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晚风
1、
我一直希望能请韩牧吃一次饭，特别是爸爸额外寄了钱过来以后。可是我找不到借口。我知道，决不能让韩牧知道我发现了他老是一个人躲着吃白馒头。
一顿饭解决不了他的任何问题，但能解决我的一点问题——至少我心里会好受一点。谁叫我没事找事要去跟踪他呢。
今天终于有机会了。
今天是韩牧和他的同桌值日，可是他同桌发烧了，下午没能来上课，就剩下韩牧一个人打扫卫生。
别的同学陆陆续续都离开了教室，而我则趴在桌子上赶做作业，一副忙不过来的样子。反正韩牧扫地是从最左边的一列扫起，而我的座位本周正好换到最右边的一列，而且是在第二排。等他扫到我这里，整个教室也就差不多该扫完了。
“江荷你怎么还没走呢？”韩牧扫到我后面来了。
“我想把这张物理练习卷做掉。马上做完了。”我站起身，走到走道对面已经扫好的位置坐下，继续做题，“不会妨碍你扫地的。”
“题目难吗？我一道题都还没做。”韩牧探过头来看了看我的卷子。
“好像还可以吧。反正套公式好像都能做出来。”我回答。
心里突然有点郁闷起来了。
好奇怪，我每次做物理题目都有一直非常被动的感觉，我好像只会用一种非常笨拙的方式来解答问题——我要先看看这个题目是属于哪个章节的内容，然后再看看那个章节都有些什么公式，然后我就拿那些公式来套这个题目，看能否套进去。这种方式只能解决简单的、局限于本单元的题目，如果换一个复杂一点、灵活一点、把几个单元的知识串起来的那种题目，那我就死定了。
可是，做数学题和化学题完全不是这样的，可以说感觉完全是不一样的。做数学题或化学题，我从来不先考虑公式的问题，我只是直接分析和解剖题目，在分析和解剖的过程中，需要用什么公式或定理，它们自己会直接跳出来，根本不需要我笨呼呼地去套用。这样做题目，你会有一种做将军的感觉。
我想，这样的两种状态，应该是跟课堂上的“进得去”和“进不去”有关吧。
想起宝宝，想起她毫不在乎的、会拐弯的眼神，我的心情更郁闷了。
我不知道韩牧是不是有这样的感觉。我突然好想跟他交流一下。
其实，我有好多想法都想跟人交流。可是我找不到交流的人。
韩牧扫完地，我“正好”做完作业。我收拾好书包，“正好”跟着他一起出了教室门。
白天越发地显得短了。前一阵这个时候还高高地挂在西天边的太阳已经不见了踪影。黑夜的天幕已经低低地笼罩了下来。有饱含秋意的晚风一阵一阵吹到身上。
已经是仲秋的天气了。
除了送别萧潇的那一次，这是我第一次正儿八经跟一个男生一起走在校园里。我有点不好意思，韩牧也有点不好意思。
我伸出手去，大大地张开五指。秋风快速地掠过我张开的手指，留下嗖嗖的凉意。
韩牧突然笑起来了：“你想抓风？”
韩牧的笑容在暗淡的天光里显得既亲切又英气勃勃。
我不再不好意思了，我也笑起来。我说：“我小时候很傻，老是想用手去抓住风。”
韩牧的笑意更浓了：“我们彼此彼此啊，我小时候呢老想用塑料袋去装风，然后想把装满风的塑料袋捆在身上当翅膀，让它带我飞起来。”
“这主意听起来蛮不错的啊！一听就是一个聪明的孩子！”
然后，不等韩牧发话，我语速很快地接着说：“聪明的孩子是需要奖励的！韩牧今天我请你吃饭好吧？”
韩牧有点好笑地看我一眼：“什么话呀？这算什么理由？再说了，要请吃饭也是男生请女生，哪里有女生请男生的。”
我说：“封建吧你！为什么女生不能请男生？实话告诉你吧，我爸爸得教学奖了，给我多寄了一笔钱来，我想请客都没有朋友。给点面子嘛，你好歹算是我朋友加老乡啦。”
“反正我不要你请。”韩牧很固执。
“我就要请，我还要你陪我聊聊天，呆在这里我闷也闷死了。”我的固执劲也上来了。
韩牧好奇怪地看着我：“闷？为什么？”
我也好奇怪地看着他：“一个说话的人都找不到，还不闷？我看你也老是一个人的，你就不闷吗？”
韩牧摇摇头：“不闷啊，我本来就不爱说话，我觉得一个人挺好的啊，我一个人空着的时候就背词典，很好玩的。”
“背词典？什么词典？”我一下子想起上次跟踪他到实验楼后面，看见他坐在石头上，好像确实是在看一本词典一样的东西。
“英文词典。”韩牧眼睛也不眨地回答。
“背——英文词典？一页一页——背？”我吓得不仅眼睛眨个不停，舌头好像也打结了。
“是。你不知道吧？背英文词典很好玩的，你会眼看着单词在后面一个一个增加字母，一个一个逐渐变长，然后意思变得完全不一样。就好像在玩一种游戏一样。”
背英文词典……玩游戏……天哪，韩牧原来是这么古怪的一个人！
我心里一下子对他充满了一种强烈的兴趣，我蛮横地说：“今天这顿晚饭你吃也得吃，不吃也得吃，反正我请定了！你一定得陪我聊聊天！”
说着，我一脚跨进了已经有点空****的食堂的大门，直奔窗口。韩牧想抢到我前面，可是我双手霸着窗口，“这个、这个、还有这个”地一边点着菜，一边冲窗口里站着的师傅乱叫一气，然后直截了当地把饭卡递给了食堂师傅。
今天是请客，我豪爽地给我们两人分别要了三份菜，一份荤的，一份荤素混杂的，一份素的。
韩牧站在一边，有点目瞪口呆的样子。
哈哈，没见过本姑娘这种样子吧？说实话，本姑娘和萧潇在秀水中学的时候，一直就是这样一副样子的，我和萧潇经常这样请那帮住宿生吃饭，当然也经常这样强迫他们请我们吃饭。
2、
一直到我们面对面坐下来准备用餐了，韩牧还是一副回不过神来的样子。老半天，他才牙疼一样地一咧嘴，说：“江荷，你真行。那下回我请你吧。”
我嫣然一笑：“好啊。”
同时在心里说：下回？等到你上了大学拿到了奖学金或者打工工资以后再说吧。
我迫不及待地往嘴巴里塞了一口菜，一口饭，一边迫不及待地问他：“快点告诉我，你为什么要背英文词典啊？它真的很有趣？”
韩牧点点头：“有趣极了！你知道吗，其实词与词之间有很多内部的关联和秘密的，如果你掌握了，背词典就一点也不难了。”
“这样啊？”我像看一个外星人一样看着他。那一刻，我真的有点怀疑他是外星人。
“也不完全是这样。”韩牧迟疑了一下，有点难为情地继续说，“还有就是，我希望自己每门功课都保持最优秀。我们以前在乡下的学校，比起城里学生来，我们的英文底子太不好了。我担心英语会拖我后腿，我失分最多的地方在于阅读理解题，特别是首字母填空，因为自己掌握的词汇量太少了，很多地方都看不懂。我希望期末考试我能拿到奖学金。如果拿不到奖学金，我下学期可能就回不来蓝湖中学了。”
“为什么？”我停止了享受丰盛的饭菜，抬起头来吃惊地看着韩牧。
“不怕你笑话，我父母都是农民，家里没有什么收入来源的，只能靠地里长的、家里养的一些东西卖钱。家里只能给我出得起这个学期的费用，我跟家里说好的，如果下个学期我自己想不到办法，我就回去念书。”
“啊，不是吧？”我呆呆地看着韩牧，“你自己想办法？你自己怎么想办法啊？！”
韩牧有点羞涩地一笑：“老实说，其实我也不知道。那个时候其实我也没想那么多，我只是特别想到蓝湖中学来念书，哪怕就念一个学期也可以。”
“为什么？你为什么会特别想到蓝湖中学来念书呢？”
我想我的表情一定更加痴呆了。难道韩牧也跟我和萧潇一样，遇到了一个播撒梦想的江老师？
“说起来，也许是冥冥之中注定的吧。”韩牧慢慢地咀嚼着嘴里的饭菜，眯缝起眼睛，好像陷入到一个神秘的回忆之中。
“在中考前不久，我翻看一本不知哪里捐赠给我们学校的杂志，在杂志的后面，我看到了一些非常漂亮的图片，有大树，有红砖房，有漂亮的电脑房，还有铺着塑胶的篮球场。我一看，原来这些图片就是传说中的蓝湖中学。那时，我就对着那些图片看了好久。更巧的是，那天晚上在家里，我正准备做作业，突然听到外间的电视里在说蓝湖中学，我赶紧跑过去一看，电视里竟然正在介绍蓝湖中学。我就一直站在边上看，我爸妈想要换台我也不让，一直看到节目结束。那个时候，我就拿定了主意，中考的时候报考蓝湖中学。那个时候，我根本就没想到费用的问题。”
韩牧的声音低下去了。
我使劲点点头。是的，是的，那个时候，我和萧潇、甚至我爸爸也都没想到费用的问题。我爸爸是在我被录取以后才想到的。
“来到这里以后，我才知道蓝湖中学原来是有奖学金的。我想，也许这是一个可以解决问题的方法。所以，我必须保证自己每门功课就达到最优，争取每学期都拿到奖学金，并且还要争取拿特等。这样我才有可能继续在这里待下去。”
蓝湖中学是一所历史古老的学校，培养了很多优秀学子。其中一个学子发迹了，就捐了一大笔钱给学校建立了奖学金，奖励那些一个学期里综合考试成绩优秀的学生。特等奖学金每届只有一名，奖金是一万元。这确实是一笔非常大的数目。
韩牧必须每次都要保证能拿到奖学金，并且是特等奖学金，才能够继续在这里呆下去。这也太吓人了！
我默默地低下头吃饭，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我只知道，自己比他幸福多了。
还有萧潇，她都没来得及知道韩牧的故事就跑了。我下次在电子邮件里要告诉她。不知道她听说后，会有什么感觉？
3、
“对了，你不是说觉得闷，要我陪你聊天吗？光在说我了，说说你的事情吧。”
韩牧又朝我有点羞涩地一笑，低头趴了一大口饭。
我的事情？我有什么事情呢？
我每顿饭至少有一个菜吃，现在我隔个两三天还会买两个菜吃——因为爸爸又在电话里好几次叮嘱我一定要注意营养，不要怕钱不够，他会增加我的生活费；
我觉得身边一个朋友也没有，我好想家，好想念回去的萧潇，想念以前的同学。我觉得自己孤单又可怜；
班干部竟然没有我的份，特别是文娱委员，竟然让罗兰当。上次上音乐课，老师让罗兰领头唱一段，没想到罗兰居然是个破锣嗓子，稍微高一点的音就上不去，而且她还跑调呢。让她当文娱委员，真的一点道理也没有；
还有，宝宝好恶劣，她从来都看不到我就在她眼皮子底下活生生的存在。有一次，她站在讲台上奋力讲那些我“进不去”的课，她连着两次提问我的同桌钱苏苏，眼光准确而利索地在我的身体边缘切断。我突然变得特别生气，我冲动地从书包里翻出一本才从学校图书馆借出来的小说，竖起来放在桌上看，可是，可是，她竟然还是视而不见……
我就是这么些事情。
我突然不想说了，一点都不想说了。
我朝韩牧嫣然一笑：“你知道吗？我报名参加学校星星索合唱团了哦，这个周五，也就是明天，就要进行第一次训练课了。我好期待！”
韩牧也跟着我展开了一片灿烂的笑容：“那很好啊！我上次也看到好多社团在招收新成员，其实很多社团我都想参加，不过最后我还是一个也没报，我没有时间浪费，还有很多社团需要金钱支撑，我就更不可能参加了。不过我想到以后上大学了，我会有机会参加的！”
我使劲朝韩牧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