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四章 致命一战

“景一,”明隐大帝用疲倦的声音说:“我们击退过北苍人和图戈人....可是羽士团好像杀不完似的,我们还能撑多久呢?”

“撑到他们死得一干二净为止,陛下...他们就像田里的害虫,我们要一直追捕到底。”我喝掉杯里剩余的酒润喉,对自己的话也不太有把握。“胜利向来就是站在我们这边的。”我想要给这位泾阳的勇敢君王打打气。

“你说的话不无道理。”

“陛下,因为我们并不是为了自己的荣耀而战!”

“我找你来是因为谣言愈来愈盛,”他忽然压低声音,仿佛隔墙有耳。“是秦羡攻打缥缈峰的事情。似乎什么也阻止不了他对权力的渴望,他的魔掌已经伸人了整个王国。万一宇文术没撑住,秦羡就会集中全力攻击我们这里。包围我们的羽士团和图戈人就会比现在还多。南边传来消息说他在缥缈峰如入无人之境,已经攻破了好几处要塞。下一个目标就是我们的边境了。”

听见了这个坏消息,我忍不住发起抖来,全身热血沸腾,握紧了拳头。我不由得纳闷,我们究竟要跟这些无法无天的家伙征战到何时?究竟要等多久才能等到和平?才能简简单单地过日子,才能踏踏实实地活着?我究竟还要等多久才能和凌安结婚?婚期被迫拖延让我对那些恶徒更加愤怒,巴不得喝干他们的血,拆了他们的骨头。

“秦羡打算把宇文术逼迫到陇南去,把他压制在那里动弹不得,等到他的铁蹄再也没有地方可以践踏了, 他就会一举击溃宇文术, 把他当胜利品带进坟墓里。

才说着,我们就听见远处有马嘶,路的转弯处也扬起灰尘。一名骑土抵达,带来了噩耗。

“陛下!”马匹和骑士都汗如雨下,他们外驰了一整夜,旁人一眼就可看出马蹄磨损得很厉害,骑土的脸上写满了疲惫。“南方又出现了一支羽士舰队!他们说是‘蛇眼'冥河,雷炎的兄弟所指挥。舰队十分庞大,动向不明,可能攻击凌都城南部或缥缈峰北部。目前看起来像是朝缥缈峰进发!”

明隐大帝叫人给信差和马匹水喝。他问信差饿不饿,大声呼喝仆人送吃食上来。我走向信差,凝视他的眼睛好半晌,让他冷静下来。我请他坐下,慢慢吃,我们已经了解了事态严重。然后我又跟国王说话,口气比先前紧张。

“你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吗,陛下?我们要在泾阳南部大战,否则缥缈峰和宇文术就完了。在这些北苍援军抵达之前,他的处境已经够危急了!”

“景一,其实这两件事根本就是一回事。 我刚才说过,万一缥缈峰完了,下一个轮到的绝对是我们的边界。”

“陛下,我请你允许我带人去打探冥河的军情!”

我们有许多事宜必须考虑,没有时间详细规划战略;不过,现在也不容犯错。比起眼前的严峻情势来,以前在战前的短暂时光都充裕得好似永恒了。

“好,我同意你,景一!!”

“我会尽快送消息回来,陛下!”我严肃地注视他。这一刻十分微妙。国王坐着向前倾,两手手肘撑在桌上,双手捂住眼睛,深深叹口气。我仿佛也体会到他的焦虑,同样感到沮丧。

“该是我们两个王国设法协议停战或互相保护的时候了。”国王深思道。

随后一片静默,静得可以听见昆虫的拍翅声,话声似乎都堵在喉咙,发不出来。最后,国王开口了。

“召集你的人,景一,我会拟定一份缔盟文书, 派人送去给宇文术。他是个光明磊落的人,我们的王国必须要采取一切必要的手段来抵御外辱!你带一面泾阳的龙旗去。我和杨舒离、高章守在这里,以防他们攻击我们。”

“那我就去准备,顺便和他们道别,陛下。”

什邡跟我准备所有需要的东西。我对部下宣布任务,他们都非常激昂,因为他们想赢,而要赢就得要狠狠打上一仗。这些只出力却不动脑筋运筹帷幄的人真是轻松。比起来,那些绞尽脑汁定计筹划的人尚未开战之前就已经感受到战争的痛苦了。对那些不动脑筋的人来说一场战役和下一场战役之间起码还有时间可以休息。对那些不参与议权的人来说,定计筹划的时间是用不着打斗的,既不需防卫也不需攻击,但实际上,我们却在脑海里把战况演练过一百遍, 感受过败战的痛苦百遍,看着我们的人马,勇敢的战士兄弟,在我们怀里死过一百遍,就只因为我们犯了一个错。明隐大帝教过我,最高明的战略家会一而再再而三地审查可能犯下的错,会预见自己的失利,像一名先知, 甚至像一名能够组织未来的人。

且不论那些军事上的呕心沥血,我还是比较喜欢在精神上和我的兵士为伍,他们奔赴战场,没有预见任何事,也没有预先承受战争的痛苦,只是想着战胜敌人或慷慨就义。

我离开了摘星塔,心情十分宁静,好似冰块。但我的思绪却忍不住飘向凌安.......我俩的快乐得再等一下了..我相信她和她叔叔会把国土守卫得很好,因为他们有许多城池,又有杨舒离和高章襄助,一起和国王以及国王的舰队驻守在摘星塔里,谁也攻不进来。

我们抵达了南部的涪城,打探到敌军舰队已经笔直通过泾阳南部,随时都可能攻击凌都城,凌安和寒婴的土地。

我们要驾驶四十艘龙船,当作完美的伪装。反正我们带着泾阳的龙旗,万一有盟友把我们误认成羽士团,我们可以升旗,澄清误会。我们选了个晴朗的早晨出发。 我那支生龙活虎的军队信任我,我这一次也不会令他们失望!我们进入了天鹅湾,风势对我们有利。没有暴风,没有乌云。晚上,繁星闪烁.......我举目四顾,叹了口气。思潮起伏,想起了家乡,回忆纠缠不放。我闭上眼睛,坠人浅浅的睡眠。隔天,“蛇眼”冥河的龙船出现在我们前方.....我们靠近凌都城,立刻派出探子,探子回报说泾阳南部没有发现冥河舰队。这么说来,宇文术才是目标....现在不是回头的时候。我们占了出其不意的优势,再者,什邡跟我都对敌人的伎俩十分熟稔。

我们朝缥缈峰的最北端全速前进。我们琢磨了半天才想通秦羡的策略是四面八方夹杀宇文术。秦羡把军队分成了两股,有两个目的,一个是给由南方增援的部队地面掩护,一个是要分散缥缈峰国王的注意力,不让他发现另一支由冥河率领的舰队从北边上来,所以我们决定用我们的四十艘船来尾随冥河。

下午天气转变成阴雨, 我们接近了冥河舰队登陆的地方,看见船上有几名卫兵。从我们的位置看,船只是朝我们而来。什邡跟我会给他们一个大大的意外。我们悄悄地划船,等到够近了,我大喊:“永苍大帝!同时我们射出一支火箭,表示我们到了。目前我们是北苍人。对方也是立刻响应。

“永苍大帝!”

他们会很高兴有更多部队增援。出兵打仗当然是多多益善,愈来愈多的玉子率兵来协助北苍人完成大业本来就是很正常的事。

可惜我们却是来向这些北苍人催命的。我只有一千名跟我同样有东翰血缘的人马,就帮他们把这一辈子的负担、狂热都给解决了。毕竟谁也没资格抱怨自己天生倒霉。空白的墓碑会吃掉他们的尸体。

我对他们没有悲悯。我们的攻势暴猛。我们把尸体抛到海里,烧毁了部分船只,有一名俘虏告诉我们有部分船只去和冥河会合,另部分去攻打康县地区的北方一座城池。 我们也决定往那里去,打算给他们一点打击。

“什邡,骑最好的马,带些人先走,去找要塞的统领,想办法说服他我们是盟友,是来帮忙的。”

什邡立刻上路了。他就像是雪狼的兄弟。我们一起作战,一起大胜,一起欢笑,一起伤心。现在绝不会一起失败。

“我会在天黑前抵达要塞,隔天一大早我就会带好消息回来。”他对我说,拍拍坐骑。虽然这匹马十分高大,负载他可也不轻松。我留在原处,望着传说中的城池方向,距离我站的地方骑马不到一天的路程。我请求老天保佑我的朋友以及随他而去的二十名战士。夜空跟上了一朵乌云,可能要下雨。我低头注视部下,觉得应该沿着山脚下的小溪扎营。铁匠和枪匠需要磨锐武器。我会下令隔天一大清早出发,或许正午刚过不久我们就可以抵达小城池的围墙边了。

我本来是这样打算的,可是心里却老觉得该继续前进,当天晚上就赶到城池。不知为何,我有些心神不宁....我也说不上来怎么会心跳得很急,焦躁得不得了,吞噬了我内心的宁静!我必须立刻启程,管不了大家有多累.....

什邡离开了几个钟头,一路顺利的话,他会在我们前头大老远,赶不上他。这样也好,因为等我带着军队抵达,他已经和当地的领袖费过番唇舌, 拟定了对我们有利的决策。

于是我们就出发了。我们抵达了保垒,保垒并不很大,没多久我们就听见了卫兵大声示.警....

不论男女都已经进入了战斗位置。

我命令军中举起龙旗,左右挥舞,泾阳之龙好似想吞噬羽士团。我希望他们能当我们是盟友......

首领带着许多弓箭手登上了城墙,什邡也是,还对我们招呼大喊。我们吹号角响应,很快城门就放下了。

我们就在弓箭手的瞄准下进入了保垒,还放下长剑,表示没有恶意。首领很快就在重兵环卫下过来。他叫嬗变,这名字我听来还真怪。当天晚上,夜色愈来愈暗,光线愈来愈不足,我的人马发现自己让好几支火把照亮了。缥缈峰的人民以宇文术之名热烈地款待我们,这一次我又遇见了一位仁厚的首领,也就是嬗变领主,他的模样有点像杨舒离,不过没那么结实,他非常好客,丝毫不怀疑我们的意图。他解释说宇文术收到了一份文书,言明南泾阳及北缥缈峰两国互相协防。嬗变领主和缥缈峰国王似乎关系匪浅。等我们吃饱喝足,他就把王国内最新的发展全部都告诉了我们。交谈了几个钟头之后,他道,“大家休息吧,”他说:“赶了那么长的路,你们一定都累了 。”的确,我们真的该休息,恢复体力了。

隔天我们需要筹划防务,我先要求和嬗变谈话。

“我有个计划,领主....我爬上城墙,从这里可以观察有无敌军动静。“我们找出他们的位置,第一天早晨拂晓前就攻击。”

“这样不会太芥撞吗?在这里我们有城墙保护..”嬗变是有道理,不过他把自己的战略位置限制在防卫上。

“领主大人,我绝对不是在这里说大话。你从我的外表也看得出来,我以前也是羽士团的一员,我知道万一他们围城,你的城池就会沦陷。比这里还要大上许多的其他城池都在一天之内给攻破,而‘蛇眼'冥河的军队势必非常庞大。根据俘虏的说法,他们有六十艘船,每一艘大约五百人,那么总数就将近三万了,大人.....”

“我的天,我的军队也不过两千人啊,景一!”

“三千人,大人.....”我说,把手伸给他。

“无论你需要什么,只管开口,景一。我相信你的决定。”

“攻击这些混蛋最好的时机就是趁一大早, 他们还没醒,还有点醉醺醺的时候...”

嬗变哈哈大笑,非常开心。他跟杨舒离一样有种老小孩似的天真。当天稍后探子回报,说冥河的舰队距离城池还有六个钟头的路程,可能是直扑我们而来。探子还说他们已经袭击了两处城池,夺走了所有的补给品和马匹。

今晚他们不会攻击,我心里暗想....他们会休息,隔天才攻击。两处城池提供了他们需要的东西,但攻打要塞并没有那么简单。

我相信他们会在城池附近扎营,所以一听完我的解释,嬗变立刻同意我在隔天清晨出击。他派出更多探子,而我们则准备战斗。

我们比较晚出发,三千人空城而出。

那个冬夜,月色惨淡,乌云蔽天,伸手不见五指,我们只能隐约辨识出自己的脚步。但就是这样月黑风高才最适合突击冥河的营地。我们占了天时地利人和,就连可怕的寂静,鹰鸣狼嚎都和我们行军的声音融合为一。

冥河的军队根本就军纪荒弛,营地卫兵醉的醉,睡的睡,连武器都不保管,只见地上到处都是弓箭、大锤、长剑、枪矛,跟孩子的玩具一样。

我和嬗变、什邡详细地把计划全盘复习过一遍,等他们认可之后,我下令进攻。我的人和嬗变的人就像麦田里的昆虫大军一样,悄悄地扑向敌人。

没有多久,我们就粉碎了羽士团营地。那些不知大势已去的人浑浑噩噩地迎战,连脚步都站不稳,只是凭一股惊骇和怕死之情在硬撑。我们杀得他们大败,北苍人逃走了很多,攻击我们的人则都死于我们的武器

兵器交击。我们的攻击撕装了敌人,斧头在敌人脑袋上开出一道血河。

破晓之后。只见空**的营地一片狼藉、那些不战而逃的人只是苟且活得一时,早晚也是跟这里的死人样下场。 等到曙光冲破了浓雾,我们才真正看见自己的战果,到处是断肢残骸,一个活口也没留下。 战场流满了恶魔的鲜血。远处仍看得见骑马逃生的人扬起的灰尘,后面还尾随着追兵。

这场杀戮并不是没有代价的。我们能够留给家人和兄弟姊妹的遗产也就是击败敌人,释放正饱受奴役之苦的王国。

我们损失了一些人,勇敢的战士,我们永远都不会忘记。嬗变损失的人手更多,因为他的士兵习惯了在城墙的保护下迎敌,不习惯野战。冥河死了,雷炎一定气得在坟墓里翻身。我们搜集了他们夺来的战利品,当然没放过军事装备,那可是价值连城。我们最珍贵的战利品是一面绣 着星星的锦旗,是由固原王国的三个女儿亲手纺织的。我们返回了城池。九九六年冬,我们也有节制地庆祝了胜利,浑然不觉这一仗对南苍的历史有多关键。

战士的快乐时光总不长久。

我们才刚击败了“蛇眼”冥河,就又听说秦羡的军队急速扩充,攻击肆虐了南缥缈峰所有的土地,许多人不得不躲入锁江。

南方已是哀鸿遍野,前所未见之惨。最不公平的是缥缈峰王国并不是因为昏君荒**无道,而遗祸百姓。宇文术是少见的仁君,他把沉重的王冠当作是必须要背负的重担,而不是荣耀奢华的表征。他非常公正,不像其他的国王会耽于逸乐,他反而像父亲般时时刻刻都在为王国打算,看见人民受苦,他更是苦在心头。

老天爷真是不公平,宇文术像俘虏一样困在定西,而秦羡那暴君却率领大军横行无阻,害愈来愈多的家庭家破人亡,妻离子散。

我们嬗变告别,他驻守城池以免有别的攻击,我们则出发去协助宇文术。我已经不敢肯定我究竟是在为谁而战。我离开了北苍土地北方的家乡太久,跟着太多的南部众王国作战,现在我变成是为了全四苍而战。只要有哪个国王够胆识,愿意牺牲自己来对抗羽士团,保卫自己的人民,我就为他而战。

嬗变的探子指引我们穿越了因为下雨而变得泥泞不堪的土地,然后我们就出发向宇文术提供绵薄之力。我们花了很长时间才赶到,一见城池的踪影,嬗变的探子就先去通知国王我们此来的目的,而我们则在大雨中等候.....

探子很快就回来,国王自然是很感激我们这支援军,所以我们就朝城池前进。

城池是匆忙建造的木墙,又老又简朴,我还以为回到了家...营火点燃想要给这寒酸的聚落一点风采。羽士团不费吹灰之力就可以踏平这里,因为这里已经很破旧很凄惨,我从来也没想到会在这么寒酸的地方见到那么伟大的一位国王。

我们正在泥泞中跋涉,宇文术已经出现...就国王来说,他的头稍微垂的有点低。

“陛下!”我跪了下来,不仅是出于尊敬,也是想给他打气,因为在我眼前的是一位谦卑的统治者。

“我很感谢各位能仗义援手.......”他说,凝视我的目光单纯诚恳。他是个心事重重的人,却散发出安详的气质。或许是因为他无愧于自己的职责,尽管所有的努力都败在羽士团手下,还付了两次和平贡品,但他的心灵却很平静。

“我很感激能够在全南苍最艰苦的时候贡献一点力量。”我答道。国王很亲切地要我把我的经历说给他听,我言简意赅地说完了。然后我们谈论了好几个钟头,谈的都是整个王国的困境,我们开始计划几个可行的策略。

大雨断断续续地下,并没有暴风雨,可是却下得很久,一下就是好几个钟头不停,已经吸饱了雨水的土地无法再吸收一滴雨。低洼地区很快就到处是小水坑,又扩大成水池,定西的沼泽又应运而生。沼泽再度醒来,生机勃勃。这种急速的地貌变化真可说是老天的神迹,给了宇文术元气。避居一隅的他视线失焦,任思绪与大雨融合,他有把握这一阵子秦羡的羽士团不会折磨他,因为沼泽就像天然屏障,谁想通过,必定会惨遭灭顶。再者,困守定西的残兵败将可以猎捕到更多动物,因为鹿群会迁居到沼泽后面的森林。

宇文术深知天堂转眼即逝。一旦太阳露脸,羽士团就会蜂拥而至,摧毁他们最后的堡垒。不过,这个上天所赐的礼物却让他有机会来推敲战略军事行动。他可以有时间提振士气,可以把他每天清晨构思出来的计划付诸实现。

宇文术是一名充满了神明主义的国王,无论是性格上或态度上都看得出来,他总是感谢老天赐子的礼物,但和他兄弟宇文玄不同的是,他认为人生不能单单静思不动,一味地祈神实思,对他而言,人生充满了激烈的战斗,充满了勇气,充满了艰辛急迫的工作;所以,他打算建造一座桥,横跨老天所赐的沼泽地,和秦羡的军队隔离起来;在他的人民、他的城池还没有完全被入侵者占据之前,他会守住这座桥。筑桥可以让士兵锻炼筋骨,让他们的肌肉有力。给军队加油打气是非常重要的事,可现在要想提振土气是愈来愈难了。毕竟,他的人马已经是自愿追随他,忠心耿耿,牺牲奉献,他没有权利要求更多了。必须要给他们一个目标,一个更光明的未来,为了他们自己,也为了南苍。唉,要是宇文术能看见未来就好了!要是他能预见未来的几天、几年,他就会微笑着面对压在他肩膀上的不幸,明白那不过是一点点的悲惨,是来挖掘他的勇气的。

宇文术决定造桥,他的考量完全放在他的人马和整个缥缈峰王国上。他唤来自己的左右手,发布命令,开心地看见众将士的眼睛里闪动着热心的光芒,他们都很佩服国王的主意。这位国王,不过三十岁,已经像是智者,因为战争的锻炼,祭司给他的书籍熏陶,他总是坐在祭司脚边,全神贯注地倾听。

宇文术实在不应该忍受这么多愤怒和残酷...但是我自己的人生经历让我知道力量总是存在弱点里,而得自经验的智能会在混乱中发光。国王挣扎痛苦的时光其实是表示更大的光荣就要在这些简单的沼泽地里成型,将来南苍南部所有王国都会萌芽。

天机不是我们这些凡夫俗子可以了解的!我们怎么也解释不了为什么会承受灾难不幸。不过,我们也不该被动地等待,否则的话老天也就不需要用灵感和感动我们的事件来激发我们,来对我们耳提面命。就是这样的态度会让我们的信仰在人生的每一刻发扬光大。亲眼目睹宇文术的遭遇,我不禁纳闷换作是我,我有没有力量来尝试这样一个不可能成功的行动。

宇文术的人马在定西埋头苦干,横渡沼泽地的桥梁几近完成,再有几处细工就可以通行了。再等两天每个人就可以来来去去,不用顾忌处处陷阱的沼泽了。大雨仍无情地下,筑桥工人却一点也不气馁, 因为国王曾跟他们解释过这座桥代表了老天的庇佑,让他们能够在敌方气势正盛的时候有块安全地。白天,半数人干活,晚上轮班,换另外半数人,如此一来造桥的速度增快,而且森林里猎物增加,也提供了源源不绝的食物。

宇文术很高兴筑桥顺利,他请来了他的老朋友,甘玲祭司。祭司陪伴他走过漫漫旅程,倾听过他的告解,为他施行授意,也把他的一生记录下来。多亏了这位神职人员,南苍的历史才能够流传给后代,不会像秋天的落叶般凋零....

不过,要想不调零,宇文术还得仰仗冬天。只可借冬天并不是多有力的支援,因为天气再冷,羽士团照样从南部海岸登陆。严寒的冬季,来风似乎能割裂肌肤,必须把全身都包得密严的。可是这些人却不在乎刺骨寒风,而是更在乎心灵的创伤。南苍人虽然不比我的人马耐寒,却在造桥期间无畏低温,唯一能够动摇他们的只有秦羡的攻击,因为即使传到我们耳里的消息再怎么微不足道,那一次又一次的杀戮都能够消磨身体和精神的力量。

宇文术绝对想不到会有这么多敌人!他们渡过的海峡是没有人胆敢挑战的。部队带来无数的船舰。秦羡侵袭了南缥缈峰的大小土地:从左边,从右边,陆地上,海面上。然而在这个小小的堡垒里,宇文术仍企图抵抗,仍企图凝聚抵抗的勇气,而援手却只有我们这一小群人。不管用的,我心里暗想,羽士团的军队太庞大,一且雨季停止,沼泽干涸,他们就会团团包围住我们。不过命运不会这样对待宇文术。他已经抗拒了这么久,这么一位勇武的人是不会埋尸泥坑的。再说,我的军队训练精良,士兵热血沸腾,才不会让秦羡轻易吓倒,谁叫我们是东翰土地来的呢...

国王沉默不语,但从他的眼神我看见战争已成形......是北苍人的噩兆.....这位信仰坚定的人不会轻易屈服的。

我想说点什么来让他心情好一些。

“陛下,从你身上我学到了应该向那些协助你的人致上最崇高的敬意!”

“你太客气了,朋友,你的慷慨援手就像是在最苦难最关键的时刻送上了救命药。我们必须好好补偿偿那些日夜赶工造桥的土兵,不过我得承认以目前的状况,我哪有那个能力补偿他们”

“那就邀请他们去打一仗好了”我想也不想就脱口而出。

我这种粗鲁直接的风格反而让气氛变得轻松、我们都哈哈大笑,忘记了这些日子的紧张。突然间,筑桥地传来尖叫**,人人都朝那边跑过去。原来是一根木桩滚落,压住了一名土兵。那可怜的年轻士兵腿被压碎了,他痛苦尖叫,其他人则手忙脚乱的想把他救出来。人人面面相觑,张口结舌,不知有什么方法能够徒手抬起那么大的一根木头, 除非是有神力才办得到。祭司赶来帮助受伤的人,想要给他止血。宇文术从自己的衣服上撕下一块布,交给祭司,要他绑在伤者的腿上。还不到几秒钟的功夫,大家已经围拢了过来。一名士兵走向前,神色古怪地瞧了瞧伤口,把宇文术叫到一边。宇文术示意祭司也一起来。祭司的看法一点也不乐观。

“截肢! ..一定有别的解决办法! ....“宇文术不想做最坏的打算。

“没别的法子了,陛下......”祭司显然了解他的意思。“要是放着不管,也会感染,他还是非死不可....血液没有办法流通,反而造成更大的痛苦。”

“既然没有更好的办法,那还是先救他的命吧。”宇文术让这场灾难给吓了一跳。

“一条腿总比不上一条命.....”祭司想给老朋友打气。

“谁来动手?”又一名战上问,看着几乎昏迷的伤者。

“既然如此....”宇文术深吸了一口气,看着受伤的人。

“我要死了...”他抽泣道。受伤的战士看了看四周的人,忽然抓住国王的手说:“陛下,我会效忠您一辈子。”

“给他一点酒,把他抓牢!”宇文术命令道。接着他挥舞长剑,眼睛瞪得很大,斩断了那只伤腿。做起来比说起来容易。最困难的是掩住耳朵不要听见那可怜人的刺耳尖叫。但是截肢做得非常干净俐落,已经陷人昏迷的伤者在烧烙伤口的时候根本没感觉,既没听见国王承诺无论有什么困难都会帮助他,也没听见甘玲祭司给他的祈祷。

宇文术和祭司匆匆离开,去喝点酒压压惊。

九九七年春,我们已经把桥梁建造好了,桥梁很有战略功用,我们可以上桥走进定西森林里,不费什么力气就能猎捕许多食物。鹿群都聚集在一起,到处都听得见野猪的声音。鸟类似平在庆祝有青蚊蜘蛛大餐可吃,溪流里鱼群悠游。我们吃了许多鱼、鸟、野猪。丰盛的食物可以提升战士的精神,甚至连看来毫无希望的老百姓都振奋了一点。

不过,桥梁最重要的功用却是让我们能够到达缥缈峰一些比较重要的城池,还没有弃守的城池。在这最艰难的时刻,, 很多人逃到半山蓝湾,海洋那边的土地,尽管会受到西苍统治, 也总比在北方蛮族的铁蹄下苟且偷生来得强。而且,死守南苍这块土地的人民因为听谣传说宇文术已死,认为已经没有国王了,如今当他们看见国王还活着领导大家时;必定能让他们甩掉沮丧,振作起来。

我们突袭了几个敌军基地,抢夺了马匹、食物、武器。其实战斗规模很不起眼。我们设下埋伏,突袭小股敌军。有时,我跟什邡会伪装成敌兵,进入某些营区,打听他们未来的动向。就连宇文术都乔装改扮在王国里四处走动。有时可以看见他假扮成牧羊人,有时又看见他在某个羽士团营地里弹奏竖琴,我真是佩服他的胆量。这位国王为了要保护自己的人民和王国,究竟可以大胆到什么程度?随便哪个场合,他都很容易被认出来,送掉性命。可是他绝不让任何事任何人阻挠他挽救缥缈峰的决心,因为这是他深爱的国度。我甚至还听说有一一次他假扮成卑贱的仆人,在羽士团活动范围的边缘城镇里打听敌情。他亲口跟我说,有一次他还因为把肉烤焦了挨了他自己的臣民一顿骂——要是那个可怜的女人知道她骂的是国王........

我们打听清楚了秦羡的动向,他们也不断地犯境,他现在正重新编组。打算要全面攻占缥缈峰中南部。宇文术必须立刻出现在百姓面前,号召各城镇头目来开会,以便凝聚部队的向心力:在敌军抵达定西领地之前就将之击溃。虽说现在就暴露他的位置等于是自杀,可是我们还有什么选择?四面八方的情势都不看好,北方也没有消息传来。要是他们攻击了中江帝国和大幽的羽士团,我们也无所知。依照判断,这件事很有可能。毕竟雷炎曾在北苍的南方建造了十分坚强的防线,给他造成了沉重的负担,对他完全支配中江帝国也有很大的影响。目前正在统治这些地区的玉子们或许正感受到南方的东翰人所施加的压力。

宇文术就像是优秀的军事家,知道被动等待敌人来袭将会一败涂地。但是反过来说,要是线民的消息并不夸张,那么秦羡的军队规模比还炀的还要大,而且战争器械之多,没有一个国王看了不眼红。他也知道秦羡会全力对付南苍南部,而宇文术就是他唯一一个,也是最后一个死敌。因此,他决定继续小规模战斗,而且要快准狠,先从附近城席开始,等到人强马壮,他才会去迫击敌人大军,一 举解决掉他们。铁匠不眠不休地干活,捶打武器的声音不绝于耳,就连鸟叫都压过了。而打铁的节奏则预告了即将而来的血战,到时绝对是尸积如山。三名力大无穷的铁匠默契致地伺候这些钢铁,贯注的无限热情唯有钢铁能够感受。

甘玲祭司衡量宇文术的决定,忠言直谏道:“我们必须让大家都知道宇文术还活着,而且他需要每一个能够战斗的臣民帮助,来投入战场,收复缥缈峰王国。”

“我不知道那些国王、那些头目、那些战士部族是否还记得为我...我隐伏了那么久,任百姓受苦受难,饱受那些北方盗贼的肆虐。我甚至没有把握我的子民还是否把我当他们的国王看。”国王的苦涩话语悬在空中,他的悲伤重重地压下来,听得出他对自己非常失望。

“陛下!”祭司高呼,“你亲眼看见附近城池的头目看见了你还活着,他们有多高兴!老天留你一命就是为了今天,为了要保护他们,陛下,你还活着!”

“别给我戴高帽子,甘玲,我很可能会相信,然后就让自我膨胀,控制了灵魂,开始以为我真的很伟大,真的无所不能,真的是拯救王国舍我其谁的那个国王了。”宇文术不但郁郁寡欢,而且充满怀疑。

“陛下,你会为大家带来快乐幸福。很多人会恳求和缥缈峰缔盟,他们都会为了换取你的保护而甘愿变成你的臣民。”

“这不过是你这位好朋友的客气话罢了。”

“不,陛下,不是客气话,而是预言,”说着,主祭司双手按住了宇文术的肩膀。“上苍的意愿就是要公正之人来统领全人类!”

日子一天天过去。战士忙着小规模战斗,对自己的战果十分得意。我们的军队数量增加可观,但比起秦羡的超级舰队来说还是小巫见大巫。宇文术把大部分仍效忠于他的国王召集来开会,盟军从各个角落汇人,宇文术的臣民都偷偷赶来和他密商军事行动。国王镇日长思,我不知道那时他心里有多少思绪翻腾。或许他以为他的王国是最后一次大团结,也或许...这位高贵的国王是多么热爱缥缈峰!

此时此刻,宇文术不是为了更高的权位而战,也不是想要扩充自己的王国。他是为了缥缈峰的存亡而战。他的子民对国王的快速攻击深具信心,但他们期待更多。对他们而言,看见自己的国王从定西再次站起来,简直就像奇迹。

他们赞颂国王,给于他理应得到的荣耀,用极大的喜乐欢迎他,要是当时情况允许的话,他们会把所有人都找来大吃大喝一顿,庆祝国王复行视事。可是他们知道该保密,因为还有可怕的威胁不断从对岸度海而来。而宇文术,尽管对自己的失望还是很明显,也展开行动了他重新组织民兵,也以非常紧凑的节奏武装部队。宇文术深知怠惰只会让希望消磨,让掠夺者坐大,因为猎物的动作会变慢,精神会不集中。但我们可不会是羽士团手到擒来的猎物。这是我从吸入鼻孔的早晨清新空气里感受到的。现在是我操练武艺的最好时机。我感觉浑身精力充沛,像是等着猎人的野兽,随时要扑到他身上,把他撕成碎片。我的部下都跟着我在破晓之前就起来训练,宇文术下令他的部下也接受同样的训练。每天早晨都像一次新的胜利:在我们的土地上、我们的岛屿上,每天都是崭新的一天。国王本人也带头操练,更让所有主兵士气大振,他的一言一动都渐渐酝酿出未来的胜利。

几个月后,气候变得暖和,太阳照亮了我们的战斗精神,温暖了我们一度有如冬天般寒冷的心。

宇文术看出漫长艰辛的战斗近在眼前,于是下令所有的地方首领尽可能召集人马武器。而他自己则一直忧心忡忡。

“秦羡不是号简单人物, 他是非常高明的军事家。每次想到他,我都把他比作一头狼,被一群猎狗追捕。 就算给逼得后退,他也会绕过山,再回头攻击,借着阴影作掩护。溜过悬崖,藏进森林,等风头过了再现身。”

“可是陛下,你忘了,, 他或许够精明够优秀,不过他少了最重要的东西,就是仁政,再邪恶的人也不会一直承受他的暴政和不公不义。”我反驳道,这一次口气很严厉。

决定性的一战已缓缓拉开了序幕。秦羡的大军在固原平原扎营。所有忠于宇文术的人马,我什邡、我的部队也聚集在一起,在巨石柱整编。巨石群生这地方有神秘的气息。环绕着我们的巨石成了我们的保护屏障。宇文术邀请我们起静思片刻,我看见这位国王,虽然是这块土地的无上权威,却以最谦卑品最虔诚的态度,舍弃了帝王之尊,跪下来,脸贴着尘土,把一颗心送到众生面前。我陪伴他祈祷,度过了许多漫长珍贵的时光。我快速瞥了瞥后面,又瞧了瞧左右,:黑压压一片军队,跪下来,都是最虔诚的灵魂,长剑插人地面,诚心诚意地荣耀万王之王。这一刻会永远铭刻在我的内心,之后,我们站起来,朝阿拉善出发,迎战驻扎在那里的秦羡大军。我们策马行进了好几个钟头,尽管心头战云密布,我们还是能偷闲欣赏一路上悬崖峭壁上生长的植物,披着晨露闪闪发光,一心一意要在岩缝中茁壮成长。

我们放松缰绳,让马匹自己加速。此时只有达达的马蹄声,偶尔会有一点不协调的声音,四只马蹄猛然踩中地面,打破了奔驰的节奏。大部分的军队在我们后面行军。我们把长矛朝天,盾牌向前,看起来就像一道五颜六色的围墙。

我们抵达阿拉善,只见前方冲天的悬崖上蚀刻着“天水”,上面有一匹巨马,是一匹白马,画在山壁上,长宽都有一百匹马大小,这幅画吸引了宇文术的注意。

“景一,画在那块大石上的马让我想起了许多年以前我打过的一次大胜仗。那时也是有一匹白马那天,我哥哥正在虔诚地祈祷,我比他先上战场,”泪光模糊了他的眼睛。“谁知道这是不是神的旨意,要把我们推向最后的胜利?这个图案让我们想起以前的胜利,再度自信地面对另一个挑战。毕竟,景一,你自己亲口说过,那些人是恶魔,而那些暴君掳掠百姓,把寺庙神像都化为灰烬,**奴役这大地上的每一个人。”

“宇文术,你说的话很有道理,我们应该让所有人都知道,就当作是胜利的预兆!我们得提醒大家从前也有过一次抵抗人侵者的战斗, 而且是我们胜利了。”当前最要紧的是,我们的人马不能在敌人倾巢而出的时候吓得作鸟兽散,我也绝对不会错过任何一个可以鼓舞士气的好机会,毕竟决胜的要诀可不是只靠武力。

宇文术很仔细地聆听探子的报告,随即下令全体下马。我们把剑插入土里,在上战场之前最后一次虔诚地陌拜。可是宇文术居然做出了叫人惊讶的事情来,他要我们这些人排成一一个五角星。一个肉体做成的五角星,有数不清的战士,实在是非常壮观。最后,由宇文术来发表开战前的最后一段讲话: “我们组成这个五角星,这也是我们的作战阵势。什么战术也对付不了我们,因为我们谦卑的足迹上有上苍的保佑,他是这个混乱的世界上真正的统领。让我们来当和平的工具,让我们把四苍从混乱中拯救出来!我们是这个世界上唯一一个有血有肉的为了四苍和平而战的部队!该是正义在四苍的东西南北发光发亮的时候了!

沐浴在几乎是超自然的力量中,又加上宇文术的激励,我们激昂的朝阿拉善核心行进。秦羡和他的大军正在那里焦急的等待我们,等着要给我们致命的一击。

一看见羽士团的壮盛,我们的部队里立刻响起一片耳语。我的手下眼神凝重,我看出来有两种解释: 一个是我灌输给他们的信心,一个是某种程度的饥渴,也许我该说是对战争的热爱。我觉得在我面前的人全都是不屈不挠的优秀战士,他们愿意让我来当他们的领袖实在是我莫大的荣幸。

秦羡的大军好似一道围墙,有三层厚,叠成一个长形的密实方阵,叫嚷着挑激的言词,用长矛敲打盾牌,高呼永苍大帝之名,跟我们安静感伤的陌拜相比,他们还真是兴高采烈。我想起遥远的过去,我父亲和一名叫做尉迟恨山的北苍猛士决斗,当时我握着母亲的手旁观,那是好久以前的事情...那些北苍人也像现在一样敲打盾牌....现在又看见他们,骄傲之情油然而生,因为这些北苍人都是所向无敌的征服者。不过宇文术却格外沮丧,因为他发现国内的城池房舍几平都化为灰烬,我以前也为这件事难过,今天还是。有多少像当初收留我的仙人一样丧生在血腥的兵刃下?这是四苍百姓的大浩动,四苍很可能会论落到羽士团的手里,永世不得翻身。我们可能得要崇拜永苍大帝等众神,时间一久,真正的信仰会被淡忘。再也不会有像九域经这样的大师来传道解惑,再也不会有像宇文术一样仁厚又公正的国王。宇文术最怕的就是这一点,所以我们今天这一战才非胜不可。所以,我们会像雄狮一样奋战,像不知恐惧为何物的野兽一样进攻。

我的忖忆剑似乎是战场中最致命的武器。什邡似乎更加力大无穷,攻势锐不可挡。宇文术看来像得到了开悟。敌人尸体纷纷倒在我们脚下。这一战足可让风云变色。短兵相接,一道人墙似乎把敌人 一步步逼人冥界。北苍人很快就会尝到苦果。我们的长矛每攻击一次,就会有敌人的胆汁喷出,像是永远也倒不干的酒杯。敌军顶不住我们的攻击,开始撤退,一张张脸上明显透出疲倦。

弓箭手像雨点似的把箭射入敌人的后翼,时间一久,造成的伤亡就看出来了。起初敌人并不在意会发出声音的响箭,但后来北苍人却不得不抬头看天,举起盾牌。跟我们正面交锋的前线部队仍然没有溃散的迹象。羽士团是强壮优秀的战士,但我们却有燃烧的灵魂。我们是在保卫自己的领土,自己的家族,以及我们最珍贵的宝物:我们的信仰。

我的忖忆剑划开了许多羽士团的脸,切开了他们的头,露出牙齿,我非常高兴。看着他们倒在我脚边,我充满了信心,在这场关键战役里,只有一个部族能够存活。秦羡独揽大权,没有任何国王辅佐他。自作孽不可活。我们似平对战败的迹象格外敏感,立刻加倍攻击。就在激烈的战斗中,我忽然发现我们正一步一步前进,把秦羡的前线部队逼迫得节节败退。这是胜利的征兆,我好似亲眼日睹了奇迹,心里扬起一股信心。神之剑粉碎了北苍之盾,而南苍人也在国王的命令下慢慢推进。他们仿佛是野兽,把敌人包附了起来,敌军如今是腹背受敌,四面八方都有敌人。

看见我的人马在对付羽士团的时候那么骁勇,我又一次得意得不得了。

那一波冲刷过我的灵魂,带着信心、感激、骄傲的浪潮,现在也扑打在羽士团心头,只不过那是一波惶恐的波浪,纠缠着他们的灵魂不放。

怕死的念头折磨着他们的灵魂。我想去找找看他们吹嘘的那种视死如归的精神,却不见得找得到。我之前就注意过,在前几场他们吃的败仗里,他们唯一的念头就是逃命,躲开我们猛烈的攻击。我们继续推进,完全包围了秦羡的大军。

我说不上来羽士团逃离战场时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只怕永远也说不清楚。我们的部队没有停,反而无情地追逐那些逃命的人,杀掉所有受伤的,占据一路上敌人抛弃的马匹、牛群、补给品。

一整天下来, 南苍人用骑兵封锁西边,不断追击败军,用利剑从后面斩断敌人的退路。民兵骑马追杀敌人。有些国王的侍卫骑马赶过逃亡的北苍人,然后跳下马来,杀掉那些丧家之犬。

作战的另一个结果就是战士的武器会受损。肉搏战的时候盾牌会承受无数次打击,这是我们在每次激烈战斗之后学会的道理。祭司曾经传唱过,相当贴切:

受伤的英雄继续上路,

人们说他的盾牌破烂,

铠甲报废,头盔凹扁。

战士自己会修理大部分装备:要不然就委托随军铁匠。受损的铁剑必须在战后重磨,断掉的长矛长枪只要换个新柄就可以。不过修复铠甲就需要专门的工具,而且还要辛苦专门打造铠甲的师傅。有些装备可以用亲卫队自己带来的零件修补,或是用军队的库存换装。反正我们的部队准备得很充分。

我们主要的补给来源是战场,起码对我们这胜利的方来说是如此。战斗尚未停止,就已经有人动手剥除死者的衣物,有时甚至还在战斗最激烈的时候就开始了。珍贵的物品像是铠甲长剑都堆成了山,就是在战场这样的背景下才会看见大量的军事装备,歼灭的敌军残留下的装备是极大的报偿。我们必须感谢上帝送给我们两份大礼:胜利,以及掳获的武器。

我们继续行军,下一个目标是清莱,十五里的路程,秦羡的败军都撤退到了那里,我们把他们躲藏的城池给团团包围起来。宇文术的军队陆续抵达,沿着城墙部署。

我们似乎并没有使出全力追击败军,因为联军里那些单纯的人一心只想要搜刮战场上的战利品。依我看来,有些追击的部队太急着回头去抢夺他们赢得的战利品,军纪实在太差,如果是我的部队,我绝对不会轻饶。可是话说回来,这些单纯的人拿着最基本的武器,面对一场悬殊的战斗,为了他们的国王而战,而且还打了一次大胜仗,他们是有资格取得一些精良的武器,以更佳的状态为他们的宇文术国王效忠。他们寻找的不仅仅是武器,而是自己的未来,而且还是战死的敌军所提供的未来。

战士们都全数折回,经过了一堆又一堆的尸骨。现在他们可以好整以暇地拿走沾满鲜血的战利品,剥掉美丽的装饰、斗篷、盾牌、宽刃剑、闪亮的头盔,总之一句话,就是从可恨的敌人手里得到的珍贵宝藏。这些折磨了他们一辈子的敌人如今终于都成了毫无生气的死人。

秦羡的黑鸦旗帜一度神气十足,在战场上威风凛凛,让每个胆敢与他作对的人心惊胆寒。到如今,战场上到处是“战兽”飘扬,我们的旗帜淹没了秦羡的旗号;从作战开始就隐藏在我们侧翼的各种猛兽,已经等着要好好饱餐一顿了。

“陛下,只要你一声令下,我们随时都可以进攻。”我迂回地说。“我们已经是胜券在握,最好是沉住气,把秦羡的人马围个水泄不通,让他们又饿又累,消耗他们的战斗力。”国王沉思道,于是我们就在原地等待所有的部队集结。

现在我们有时间可以照料伤兵了,照料伤患是亲卫队以及急救小队的责任。中江部队里似乎没有医者,不过他们应该都具备了医药的基本知识,知道如何烧烙伤口,以免伤者失血而死。大部分的治疗方式都很传统,用草药来疗伤,还搭建了许多医疗帐篷。

我跟着宇文术和甘玲祭司慰问伤兵,给他们加油打气,光是看见我们,他们就浑然忘了伤痛。我发现中江的医疗专家都是和尚道士,我猜想主要原因是只有这些人读书识字,他们可以从中原那里抄录医学典籍。

有个伤兵陷入了昏迷,不断尖叫,全身冒汗,一会儿叫 “我给恶鬼砍了”,一会儿又叫“敌人之剑",祭司告诉我这是古老的传说,指的是冥府六个铁匠所冶炼的一把刀,被砍中了会造成强烈的痛楚。我想起了秦羡,立刻回到围城的位置上去秦羡可是活着的恶魔。困守在城墙里面,秦羡只能靠占卜来鼓舞士气。退无可退的他一心等着增援部队,只可惜永远都不会有。话虽如此,他还是让我们整整两个礼拜的时间不敢掉以轻心。在似乎水无止境的两个礼拜过去之后,我们的军队一寸也没有退却,,把城墙给围得滴水不漏,连只苍蝇也飞不进去。眼见大势已去,秦羡终于投降,交出了所有的人质,但求我们饶他一命。

我们这些战士最直接的反应就是把那群可悲的混蛋杀得一个也不留,但宇文术却停在敌人面前,把我们完全搞糊涂了。

“秦羡,要是我们饶了你和你手下一命,你愿意放弃你的所有吗? ”

我水远忘不了这一刻。睿智伟大又宽厚仁慈的国王宁可把再谈和平,也不愿用和这些恶魔同样的暴力来铲除他们。

秦羡同意了,宇文术维续往下说。

“你愿意接受和平盟约,签订战书,从此一心向善,再也不会在这片土地上散播死亡和邪恶吗?”

秦羡犹豫了一下才回答,不太了解对方的真正用意。他看了看自己的玉子们,完全看不见当初的意气风发,或许反而看见了在此时此刻他有多众叛亲离。玉子们严厉地盯着他,我听见有一个玉子鼓励大家决一死战,但秦羡命令他不得多言,然后他就在伟大的缥缈峰国王面前发誓........

“我不是为了我自己才要求的,秦羡,我是为了你,为了所有四苍子民。”

“我郑重发誓!”

“那就走出来!”宇文术命令道。

举着斧头。多疑的北苍暴君从城墙里出来,我出于直觉也向前跨出一步,还高举着斧头,宇文术拦下我,按住我的手臂,我们虽然年纪相当,他却像做父亲的阻止孩子一样,此时此刻他似乎真的比我老成不少。

“发誓,北方的主宰者,用你最重视的战士灵魂发誓,你永远不会再给缥缈峰以及全四苍来不幸。”宇文术对秦羡说。

接下来的一幕更让我永生难忘。宇文术肃穆地低头,向敌手表示致敬。然后他转向羽士团的首领,凝视他的眼睛。秦羡一脸迷惑...接着宇文术以缔结和平之名欢迎他,拥抱了他。这名曾经暴虚无道、手握大权的羽士团国王哑口无言,全身发抖,跪了下来。

“陛下,我用我最重视的一切发誓!

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竟然有国王和一个溃不成军的敌人和解,而且这敌人还是一个几乎肆虐了他整个王国的大暴君,我的狭小器量令我更加渺小,我绝对做不出这种让步!或许我该说我绝对不会有这种胸襟!当前的情况让我很气馁,我想寻找平静却找不到,我没想到竟然真有一位国王可以把九域经教导过我的大道理付诸实践。

我硬逼着自己忏悔,以便看清宇文术的举动,好好体会。

微风轻吹,空中弥漫着快乐希望,可是我还是再自我检讨一遍。我是不是一个爱好战争的人?我是不是一直都需要敌人? 我是不是忘了生命的活力,只想着死亡的显赫?我为什么不能接受和平?

我抓住披在前额、像面纱一样阻挡住我视线的头发,我的头一直低垂着。

我的良师益友的形象再次清晰起来。我感觉一阵和风吹拂过灵魂,一阵冰冷温和的风。我的头本来像着火,现在突然清爽了。我跪了下来。“战士和圣人并不互相矛盾!”我在心里想,几乎是在心里大叫。“战士讲究的是铁的纪律和高尚的品德,圣人则是传布和平,本身也要具备和平的气质。战士必须确保和平,圣人则要注意公义。战士是圣人的先锋,圣人则秉持信仰。战士四处寻找信仰,圣人则为真善美而战,并且要传播到更远的地方,深植人们心中。战士对抗邪恶,竖立起更高更牢的障碍,追猎邪恶到天涯海角。我们并肩作战,圣人和战士,为了同一种正义。对抗邪恶,而不是对抗别人!就是这个道理,宇文术的举动就是最好的例子。”

敌人已经被击败了!他已经粉碎了!

但他不是他的敌人!而是他的兄弟!

第二天对我来说就像是在平静的水面上行船,这天是安葬死者的一天。

曝尸战场是一种战略考量:尸体是胜利最明显的证据,最不容争辩的证据,不但可看出战役的规模,也可看出战胜一方气势之盛, 失败者连收拾残局的功夫都没有。我的原则就是任由敌人在战场上腐败,给那些图谋不轨的豺狼做个榜样。

但是对宇文术来说,为他的战士安排适当的告别式却是神圣的义务,不这么做,非但对不起他的手下,也对不起自己的良心。国王一心想要让那些死于羽士团之手的亲卫队能够得个全尸。这种修补死者遗体的传统深植在中江帝国人的心中,办得不好甚至会影响他的权威,因此整件事都很严肃地执行。

第三天有如恬静的潮水般降临。大胜后的第三天,秦羡以及其他粗野的战士就签订了和平战书。

宇文术下令,我们为羽士团投降而庆祝了十二天,缥缈峰全境欢欣鼓舞。宇文术甚至还下令送给秦羡一大批礼物。

和平终于来临,我想都不敢想的和平。我看着一个公 正的王国诞生,这王国会从南苍南部渐渐拓展。不消说,宇文术会维持长久的和平,空气似乎都在欢唱,风也吹奏着宁静的喜乐...该是我离开的时候了。“陛下,这几天发生的事不是我的智慧所能了解的,”我紧张得咳嗽,“我知道凭你的权威,你可以决定一个人的生死,不过...”.

国王很和蔼地劝戒我。“容忍是很值得培养的,朋友。”

人类和天使的差别只在于人类的体型比较小。而人类和人类的分别则在于尽管大家生于平等,却很少有人真正平等。圣人和凡人的差别则在于圣人懂得谦卑,而且在性灵上比别人“渺小”.我观察着宇文术的高贵之处,心里一面这么想。

等到我的灵魂真正成熟的那天,或许我就能够完全了解宇文术到底是什么样的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