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心情
1、
还没到月底，我突然收到了爸爸额外寄来的一笔汇款。
手机短信里，爸爸只这样交代：汇了一点生活费过去。注意查收。余言见信。
中午，我来到信息中心楼，把学生证和学生网络使用证押在管理员那里，就拥有了一台可以上网的电脑。每周，我凭借这张网络使用证，可以免费累计上网两个小时。如果超过了，就自己再付费。
蓝湖中学毕竟是蓝湖中学，在我们秀水完中，这样的条件是根本不可能有的。
萧潇刚刚离开蓝湖中学的那个星期一，我们就拿到了学生网络使用证。激动地发短信告诉萧潇的时候，她第一次流露出对于自己匆忙离开蓝湖中学的后悔：“该死的！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们！”
在我们秀水镇子上，家里专门装一台电脑的事情是比较稀罕的。大人们喜欢看电视、打麻将，打牌，没有人喜欢玩电脑。萧潇家没有电脑，我家也没有。爸爸要给我发邮件，他就到学校里去用电脑。在我离开家到蓝湖中学以前，他还从来没有拥有过自己的电子邮箱呢。以前他偶尔因工作需要，就使用学校的公共邮箱。
爸爸曾在第一封给我的电子邮件里说：“哈哈，看来我们家小荷到蓝湖中学念书还是有好处的，至少带动我和你妈妈都拥有自己的电子邮箱了！从个人发展的角度来看，这也算是一个巨大的进步吧！”
嘿嘿，那可不是嘛！至少萧潇的爸爸妈妈就还不会使用电子邮箱嘛。
打开电脑，登陆邮箱，里面果然躺着爸爸的一封邮件。
小荷：
萧潇突然回来了，回到了秀水完中的课堂上，给我们带来了很大的震动。
这些天陆陆续续从萧潇口中知道了很多你不曾在来信中告诉我的事情。我不知道你为什么不在信中告诉我，是担心我跟你妈妈担心吗？
萧潇说那里的人非常难处，跟我们秀水完中的同学一点也不一样。萧潇说班主任长得很漂亮，但人有点怪怪的，感觉她有很严重的歧视乡下孩子的心理。萧潇还说那里的伙食费非常贵，你们每次吃饭都只能买一个菜，而那个菜里面经常翻不到一块肉片，你们老是还没到吃饭时间肚子就饿得慌。我跟你妈听了都很心痛。正好上学期我教的两个班数学成绩名列前茅，学校奖励了一点钱，我就给你寄过去了。希望你能吃好一点，不要太节约了！因为现在正是长身体的时候，营养跟不上的话会影响身体的生长发育的！切记！以后爸爸每个月会给你增加一点生活费，总之你要照顾好自己！
对于萧潇的回来，爸爸是不太赞成的。既然当初下了那么大的决心出去，就不应该轻易放弃。何况蓝湖中学是很多人梦寐以求的求学之所。即使现在躲回来了，难道以后能在秀水躲一辈子吗？借用一句歌词，外面的世界很精彩，外面的世界很无奈。你们长大的过程，就是要一步一步适应外面的世界的过程啊。所以，爸爸非常欣赏你坚持下去的决心。虽然爸爸当初确实不赞成你的选择，但竟然选择了，爸爸希望你能克服困难，逐渐适应外面的世界。爸爸妈妈相信你能做到的！别忘了，你的名字叫“荷”，爸爸妈妈希望你像春天里的薄荷一样，蓬蓬勃勃地生长！
以后有什么事情，不要对家里隐瞒。不要只对家里报喜不报忧。爸爸妈妈是过来人，可以跟你一起分担的！明白了吗？很多事情，说出来了就没有什么了，不要自己一个人闷着，这样不好的。明白了吗？
祝你快乐！妈妈问你好！
爱你的 爸爸
记得第一次收到爸爸的来信，看到最后的落款“爱你的爸爸”，我乐得差一点笑出了声。可能是因为当老师的缘故，特别是当数学老师的缘故吧，爸爸一直是偏向于严肃的。我长到这么大，好像从来没听他说过“爱”这个字呢。
嘻嘻，为了每周都看到这个带“爱”字的称呼，我一个人孤单地留下来也还是值得的呀！
萧潇这个家伙，真是个多嘴婆，什么事情都给她说出去了。我给爸爸妈妈写信，确实是有选择性地挑一些内容告诉他们。很多事情他们根本就无能为力的，我告诉他们，不是白白给他们添堵吗？还有一些我自己都很不喜欢、很讨厌的小感觉，我又哪里说得出口呢？只能是自己闷在心里。
这样的事情闷多了会怎么样？我还真不知道。
反正只能先闷着。
我只能尽量不让它们在我心里发霉就是了。
也许我能做到这一点吧！爸爸在信里说了——别忘了，我的名字叫“荷”！
我这个名字是外婆起的。
从我刚上小学起，很多人就以为我名字里的那个“荷”是表示“荷花”的意思，害我每次都要纠正人家，我这个“荷”不是表示“荷花”的意思，而是表示“薄荷”的意思。薄荷是外婆最喜欢最喜欢的植物。
在外婆家的小院子里，一直养着一大丛薄荷。薄荷是一种极其好养的植物，每到春天，它根本不需要照料，就自己开开心心、蓬蓬勃勃地到处发芽、长叶。外婆说，小孩子要像薄荷一样才好啊，健健壮壮的，一点不娇贵，好养。所以，当我还在妈妈肚子里的时候，外婆就对妈妈说，如果生的是一个女孩，那就叫“荷”吧。
萧潇喜欢吃薄荷糖，却有点害怕新鲜薄荷的味道，说它好冲。我却特别喜欢。是不是因为从小就受外婆影响的缘故呢？
我小时候，每到夏天，外婆都要剪下好些薄荷的茎叶，放到锅里用水熬，熬好的薄荷水用来给我洗澡。外婆说，薄荷水洗澡可以去痱子，蚊子也不敢叮。外婆每次烧鱼，烧黄鳝，炒龙虾，炒螺蛳，都要摘一把薄荷的叶子放到里面。外婆说，薄荷可以很好地去腥味，有独特的香味，是最好的调味料。所以，从小，我就是一直闻着薄荷的香味长大的。
外婆说，我们家江荷是一个有着薄荷香的女孩儿哟！
外婆每次这样说的时候，爸爸妈妈就站在一边看着我开心地笑，就好像我真的是一株见风就长的香薄荷一样。
对了，薄荷的香味还具有驱蚊防虫的作用呢，我这个薄荷香女孩，心里怎么可能发霉呢，呵呵！
我开始给爸爸回信。
我对他说了参加星星索合唱团的事情，说了老银杏树和它边上的树凳子的事情（当然没对他说我吹口哨的事情，他会吓坏的），还解释了一下食堂吃饭的事情。我告诉爸爸，也不是每次都只买一个菜的呀，像今天中午，我就买了两个菜，吃得很饱。请爸爸妈妈放心，我会照顾自己。现在又多了一笔钱，我更会注意营养的。
当然，别的一些事情，我还是不会说的。韩牧一个人躲着每顿只买两个馒头吃这件事情，我本来是想在信中告诉爸爸的，但写了一半我又删掉了。不知为什么，好像怕韩牧会难堪、会不高兴似的。虽然他永远也不可能知道。
在跟爸爸诉说的过程中，我的心变得安静而舒畅，好像揪在一起的什么东西一下子放开来的那种舒畅。
真的像爸爸说的，组织文字来表达心情，感觉真的不一样。
我给萧潇也写了一封信。在跟萧潇讲述那棵老银杏树、口哨和小鸟，以及远远地眺望我们美丽的宿舍楼时，我的文笔变得非常煽情。好奇怪，跟爸爸妈妈写信，不好意思这样煽情的呢。（此处换行）
最后，我告诉她，就因为她的逃跑，钱苏苏成了我的同桌。
我同样没告诉她自己跟钱苏苏在一起，那种又羡慕、又紧张、又自豪、又有点不自在的心情。
连对这么多年的死党都说不出口，也许，有些感觉真的只能是闷在心里，自己一个人感受，一个人消化的吧。
2、
在将邮件点击发送以后，我突然看到邮件页面上提示我有一个漂流瓶。
漂流瓶？这是什么东西呀？
按照提示，我点击了“打捞”。
页面上出现了一片蓝色的海水，一个捞鱼一样的捞子慢慢地从海水里浮出来，里面兜着一个上面标有“心情瓶”三个字的小瓶子。小瓶子还在一下一下往下滴着水。
我好奇地点开。
一句话弹出来——
是不是真的付出越多，伤的越重？如果我不付出，我就永远也不会受伤！
这是什么东西呀？
我莫名其妙地看着页面。这时，我看到了瓶子边上一行提示：给他回一个。
我点击，页面上出现了一个同样的心情瓶，还有空着的一个方框。
难道我回给他，他能收到？
太好玩了！
我重新研究了一下那个心情瓶里面的话。这个人是因为什么受伤呢？友情？爱情？亲情？从这几句话里一点也看不出。唯一可以肯定的只是他付出了真心，但好像受骗了。
我使劲想呀想，想呀想。如果要回给他，得回一句比较有水平的话才行呢。至少要能够安慰人家一下吧。不然的话，回了就没什么意思了。
我终于想出了一句有点哲理的话——也许是在哪里看到或听到过？我也不管了，马上把它写了下来：
可是，如果你不付出，你什么也得不到呀。就连你受没受伤也不知道，什么感觉也没有，那多没意思啊！
我有点沾沾自喜地把这句话又看了一遍——我相信这句话对那个人是会有一点启发的，然后点击“扔还给他”。只见页面上划过一道漂亮的弧线，那个漂流瓶咚的一声沉入了蓝色的海水里。
我吓了一大跳，我没想到那个漂流瓶是会被扔到海里去的。海里一定有很多很多漂流瓶，那个漂流瓶的主人怎么可能正好捞到我回给他的漂流瓶呢？
我盯着那片蓝色的海水发了一会儿呆，上面果然什么动静也没有。
傻吧。肯定就是网上的一个随便什么游戏啦。我可真不应该因为它浪费我宝贵的上网时间。
我看一看时间，已经差不多用掉40分钟了。我赶紧下了线。快要到下午上课的时间了。
3、
这一节又是宝宝的物理课。
我眼睛盯着课本，有点晕乎乎地听着宝宝在用她悦耳动听的嗓音，讲着令人惊讶的光的波粒二象性，越听越糊涂。
有一个很奇怪的问题一直在困扰我——宝宝的物理课，我不知道为什么一直进不去。
在课堂上坐过的人都会有“进得去”和“进不去”这样的感觉吧，“进得去”的课，课堂上整整四十五分钟，你会从头到尾跟着老师的思路走，会对所有精妙处心领神会，会对提问积极应对，会对时间的溜走毫不知觉， 直到下课铃响，你好像才从一处最美妙的场景里惊醒过来。
“进不去”的课，你的思路会时不时地开小差，它一会儿跑到操场上，一会儿溜到寝室里，有时候它还会坐飞机溜回老家，慢悠悠溜达一大圈后再回来。然后呢，你就会瞪着一对像刚刚睡醒一样的迷茫的眼睛，茫然地盯着讲台上站着的那个人一张一合的嘴巴。
上宝宝的物理课，我一直就是这种进不去的状态。宝宝讲课非常卖力，她的声音一直维持在一种高音状态，她的脸一直红扑扑的。但我总感觉宝宝讲课好像一直浮在概念的表层，而没有透过定义和解释深入到内里，就像数学老师和化学老师那样。好的老师，是能够把从表层深入到内里的这根线索理出来，然后交到你手上的。
我困扰的问题是，这究竟是宝宝教学方法的问题，还是我自身心理上的问题？上宝宝的课，我很奇怪地老是有一种受伤的感觉。
其实宝宝也没欺负我，也没歧视我，她只是看不到我的存在罢了。特别是钱苏苏过来成为我的同桌以后，我的感觉就更明显。宝宝的眼光好像会自动拐弯一样，从来不会越过钱苏苏的身体边线。
每当这时，我就会在心里说，别以为就你的眼光会拐弯，我的眼光也会拐弯的。
宝宝讲课的时候，我就从来不看她。我看书，或者看黑板，或者看别的任何地方。我就是不看她。
而上别的课，我是喜欢一直盯着老师的。这是我集中注意力的一种非常好的方式。
我知道自己这样很可笑。可是我没办法勉强自己，真的，一点办法也没有。我就这样一个人在私底下进行着一场谁也不知道的战争。
现在，我突然在想自己给那个漂流瓶回过去的的那几句话——
可是，如果你不付出，你什么也得不到呀。就连你受没受伤也不知道，什么感觉也没有，那多没意思啊！
我心里吃了一惊。我立刻用这句话来检验自己的行为。其实，从头到尾，我对宝宝也没有付出过呀！我从来没有像钱苏苏和罗兰那样，会老远就冲宝宝亲热地笑，会跟她像母女一样亲热地说话，会用很多热烈的语言来赞美她的年轻和美丽。我什么也没有付出，却已经感觉如此受伤。这是不是太莫名其妙了？
我想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我的心情越发地郁闷了。
真是不喜欢物理课。真的找不到那种“进去”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