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宫

第二号营地在被白桦树、大齿杨树与花楸树群环绕的森林盆地中。

巫马在营火旁心绪不宁地喝着让身子暖和的热蓝莓果汁,不时望向营地入口。

还不到下午四点,天色已像沉入暗夜一样。

大雪暂时停竭,树群阻挡着烈风,四周显得不可思议地安静。

先后顺利抵达营地的团员都松一口气,围着营火分享刚才的体验,对于霍嘉和孔澄迟迟尙未抵达,似乎谁都没放在心上。

“霍嘉和那个运动天才还没到啊。”

巫马不好意思在安迪面前正经八百地提及孔澄,以有点别扭的方式迂回地说。

“是哦,他们真慢。不过,有霍嘉在肯定没问题。说不定,那女孩央求他带她去鬼屋了吧。”

安迪耸耸肩,眯起浅蓝色眼睛苦笑。

“鬼屋?”

安迪再度耸耸肩。

“那女孩好像对这儿附近的鬼屋传说很有兴趣,开口问过我要不要一起去。”

“真是见鬼!”

巫马微微变了脸,挤起五官暗地咒骂一句。

他说的话,那个笨蛋一句都没听进去啊。

“嗯?”

“没、没什么。难怪他们这么晚。是什么鬼屋?就在附近吗?”

巫马有点沉不住气地问。

安迪第三度耸肩,同时把双手一摊。

“我完全不清楚。不过听那女孩说就在附近,是很出名的鬼屋,霍嘉应该知道吧。你在担心那女孩吗?”

安迪露出有点顽皮的笑容斜眼看向巫马。

“不是。”

巫马粗声粗气地回答。

反正她就是长着一双看见幽灵的眼睛和听见幽灵的耳朵。

要是那鬼屋真的闹鬼的话,就让她被吓唬一顿好了。

只要她的能力不甦醒的话,可能从此会被吓怕,关起五感,视界和听界都变得迟钝。

那是巫马最乐见的事情。

就让不听话的孩子被教训一下好了。

巫马把塑胶杯里的蓝莓汁一饮而尽。

“对了,今天我的雪犬被换了吧?Spring那顽皮女不在我的队伍里。”

“欸?霍嘉经常会更换狗狗的搭档组合,让牠们跟随不同的老大锻炼能力。不过,旅途上很少重新组队。你肯定吗?”

“肯定。”

安迪又耸耸肩。

“你对你的狗狗有什么不满意吗?”

“倒不是。”

“那就无所谓喇。”

安迪悠闲地拍拍巫马的肩膀。

“我好蠢哦。”

巫马脑膸深处突然传来一把似有若无的声音。

听起来就像是孔澄虚弱的呻吟声。

他全身一震,蹙起眉头集中念力凝神倾听。

“笨死了。为、为什么要被杀死?我搞不明白。好、好不甘心。连初恋都没谈过,太、太凄惨了?我不要变、变成雪女,不、不要啊。”

脑海里孔澄的声音听起来气若游丝,颤抖得很厉害,恍似快熄灭的风中残烛。

“爸爸妈妈,对、对不起。康怀华,对不起。神秘男,对不起。变成雪女后,就可以找到你、找到你了吧?”

孔澄细细的啜泣声在巫马头⻣内震动,然后,完全归于寂静。

“唏,唏,你还好吧?”

巫马蓦然回神,发现安迪以纳罕的神情窥视着他。

“你的表情好可怕。怎么了?”

巫马苍白着脸,眼神宛如一池深潭。

一时之间,他无法厘清这心电感应的意义。

又或者这感应带来的情感冲击过分强大,他内心无法置信。

就在刚刚他感应到哭声中断那一瞬,孔澄死去了。

死去了?

巫马完全无法感受到一丝半分的真实感。

怎么可能?

但是,即使力量如何衰退,他好歹曾是世上最强的冥感者。

他感应到她咽下最后一口气。

巫马高大的身躯向前晃了晃。

“你没事吧?”

安迪见状一把扶住他的肩膀。

“你脸色好难看。”

“没事。我没事。”

巫马举起一只手稳住身子。

就在这时候,营地入口传来雪地电单车的引擎声和狗吠声。

电单车的车头灯光照亮了森林入口一带。

“啊,他们终于抵达了。”

安迪充满活力的声音在巫马耳边响起。

他由顶至踵松一口气。

啊,只是自己太担心那个笨蛋的事,念力被恐惧侵蚀,搞混了想像和感应吗?

巫马迷惘地想,扬起右边嘴角露出一丝苦笑。

总之她没事就好。

巫马踏着大步朝电单车和狗雪撬走去,愈接近雪撬车,他心脏鼓动得愈厉害。

有什么很不对劲的地方。

四头狗狗像闯了大祸那样垂头缩耳,其中左边领头的灰白色雪犬吠叫得十分厉害。

巫马认得那的确是Spring没错。

雪撬驾驶席的踏台上不见孔澄的身影。

那个运动天才说不定是驾驭不了Spring,翻车受了轻伤,由霍嘉用电单车护送回来吧。

巫马努力从脑海拂去刚才的感应,仍然怀抱着一线希望,把视线移向可供两人乘坐的雪地电单车上。

只有霍嘉强壮结实的身影映入眼帘。

他停下电单车熄掉引擎。

营地的员工迎上前,帮忙解开狗雪撬上的绳索,把四头雪犬牵进狗场。

“那个女孩呢?”

巫马和安迪几乎同时趋前向霍嘉发问。

“应该回酒店了。”

霍嘉满脸疲惫地拉下黑色面罩走下车。

“啊,她结果还是撑不下去喇。”

安迪从容地耸耸肩,像对这突如其来的变故丝毫不感意外。

“哪,我昨天就跟你打赌她会中途退队。我经验比你浅,这次倒是我赢了。”

霍嘉苦笑着回应安迪。

“对哦,败给你了。”

“到底怎么回事?”

巫马沉声追问。

“不用紧张,这三日两夜的越野团对体力负荷很大,平常缺乏运动的都市人,撑不下去中途退队的情况偶有发生。毕竟已体验过在雪原上乘狗雪撬的乐趣,不一定要勉强捱到最后呀。”

安迪向满脸狐疑的巫马解释。

“你长得这么壮不会明白的。那小女生明明就一直撑得很辛苦,举手投降放弃或许才是明智之举。她其实是为报道工作而来的,照片应该都拍够了,偷懒撒娇正是时候。女孩子嘛,其实都比较喜欢待在漂亮的酒店小木屋,吃吃喝喝做做面膜什么的吧。”

安迪一副很了解女孩子的调调,但巫马其实比谁都熟悉孔澄,知道她最爱逞强,就算面对陌生人也不愿意认输示弱。

除非发生了什么严重事故,顽固的她不会乖乖承认挫败。

“她的雪撬一直追不上大队,后来还出意外翻车。她好像被吓怕了,不愿意继续下去,唯有让她回酒店。始终是弱质纤纤的城市女孩,这运动对她来说好像太勉强了。”

霍嘉点头附和安迪的意见,以轻松平常的语气说。

“欸,可是这次你和狗狗都一起回来了。。。。。。”

安迪侧侧头露出有点微妙的神情。

“平常不是用电单车抄公路送客人回酒店,放狗狗自己跑回营地的吗?营地这边也没收到你的连络派人过去,那谁送她回酒店?”

安迪问了霍嘉一句,又像向巫马解释似的补充说明。

“没人领队的话,雪犬会跑回习惯被喂食的营地。牠们是这雪原上的专家,认路本领很厉害。”

霍嘉点头又摇头。

“嗯,原本我正打算送她回酒店,但在休息的小木屋,遇上租了雪地电单车一个人玩的意大利男孩。孔小澄跟他聊得很开心,结果坐上了他的车子。跟我这个老人家比,当然是坐年轻男孩的车子更开心。”

霍嘉朝两人挤了挤一边眼睛。

“我可是感受到浪漫粒子在空气中噼啪响,那女孩今晚说不定不会回酒店咧。”

“啊,雪地浪漫邂逅,不错嘛。那小子真幸运。”

“那女孩跟我和妮歌尔说过她还没谈过恋爱,我今天可能成全了一桩美事。”

对于一夜情视作寻常社交的欧洲男霍嘉和安迪,笑着你一言我一语,巫马的心却早凉了半截。

一派胡言。孔澄那矜持怪才不会坐上陌生意大利男孩的车子。

“对了,你跟她昨天下午才认识的吧?怎么好像很关心她的事情?”

霍嘉像忽然想起似地把视线移向巫马,静静打量着他。

“没有,只是队里只有她和我是东方人,关心一下罢了。”

巫马以漠然的语气回答。

“对了,你们休息的小木屋,就是那闻名的鬼屋吗?”

突然从巫马嘴里听到“鬼屋”两个字,霍嘉好像被吓了一跳。

“鬼屋?”

霍嘉以有点含糊的声音重复着巫马的话,像在心里的秤子上,掂着这两个字的重量。

“啊,是我告诉他的。你们迟迟没到埗,我还以为你带那女孩去探鬼屋了。她昨晚问过我要不要去,对那儿闹鬼的传说好像很在意。”

听到安迪在旁解释,霍嘉像有点措手不及地沉默下来。

“原来她也邀过你。”

霍嘉缓缓从嘴里吐出一口气。

“接近那幢鬼屋会招惹不幸,我可是很迷信的,即使是贵客也恕难奉陪。不,我也婉拒了她。事实上,她翻车的地点离那儿很远,我带她到附近的小木屋休息了一阵子,为她检查一下有没有受伤,幸好没有。

我们休息的小木屋也是以前搭建来供邮差住宿的驿站之一。北极圈的雪原上有不少类似的小木屋。不过,我可以担保那幢木屋没有闹鬼,那女孩也没有被鬼拐走。拐走她的,是英俊的意大利男孩喇。”

霍嘉回复从容神情,以开玩笑的语气说道。

“呵呵呵,东方女孩被意大利鬼拐走了哟。”

安迪无忧无虑地笑起来。

巫马不动声息地问:

“刚才你说那女孩叫孔小澄?”

“嗯?什么?”

“女孩的名字。”

“啊,孔小澄,不是吗?”

霍嘉以字正腔圆的国语回答。

巫马以深沉的目光望着他。

“我还以为她叫孔澄。”

“不,孔小澄。我肯定。她向你自我介绍时你听漏了吧?”

霍嘉以自信满满的语气说道。

巫马点点头挤出一丝牵强的笑容。

“要是你肯定的话,那一定是我听错了。霍嘉,今天好漫长,你也辛苦了,一定想快点去洗个芬兰浴吧?我不打扰你,晚餐时再聊。”

巫马边说边态度自然地伸出手,搭在霍嘉左肩上,凝聚念力展开“视界”。

霍嘉左肩上方,就像从泥土里冒出一株半透明的植物胚芽,快速长成一棵幻影树。

朝向四周伸展的树枝枝桠上,恍似挂满一颗颗银白色装饰球。

然而那些球体,赫然却是一颗颗半透明的女人头颅。

那是只有冥感者能召唤和看到的鬼魂树。

巫马内心窜过一阵战栗。

眼前看起来像天使长一样的金发蓝眼美男,曾杀害无数女人。

有些鬼魂的脸部轮廓很清晰,有些看起来很模糊。

巫马知道那是对生存的执着程度引起的差异。

怨念深重的鬼魂、无法接受死去的事实痴想重回人间的鬼魂、还未了解自己已经死去的新魂,都会呈现最清晰的面貌。

在巫马的力量牵引下,从霍嘉左肩长出来的鬼魂树上,浮现出孔澄清晰的脸孔。

她泪眼汪汪地凝看着他,一脸还没搞清楚现下是什么状况的迷糊神情。

巫马猛地倒吸一口气,从霍嘉肩上松开手,脚步踉跄地后退一步。

“怎么了?你从刚才开始脸色就有点不对劲。是不是哪儿不舒服?应该立刻去洗个芬兰浴回帐篷休息的人是你吧?”

对于映入巫马眼中的一切全然无知无觉的安迪和霍嘉,以吃惊的神情望着脸色发青、额上渗满汗珠的他。

巫马像厉鬼一样的脸色,并非单纯由于看到让他心碎的感应,而是因为耗损了太多灵能。

拜托。不要在这时候把我拉走。千万不要。拜托。

巫马闭上眼睛在心里呐喊。

半晌后,发现自己依然站在北极圈的雪地上,他沉沉吐一口气。

“对不起,突然有点不舒服,晚餐我就不吃了。对,我最好回帐篷躺一下吧。”

巫马压抑着内心的震**,朝两人虚弱地点点头后转过身。

他知道在背后吁一口气静静看着他离去的霍嘉杀死了孔澄。

她旅行时总是神经质地把旅游证件、身分证、旅游保险证明书,二十四小时带在贴身包包里。

为了以防万一,凶手在她身上搜出可能泄露遗体身分的证明文件丢弃了,所以他得悉孔澄从不愿向萍水相逢的人透露的真实名字。

霍嘉杀死了孔澄,然后把她丢在雪地荒原上。

对这雪原了如指掌的男人,一定熟知不少不会被人发现的地点。

巫马在鬼魂树上看到众多受害者的遗体,也许不曾被发现,只被视作失踪人口处理。

为什么霍嘉要杀害孔澄?

就因为她想去那幢鬼屋探险?

怎可能有这么荒谬的原因?

但事实上,想去抓鬼的孔澄,结果变成了鬼。

她也化成了雪地上的雪女幽灵。

巫马痛心疾首地无法接受这残酷的事实。

明明穿过时光之流,耗尽心力想改变两人的命运,历史竟然再度重演。

他再一次失去了她。

我会救回她。一定救回她。

巫马虽然在心里狂号,但内心一隅也知道只是痴人说梦。

已经太迟了。

孔澄回过神时,发现自己呈大字形仰躺在雪地上。

镰刀形的黄色月亮挂在没有一颗星星的夜空。

四周寂静得吓人。

她脑海里像弥漫着一片浓雾,什么也想不起来。

没意识到自己已经死亡的她,拍拍双手从雪地上一把跳起来。

“这地方鬼影幢幢的咧。”

孔澄环顾四周,缩起肩膀嘀咕。

万籁具寂之中,只有夜空、幽月、银雪和黑压压的树影。

树木枝桠在月光下的黑色剪影,像是阴森可怕的千手妖怪。

“不要吓唬我喇。”

孔澄把红色雪䄛的拉链拉到下巴位置,双手插进口袋里,偏起头努力回想自己为什么会置身这个地方。

可是怎么都想不起来。

话说回来,肚子好饿耶。

孔澄眯起眼,像搜猎的小动物般耸动着鼻翼。

好像闻到哪儿传来一阵阵食物香气。

她踮高脚跟四处张望,在树木枝桠间,看到远处的雪地上有某个东西在发光。

孔澄像得救地朝那光源跑去。

这鬼影幢幢的森林里似乎还有其他人啊。

至少前方就有亮着灯光的建筑物和人们在享用晚餐的气息。

穿过了阻挡着视野的重重树群,那发光的东西赫然完整地映入眼帘。

孔澄倒吸一口气停下脚步。

哗,这未免太漂亮了吧。

自己到底在什么地方啊?

一幢用冰块雕凿而成的美丽古堡屹立眼前。

就像童话里的睡公主古堡,但无论一砖一瓦,以至城堡墙壁上的藤蔓和玫瑰,都是巧夺天工的冰雕艺术。

古堡的大门两侧点燃着熊熊燃烧的火把。

那两朵在风中摇曳的橘色火焰,就像向她温暖地招手。

孔澄反射性地把手递到胸前,做出想抓起挂在脖子上的数码相机的动作,摸了个空后垂头一看,发现襟前空空如也,不禁大失所望。

“欸?我忘了带相机吗?拍不到照片肯定被编辑大姐骂死。”

她垂头丧气地嘀咕,也是在那一瞬终于想起。

“对哦,我在北极圈采访。这漂亮的城堡,是度假村之前还没兴建完成的冰餐厅吧?太厉害了。”

孔澄的记忆还是有很多缺口,但她总算想起自己置身冰天雪地的理由,稍微放下心。

“阿毕跑到哪儿了?我为什么不是跟他一起?”

孔澄偏偏头又耸耸肩。

“算了,当务之急是先解决饿肚子的问题。只要填饱肚子,脑袋就会变得灵光啦。”

孔澄兀自点头跑向前,正想伸手去推冰雕大门,门无声无息地朝内侧开启。

“连芝麻开门也不用喊哦,难道装置了动感探测器?好先进。”

孔澄开心地笑起来,迫不及待地跨进面前不可思议的冰世界。

冰古堡的大门在孔澄背后自动关上后,眼前突然变得有点昏暗,但美食的香气更浓郁。

孔澄仿佛闻到奶油浓汤、炭烤肉串和芝士的气味,不禁精神大振。

视线稍微适应了室内光线后,她终于看到前方有一道呈九十度向上弯曲的冰阶梯。

每隔一层阶梯便放了一个迷你冰杯,里头点燃着小蜡烛。

阶梯上方隐约传来人们的谈笑声。

孔澄三步拼作两步,兴奋地跑上滑溜溜的阶梯,登时被映入眼底的美丽光景和曼妙气氛吸掉三魂七魄。

圆拱形天花的巨大冰餐厅内,四周摆放着立地的巨大冰花瓶,里头插满了一束束盛放的深红色玫瑰。

冰壁上雕凿出一个个小平台,放置着点燃了白色长蜡烛的古典银制烛台。

在玫瑰花和烛台之间,还有各种造型的动物冰雕伫立地上:驯鹿、雪狼、北极熊的面部表情栩栩如生。

餐厅中央摆放着一张几乎看不到尽头的长方形冰餐桌,两旁排满了冰餐椅。

餐厅内坐满食客,也有一些客人围成小圈圈站立,捧着银制酒杯在喝酒。

匆匆扫视了餐厅内部一遍后,馋嘴的她立刻被餐桌上食物的颜色和气味吸引住。

一个个高脚纯银托盘上,装满了教人垂涎欲滴的佳肴美馔。

芳香扑鼻的花式面包。杂烩渔鲜浓汤。

铺在圆面包片上的晶莹小海虾沙拉。

堆得像小山一样高的肥美北极皇帝蟹脚。

香烤珍宝带子。炭烤北极淡水鱼。酥炸河鲈。鱼肉海鲜饀饼。炭烤牛排。碳烤猪仔骨。

各种风味的芝士拼盘。

温奶油拌苹果馅饼。鲜草莓酱奶油煎饼。香草雪糕拌云莓。

银制酒桶内更插满各种品牌的高级香槟。

“今晚竟然没有鹿肉野味汤、风干鹿肉片、鹿肉扒、鹿肉香肠、鹿肉骨髓、鹿舌、鹿肝、熊肉丸子、雪松鸡扒什么的,全都是我爱吃的哩,赚到了。”

孔澄望着餐桌上的琳琅美食,简直意乱情迷不知该从何下手。

餐桌两旁的位子都好像被别人占据了。

其实站着吃也无所谓,但她在餐桌上找不到可以用的盘子。

抬头四处张望,也看不到服务生的踪影。

今晚是自助餐吧?

反正这儿又没认识的人,不用那么注重礼仪呀。

随性一点,用手抓来吃也可以吧?

从来抵挡不了美食**的她豁出去地想,游移的目光最后定在铺满小虾沙拉的迷你吐司上。

她伸出右手,指尖正要碰触到面包片,突然感到四周气氛有点异样。

原本喧闹的餐厅忽然安静下来。

虽然低垂的视线定在小虾上,孔澄却感觉到无数视线停驻在她身上。

那感觉好诡异。她错愕地抬头。

然而,人们谈话的声音又如浪潮般冲入耳鼓,而且谁也没在看她,大家都与自己的友伴在倾谈。

孔澄侧侧头。

怎么回事?是自己的错觉吗?

但是,那一刻她才发现,餐厅内的宾客全是女生。

除了她以外,几乎都是欧洲年轻女郎。

而且,大家打扮得好漂亮。

孔澄这才注意到宾客全都穿着飘逸的白色长裙。

今晚是酒店的女士之夜吗?

难道有什么Dress Code?

她惶惑地想,忽然意识到在这华丽晚会中,穿着雪䄛和滑雪裤的自己看起来好寒酸。

可是,这冰餐厅里明明没有暖气,难道大家不觉得冷吗?

孔澄偷偷环视着女生们身上那些Deep V、露肩或大露背的性感晚装。

每件晚装看上去都像美仑美奂的白色婚纱。

仿佛聚集在这儿的,全是年轻貌美的待嫁新娘。

她的视线与坐在桌子斜对面的女生对上。

是黄皮肤的东方女孩。

剪着整齐浏海的及肩娃娃头黑发。细长的东洋风眼睛。像人偶般薄薄的嘴唇。

女孩身穿一袭象牙白色和服,感觉就像日本传统的白无垢新娘礼服。

不知为什么,女生明明就坐在对面,却像与她隔着一层轻纱,看起来有点朦胧。

是日本人吧?孔澄思忖,朝对方露出友善的微笑。

女孩却没有回以笑容,反而一脸悲伤地看着她。

日本女孩啊。孔澄觉得昏沉的脑袋里,恍似快要灵光乍现地想起什么,但身边突然发生了小**。

女孩们不若而同地抬起头或转过身,望向冰餐厅恍似没有尽头的最深处。

孔澄的注意力也顺着大家的视线被吸引过去。

摇曳的烛光掩映下,身穿白色长䄂蕾丝晚礼服的高贵女子,踏着优雅的步履,朝她一步步走近。

淡金色长发在脑后盘成发髻。闪烁着贵宝石光辉的眼眸。白如瓷器的光滑肌肤。像时装天桥上的模特儿般高䠷婀娜的身影。

“妮歌尔。”

孔澄冲口而出地唤了她的名字。

对啊,妮歌尔是这间酒店的主人。

望着那双碧蓝色眸子,孔澄的记忆发条开始转动起来。

妮歌尔和霍嘉。

霍嘉那双像雪狼一样的灰蓝色瞳孔浮现脑海。

他蹲在雪地上凝视着她,对她说:“可惜了。”然后。。。。。。

孔澄蓦地全身一震。

妮歌尔在她面前停下脚步,浅浅一笑。

“想起来了吗?”

“想。。。。。。想起什么?”

孔澄用力摇头,像想把那可怕的回忆驱逐出脑海,但是,霍嘉狂乱炽热的眼神,再度映进她双瞳。

在漫天风雪的森林中,霍嘉还跟她说了什么?对她做了什么?

“你真让人好懂,你是V 吧?”

被抛掷出雪撬,头和背部撞到大树干上的她,脸上淌着血。蹲跪在她面前的霍嘉,却以诘问的语气说出风马牛不相及的话。

“甚、什么?”

霍嘉用手背替她拭着脸上的血丝。

“浪费了。”

“浪、浪费什么?”

她晕头转向地以虚弱的语气问。

“你的血可以拯救妮歌尔,一滴都不应该浪费。”

“血?”

孔澄完全听不明白霍嘉的话,但他已抱起了她,在昏暗的天色和暴风雪下,吃力地踩着厚厚的积雪,朝森林深处走去。

“去、去哪儿?”

孔澄害怕地想挣脱他的臂弯,但就像一具布偶般浑身软瘫。

“去你很想去的地方。”

“鬼、鬼屋?”

“你不是很想去抓鬼?”

“不,我。。。。。。”

“你想抓鬼的话,不用去那幢闹鬼的小木屋。那木屋只是由于过去发生的凶案,成为一个象征地标。事实上,这一带的雪原一直都有闹鬼传说。不少旅人在雪原迷路时,看见过雪女。”

“雪女?”

“听说是被杀死的女子们的幽灵,不甘心地在雪原上徘徊。”

霍嘉以平静的语气回答后,把她放到森林深处的雪地上。

“这片原雪地域,附近完全没有雪径,只有无尽的树海,渺无人烟。看这天色,今晚会下一场更大的暴风雪,不到明天早上,你就会被埋在积雪底下,在雪中消失。如果雪女的传说是真的话,你很快就可以见到她们了吧。”

霍嘉边说边动作熟练地脱去了她的保暖靴、夹乸衣和手套。

孔澄完全无力抵抗,只能惊恐地任由他摆布。

“你、你在做什么?”

“这是我公司借给你的保暖装备,我只是拿回自己的东西而已。虽然以前那些女孩都没被发现,但为了以防万一,这个我也得拿走。”

霍嘉说着拉开了红色雪䄛的拉链,把她挂在身上的迷你斜揹袋解下。

“我不明白。为、为什么?”

头痛欲裂、浑身虚脱、躺在雪地上冷得直打哆嗦的孔澄嘶哑着声音问。

对于眼下发生的事情,她一点真实感都没有。

“不是告诉你了?你的血对妮歌尔来说,是很宝贵的药。我也不想这么做的。但是,你也有心爱的人吧?啊,对不起,我又忘了。总而言之,能这么纯洁又没有痛苦地死去,不也是一种幸褔?你的牺牲不会白费的。”

“霍嘉,求求你,不要吓我。你在跟我开玩笑吧?”

霍嘉从身上解下了一个黑色箱形袋子,从里面拿出连着一条塑胶管子和瓶子的小针筒。

“这次可以抽到多少品脱呢?”

霍嘉喃喃自语地念着,毫无犹豫地拉起孔澄的外套和羊毛衣衣袖,像医师般动作纯熟地把针筒扎进她手臂的静脉。

“嘘,不要动,挣扎只会让你痛苦。很快就结束了,没事的。”

“没事?”

孔澄睁大眼,绝望地望着鲜红的血液从体内被抽出,在透明塑胶管子内徐徐流动,被吸进黑色箱子内的瓶装容器。

的确,她几乎没感到疼痛,甚至好像开始感觉不到寒冷。

一阵朦胧恍惚的陶然感包裹着她。

有种像喝醉酒的飘飘然感觉。

瞳孔渐渐失焦,霍嘉的身影变得模糊不清,眼前只有一片白茫茫。

“为、为什么?”

孔澄开始无意识地呢喃。

“虽然妮歌尔很喜欢你,但我也挣扎了一番。去年那个日本女记者失踪,已经差点惹出麻烦,原本想让你安然回去的。但是,既然你是冥感者,事情就不一样。”

“不,我不是。。。。。。”

孔澄呼吸微弱地嘟哝。

“不是你自己说的吗?能看见幽灵和听见幽灵。我告诉过你,我的民族很迷信,能够与逝者连成一气的冥感者,只能斩草除根。因为,我最怕鬼了。”

霍嘉发出一阵干涩的笑声。

“可是,你杀死我的话,我、我也会变成鬼啊。你、你不是说很怕鬼吗?”

“对,我怕得要死。但是,幸好我看不到。”

“嗯?”

“所以,永别了。”

“永别了。”霍嘉冷酷的声音在孔澄耳畔不断回**。

她从绝望的回忆中回过神,怔怔地望着眼前像冰公主一样的妮歌尔。

“想起来了吗?”妮歌尔在问她。

“我死去了。我。已。经。死。去。了。啊。”

泪水在孔澄的圆眼睛里打转。

“但是,我为什么会看见你?妮歌尔,你、你也死去了吗?”

孔澄呆呆地发问。

妮歌尔轻轻点一下头,嘴角浮现一抹凄凉的笑容。

“原本还以为你是冥感者,可以帮助我们复仇。但那男人没有骗我们吧,原来你只是个普通女孩,这么容易就被杀死了,好可怜。不过,不用害怕。”

妮歌尔伸出手温柔地摸了摸她的脸蛋。

一股寒气直透孔澄心底。

她全身微微一颤,无法了解为什么会觉得妮歌尔的手这么阴冷。

自己也已经变成幽魂,失去热暖的身躯了,不是吗?

孔澄按捺着内心的困惑,忘情地追问。

“你也是被霍嘉杀死的吗?为什么?”

妮歌尔摇头。

“霍嘉怎可能伤害我?我们深爱彼此。”

“可是。。。。。。”

“你误会了。”

妮歌尔悲伤地垂下睫毛,欲言又止地说道。

“三言两语无法解释清楚,但你很快会明白一切。今晚是特别为你举行的派对,就先不要聊我的事情,跟大家打个招呼吧。”

“我的派对?”

孔澄愣愣地问,这才发现其他女孩都已站起身,簇拥在她和妮歌尔身边。

“从今以后,我们全都是你的伴儿。这派对就是为了迎接你而办的。来,这些全都是你喜爱的餐点吧?吃过冰宫的食物后,你就会成为雪女幽灵的一分子,不会变成游魂野鬼孤伶伶地徘徊了。”

妮歌尔把一只斟满香槟的纯银酒杯递给她,又挑了一块刚才她一直贪婪地盯着的小虾吐司放到她手上。

“大家从刚才开始就一直在等你喝第一口香槟,吃第一口食物,化身为跟我们一样的雪女,正式开始欢迎你的派对呢。”

妮歌尔撩了撩身上的蕾丝长裙裙䙓。

“成为雪女,你也会像我们一样,摇身一变穿上你梦想中的新娘礼服哦。”

孔澄怔怔地环视围绕在她身边,面露友善或伤感微笑的雪女。

虽然已经变成幽灵,但大家都好清纯漂亮。

反正已经死去了。

与其当雪地上的褴褛红衣野鬼,倒不如当冰宫的雪女,跟大家在一起。

而且,结果到死去前,她都没机会当新娘子,穿上美丽的婚纱,变成幽灵后竟然可以一偿夙愿。

可惜巫马没机会见到了。

脑海里忽然鲜明地浮现巫马的脸,教孔澄既吃惊又伤心。

为什么会想起他?

才认识了两天,两人已经人鬼殊途。

只能怪自己运气太背,也太薄命。

没机会谈情说爱,但有机会吃很多好吃的食物和穿很漂亮的衣服,变成幽灵的感觉原来也不是那么坏喔。

“你很想吃吧?不用客气。”

妮歌尔朝她挤了挤眼。

既然幽灵也可以享受美食,孔澄开始觉得没那么伤心。

冥界的食物是什么味道的哩?她急不及待想尝一口了。

孔澄举起手上的小虾吐司放到唇边,爽快地一口放进嘴里。

“孔小澄,不能吃!绝对不要吃!”

脑髓深处突然响起男人焦急的斥骂声。

听起来好像是巫马浑厚的嗓音。

巫马?他也死去了吗?

“喂,不要吃。不能吃呀。”

巫马气急败坏的声音几乎要把她的脑袋炸开来。

到底怎么回事?

“可是,我已经吃了哟。”

孔澄不断眨着眼睛,彷徨地在心里嘀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