朝镜头露出甜蜜笑容的妮歌尔和霍嘉,静静俯看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