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亡命天子泪3

22、无能使臣必辱使命

建文帝当即便委任李景隆与兵部尚书茹瑺,再到燕营议和。两人见了燕王,都伏在地上顿首不止,无耻下贱真不如猪狗。燕王用眼角扫了扫他们,半天才冷笑着问道:“公等来此何干?”景隆连连碰头道:“奉主上命,特来乞和,愿割地分南北。”

燕王不待说毕,便道:“我从前并未有什么过错,却无端加罪,削为庶人,公等身为大臣,也没有听说替我讲句公道话,怎么今天反来作说客呀?我如今只管救自己免于一死还来不及呢,要土地有什么用?况且如今割地,他是以什么名义呀?皇考已明明封给我北藩,仅仅因为奸臣播弄,就下诏削夺,如今总得交出奸臣,我才能罢兵啊。天日在上,我朱棣决不食言而肥!”燕王自然是食言的,据说他是很胖的,估计就是这个原因,后来篡国以后的燕王一直是个肥肥的大胖子。

李景隆等拜谢回京。建文帝却令李景隆再赴燕营,让他告诉燕王说“罪人已经驱逐并逃窜,等拿住后立刻便当缴出”,李景隆非常为难,一心的不愿意去,可又不敢不去;好在建文帝看他实在太不愿意去就命诸王和他一同去。燕王见诸王到来,大开营门隆重欢迎。诸王们都一块说明皇帝的意思,燕王道:“诸弟试想想圣上的话,到底是真是假?”

诸王齐声道:“大兄明鉴,想必是不会看错的。”燕王道:“我此来但欲得奸臣,别无他意。”然后设酒宴饮,与此同时,燕王却仍令兵马攻城。

23、悲剧的不可逆

这时应天的城下,大兵云集,东门有朱能的兵马,西门是燕王次子高煦的兵队,南门是张武的军马,北门是邱福的兵马,正中是燕王的大营,左是庞来兴、丁胜的禁军,右是邹禄、冯颧的骑兵营。建文帝登城瞭望,但见北军营中,火光烛天,相照不下百里。兵士刁斗画角之声,震喧达于霄汉。建文帝不觉吃惊道:“燕军势大如此,怪不得南兵屡败了。”

在建文帝的叹息声里,廷臣见燕王不肯议和,王常茹等众臣便多劝建文帝迁徙到别处,比如幸湖湘之地,以暂避兵锋。又有王韦等众臣劝建文帝幸浙海以避之。

惟有忠心耿耿的迂老夫子腐先生方孝孺独自抗奏道:“国君与社稷同死生,避之是不正确不应该的,若国破,臣请愿效死而不愿意离去。况且现在京城里面,尚有劲兵二十万,城高池深,粮食充足,为今之计,应当命令城外百姓把城外民居全都拆了,然后搬运木料入城,合心并力上城守御,这样北军无可依据,到时候不战自退。就是不走,陛下颁诏四方,举兵勤王,等待各处义师会集,也就不怕他了。”

如此迂腐之极的建议居然也被建文帝依计而行了。“方卿之言是也。”建文帝然后向众臣挥手说道:“朕意已决,卿等且退。”

再次出乎忠心耿耿的迂老夫子腐先生方孝孺的预料的是,城外的一班百姓大都不愿搬迁,听到谕旨后,竟然各自放火烧房,然后竟逃往别处去了,时值盛暑,那火连日不息。

忠心耿耿的迂老夫子腐先生方孝孺又请建文帝下令让诸王分守都城,建文帝也依言而行,命谷王穗、安王楹率着民兵,分段防守。齐泰、黄子澄也来要求要出外募兵,后来他们不待建文帝准奏,便私自离京,齐泰直奔了广德州,黄子澄去了苏州,他们无非是为了自己避难着想罢了,这一点谁都一目了然。这件事让建文帝叹息感慨不已:“事情都是你们弄出来的,事到临头,你们又弃朕远逃了!”建文帝的话显然是对着齐泰、黄子澄说的,可这时齐泰、黄子澄两位罪魁祸首早已离京而去了,所以建文帝的这话是对着他想象中的正在急急逃命避难的路上的齐泰、黄子澄说的,彼时他好象看见了齐泰、黄子澄那惭愧的样子,总算是给这一场大的变故找到了一个归罪的主了,建文帝的怒气发过以后,心稍稍好受了一点。

正这时,外面已报燕军攻城了,建文帝闻奏,倍加惶急,再召方孝孺问计。方孝孺仍然请皇帝陛下坚守待援,万一不济,当死社稷。这个老夫子可与之谈论大道,这才他的长于他人之处,而他的殉道精神更是别人无以企及的,但这样的人是不可以做治国之用的,权力与迂腐在他那里结合起来,只会产生误国亡国的悲剧,可忠心耿耿的方孝孺先生却绝对没有程济的自明,于是这场悲剧就更具有了不可逆性。

24、燕王入京

仁君忠臣正在陶醉于慷慨激昂的死难殉道中,正在感受着升华的光环环绕的美丽的时候,御史魏冕踉踉跄跄地趋步入殿,急报燕兵差一点就进了屯金川门,并且说明是左都督徐增寿密谋接应燕王的。

原来左都督徐增寿守左顺门,竟对众将士进行反上献城的宣传。在密谋要开门迎降时,御史魏冕听了大怒,当场便以手击之,这一举动一下子就把他是个文官的特点显示出来,文官大怒只会用手打人,而不是刀砍剑刺。然后文官御史魏冕又奏闻于建文帝。

建文帝还未全信之时,马上就有人接二连三地入奏左都督徐增寿如何与燕王回应外合两面三刀,于是建文帝大怒,命左右擒徐增寿到殿廷,气得直发抖地大骂他的不忠不义。在当面痛数其罪状之后,建文帝掣出佩刀,离座下殿来,亲自动手把他砍死。

徐增寿被杀死的第二天早上,翰林院编修程济跑入殿中,大呼道:“不好了,不好了,燕军已入城了!”建文帝在惊惶失措中,立刻本能地意识到要探究问题的内因,于是脱口就说道:“这么容易!莫非除了一个徐增寿,朝里还有别的内应吗?”

建文帝只有这次的审时度势是正确的,和他料想的一样,果然除了一个徐增寿外,朝里还有人给燕王做内应,他就是谷王朱穗和李景隆,他们在徐增寿的鲜血未干之时就敢于做了徐增寿第二,并且他们是成功的徐增寿第二。由他们私自打开的金川门,让燕王大军终于杀入期待已久的金陵皇京城内,至此建文帝的京师宣告被陷敌手。

这时的建文帝除了流泪还是流泪,除了叹息还是叹息:“罢!罢!朕未尝薄待朱穗、李景隆等王公,他们竟然在紧要关头如此背叛于朕,这还有何话说?!”程济听得心痛如割,忙安慰他道:“陛下,也有忠心耿耿之臣,陛下您知道吗,御史连楹就是这样的人!他先假装叩拜燕王,待到了燕王马前,欲行刺燕王,不幸独力难成,反被杀死。”建文帝听罢,呆了半晌,叹口气道:“有如此忠臣,朕却不予重用,如今悔过也来不及了,不如依从孝孺之言,朕还是一死以殉社稷吧。”说完拔刀就要自杀,左右臣下一齐上前来拦阻苦劝,但建文帝去意已决。

25、壮怀悲烈何惧身先死

六月十三日早,燕王正围城攻打,分守金川门的谷王朱穗与李景隆,两人长了两双一样的势利眼,一见建文帝的大势已去,长了两双一样的势利眼的两个人一拍即合,当即就为燕王打开了城门。燕王自然大喜,遂率兵领将一涌入城,同时还先命令人在前面宣言道:“逆命者死,投诚者荣!”

于是一时间早早跪地迎降者、纷纷逃命快跑者,杂乱不绝,唯有刑科给事中叶福井、工部郎中韩节,也不降,也不逃,立定于城门拼命撕杀,以期能死守住一个垂死的王朝。没用多一会儿,不仅这个垂死的王朝没能守住,就连自己的性命也没能守住,被燕兵杀了也是必然的事。又有一个名叫龚翊的门卒,众门卒见城破了,叫他一同报名去降,年方十七岁的他断然拒绝,大哭一场后逃遁而去,从此隐于昆山,终身不出。

当日燕王兵一到,城中迎接投降者,皆称功颂德,让燕王甚是快畅,正这时御史连楹,直冲着燕王的马头而来,燕兵只当他也来迎降的,于是也没加阻拦。不期御史连楹一走到马前,就对着燕王大声说道:“燕殿下乃太祖嫡子,既奉太祖之命,分列燕藩,便当尽孝,以遵太祖之成命,作为朝廷的羽翼以保护王朝,为何燕殿下却乘朝廷之柔弱,竟然就干出来这样的叛逆之事!?燕殿下纵然恃仗兵强,篡了大位,而不忠不孝,如何能服天下?既不能服天下,又如何能治天下?”

这话让燕王恼火不已,也羞愧不已,他那远比道衍更来得厚实、让城墙都羡慕不已的老脸皮虽然不怕风雨与刀枪,可此时也难抑制渐渐透出的紫红来,同时燕王非常不幸的是,大家全都注意到了他那张老脸皮的微妙变化来,于是燕王的恼羞是不好成怒的,就是怒也只好尽力憋在心里,于是他也尽量做得一脸从容并正气地道:“此天命也,孤王当顺受。你等迂儒之辈如何能看明白?”

连楹厉声反问道:“天命你篡君,你既然可以顺受,倘若天命你杀父,一向自称是太祖的孝子忠臣的你也一样顺受吗?!”话还未说完,御史连楹猛然抽出剑来,向燕王就直刺过去,燕王忙勒转马头,纵身闪过,惊慌盛怒中的燕王,还没来得及开口,左右将士早一窝蜂般涌上。文官一向被形容为手无缚鸡之力,御史连楹是个文官,他的力气虽然可以缚鸡,但文官毕竟是文官,御史连楹就这样被乱兵杀死。可是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官御史连楹身虽被杀,而尸犹僵立不倒。

惊魂未定的燕王这时又见徐辉祖引一队兵来,双方肉搏巷战,血肉横飞之中,燕军一时难以逼近阙下,建文帝因而得以在宫中打点。此时一班具位之臣,已各有所图,皆不入朝。唯有数十忠义之臣,或感恩深,或思义重,或忌于君臣名分之难逃,仍是不顾身家生死,入朝来相傍。

看看外城已陷,内城人心惶惶,建文帝大哭道:“朕不曾负于燕王,他却如此相逼,承祖宗托付之重,今日只有以身殉国了!”说毕建文帝再次拔剑要自刎,也同样地再被左右臣下一齐上前来拦阻苦劝住,尽管他去意坚决。但建文帝可不是假装做作,他两次拨剑要自刎都是真的,此刻他真的是山穷水尽了,他虽然素性仁柔,但他有着诗人的风骨,宁可玉碎不为瓦全;而左右臣下死命地劝住也是同样地发自真心。

26、出鬼门建文帝逊国

正这时一臣跪下奏道:“事已定,时已至,陛下宜早作决断,眼下是刻不容缓啊。”建文帝一看,乃是往日进言北平兵起的程济,建文帝知他是个异人,便问道:“大位既已不可保,这一点诚如你所说确实是事已定。然而时已至,莫非是要朕殉死社稷吗?”

程济道:“陛下大位虽然不保,而太祖的社稷却并未曾失去旁落啊,陛下又何必死殉呢?”建文帝道:“既然不必殉死社稷,臣下有劝朕应幸湖湘的,也有劝朕幸浙海的,莫非此中尚有道理,可以这样做吗?”程济道:“陛下以天下之大,尚不保大位,岂有靠湖湘、浙海之死灰,能得以复燃的道理?”

建文帝道:“一方之死灰,既不能复燃,则燕王据北平之一隅,为何却能猖撅至此呢?”程济道:“此中有天命也!天命所在,不以大小而论之。”

建文帝道:“既然天命在燕,太祖何不立燕王,而竟立朕,难道是太祖不知天命吗?”程济道:“太祖,圣主也。又有贤臣刘青田辅佐,岂能不知天命。然太祖不立燕王,而立陛下者,正是因为知陛下也有天命。且知天命之气运有后先,不可强做改动,故委曲而为之。”建文帝沉吟道:“殉社稷既然不必,图复兴又不能,那么朕的一身将何所寄?”

程济道:“唯有逃走出亡而已。”建文帝道:“逃走出亡固是一策,但行之于列国则可,行之于当今则不可。列国时诸侯割据,晋亡则去秦国,楚亡则赴吴国,只要是能够出境就可免除祸患了。而今天下一家,何地不非王土?何人不在王国的版图中?一稽查便立即擒获。况且燕王非仁义之人,既不念君臣大义,又如何能有叔侄之亲。万一日后被他擒获被害,还不如今日殉死社稷来得体面。”

程济道:“兴亡既有天命,死生难道就没有天命吗?陛下之大位固止于此,而陛下之生却正未艾,陛下多虑了。”

建文帝道:“天命既然一定,而人事却靠人自己去安排。朕乃帝王也,一旦出逃亡命民间,不知将到哪里去?去干些什么?是为士为农还是为工为商,也当琢磨好了才行啊。”程济道:“士农工商,皆非帝王之事,唯有剃发为僧,游历四方。”

正说未完,忽见一个叫王钺的老太监,跪下哭奏道:“万岁爷,今日事急,奴婢有事,不敢不奏。”建文帝道:“你有何事奏朕,快快说来。”王钺道:“昔年太祖爷未升天之先,知奴婢小心谨慎,亲自同诚意伯刘基,封了一个大铁柜,交给老奴,叫老奴谨慎收藏,还嘱咐说:‘子孙若有大难,可开箧一视,自有方法。’”

程济插口道:“那铁柜现在何处?”

王钺道:“藏在奉先殿左侧。太祖爷一直不许泄漏,只候壬午年,万岁爷有大难临身之日,才允许奏知。今年已是壬午,奴婢又见燕兵围城,万岁爷进退无计,想是大难临身了,所以不敢不奏。”说罢涕泪如雨。内学士宋景也说:“陛下,臣想高皇帝的这一铁柜,用意深远,莫非其中尚有妙计,陛下何不一试?”

建文帝忙叫把铁柜取来。王钺于是前往奉先殿,不一会儿就有太监四人,扛一个朱红色的大铁柜入殿至御前。这铁柜看样子是很沉重的,四围都是用铁皮包裹,牢固封好,铁柜口用两柄大铁锁锁好,连锁心内也灌了铁汁,使人轻易偷开不得。建文帝见了,不由得因感动而伤心大哭起来:“前人怎为后人如此用心?叫我这当后人的如何不感动如何不感伤呢?”

当下由王钺取了铁锥,将铁柜敲开,大家一齐注视铁柜中,都以为能有什么秘缄之类,内书着可以退敌的妙计良策,谁知铁柜中不过藏着度牒三张,一张度牒是应文名字,一张度牒是应贤名字,一张度牒是应能名字,连袈裟僧帽僧鞋等物都无不具备,并剃发用的剃刀一柄,白银十锭,又有朱红色大字书写在于铁柜内壁旁边:“应文从鬼门出,其余从御沟水关而行,薄暮会于神乐观西房。”

建文帝细看明白,再三叹息,向程济说道:“朕年号建文,度牒上的名子叫应文,数应如此,尚复何言?!是大数已定,明明叫朕出家了。你方才议及剃发为僧,朕还犹豫不决,心里惊诧何以说出如此奇谈异论,万不料想太祖早在数年前,早已为朕如此这般地安排妥了,看来天下智者所见相同。数也!命也!气数天命岂可有违?想必是太祖僧缘未满,故令乃孙再传衣钵。”于是建文帝对着铁柜再三下拜,然后就决定接受天命祖意,叫人立刻剃发。

程济忙拦阻道:“陛下且少缓片刻,这是非常机秘之举措,万不可让众人知道,否则后果不堪设想。现在宜做些假象,掩人耳目。”建文帝会意,于是仍然传旨,着众亲王并勋卫大臣,分守城门,奋力御敌。

这边建文帝再细看那张写着应文名字的度牒,却见在它旁边还有几行朱书,写着:游僧两名,应文应云。白银十锭,速出鬼门。建文帝看了,再叹道:“数应如此!只是不知应云是谁?”这个时候汪秋云已从密室中出来,听得建文帝的话,忙跪下来说道:“妾名秋云,正是应云了,那臣妾就陪着陛下出家吧,以此相报陛下一向的知遇大恩!”

程济又取出一张度碟,向诸臣问道:“有师必有徒相从,不知谁愿为徒?”言未毕,便有两个大臣应声而出,一个是御史叶希贤,一个是吴王教授杨应能。监察御史叶希贤道:“臣名希贤,适合也应该就是‘应贤’度牒的属臣。臣与杨大人二人的名字正符合度碟,已是前定之数,臣二人愿与陛下一起剃发偕亡。”建文帝听了非常高兴,非常高兴的同时也非常感动,非常感动的同时也非常悲哀非常失落非常沮丧。

程济这时又对建文帝说道:“时辰已到,刻不容缓!陛下虽然不必以死殉社稷,但却当以死讯召传天下。”建文帝很不解他的话,问道:“这话该如何理解?”

程济道:“纵火焚宫!然后用烬余之衮冕为证,则身不死而名已死了。然后陛下剃发逃遁而去隐蔽起来,只要踪迹不露,便可安然长生了。”建文帝连点头称“是”,于是命内侍聚珠衣宝帐,并内努珍异于兰香殿,纵火焚烧。霎时间宫中大火骤起,烈焰腾空,黑烟滚滚,宫内外顿时鼎沸喧哗,都在乱传皇上驾崩了。

就在这同一时间里,程济同诸臣请建文帝到了一处秘殿,宣左善世僧博洽给与建文帝剃发。剃完,建文帝脱去龙衣,换上袈裟,并僧帽、僧鞋,人是衣裳马是鞍,建文帝朱允炆竟真的很象一个和尚,再也看不出一丝帝王之气象。然后建文帝朱允炆收了度牒和银锭,依朱书所说,直奔鬼门方面走去,打算从那儿出去。吴王教授杨应能和监察御史叶希贤也把头发剃下,也脱了朝衣官冠,换上僧帽、僧鞋,披上袈裟,也藏好度牒,整备出走。

建文帝朱允炆一边走的同时,一边命令继续纵火焚宫,顿时燃烧得很更猛烈了,火光熊熊,灼天烤地,把个金碧辉煌的大内,尽行毁去。

这时众臣之中,还有侍郎廖平、侍郎金焦、检讨稍亭、中书舍人梁忠节、钦天监正王芝臣、镇抚牛景等十余人,见建文帝要出走,便一齐伏地痛哭。建文帝也垂泪道:“你等也不必伤心,只等将来好好地去侍候新君吧!”不想梁忠节一听,大叫着“臣愿舍生报国”,便一头撞在石柱上,顿时脑浆迸裂,鲜血直流,纯洁的雪白并浓烈的艳红再次一起盛开在又一位殉道而死者的周身上下。是的,这是南京金陵应天府,不是山东的德州,这是皇帝陛下的金殿皇宫不是明伦堂,但是,舍生取义,为留清白在人间,敢于捐躯赴死,却是一模一样,中华魂魄炎黄精神华夏气节长存不息,代代相承,一脉永远。

建文帝目睹着这种惨状,哀痛非常,又忍不住流下泪来,可是他此时根本来不及厚葬他;一时间众臣也无不放声痛哭。

热泪奔流的建文帝刚要回身出殿门,忽见内监飞跑来报:“宫中火起,马皇后自焚了!”原来在宫中烈火四起的时候,皇后马娘娘亲自率领被建文帝临幸过的嫔妃,赴火自焚而死,最可怜的是建文帝的长子文奎,其时只有七岁,也随着他母亲葬身火窟。建文帝听了内监的话,反倒不哭了,只直着眼连叫了两声:“好!好!这才是帝王家子孙的结果!”相随的诸臣听了,更是呜咽欲绝。镇抚牛景牵住建文帝的衣袂,叩头流血道:“愚臣愿随陛下同去。”侍郎金焦也同样坚决,在殿尚有臣子五六十人,都伏在地上大声痛哭,都情愿随建文帝朱允炆出亡,说:“臣等受陛下深恩,纵不剃发,也须陪同陛下一起出亡,多少效点力,臣等也能安心啊。如何能忍心多年食君奉禄,而一旦危亡,便戛然弃去,只顾自己!”

建文帝感动得垂泪道:“众卿忠诚相随,实在是难得,难得啊!令我非常感激。但我已做了出家人,况在逃难的时候,人多了反觉不便,若惹出是非,追悔不及。我此行若得安身之所,再来招你们前往就是了。”牛景和金焦抵死不舍,建文帝只得允许了。

御史曾凤韶牵住建文帝的衣襟,叩头道:“臣愿一死以报陛下大恩。”建文帝生怕他也触柱身亡,便不回答,只管麾衣出走。程济在旁也同样劝阻众臣说:“事情危急,不是留连之时,大家不要一片好心,反误了大事。”建文帝这时不说什么,只是管连连摇手,让诸臣退出。诸臣无奈,呆呆地望了半晌,才只好痛哭着拜别而去。各人回到家里都闭门不出,后来一个个都被燕王假罪诛戮。

程济遵太祖遗命,先令御史叶希贤,按察使王良,参政察运,教授杨应能、工资、刘伸,中书舍人梁良玉、宋和、郭节,刑部司务冯囗,待诏郑洽,钦天监正王之臣等十三人,从御沟水关而出,约于神乐观相会。

然后程济与兵部侍郎廖平、刑部侍郎金焦、侍读史仲彬、编修赵天泰、检讨程亨、刑部郎中梁田玉、镇抚牛景先、太监周恕等誓死相从的九人,跟随建文帝到了鬼门。

鬼门在内城的太平门内,系内城一矮扉,是修理御沟时进出所用的,门高不过三尺,宽只得尺余,仅容一人出入,人若经过,必须得伛偻着腰、侧着身子。鬼门内门在大禁之中,外门直通太平门外的水道,乃太祖暗设下的一条私路,以备不虞,比如此时燕兵满城,断断不敢从宫门直接出走,走鬼门是最合适不过了。平日紧紧封锁,无人敢走,如今大家不知内中是什么样的路径,全都惶惶然。建文帝见鬼门的砖门坚厚,砖门外又有栅门紧护,不禁心惊肉跳地问道:“似这般牢固,如何能够开启?”

牛景先说:“陛下勿忧,待臣来开它。”然后从近侍手中取了一条铁棒,要将栅门掘开。他本来以为要费不少的气力,不期只是用铁棒轻轻地一拨,那一扇厚重的铁栅门,便随着就拨转去了一边,露出砖门。牛景再用铁棒去敲砖门,谁知铁棒才到门上,还不曾用力,那两扇砖门早就呼啦一声响,双双大开了。却见通道已有东西塞紧,众人又都吃了一惊。

程济忙上前,将塞通道的东西扯了些出来看,原来是灯草,于是向建文帝朱允炆奏道:“太祖为陛下,真是心机用尽!”建文帝忙问缘故,程济说,“留此路,已足见太祖的亲爱之心,但太祖又恐空洞中蛇虫成穴,一时难行,所以将灯草填满其中,这样蛇虫不能容身又无人窥视。如今事急,陛下要由此通行,只消一把火,便可肃清道路,通畅无阻了。非亲爱之至,谁能想得这样周到?”建文帝听了,本已哭得快干了眼泪又泉水般涌了出来,不胜感激不胜感动地望着太庙方面,拜了四拜,然后命近侍点起火把,一路烧去。

果然灯草见火,一点就着,顷刻就化成一把灰。不消半个时辰,内鬼门直至外鬼门一路塞得紧紧的灯草,就被烧得干干净净,而且竟然还是一条草灰之路,温暖而无阴气,君臣们平平稳稳地走了出来。程济惟恐被别人发现了踪迹,又吩咐近侍将内外鬼门照旧关好,不露一丝破绽。

于是就这样,建文帝在前,伛偻着腰侧着身子先出了鬼门,秋云跑在后面,最后金焦、牛景和程济也鱼贯出门,末后便是廖平等一干人在后相送。

27、一叶小舟

鬼门外便是御沟的河埠口,当时程济等九人随建文帝到了后湖边,正要寻船渡水,不想鬼门外恰好停着一叶小舟,舟中有一道装老人正驾着船在那里观望,看见建文帝众人走近,忙招呼让他们来乘舟,还向着建文帝叩首称万岁,同时将船撑到岸边,迎请建文帝与上船。

到了船中,建文帝坐下就问道士:“你是什么人?怎么知道我会到这儿,特意整舟相待?”那老道士跪下奏道:“小臣姓王名昇,乃神乐观住持,以前曾蒙太祖圣恩。昨夜三更,梦见太祖万岁爷,身穿大红龙衣,坐在奉天门上,叫两个校尉,将臣缚至御前,责问道:‘你官阶提点,职居六品,这都是皇恩所赐,可你受恩图报了吗?’小臣应道:‘臣虽犬马,岂能知恩不图报?但愧此身为道士,欲报无门啊。’万岁爷于是就说道:‘你既思报恩,明天午时,当今皇帝要亲幸你观中,你可整一舟,到后湖鬼门外伺候。迎请到观,便可算你报恩了。你殷勤周旋,不走漏消息,则后福无边;倘若不遵奉我的话,定遭阴遣。’然后太祖就命校尉解开捆臣的绳子,臣这才惊醒。所以才会有陛下驾临,小臣操舟相候的事。”建文帝听了,再次感动得泣泪不尽。

28、赤胆追随亡命天涯君

建文帝等人登舟后,舟随风驶,不多一会儿船到太平堤边。上岸后,道士王昇在前引路,君臣们随行。到观中时,日已薄暮。

坐了不多一会儿,杨应能、叶希贤等十三人也来了,建文帝此时身边有兵部侍郎廖平、刑部侍郎金焦、编修赵天泰、编修程济、检讨程亨、按察使王艮、参政蔡运、刑部郎中梁田玉、监察御史叶希贤、中书舍人梁良玉、宋和、郭节等三人、刑部司务冯、镇抚牛景先、王资、杨应能、刘仲等四人、翰林待诏郑洽、钦天监正王之臣、徐王府宾辅史彬、太监周恕共是二十二人。

杨应能、叶希贤等见到建文帝,仍然俯伏称臣。建文帝本已听习惯的称呼,此时听来,倍觉伤怀痛心,重叹了口气说:“今日沧桑已变,君臣二字,只能永藏之于心,不可宣之于口。我既为僧,自有僧家的名分。以后都应以弟子相称,我作为你等的师傅,也就是尊重我了。唉!也不必再行君臣大礼了,其余礼节,也一概不必拘束,这样才方便往来。眼下道观也不可久留,须得赶快离开这里。”

程济答道:“师言甚是。”众人也都涕泣应诺。程济又说,“大家随师出走,原是一片恋主的诚心,但倘若相从而惹是非,不如不相从。大家既要相从,必须斟酌一个相从的行藏踪迹,才不致于引人怀疑。必须得是无家室牵累,并有武功可以护驾的,方可随师左右,并且最多不能超过五人,其余都遥相呼应互为援助,师傅看这样可好吗?”

建文帝称赞有理,于是当下酌定杨应能、叶希贤两个和尚,与程济扮做道人,三人随师同行同止,顷刻不离,以防祸患,秋云自然也随行。冯囗、郭节、宋和、赵天泰、王之臣、牛景先六人,各自隐姓埋名更名改姓,往来于各处,给运衣食,同时建文帝也不时到各处寓居。

商量一定后,建文帝并秋云等上了小船,众臣又与建文帝在河埠口相对大哭了一场,那只小船便慢慢地**开埠头,渐渐到了河的中央。不上一刻工夫,但见烟波浩渺,而那只小舟已去得无影无踪了。

从此建文帝便云游四方,萍踪难定。就这样,年号建文的惠帝朱允炆在奉诏即位称帝的四年后,开始了亡命天涯的人生,也就是说从公元1399年到1402年,他其实仅仅做了四年的皇帝。四年的岁月转眼即逝如白驹之过隙般仓促,如黄粱一梦快,梦醒南柯人迹绝,空余荒凉对自家。

年号建文的惠帝朱允炆在他的匆匆四年如一梦般的皇帝人生过后,再回首,真好象当年不过是做了一场皇帝梦,生于帝王之家的他除了一声无奈的叹息,还能怎么样呢,他不是朱棣,他不会再图大举,他永远是朱允炆,一个多情柔弱又仁义的年号建文的惠帝朱允炆。

朱允炆仁柔的性格,加上秉承父性也好文作诗,他曾道出贵州,题诗壁间,留有二律云:

风尘一夕忽南侵,天命潜移四海心。

凤返丹山红日远,龙归沧海碧云深,

紫微有象星还拱,玉漏无声水自沈。

遥想禁城今夜月,六宫犹望翠华临。

阅罢楞严磬懒敲,笑看黄屋寄团瓢。

南来瘴岭千层迥,北望天门万里遥。

款段久忘飞凤辇,袈裟新换衮龙袍。

百官此日知何处,惟有群乌早晚朝。

29、无边风月三十年后

在年号建文的惠帝朱允炆开始逃亡的三十年后,正统五年即公元1440年,公元十五世纪中期的山西大同府作为当时有名的大都会,三公六卿也不知出了多少;再加上此地山明水秀,六街三市热闹非常,楚馆秦楼到处皆是。这个大同府本是唐时出塞的必经之路,使臣络绎往来,都在那里就馆。趁着在那里的悠闲,走马看花,及时行乐,必玩得一个心满意足才肯启程回国。到了唐玄宗时代,刘景然做大同节度使,他认为塞外使臣往来,多在大同栖息,所以应在大同设置乐坊、乐户,这样既可解异邦之臣的寂寞,让他们在异乡得到温柔销魂乐,也可借机显示大中国的繁华富丽。当然这里面还有着重要的商机,若非如此,大同如何能成为这样的一个遍地笙歌满天繁华的大都会。被称为明皇的唐玄宗准奏了这道朝臣的奏折,于是大同府奉旨设立起教坊乐户娼家,顿时此地就繁荣起来,尤其娼盛得很,笙歌彻夜,莺燕相聚,江南金粉连袂而来,大有廿四桥无边风月之概。此后相传下来,宋元至于明代,其烟花风月一点也不改,并且还越发地盛了。

这烟花风月繁荣的娼盛中,更风盛风行的是一种画舫娼家,画舫自然得在水面上,这里有条江叫作菱湖,又称为鹦哥湖,江上的风景很是清幽。也有几十丈的水面,湖水澄碧,有名士题名叫它晴碧,青山绿水,不亚西子湖。宋朝的王安石曾**舟游览菱湖,还领着一班名士吟风弄月,一时倒也应景应时而产生了很多佳作。

这些画舫就依山靠水地系着缆,水上烟花中也很有几个佳丽,王孙公子为之落魄销魂也就是常常会有的事。江上的画舫都以姓氏做标帜,以此作为区别,其中最有名的要算王家舫和钱家舫,又有一个杜家舫,舫上的几个姑娘也还过得去。还有一艘曾家舫也算是个首席,舫大且华丽,姑娘又多,而且个个是明眸皓齿,玉肤冰肌。舫中的主鸨姓曾,人家都称她为曾妈妈,据说她年轻时,曾做过皇宫里的奶姆,亲乳过某位皇子,也认识了几个王公大臣,她借着这个名头,在小皇子长大后,就在离开幽深皇宫,到这菱湖江上操做起了这种被美其名曰神女生涯的生意,很有些势力也很有些魄力。凡到她舫上去玩的,多半是官家子弟和公侯的后裔,若是市贾常人,任凭他怎么样地花钱,她还是大刺刺地瞧不起人。关于鸨儿的势力眼问题,是历来人们都达成的共识,事实也还真是不差。

这时曾家舫上,新来了一位姑娘,芳名苏小娟,生得桃腮如杏雪,脸际蓉掩映,眉间杨柳停匀。若教梦里去行云,管教襄王错认。殊丽全由带韵,多情正在含颦。司空见惯也销魂,何况风流少俊?尤其那杨柳纤腰,临风翩翩复盈盈,真如凌波仙子临世一般。苏小娟不仅人长得漂亮而且还长于文采,其俊丽的律诗让她更是一时名盛。

那些富豪子弟、探花浪子,没有不愿意一识其庐山真面的,没有不想吃这块天鹅肉的,顿时苏小娟门前车马盈道,络绎不绝,那群穿花蛱蝶整天往来于曾家舫上纷纷不绝。

谁知这个苏小娟性情拘拗矜持,高傲自许,对于庸人俗客一例拒绝不见,必得风雅的文人才肯接待。但一见面之后,或是因为其貌不扬,或是因为话不投机,苏小娟就不管他是什么人,竟然下令逐客。可怜一班王孙纨绔,平日里只知恃仗着有钱,整天吃喝玩乐;至于千古文章,是从来不曾研究过的,因此大遭苏小娟的白眼。这样一来,苏小娟也就把自己变成了可望而不可及的禁脔,于是想尝禁脔的人越多,越是得不到她,苏小娟的芳名也就越发地大噪了。

苏小娟的清高在势利的曾妈妈那里自然是让她讨厌的,可苏小娟自己却自认为品格胜人,从不肯随波逐浪,哪怕因此受尽了折磨和委屈,她也不肯低头。有心太狠地惩治她,又怕伤了她的玉容雪肤,弄得曾妈妈无可奈何,只得听之任之。就这样身在繁华绮丽所中的苏小娟固守着自己的清白,心中只愿得遇个知音之人,终身随了他,那才是她最想要的了局。

娼家早在春秋时,齐大夫管仲用七百个年轻美貌女子做了这种性质的工作,然后用她们在暗夜之中挣来的钱,作为军需。齐大夫管仲的这一做法传至到后来,风气大盛大行,当然这与娼家的特殊性是有直接关联的,侍酒陪歌、追欢买笑、遣兴陶情、解闷破寂寞,凡此种种,都实在是少不得这一行的。这些风尘女子也不至于就一定成为人害,当然在世人口中,她们倒是地地道道的害人精,争奈“酒不醉人人自醉,色不迷人人自迷”,于是有了欢爱之事,也就有了迷恋之人;有了迷恋之人,也就有了坑陷骗拐害人之局。这些风尘女子一个个如飞絮飘花,原无定主,只好随波逐浪,不然也没别的什么好办法,而那些有钱人家的少年子弟为美貌娇娘失魂落魄,不惜余生,两下里都情有可原处。只可恨那些做鸨儿、龟子的,时时刻刻盯在那里吮血磨牙,只问银子从不管天理,转眼无情,回头是计。浮浪少年们没主意的多,有主意的少;娼家惯做风尘生意,有圈套的多,没圈套的少,所以弄得倾家**产,败名失德,丧躯殒命,世人尽道这娼妓一家是无底之陷坑,填雪不满之枯井了;更说什么百十个风尘女子里头,讨不出几个真心要从良到底的。事实上她们就是从了良,非男负女,即女负男,有好结果的少。但人非木石,风尘女子们也一样是娘生父养,有情有感觉的,日陪欢笑,夜伴枕席,难道一些心也不动?一些情也没有?难道就只知帮着鸨儿,做局骗人吗?自然是不尽然的,这其中自有真心真情真意的风尘女子,她们一意绸缪,生死不变,时刻不忘。至少苏小娟就是这样的一个出污泥而不染的妓女。

于是由苏小娟吩咐舫上摆上筵席来,和那客人把盏高饮起来。酒阑席罢,一向清白自守清高自持的苏小娟居然主动留髡,掌着红烛,与那个客人双双入寝进罗帐了。

第二天早上,那客人便取二千两银子来交给那曾妈妈,叫她预备下酒席,那客人大量地飞笺召客,一时应召而来的客人都是本城的三司大吏,如布政司、巡粮道、佥事、参议、提刑按察使、都转运使、同知、知府等,跻跻跄跄挤满了船。舫中设不下这许多筵宴,由曾妈妈去和王家舫、杜家舫上商量,借他们的舫中设席。这一场请客酒,凡水陆上有名的姑娘都被征来陪酒,浅斟低唱,好不热闹。大家直吃到月上黄昏,众官才来辞别主人,纷纷散去。

曾妈妈见那个客人举止豪迈,不知他是什么来路,私下里去问那些官吏的仆役,只知那客人姓文,也不晓得他叫什么名儿。颇见世面的曾妈妈料定他必是京中达官贵人,或是袭爵的王公侯爷,所以越发地奉承得起劲了。

那客人一连住了八九天,天天就这个样子地请客,把个菱湖上闹得乌烟瘴气。一时间,大同的城内城外,谁不知道曾家舫上来了一个阔客,包着苏小娟,天天高歌豪饮,本城的官员也个个闹得头昏颠倒,只是征花吃酒,把公事反抛在一边,那些百姓们闲着没事的,每天到江边来瞧热闹。瞧了回去,便将所见的事当作一件大新闻到处讲,于是很快就巷议街谈,四处传遍。脑筋敏锐的人就各自胡乱揣测,说那客人肯定是当今的首辅权臣或者王侯,甚至有的干脆就猜测说是皇帝亲临。流言愈传愈多,尤其是那些纨绔子弟,因达不到吃苏小娟这块天鹅肉的目的,暗地里更妄造谣言,于是一时间竟然有种说法,说那个客人是个汪洋大盗,劫着了皇家银子来结纳官场的。

其时巡抚山西的是浙江衢人于谦,他为政清廉不苟,为人刚正不阿。大同的官吏天天在菱湖上选色征歌,把公务都抛下荒废,不免人言藉藉,议论纷纷。这样的话传到了于公的耳朵里,他不觉大怒道:“身为治吏,不思整治风化,反而去郊法那种纨绔子弟的行为,如此助纣为虐,不但有玷官方,耽误政事,尤其是与国律宗法相矛盾相抗衡的。我如果不知道便罢,既然知道了,就非得设法把那些画舫驱走不可。”

于公看了半晌点头叹息,忽然叫过一个胥吏,命他伸上手来,在他的掌心里写了几句,吩咐胥吏如此如此。那胥吏奉了命令,跑到江边来大叫道:“巡抚于公有紧急公文在此,请大同全体司官接受!”

舫上的官吏闻听于公有公事,不敢怠慢,齐齐地立起来瞧时,那胥吏只伸着手掌,众官瞧见胥吏手掌上面写着四句道:

舫上笙歌陆上孤,乌纱红粉两相呼。

为何打桨江南去,煮鹤焚琴是老夫。

众官读罢,个个面面相觑,知道于公是个无情的铁面,他既出来干预,那可不是玩的。当下草草地终席,宾主弄得不欢而散。

舫上的那个客人和苏小娟正在谈笑对饮,酒兴正豪,忽见众官仓惶走散,心里十分诧异,正待要来问一问情况,忽见按察使马俊突然走到舱中,一把挽了那客人的手臂回身便走。

两人出了画舫,盘过旁边的小舟,匆匆地解了缆,就往城中进发。那客人一时摸不着头路,再三地问着马俊,马俊才说道:“咱们的事,被巡抚于谦出来干预了,我恐怕你犯倔要强,吃了老于的亏,所以不和你说明,令你暂时离开那里再说。”

那客人听了,直跳起来道:“于谦敢是要驱走画舫吗?如此说来,我的小娟不知会被怎么样了呢?”马俊笑道:“这且等明天再看了,今夜就宿在我的署中吧!”

好在那个客人早已在漫长岁月里的无数磨难中,把当年的皇帝脾气磨改掉了,见如此说,只是怏怏不乐,也没太坚持什么,是的,他现在不是皇帝了,这一点他自己非常清醒,清醒了三十年,皇帝梦醒已三十年。

不多一会儿,小舟拢岸,马俊领那客人上陆进城,到了按察公署。马俊家丁打扫书斋,留那客人居住。

这个客人一夜未眠,在左思右量他与苏小娟的将来,当初他的本意不过是想借名气极大的苏小娟来闹一闹,以便引起瞩目,实现他人生的一个最后的计划——落叶归根;结果弄假成真,他动了真感情,这一点是他所始料未及,不过想一想也是自然会发生的,他的生性就是如此仁柔且多情的,否则那就不是他了,而是他的那个铁血叔父了。

弄假成真后,在苏小娟那里,两情愈来愈浓,浓烈如火,所以也曾图谋过终身之事。但是名妓要落籍最是一件难事,因为官府恐怕缺了会承应的人,上司过往时不开心而嗔怪,为这许多的不便,十个名妓倒有九个不肯被官府允许脱乐籍。而今苏小娟就是个有名的能诗妓女,正要用她来给达官贵人添兴增趣,谁肯轻易放了她?

第二天一清晨,那客人就起身盥漱了,连点心也不肯吃,就要出城瞧那画舫。马俊劝他不住,只得备了三骑马,令两个健仆陪他前去。那客人很是性急,一出城门就马上加鞭向着菱湖疾驰,此情此景一如当年星夜往祭黄香菱的幽幽倩魂。

那个客人不顾一切地疾驰到了那里一看,不由得大吃了一惊。但见湖中寂静,画舫一只也看不见了。那客人慌了,逢着路人就打听,才知道在今天的五鼓,被巡抚于公派了六名马弁,持着令旗督迫着二十几艘画舫迁往江南去了。

那客人听了路人的话,呆呆地怔了半晌说不出话来。还是那两个仆人劝他回城去再行商议,那客人如梦方醒地口里应着,却仍是一个劲儿地控住马缰不肯走。想起昨天还和心爱的苏小娟姑娘谈笑风生两情依依细语绵绵,今天桃花依旧,人面却已不知何处去了,只剩下滔滔的碧水,依旧不住地向东流着。

那客人坐在马上,不禁悲从中来,竟伏鞍放声大哭,两个仆人看得又是好笑又是可怜他。两人一前一后,替他代控了丝缰,三骑马很扫兴地回了城。及至到了署中,那客人一见马俊就大哭道:“糟了!糟了!我的小娟果然也被那个于强贼驱走了。”

马俊听说,也觉得于谦的手段太过了,就劝那客人道:“事已这样,哭也无益,不如星夜赶往江南,或者还能够和苏小娟相见,见面再商量下一步的事吧。除了这个法子,没有别的路可走了。”

那客人就止住了哭,当即就命人去雇了小舟,全力急速地往江南行进。但只说一句江南,可江南的地方多了,什么维扬、姑苏,哪一处不是烟花所在?这可让那个客人从何处寻觅呢?可怜他东奔西走闹了三个多月,非但曾家画舫找不到,连曾家同业的画舫也没有寻着半只。

那客人就象神经了似的,竟来见扬州知府罗裕昆,命他就境内派役访查。罗裕昆见他胆敢如此说话,如果不是个疯子,谁能这么痴痴癫癫的,于是就很不耐烦地命衙役赶他出去。那客人却大声说道:“我就是逊国的建文皇帝,曾家舫子里的苏小娟是我的眷属,你们快给我找来!你们如果作不了主,那就向上报知有司。”罗裕昆听了大惊,不敢怠慢,忙把他接待进了藩司堂上去,一面飞报入金陵。

其时守金陵的都御史龙英闻得这个消息,忙令罗知府陪着这位自称是建文皇帝的人同至金陵。那龙英是个新进的后辈,也不认得建文帝,但看他南面而坐,自称原姓名,追述往事,完全象模象样,于是忙飞章奏闻英宗皇帝。

一向深隐幽匿的建文帝何以敢自报家门,现于众目睽睽之下呢?这不能不让所有人费解。是时间是岁月改变了这一切!是的,时间可以改变一切,它是最无情的,时间轻松地收录着人类所有生命末路的浓重悲哀;它也是最有情的,时间能消解化没一切的悲伤仇恨怨。

到了宣德二年,建文帝听说追随他出亡的前编修赵天泰死了,前刑部郎中梁田玉也死了,前镇抚王资和前按察使王艮都死了,是的,死了,都死了,建文帝不胜悲恸,却仅仅只能是悲恸而已,阴阳异途,岂能奈何,这种无奈在随他出亡的汪秋云早些年死的时候,他就深有体会。

到了宣德三年正月,谁知又听说了昔日徐王府宾辅史彬被仇家追讼其追随先帝即建文帝出亡之事,史仲彬竟然因受此事的牵累而冤死,于是建文帝又恸哭不已,无可奈何地痛哭失声。

到了当年的十月,建文帝潜游暗行于汉中,遇见曾追随在他身边的前兵部侍郎廖平之弟廖年,建文帝非常震惊地得知廖平已于宣德元年死于会稽山中,死前,对建文帝忠心耿耿的廖平曾寄书信给家中,让将他妹妹配与已死的太子朱文奎为妻室,今已成亲三年了。

遵三从四德的贤淑端庄的廖平小妹就这样在父死从兄的情况下,成了一个从未见过丈夫面、更谈不上心心相印肌肤相亲情意绵绵的一段真正名存而实亡的婚姻里的未亡人,她的丈夫早在七岁的时候就随建文帝的皇后葬身于火海了。

建文帝被廖平已异化成痴心的忠心感动得又大声痛哭不已。从此建文帝因为思念追随他出亡的诸臣,十人中早死去了八九个,竟然神情恍惚,中心无主,于是又蓄发出游。自此以后,东行西游,了无定迹。直到宣德八年,朝廷因奸僧李皋造反而下了严令:“凡是关津地区,但遇削发之人,即着押送原籍治罪。”

建文帝被这道严令逼得只好又归还渌泉。到宣德十年,听说何洲、蔡运、梁中节、郭节、王之臣、周恕都死了,建文帝心中惊惕不安,由悲伤而成惊惕,是的,年已半百的他当惊自己的来日已无多了。中心如何能安的建文帝于是对程济说:“这么多当年追随我出亡天涯的忠义之士,如今皆东死西归了,不知日后我将埋骨何处?”

已是华发满头的智者程济凄然道:“叶落还是归根,唉!”

建文帝非常吃惊:“归根,可归吗!?”程济成竹在胸,安然地安慰道:“事往矣,人老矣;朝代已换,恩怨自当全消;如今天下久定,有什么不可归的?”

建文帝于是从此就萌发了归念。到正统五年庚申,建文帝年已六十四岁,自感来日无多,于是决意东归。因此他先是选择了大同这个大都会来出风头,为的是引起官府的注意,却不想一不小心又与那位出污泥而不染的小娟姑娘有了一段情感故事,而且他还再次动了真情,在他的男女情愫已然淡化了的几十年后。

建文帝觐见英宗时,他是直立不跪的,英宗也弄不清楚这个自称建文帝的人是真是假,于是就令朝臣辨认,但一个也不认得。因为建文帝从二十多岁的青春少年开始逊国出亡,如今已是看似五十多岁实则六十四岁的老翁了,而朝中又都是新进供事的官员,大家连面都没见过,谁又能认出建文帝的真假来?

英宗忽然想起了内监吴亮,曾侍候过建文皇帝,于是就命内侍召吴亮上殿。吴亮上殿后,英宗就命他去辨观真假。吴亮也认不太真切,毕竟事隔了三十年,一个青颜少年如今已是鹤发老翁了,于是就摇头说是不像建文帝,不过他的头摇得犹犹豫豫,因为他有个强烈的感觉,那就是这个人其实就是逊国出亡三十年的仁君惠帝朱允炆。

就在吴亮犹犹豫豫地摇头时,对着走到面前的吴亮,建文帝马上就叫道:“你不是吴亮吗?怎么你还能在这里,真是幸存啊!”吴亮愿意假说道:“我不是吴亮。”

建文帝笑道:“你怎么不是?当年我在仁寿宫进膳,曾掉了一个子鹅肉球在地上,我当时只说了声可惜,你就去伏在地上把肉球吞下肚去,还说替我增福,你难道忘了吗?”

“……倘是故主,左腕上当有一粒朱痣的……”

听吴亮这么一说,建文帝大喝道:“吴亮你只管来验看!”

吴亮去捋起建文帝的左臂,见腕上果然有颗红痣,忙跪下大哭起来。吴亮的眼泪是真诚的,他压抑了三十年的同方孝孺一样的忠心耿耿的眼泪,让他伏地痛哭得抬不起头来。

建文帝叹息道:“你不必悲伤,只管好好地为我向皇帝复命吧。说我乃太祖高皇帝嫡孙,如今朱家天下正盛,朱家子孙岂可轻抛骸骨于外?如今我归来,没别的意思,只不过是想落叶归根,葬在故乡而已。”

吴亮好好地为建文帝复了命后,又惟恐不能取信于英宗,于是连忙缢死,以表明他的忠诚和真诚。

英宗见是真的建文帝,而自己是他的侄辈,不便难为他,于是就和三杨计议,最后决定封年号建文的惠帝朱允炆为愍王,又下谕道:“皇叔允炆着令在西苑宁寿轩居住,无故不得擅离。”同时宁寿轩被改造成了庵庙样式,一如当年朱允炆为汪秋云改造大内居处一样。

好在英宗虽然禁止他的自由却厚加供奉,只是在称呼上,因为他曾做过四年皇帝,不便称呼,只是称建文帝朱允炆为老佛。

建文帝才得了安身之地,他要办的第一件事就是赶快派人去找苏小娟。

苏小娟自从建文帝去后,又遭于谦驱逐,后来随曾妈妈一行到了襄阳定居,但她从此一客也不见。在沉沉的相思折磨和重重的鸨儿摧残下,苏小娟很快就病了,而且病得不轻,一病即倒,躺倒后就再也没有起来。

人家只当苏小娟是发烧糊涂了,就好笑地说:“好不远的途程!你这样的病体,怎么能行得了?这可不是痴话吗?”

苏小娟怪模怪样地笑道:“不是痴话,相会只在眨眼间了。”说着就声也嘶了,气儿也咽了,死前连声呼唤文郎。

几个小姐妹哭了一回,大家凑钱买棺材盛敛了她。相思身先死的苏小娟做梦也不会想到,就在她死后仅仅不过一个月左右的时间,京城里就来人找苏小娟了,苏小娟若使还有一口气在,她就真的可以和心上人团圆了。

到底是官家力量大,当初建文帝自己四处寻苏小娟不得,建文帝虽有太祖高皇帝为他早就在别外备好的几世用不完的金银,但钱毕竟没有权来得更有力更迅捷,在王权至上的时代里。

又是二十年后,七老八十的建文帝病死了,这位仁君总算得着了善终。寿终的建文帝被敕葬于北京西城外黑龙潭北,一邱一碑,碑题曰“天下大师之墓”。因葬礼非天子之规格,所以相传言之西山不封不树。

而当年追随他出亡的如牛景、金焦等一班臣子,听说建文帝进京受封后,他们也纷纷落叶归根了,各自散去,各自归乡了,如一片叶子从春走到秋,完成了它的全部使命,如今在人生垂暮的瑟瑟寒风中,纷纷飘落到了自己的出生地,然后就停泊不动,说好听点是养老,说不好听点就是等死去了。

到建文帝寿终时,当年随从他流亡的二十二臣差不多都死了。当年建文帝朱允炆在逃亡的三十年后再回到京城里,身边唯有程济一直跟随,虽然他不是步步紧跟在身前左右,而是遥遥跟随;直到故主朱允炆被送入大内,程济才还南而去,从此他的踪迹无人知晓,不知其所终于何处何时。

程济当年在朝时,曾与魏冕相互言志,魏冕说他愿为忠臣,而程济却是愿为智士。如今追随先帝逃亡几十年,屡次帮故主朱允炆脱身于大难,直到最后竟然让故主归骨其乡,程济自称智士,真是无所愧!

后人览靖难逊国,不胜感愤,题诗叹息道:

风辰日午雨黄昏,时势休教一概论。

神武御天英烈著,仁柔逊国隐忠存。

各行各是何尝悖,孤性孤成亦自尊。

反复遗编深怅望,残灯挑尽断人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