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雪
孔澄不断眨着眼睛,夜空的轮廓映入眼底,一颗颗雪花飘入眼帘。
身边传来谁人沉重的喘息声。
胸腔一带好疼痛,像快要被谁的手掌揉碎。
可是,那双手掌传来无限窝心的热暖体温。
她弯起身子剧烈咳嗽起来,从嘴里吐出了什么东西,掉落身旁的雪地上。
睁大眼一看,那是看起来好像小虾吐司的迷你冰雕。
“还没吞下去嘛。我以为没救了。”
孔澄虚弱地单手撑着地下,这才发现自己并非躺在冰冷的雪地上,身体下方铺着睡袋。
雪地上为什么会有睡袋?
来不及细想,肺部吸入冷洌空气,她又再度剧烈咳嗽。
有谁用臂弯扶住她的背。
男人沉重的喘息声和话语渐渐进入意识表层。
“吃了冥界的食物就回不来啊。怎么做体外心脏按压也无法把你从冥界拉回来了。好险。”
看到他的脸之前,孔澄已经安心地吁一口气。
她闻到了他身上散发那阵像干草的清爽气味。
“巫马?”
孔澄迷惘地在巫马的臂弯里抬起头。
天气明明那么冷,他却满头大汗,看起来万分疲累。
是他找到了她,一直不放弃地替她做心肺复甦术,把她从冥界拉回来的吗?
但是,他怎么找到她的?
为什么他看得见已踏入冥界的她?
为什么她在冥界也听得到他的呼唤?
“为什么。。。。。。”
孔澄摇摇欲坠地问,意识又模糊起来。
“不要花力气说话。”
巫马脱下黑色大衣,披在她的红色雪䄛上,从口袋里掏出包着铝箔纸的巧克力,掰开一小块放进她嘴巴。
“把这个慢慢吞下去。”
巧克力一点一滴在口腔融化,甜暖的浆液滑进喉咙,孔澄顿觉体温升高一点。
“拿着慢慢吃,不要昏过去。孔小澄,绝对不可以闭上眼睛,听到没有?”
巫马把巧克力块放进她手心,再三嘱咐后,离开了她身边,在只有月光照明的暗黑雪地上,用双手扒挖着洞穴。
虽然他带了防寒手套,但看在眼里也觉得好冷。他在做什么?
可是,孔澄连开口询问的力气都没有。
她每秒钟都想重新闭上眼睛。只是想睡一睡。好累啊。
“不要闭上眼,听到没有?”
巫马响亮的吆喝声教她蓦然睁大眼,举起颤抖的手,小口咬着巧克力。
不断跟自己的意识进行拉力赛,勉强才没昏过去的她,无法明白巫马到底打算做什么。
恍惚间,看到他在树林找到一条坚硬的粗树枝当作铲子使用,动作愈来愈得心应手,那块雪地开始凹陷下去。
感觉像过了一世纪那么漫长,雪中洞穴终于成形。
看起来就像。。。。。。就像用来埋藏尸体的雪中墓穴。
为什么?眼前这侧面很帅的男人,难道不是巫马吗?
他在挖掘谁的墓穴?
他打算把谁埋进雪地里?
但是,这儿只有他和她。
孔澄不想相信自己脑海浮现的可怕想像。
命运不会那么背吧?
不会在同一天,被两个男人各杀死一次吧?
巫马不是来救她的吗?
为什么现在又打算活埋她?
不要。不要。不要啊。
孔澄双眼泛起泪光。
为什么巫马也想杀害她?
她还以为。。。。。。
算了。真的好累。连思考都太累。
反正,她也不想再痛苦地撑下去。
好想闭上眼睛放弃算了。
巫马在雪穴旁站起身,用力地吐一口气,转身走过来抱起她。
为什么?为什么啊?为什么要把我埋进墓穴?
虽然在心里无助地问,但她没有勇气开口,只是把脸贴着巫马的羊毛衣,想在最后记下他胸膛的触感。
为什么?
到最后一瞬,孔澄仍然希冀着一切只是一场误会。
可是,巫马的脚步义无反顾。
孔澄不明白为何觉得心痛如绞。
或许自己只是一直被困在某个噩梦里从没醒转,所以才会一次又一次地被杀死。
“孔小澄,你现在可以闭上眼睛了。”
巫马以没有感情的声音在她耳畔说。
只想从这残酷噩梦解脱的她,心如止水地闭上眼,任由意识渐渐远去。
然后,巫马决然地把孔澄放进了雪地的墓穴中。
孔澄在雪地的墓穴中醒转。
镰刀形的黄色月亮挂在没有一颗星星的夜空。
自己又一次变成幽魂了吧?
证据就是,她又在茫茫雪地中闻到烤肉香气。
原来做鬼也很累啊。
又要再一次回到那座冰宫参加雪女入门仪式,或者选择当孤魂野鬼吗?
孔澄想从墓穴里爬出去,垂头一看,才发现巫马也算厚葬了她。
她的身体被包裹在温暖的睡袋内。
稍微拉下睡袋拉链,又觉得浑身虚脱乏力。
变成了幽魂,身体依旧这么虚弱不听使唤吗?
她唯有裹着睡袋,吃力地翻过身,把头探出洞穴上,察看外面的情况。
然而,杀人凶手竟然还没逃离犯罪现场。
巫马在她的墓穴旁,生起旺盛的柴火,一脸悠然地在烧烤。
他在享受一个人的雪地烤肉大会?
孔澄以为自己看错了,但那大块头男的确慢吞吞地在柴火上转动着手上的树枝。
树枝上串着看起来像牛柳的肉块,油脂滴落火焰,窜起高高的橘色火舌,发出啪滋啪滋的声响。
更奇幻的是,巫马身后的树干旁,系着一匹骏美的芬兰马儿。
马儿棕色的鬓毛几乎融入黑暗,但鼻梁上的白色斑纹在暗夜中清晰可见。
孔澄似梦似醒地眨着眼。
除了马儿外,巫马身旁还坐着狗狗。
一头漂亮的灰白色雪犬。
“Spring!”孔澄情不自禁地从嘴里溢出一声惊呼。
Spring立刻发现了她的动静,站起来“汪汪汪”地吠叫。
Spring看得到我啊。狗狗的眼睛果然看得到幽灵。孔澄怔怔地想。
“醒来了?你不要离开那儿,乖乖待着。”
坐在柴火后的巫马抬起脸把视线移向她,那双深邃的眼眸在黑暗中闪闪发亮。
“你、你也看得到我?”
孔澄把裹着睡袋的头再探出一点点,嗫嚅着问。
“嗄?”
巫马啼笑皆非地看着她,脸上又浮现那副逗玩小狗的调侃神情。
“我为什么看不到你?”
“因为、因为你杀害了我,把我埋在这墓穴里。”
巫马扬起眉毛,露出一排洁白的牙齿发出“哈哈哈”的笑声。
“原来是这样。”
巫马笑着举高烤肉串指向她。
“那么,你这鬼魂好好躺在墓穴里不要动。不过,反正你也没力气爬上来喇。”
他说得很对,她的确没力气离开这个墓穴。
“到底为什么?为什么把我丢在这儿?”
孔澄再度探出头可怜兮兮地问。
“上次死去的时候我还有气有力,可以闯进冰宫。这次为什么变成这样?你为什么还没离开?你这是在尸体旁边烤肉吃吗?待我有了力气,会变成厉鬼纒着你复仇啊。”
“不要喇,那样好恐怖。”
巫马缩起肩膀,五官挤成一团。
“你这个人到底怎么回事?脑筋不正常吗?”
孔澄拚出全力,终于拉下睡袋拉链从里面挣脱出来。
她抓住洞穴的边缘想攀爬上去,但孱弱得几乎又要晕倒,高举一只手,就像掉回古井的贞子那样瘫坐睡袋上。
巫马手里拿着烤肉串,大模大样地跨过柴火走近洞穴,探头望向她,嘻嘻笑着问:
“啊,有力气骂人了?看上去也没那么像鬼魂。你还好吧?”
张着嘴巴直喘气的孔澄,在洞穴里愣愣地抬起头。
“『看上去没那么像鬼魂』?你、你的意思是我不是鬼魂?”
“俗语说『鬼火咁靓』,鬼魂应该比你长得漂亮一点,不会像小母鸡一样的。”
“嗄?”
孔澄悲愤交加地拉下脸。
“当不成鬼魂不高兴了?”
巫马继续揶揄她。
孔澄既恼且喜,脑海乱成一团。
“我、我还没死?那、那你为什么把我丢进这儿?天寒地冻,原本就只剩下十分一条人命,你还把人家塞进雪窟窿里,不是谋杀是什么?”
“孔小澄,”巫马悲叹着摇头。“你一点常识都没有,怎样活到这么大的?”
“常、常识?”
“现在气温大概零下三十度。在气温零下的雪地上过夜,怎样才能活命?”
“就、就是像你那样,坐在柴火旁边取暖。”
在雪窟窿里瘫坐着的孔澄愤愤地说。
说了那么多话,她好像又有点喘不过气。
记忆中,她从来没感到过身体这么衰弱。
这副弱不禁风的身体,说起话像就要断气的感觉,根本不像自己。
“错了,柴火才帮不了多少。而且,要是打瞌睡后柴火熄灭就完蛋。”
“那、那难道是挖个墓穴把自己埋起来吗?”
孔澄惆怅地嘀咕。
“孔小澄,你好好记住,我不是跟你开玩笑。在我们走出这片雪原之前,要是我突然不在你身边,冷得受不了时,就在雪地上挖过洞带着睡袋躲进去。地底下的气温比地面高,而且一定保持在摄氏零度以上,不会那么快被冻僵,是求生最好的方法。你没发现你的地下寝宫,比地面上暖和多了吗?”
巫马又以那分不清是认真还是开玩笑的语气说道。
“怎、怎么可能?”
嘴里虽然那样反驳,但孔澄回心一想,这“墓穴”的确好像比刚才探头出去的地面暖和一点。
所以,巫马是费劲地挖出这洞穴让我休养的?
他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虽然我半点不满意都没有喇。
想到这儿,孔澄的心情来了个急转弯,几乎要乐翻天。
“啊,原来、原来是这样。对不起,你在上面一定很冷吧,我、我还误会了你。”
孔澄垂下头轻声说。
“不用担心,我热情如火,一点都不冷。”
蹲在洞穴上的巫马呵呵笑着,把手上的烤肉串递给她。
“给你补血补体力。”
孔澄顺从地举起手接过那香喷喷的烤肉串后,忽然疑惑地问:
“这是什么?”
巫马翻翻白眼。
“鹿肉。不要告诉我你不敢吃。”
巫马似乎一眼看穿她的心思。
“放心,不用害怕。吃了鹿肉,也不会被驯鹿追着用鹿角撞死的。”
“我、我哪有害怕?我只是不吃鹿肉喇。绝对不吃。”
孔澄顽固地在洞穴里站起身,想把烤肉串塞回巫马手里。
“不想冻死的话就乖乖吃。”
巫马突然板起脸孔,像有点生气地轻轻推开她的手。
“你至少得再恢复一点体力,我们才可以上路。再休息一会,我们就要离开这儿。天亮之后,霍嘉会发现我不在营地,还偷走了马儿、粮食和物资。”
听到巫马这番话,孔澄才忽然想起还未厘清他为何晓得她在这儿遇害的事情。
“对了,为什么你会知道我出了事故?你怎么找到这儿的?”
巫马沉默了一下,装模作样地闭了闭眼睛,举起拇指点点坐在柴火旁的Spring笑说:
“啊,是这甜心向我报案,带我过来的。”
孔澄仰起头看看安静地趴在雪地上舔着前腿的Spring,又看看满脸不正经的巫马。
“你以为我是笨蛋吗?”
“的确全靠Spring带路,我才能找到你。信不信由你。”
巫马搓着手挤眉弄眼地说。
孔澄困惑地转动着眼珠子。
“就算Spring认得路回来找我好了,但你有千里眼吗?怎可能知道霍嘉和我之间发生的事情?什么狗狗向你报案?你怎可能听得懂狗语?而且刚才在冥界,我为什么会听到你的声音?不要敷衍我,你到底是谁?去年平安夜。。。。。。”
“嘘嘘嘘,问题儿童可以放过我吗?”
巫马瞪大眼一脸无辜地说:
“都说我只是跟着狗狗来到这儿,发现看起来已经返魂无术的你。我刚好学过心肺复甦术,姑且在你身上试试看。没想到死翘翘的你真的活过来。俗语说,救人一命,胜做七级浮屠啊。总而言之,在杀人魔霍嘉追上来之前,我们要尽快往东逃。”
孔澄知道巫马一句真话都没说,但又完全无可奈何,只能怅惘地重复他的话。
“往东逃?”
“拉普兰的雪原连接着芬兰、挪威、瑞典三个国家。这儿东面不远处,就是接壤挪威的边境。我们往东逃入挪威的雪原,尽快离开霍嘉的势力范围吧。”
孔澄固执地摇头。
“为什么要逃?我要回去指证霍嘉。他是杀人凶手。你听我说,我刚才死了一回,看到很多雪女。我想她们全都是在这片雪原上遇害失踪的女孩,其中还包括酒店主人妮歌尔,她也被杀死了啊。
虽然霍嘉明明说他当现代吸血鬼是为了救她。妮歌尔也亲口跟我说杀害她的人不是霍嘉,还说我误会了。唉,我已经什么都不明白。但是,我们必须找出真相。”
“『我们』?”
巫马夸张地露出一脸怕怕的表情。
“我一片好心救你,你还要把我卷进可怕的连续杀人事件里?别开玩笑了。我跟你很熟吗?”
“可是。。。。。。”
孔澄一时语塞起来。怎么说呢?她由开始就不觉得巫马是陌生人。他对待她的态度,也不像两人只是萍水相逢。
但他一直神秘兮兮,像藏着不能说的秘密。
“你以为你是谁?有什么力量找出真相?你已经被霍嘉杀死了一次。难道你想再被杀死吗?下次说不定没有这么幸运。”
不知为什么,巫马好像又对她生气了。
可是,只要有你在身边的话,我不害怕啊。
望着巫马忽然变得凝重的神情,孔澄忍住那样说的冲动,顽固地嘟哝:
“我明明没做错事,为什么要逃走?”
巫马在心底直叹气。
他实在不知道拿孔澄如何是好,也不知道怎样才能说服她。
他所思考所担心的事情,没有一件能坦白告诉她。
回去跟霍嘉对峙的确是一个选择。
但他怀疑这桩“雪中消失”事件,还有更诡谲的内情。
就算曝露霍嘉的身分,不过是揭开冰山一角。
更棘手的是,不止霍嘉会追捕他们。
他逆天而行地把孔澄从冥界拉回来,那些雪女不会再相信他的说词。
她们从一开始就感觉到孔澄是力量强大的冥感者,今后更不会放弃纠缠她和他。
那些雪女,想借用冥感者的力量来复仇吧。
要是孔澄的力量真的被雪女们唤醒,他却突然被宇宙力量拉走的话,半调子的她,夹在杀人魔和怨灵之间,处境只会变得更凶险。
他千辛万苦穿越时光想保护她远离冥感者之路的苦心也全盘白费。
眼下唯一的选择是尽快带她逃离这儿。
既然发现了霍嘉是杀人魔,即使他所剩余的力量如何薄弱,也无法对这桩事件撒手不管。
但也只能先送孔澄离开,回头再作打算。
“你可以帮我一个忙,闭上嘴巴什么都不要问,听话跟我走吗?”
巫马终于收起吊儿郎当的态度,认真地看进孔澄双眼,满脸疲倦地说。
“只要跟着我走就好。孔小澄,我不会害你的。”
孔澄默默回望着巫马意志坚定的眼神。
那张换上一本正经的表情时,顿时变得英气凛然的脸孔。
即使明知道巫马藏着无数秘密,她心里其实愿意跟他走到天涯海角。
每次面对他,内心便**不已。
只想一直待在他身边。
只想他不会突然消失就好。
其他一切都不重要。
她什么都不需要知道。
如果他藏着可怕秘密的话,她甚至不想知道。
“我、我可以再问一个问题吗?只是一个问题就好。”
巫马蹙起眉头。
“我可以相信你,对吗?不要以为我是笨蛋,我知道你一句真话都没跟我说过。但是,我想无条件地相信你,可以吗?”
巫马闪动眼眸静静看着她,半晌后用力点了一下头,弯身朝她伸出手。
有那么一瞬,孔澄以为他想握住她的手,紧张得屏住呼吸,但他只是从她手里拿走烤肉串。
“这个冷掉了,我再烤一烤。你要全部吃光光,尽快恢复一点体力。”
巫马说着站起身回到营火前,背对她烤着肉串。
“哪,孔小澄,我还是要说一句,无条件地相信别人的人,肯定是稀世笨蛋。不过,还算是可爱的笨蛋。”
巫马背向她说道,声音听起来有点沙哑。
那一夜,孔澄在雪地的“墓穴”安心睡去。
半梦半醒间,感到身边吹起凌厉的暴风雪。
可是,她一点都不觉得冷。
总觉得雪穴中并非只有她孤身一人。
依稀恍惚,看到巫马置身雪穴里,弯着高大的身躯,替她遮风挡雪。
孔澄满怀幸褔地闭上眼,只想这幻梦永远不会结束。
凌晨四点稍过。
巫马把孔澄唤醒,在她记忆中疑幻疑真的暴风雪过去了,夜空变得清澈如洗,星光闪烁。
巫马已经做好出发准备,替马儿上了鞍,在牠身上系好装着食水和干粮的物资袋,用雪淹熄柴火。
身体仍然虚弱乏力的孔澄被巫马抱到马鞍上,他强壮的胸膛就像个舒服的靠枕。
巫马环着她的身体牵起马缰绳,在他一声吆喝下,马儿缓缓向前行进。
Spring也亦步亦趋地跟随着他们。
“停下来。”
巫马回头,举起一只手阻止Spring前进。
Spring停下脚步,像有点不解地歪起头颅,望向巫马的指令。
“Spring,回去营地。”
巫马朝与马儿前进的相反方向呈直角挥动手臂发号施令。
“Go, go !”
“为什么?我们不带牠一起上路吗?”
孔澄困惑地问。
“我只偷了一块肉出来,没粮食喂牠,跟着我们牠会饿死的。”
巫马边解释边继续回头朝Spring挥动手臂。
“Good girl, go, go!”
虽然巫马一再命令牠回头,Spring仍然死心不息地紧随他们走了好一段路途,就像舍不得和巫马分开。
看来他不止逗女孩子的功夫厉害,连天生野性的母雪犬都对他贴贴服服。孔澄有点酸溜溜地想,发现自己竟然在吃狗狗飞醋时,不禁莞尔。
十多分钟后,仿佛感受到巫马决绝的态度,Spring终于放弃似地停下脚步,仰起头静静注视着他们。
那双灰蓝色瞳孔恍似凝聚了星月光芒,如泣如诉。
“Thank you for everything, my girl. Darling, go, go!”
听到巫马这句话后,Spring终于死心地转过身,回头再深深看了他们一眼后,毅然跨出脚步在雪地上轻快地奔跑起来,转瞬消失在森林中。
Spring,谢谢你啊。巫马唤你做“My girl”和“Darling”耶。你真幸褔。
孔澄在心里说,发现自己又吃起狗狗的醋,倏地红了脸,暗自庆幸背后的巫马看不到她的神情。
目送Spring离开后,巫马在马儿上倾前身体夹紧双腿,马儿立刻加快步速,矫捷地以四拍步伐朝东方奔去。
虽然骑在马背上感觉相当颠簸,屁股也被扎得有点疼痛,但感受着背后巫马的体温和呼吸,孔澄但觉此刻置身世外桃源。
自己的心情是否太无可救药?
但是,真的觉得好幸褔。
雪林里一片寂静。
像汪洋般宽广的雪地上,骏马踏蹄无声。
无论天空和树影之间,全是眨着眼睛的星星。
两人就像闯进了没有文明的世界尽头,被十亿万颗星星亲密地拥抱着。
不止天上布满星群,地上也铺满星屑。
在极地的低温下飘落地面迅速凝固的雪花,形成一颗颗钻石型结晶,在黑暗中璀璨如星闪。
映入孔澄眼底的极地星雪,美如梦幻。
聆听着巫马和她在静夜中重叠的呼吸声,她不禁悄悄地想,如果面前是一个雪迷宫,永远走不出去该多好。
那一刻,她当然没想过这傻痴痴的美梦,竟然会变成现实中的噩梦。
天亮之后,巫马倚靠指南针引导,带着孔澄继续策马奔驰。
天气明显好转,朝阳洒落大地,让人感觉暖和不少。
巫马估计日落前应该可以越过芬兰边境。
一望无际的雪原渺无人烟,白皑皑的大地上,只有连绵的积雪和挂满雪霜的树海。
蓝天。白雪。树海。蓝天。白雪。树海。蓝天。白雪。树海。
眼前风景感觉一成不变。
背后也感觉不到任何追兵动静。
仿佛世上其他人都消失了,苍茫天地间,只遗下他们两人。
“会不会有熊或狼从哪儿冒出来哦?”
孔澄在巫马怀里有点畏缩地问。
“那可说不定。你没听安迪说吗?前几天在旅游雪径上发现野狼留下的足印,这儿的导游都被告知要特别留神。话说回来,滑雪场去年就发生过大熊乘坐滑雪吊椅,跟随滑雪人士登山的事件。”
“嗄?”孔澄的声音颤抖起来。
“大熊还抢了游客的滑雪杖,嘶哮着呼一声从山顶滑下来咧。哈哈哈。”
孔澄蓦地松一口气。
“讨厌,你又在开玩笑?”
“说不定传言是真的哟。酷爱滑雪的大熊,不是很有趣吗?哈哈哈哈哈。”
“你玩够了没有?那是说,这儿没有野狼,也没有大熊吧?”
“不,绝对有。我们可是在北极圈人烟罕至的极地森林,怎会没有熊和狼?这是牠们的家。不过,你担心的应该是专门猎杀年轻女生的杀人魔,不是野生动物吧。”
“可是,霍嘉好像没追来。”
“只是还没追上来吧。不要掉以轻心。孔小澄,三选一,你想被大熊、野狼还是霍嘉拐走?”
“我全都不要,你不要再吓唬我喇。”
“我倒觉得你跟大熊配成一对很相衬。”
“我才不要跟大熊配成一对,人家明明是活色生香的人好不好?”
“活色生香?这点实在有待商榷。”
孔澄生气地鼓起腮帮,巫马却开心地呵呵笑,环抱着孔澄倾前身体持缰,再加快了策马的速度。
一个小时接一个小时过去,马儿依旧保持速度,仿佛毫无倦意。
日正当空时,巫马轻轻拉缰渐渐放慢策骑速度,最后发出“Whoa”一声完全叫停马儿。
“怎么了?”
孔澄微微侧过身体讶异地问。
“马儿不行了,得让牠休息一会儿。”
“欸?但牠跑得好好的哦。”
“你没看到牠身体在冒烟吗?”
巫马那样一说,孔澄才发现马儿身上的确冒出轻烟,与白茫茫的雪地混成一气,不定睛细看的话也留意不到。
巫马先下马,再搀扶体力已稍微恢复的孔澄下来。
他摸了摸马儿的头部、脖子和身体,牠全身湿淋淋的。
“牠身体太热,流汗流得太厉害了,暂时不能再跑。这是匹好马,如果策骑者不喊停,牠会顺从地跑,直至瘫倒累死为止。”
孔澄担心地望着全身热气蒸腾,仍然一脸温驯的马儿。
“牠是母马吧?眼神好温柔。”
孔澄摸着马儿的鼻子,看进那双琥珀色的杏形眼睛里。
“嗯。可惜我不知道这Darling的名字。”
巫马爱怜地用手指搔马儿的耳背逗牠开心,这头母马对他这个临时主人似乎十分受落,舒服地眯起眼睛。
都说马儿虽然充满傲气,却可以读懂策骑者的心,只会驯服于可以真正驾驭牠们的人。
巫马似乎完美地通过测试。幸好笨手笨脚的我不是牠的临时主人。孔澄在心里咂了一下舌。
“我们休息一会儿再走吧,我们和马儿都要吃点东西补充体力。”
孔澄点点头环视四周,映入眼底的依然是蓝天、白雪和树海。
巫马解下捆在马背侧的睡袋,铺在一棵梣树旁。
“那么,你在这儿休息一下,等我一会儿。”
“啊,你要去哪儿?”
听到巫马要离开,孔澄立刻变了脸焦急地问。
“不是要去哪儿喇。”
巫马笑着摆摆手指向马儿。
“不能让马儿完全不动,牠身体太热,这种天气下很易受寒感冒。我得带牠在附近绕圈散步,帮牠慢慢冷却身体。你先坐下来吃午餐吧。”
巫马说罢掀开挂在马背侧的袋子,掏出一罐贴着毛茸茸大啡熊标签的圆形罐头,用随身万用刀打开罐叶,把罐头和万用刀递给她。
“没有叉子,将就一点用小刀挖出来吃吧。”
孔澄望向罐头内的浓稠啡色肉酱直皱眉。
她想开口说熊肉好恐怖绝对不吃,但心知又会被巫马训一顿,只好默不作声接过,顺从地坐到睡袋上。
巫马把瓶装水放到她身旁。
“我带马儿到前面的空地绕圈,我边走边吃喇。”
孔澄点点头,刚想闭上眼勉强把熊肉塞进嘴巴,却看到巫马从物资袋里拿出一盒姜饼干揣在怀里。
“为什么我要吃熊肉罐头,你有姜饼吃?我宁愿吃姜饼哦。”
孔澄睁圆了眼抱怨。
“我也好想吃肉呀。”
巫马望着她手上的罐头,反射性地吞了口涎沫。
孔澄这才想起,昨晚那块烤鹿肉巫马也没吃上一口,全都给她了。
他此刻肚子应该好饿,好想吃肉吧。
“啊,你肚子很饿吧。我已经感觉好一点,我和你交换吧。”
“叫你吃就快吃。我怕看起来像幽灵的你,在我面前随时昏倒。你脸色还很差,我不会跟从鬼门关回来的人争饭吃的。我吃这个就好。”
巫马扬扬手上的饼干盒,有点忧心忡忡地看了她一眼。
孔澄反射性地摸摸脸颊,脸孔冰得没有感觉。
她身上没带镜子,但想像自己发青的脸色和发紫的唇色,不禁垂下头回避巫马的注视。
她看起来像是幽灵吗?那不是好可怕?
孔澄愈想愈羞窘。
让巫马看到这么丑怪的模样,好想死。
不,已经在他面前死过一趟了。
唉。孔澄在心里哀叹。
“不要浪费,你要把罐头吃光哦。不够的话还有鹿肉罐头。”
嗄?又是鹿肉,救命。孔澄呜呼哀哉地想,但只是缩起肩膀没哼声。
“慢慢享受你的午餐。”
巫马朝她挤挤眼。
“放心,吃了熊肉,大熊也不会追着你踩死你的,最多抱着你一起去山顶滑雪喇。”
孔澄眨巴着眼,望着巫马打开饼干盒,边笑边大口嚼着看起来很美味的姜饼,只能哭笑不得地把熊肉咽下肚子。
蓝天。白雪。树海。绕圈圈的巫马和马儿。蓝天。白雪。树海。绕圈圈的巫马和马儿。蓝天。白雪。树海。绕圈圈的巫马和马儿。
孔澄几乎百分百确信,巫马就是去年平安夜出现的神秘男,深怕他会毫无预兆地在眼前再次消失。
无论吃午餐时或吃完午餐后,她一直紧张兮兮地盯着他的身影,连眼都不敢眨一下。
蓝天。白雪。树海。绕圈圈的巫马和马儿。蓝天。白雪。树海。绕圈圈的巫马和马儿。蓝天。白雪。树海。绕圈圈的巫马和马儿。
孔澄不记得在哪本书上看过,某些古老民族相信圆圈具有神秘力量。
不停转圈儿这个动作,可以连接人界与他界。
想到这儿,她愈发不安。
巫马已经带着马儿绕了好多个圈。
怎么还不回来?
要是他突然被吸进另一界怎么办?
不不不。怎可能有那么荒谬的事情?
可是,那很像她经常看的漫画书和科幻电影的调调。
而且,他的确在她面前消失过一次。
孔澄的幻想力一发不可收拾,几乎已经可以预见巫马和马儿的身影,突然在雪中消失的可怕画面。
不要。不要。绝对不要。
孔澄害怕地在睡袋上站起来,朝巫马和马儿跑去。
没想到她身体还太孱弱,根本不听脑袋指挥,才向前摇摇晃晃地跑了几步,便双脚发软地趴跌在雪地上,脸孔埋进雪堆中。
那不过是几秒钟的事情而已。
她从雪堆里挣扎着起来,慌张地搜寻着巫马的身影。
蓝天。白雪。树海。蓝天。白雪。树海。蓝天。白雪。树海。
刹那间,孔澄几乎心跳停顿。
没有。没有。没有。哪儿都没有绕圈圈的巫马和马儿的身影。
恍若呼应她的预感一样,巫马和马儿一起在雪中消失了!
她呆呆地跪在雪地上,往前看、往右看、往左看、往后看。
蓝天。白雪。树海。蓝天。白雪。树海。蓝天。白雪。树海。
“巫马!”
孔澄晴天霹雳地呐喊,但雪原上除了一成不变的风景外,什么都没有。
跟去年平安夜一样,他无声无息地消失了。
“巫马!”
话声未落,孔澄忽然感到右边树群深处有什么动静,吁一口气跳起来,但映入眼中的景象,教她双腿发软,再次跌坐雪地上。
一群啡黑色野狼,从树干后悄悄探出身体,稍隔一点距离,按兵不动地注视着她。
狼群的数目超过十只。
由于牠们的毛色跟树干相近,树海之中,或许还隐藏着更多同伴。
孔澄吓得动弹不得,从嘴巴里无意识泄出一声哀叫。
身后又传来另一种动静。
她霍然回头,震惊地瞪大眼。
一头身高几乎有她两倍的毛茸茸啡色巨熊,站在与她距离不到十尺的位置。
“哇呜!”孔澄发出绝望的悲鸣。
真实的巨熊一点都不可爱,既不像可口可乐广告中的开心圣诞北极熊,也不像北极风景照片上经常出现的懒洋洋大白熊。
巨熊双眼闪着冰冷寒光,熊掌上的利爪,看起来比《猛鬼街》电影里Freddy Kruger手指上的刀爪更尖锐。
一脚就可以把她踩死的巨熊,不知道是从没见过拿着猎枪的人类,因此没有一丝顾忌;还是真的闻到孔澄肚子里有同伴的气味而发怒,气势汹汹地朝她靠近。
孔澄双眼发直全身抖震,徒劳地从雪䄛口袋掏出随身万用刀。
“不要过来,不要过来哟。我有武器,我有武器哟。”
孔澄瘫坐雪地上挥动着手上的小刀,像傻子一样朝看起来无比巨大和凶悍的大啡熊呼喊。
巨熊完全没理会她的哀求或威胁,弯起庞大的身躯猛然扑向她。
“哇哇!”
孔澄本能地举高手臂挡着头,不顾一切地胡乱挥舞着刀子。
她想把刀子插进巨熊身上,但感觉只是不痛不痒地划过牠肩膀一带的位置。
她再次狂乱地挥动手臂,终于在被巨熊压死前,把刀子一把戳进牠的胸膛。
然而,受了伤的巨熊还是轻而易举地攫住了她。
“一二三乘以九百等于多少?”
毛茸茸的大啡熊突然张开血盆大口向她发问。
“哇哇哇!”
孔澄尖叫起来。会说人话的妖怪熊?这到底是什么鬼地方啊?
“哇哇哇!”
“一百二十三乘以九百等于多少?回答我!孔小澄!”
妖怪熊再次大声哮问。牠居然还晓得她姓甚名谁。
孔澄以为自己会昏过去,但没有那样的幸运,巨熊那一口利齿快要咬上她的脸了。
“九、九、九三二十七。呜呜。九、九二十八,十九二十零。呜。九一九,十、十一。一一零。呜呜呜。一一零。。。。。。”
孔澄被会说人话和问数学题的大啡熊吓得心胆具裂,泪水泉涌而出,打着哆嗦边呜咽边结结巴巴地绞尽脑汁心算。
孔澄像失心疯似的豁出去大声哭喊。
然而,当她连续大喊“一一零七零零”,就像使出“天灵灵、地灵灵”的咒语那样,像魔法一样离奇的事情发生了。
眼前景象丕变。
刚才明明消失不见了的巫马近在眼前。
她赫然发现环抱着她的并非大啡熊。
映入眼底的也并非巨熊冷酷的眼睛和血盆大口。
是以为再也看不到的巫马。
“巫马!”
啊,是神出鬼没的巫马回来了,千钧一发之际,从巨熊和野狼手上拯救了她吗?
孔澄惊喜地喊,却见巫马脸容扭曲,用力吸着气,眼里流过阵阵痛楚神色。
“巫马,你怎么了?”
她怅惘地眨着眼,骇然发现巫马的黑色大衣靠近胸膛位置,有什么奇怪的东西露了出来。
一截深红色的冰冷金属。
那是。。。。。。她刚才狠狠插向巨熊的万用刀的刀柄 。
孔澄大惊失色地伸手摸向巫马身上大衣的前襟,指尖转瞬被鲜血染得通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