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1

同盟会的热血青年

无论谁都可以看出,大清国这会儿已是山雨欲来之势,丧权辱国的不平等条约签了一个又一个。香港被英国人割了去;日本人又占了台湾;东北、山东等地已变成帝国主义列强的势力范围;上海、天津等地的租界里洋人享有治外法权,就连大清国的关税也被英国人控制着。按理说,朝廷腐朽到如此地步,应该早就垮掉。可气的是,大清朝廷竟然摇摇晃晃地危而不倒,就连蒋志清来日本学军事都还是朝廷陆军部选派的。主张革命的同盟会闹了一次又一次起义,都是骤起骤消。从兴中会1895年的广州起义开始,惠州起义、萍浏醴起义、潮州黄冈起义、惠州七女湖起义、广西防城起义、镇南关起义、钦廉起义、云南河口起义、四川江油起义等大大小小的起义遍地开花却就是没结果,都没把这摇摇欲坠的朝廷给推翻。

这让蒋志清很是郁闷,有种用尽全身力气却打在棉花上的感觉。但朝廷不是棉花,每次起义都让众多革命志士喋血刑场。这些都是一到东京,就从陈其美那里知道的。

陈其美只比蒋志清大几岁,人生阅历却丰富得多,为人也老道得多。在蒋志清眼里,陈其美无所不知无所不晓,总能分析出问题最关键的地方,并得出正确的结论。这让蒋志清自愧弗如,因为他知道自己的一大弱点,而且是性格深层次的弱点,那就是容易冲动,意气用事,往往使事情的结果和开始的预期相差甚远。

这次来东京,陈其美对蒋志清的建议就是耐心在振武学校学习,同时多读革命书籍,以待时变。

时势才能造英雄。没有机遇,纵有一身本事,也无用武之地。现在朝廷危而不倒,说明时机还没有到来,而他蒋志清除了没机遇外,还缺乏真正的能力,那种值得万众期待的能力。毕竟,一场轰轰烈烈的革命运动,谁都不会把成功的希望寄托于一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身上。总理孙文成为同盟会当仁不让的革命领袖,那是经过十多年的奋斗才获得大家一致认同的。

现在需要的是耐心。一想到耐心,蒋志清就清醒了许多。楚庄王三年不理政事,被大臣讥为三年不叫的大鸟,但楚庄王却说大鸟三年不飞,飞则冲天;三年不鸣,鸣必惊人。正是楚庄王在这三年中暗地里积蓄能量,才有后来的千秋霸业。艰苦的军校生活和日本的武士道精神,让蒋志清渐渐学会了隐忍之道,说话做事都稳妥了许多,就象是楚庄王养精蓄锐的那三年,蒋志清也把振武学堂当作是磨砺自己耐心和意志的地方,慢慢提升自己的修为。

他所在的振武学堂用现在的话说就叫合作办学,是大清国和日本政府合作,专门培养中国预备军官人才的军校,所有的管理训练都极为严格。蒋志清倒不怕苦,反而一直能保持以苦为乐的好心情。白天和所有学员一起摸爬滚打,刻苦学习,晚上就抱着《革命军》、《猛回头》等书籍看得津津有味,等到了周末就请假外出聆听一下陈其美的教诲,再结交一些留学生,当然全部都是满脑子革命思想的青年人。这样的日子虽说清苦,但蒋志清却不觉得,要做大事的人岂是这点苦能难住的。

人类有一种天性,就是会自觉地去寻找和自己同样志趣的同伴,换句话说就是物以类聚,人以群分。蒋志清能和陈其美一见如故,除了陈其美豪爽、义气外,还在于他们的性情实在有太多的相似之处,这叫对味。陈其美是同盟会的老同志,还是孙中山所倚重的得力干将,自然也会介绍蒋志清加入同盟会,将来兄弟俩一起奔赴革命的最前沿,干一番轰轰烈烈的事业。

蒋志清加入同盟会是1908年暑假的事情。他是个孝子,一到假期便回国去探望母亲。这时,已先期回国活动的陈其美一直在上海,蒋介石便在上海逗留了一段时间,也正是在这个火热的暑假,蒋志清找到了人生理想的皈依——加入同盟会。

“联盟人,浙江省奉化溪口人蒋志清当天发誓,驱除鞑虏,恢复中华,创立民国,平均地权;矢信矢忠,有始有卒,如或愈此,任众处罚。天运戊申年,中国同盟会会员蒋志清,主盟人孙文,介绍人陈其美。”当蒋志清左手按着誓书,右手高举宣誓时,声音激动得有些颤抖。对于他来说,这是他政治生涯的第一步,而且介绍人还是自己所崇拜的陈其美。虽说他才加入同盟会,可在东京早就看出会内的一些端倪。按同盟会的惯例,谁介绍入盟的,那就是谁那一派的。这一点蒋志清心知肚明。所以,就在他宣誓加入同盟会那一刻起,心里就暗下决心:自己打今儿起,就是陈其美大哥的人了。

事实证明蒋志清的选择是正确的,虽然这个选择多少带着点运气的成分在里面。当时的同盟会已经有些四分五裂的迹象,以前光复会的陶成章自行其是,在南洋一带为自己的光复军筹款,并一直攻击总理有经济问题,制造分裂,其他各派也是志气消沉。要不是任劳任怨的黄兴在勉力维持团结大局,同盟会可能已经彻底瓦解。陈其美和别人不一样,他好像有用不完的精力,而且活动能力极强,一回国就在上海悄悄打开了局面,并在马霍路德福里设立了秘密机关,使同盟会的工作很是有些起色。

陈其美还有一大优势,那就是他的“大”字辈青帮身份。这让他很快就与同为青帮“大”字辈大佬的应夔丞取得联系,并吸收其加入同盟会。从此位于法租界的应家住宅也成为同盟会的重要据点。在应夔丞等人协助下,陈其美还在妓院酒楼设立秘密机关,后来逐步吸收大批江浙资本家如虞恰卿、王一亭、沈缦云等极有实力的商界巨子加入同盟会,使同盟会在上海有了比较扎实的社会基础。他在上海还干了一件为今天的影视界所津津乐道的事,就是请霍元甲担任总教练,创办精武武术学校,这就是后来多次被搬上银幕的“精武门”。换了现在,陈其美绝对是天天有新闻的大腕名人。

这么有能力的革命干将,在处于低潮的革命时期,想不被孙中山重视都不可能。陈其美迅速成为领袖的左膀右臂,那他的小兄弟还不得受重视?但革命征途路漫漫,前途虽说一片光明,但道路却是曲折的。年轻的蒋志清一过暑假,还得暂时收起**,乖乖地回清苦的振武学堂,继续修炼和提升。

日本人给中国办军校,培养中国军官,听起来似乎不错。可蒋志清在振武学堂到底学到了多少军事知识,只有去过的人才知道。据后来他的好友张群回忆,蒋志清在振武学堂读书时话不多,为人低调,几乎从不在别人面前表现出自己的革命倾向。这应该是得益于中国哲学中的藏拙和隐忍之道,尽管还很生涩,但这样最起码让他平稳渡过了三年的军校生涯。要知道,在当时如果他被发现具有革命倾向,甚至加入同盟会,朝廷肯定会通知日本政府将他逐出振武学堂,甚至遣送回国。

1910年冬,一望无际的皑皑白雪覆盖了整个北海道,刺骨的寒风象刀子一样刮着蒋志清削瘦的脸庞。他抬头望了一眼天上只露出半边脸的太阳,随即低头哈了口气,拍掉棉布军大衣上的雪花,向马厩走去。从振武学堂毕业后,蒋志清现在成了一名正式军人,以士官候补生的身份,分配到驻扎在日本北海道的第13师团野战炮兵第19联队实习。作为一个军衔为二等兵的新丁,联队分派给他的任务并不是他一直所期望的学习真正有用的军事知识,去开大炮,去练习排兵布阵,去荷枪实弹的演习,而是喂马!在联队做个喂马的二等兵,又是实习生,可想而知整个联队就他职位最低,在严格讲究等级的日本军队,官大一级压死人,还轮不到军官去吆喝他,光是那些个老兵就够他受的。

难得的是,异常的寒冷,清苦的伙食,繁重的体力劳动,蒋志清竟然都忍受下来,还趁此练就了一副好身板。

“韩信都有**之辱,喂马又算得了什么。”蒋志清在心里鼓励着自己。他看了一眼离军营不远处的马厩,那些东洋马似乎已经开始喜欢他,老远就以欢快的嘶鸣来欢迎他的到来。

“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蒋志清一边给马上草料,一边默默念叨着。不难想象,这几年的从军生活,对蒋志清的性格影响很大,使他和同盟会其他热血青年有了明显的区别,比如说更加务实,更加能忍耐。如果汪兆铭也来北海道喂一阵马,也许就不会变成中国最大汉奸汪精卫了。

就这样,蒋志清一边喂着马,一边看着北海道的雪渐渐化了,树木绿了,然后一转眼,又是层林尽染一派秋色。如果不出意外的话,他很快就要熬出头,从而进入真正的日本军校学习正规军事知识,成为一名堂堂正正的陆军院校学生,等一回国那就是仕途无量的新军军官,必然能有一番作为。

可历史的巨轮加快了转动。动员了多年,牺牲无数志士的武装起义,竟然出人意料地在武昌取得成功。当蒋志清捧着陈其美邀请他回国参加革命的电报时,心里埋藏多年的**在那一刻就象火山一样势不可挡地喷涌而出。

可以肯定,当时蒋志清一心只有回国的念头。他感到全身的热血在沸腾,他甚至还听到心中有个声音在召唤他,“革命!立即回国参加革命!”

历史舞台为他准备的大幕已经徐徐拉开,一个崭新的革命时代到来了。他,23岁的同盟会成员,浙江溪口人蒋志清已经准备好了,去迎接这个属于他的时代!

舞台已经搭好,大幕也已开启,就看演员怎么表演了。这第一步,就是必须马上回国,不在第一线冲锋的革命者很快会被人遗忘,湮没在历史的长河里。可蒋志清这会儿还在日本北海道的军营呢!

“联队长阁下,我的国家正在爆发革命,请允许我请假回国,报效国家。”站在第19联队长飞松宽吾面前的蒋志清一改往日的沉默,直接说明了情况。虽然他不知道结果是什么,但眼中充满坚毅的神情。

在当时,日本人对待中国革命的感情比较复杂。一方面,他们通过明治维新使国家走上强盛之路,所以很多日本人在心里同情中国革命,这也是宫崎寅藏、内田良平、头山满、犬养毅等人大力支持同盟会的原因。另一方面,出于地缘战略利益的考虑,日本人又不希望中国真正强大起来。正是这种矛盾的心理一直纠结在日本人心中,因此飞松联队长琢磨了一会儿,告诉蒋志清,如果不能在两天内归队,那么宪兵将会抓捕他。

谁说只有中国人才说话听音呢?其实全世界的人都会在不方便却又需要说话的时候,说些语带双关的话,一是可以不负责任,二来也表达了自己的意思。深谙中国文化的蒋志清立刻明白了联队长的潜台词,那是叫他要走就快点,必须在两天内离开日本,否则会很麻烦。

随后,蒋志清收拾好行囊,立即乘火车赶到东京,将军刀和军服包好寄回高田,然后就和好友张群、陈星枢一道,带着头可断血可流的**,踏上了归国的巨轮。这次匆忙的归程,让蒋志清第一次尝到了有组织依靠的好处,那就是同盟会为他们提供了回国路费。

不要小看这点钱,对于孤立无援的青年革命者,那是雪中送炭,是黑暗中的火光,可以让人觉得自己有所依靠,现实再苦再难也能熬过去。一个组织无论怎样强调团队精神都不过分,尤其是一个充满刀光剑影,血雨腥风的革命组织。而让成员感觉到组织的可靠,是成员培养团结奉献精神的基础。当成员一旦真正具有了这种团结奉献精神,那就成了信仰,就不再畏惧死亡,就可以为组织和信仰奔赴死亡。

蒋志清这一路都处在这种强大的精神鼓舞之中。大海还是那片大海,也许偶尔飞来的海鸥也还是那只海鸥,但蒋志清现在要真刀真枪地去革命了。

但当时的形势却不容乐观。同盟会的领袖孙中山这会还在旧金山,作为二把手的黄兴也才急匆匆地赶往武昌,有点名气的汪兆铭还在北京城蹲大牢呢,宋教仁文质彬彬的,让他搞组织工作还可以,可现在是打枪放炮的时候,他显然也不能服众。现在上海领导革命的是陈其美,连蒋志清回国的路费也是陈其美让组织给的。说起来,蒋志清回国革命也就等于跟着大哥陈其美干革命,这个道理蒋志清早在回国的轮船上就想明白了。

革命这事,说起来让人热血沸腾,做起来可就真的要喋血街头了。1911年10月30日,船一到上海,蒋志清连水都顾不上喝一口,就立即赶往马霍路德福里的秘密机关去见陈其美。

“大哥,我回来了。”一进门,蒋志清恨不得上去跟陈其美来个最热烈的拥抱。

陈其美一见明显成熟了许多的蒋志清顿时喜出望外。此时形势严峻,朝廷到处调兵遣将,北洋前锋部队正逼近武昌,起义随时有失败的危险。这段时间,陈其美一直在秘密筹划上海和浙江一带的武装起义,以减轻武昌前线的压力。这会儿正是用人之际,蒋志清是振武学堂的毕业生,还在日本陆军第19联队实习过,可是打着灯笼都难找的正儿八经的军事人才。陈其美大喜之余,当即要蒋志清参加杭州地区的武装起义。

早年在日本学过警政和军事的陈其美,如果知道蒋志清三年军校生涯最主要的课程就是操典,然后在第19联队的实习就是喂马,真不知道他还会不会这么重视这个军校毕业生。

老天爷其实也有打盹的时候。革命的浪潮既然已经把蒋志清从北海道的马厩推到了时代的最前沿,那他学到了多少军事知识其实不重要,以前是在喂马还是在驰骋疆场也不重要,重要的是现在,是在杭州。

历史舞台的聚光灯已经射向杭州,万众期盼的目光也盯着那里。此时杭州起义的各项工作已在顾乃斌、童保煊等人的详细安排下准备就绪,就连攻打巡抚衙门的敢死队都召集好了。按说多他蒋志清一个人不算多,没他也无所谓。可他是沪杭地区革命领导人陈其美派下去的,还是日本军校的毕业生,他的到来至少说明了领导人陈其美对杭州起义的重视。

可以说,年轻的蒋志清一出场,就得到了陈其美的大力提携,并给他打下了深厚的政治基础和人脉资源。蒋志清知道自己得感恩,得拼命,得不负众望,尤其是不能负大哥陈其美的厚望。

人一感恩,就会图报。正好,参加起义的敢死队已经秘密抵达杭州,就住在奉化会馆等地。蒋志清一到杭州,也被安排住进奉化会馆。这一百多个敢死队员,大多招募的是会党成员和穷苦渔民,而且很多人还和蒋志清是奉化老乡。

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可革命不相信眼泪,此时的杭州也没时间让蒋志清和老乡们聊些家长里短的琐碎。还等什么呢?现在就加入敢死队,不成功则成仁,以身许革命,用实际行动来报答陈其美的知遇之恩!

出过洋,镀过金,上过军校,下过联队,这份蒋志清当时的简历,在一群只有勇气没念过书的敢死队员们面前,那跟长了翅膀的天使一样,浑身上下都冒着金光,刺得人睁不开眼,只有崇拜的份。现在,作为地区革命领导所信任和委派的军事人才,蒋志清当仁不让地起草了起义的具体计划和文件。当时他肯定没有意识到制定这些计划意味着什么,但不久后他就因为是这些计划的制定者,被认定为杭州起义的指挥官而载入史册。这也是他第一次尝到权力的滋味。

弄完了起义计划,还有件重要的事让他迟迟无法下笔,那就是给母亲和妻儿写遗书。革命不是请客吃饭,自己参加的还是敢死队,得冲在最前面,去迎接最密集的子弹和炮火,可谓是九死一生。但自古忠孝难两全,蒋志清一咬牙,给母亲写下了绝笔书,其情也真,其意也切,反正就是儿子这一去,恐怕不能伺候您老人家了,但儿子是为革命而死,死得其所。

杭州离奉化溪口不远,老夫人的回信很快带到。蒋志清撕开一看,顿时感动得泪如雨下。“死生一视於义,毋以家事為念”,这是他母亲的话,意思是要他放心去干国家大事,千万别挂念着家里。

夜深人静时,蒋志清跪对天上的明月,暗暗发誓,此生一定不辜负母亲的殷切期望,不出人头地绝不回溪口老家。

战斗的号角很快吹响。11月3日,陈其美领导起义军在上海发难,杭州方面决定4日夜起义响应。

蒋志清终于迎来了他人生的第一场战斗。

这是一场并不激烈的战斗,蒋志清参加的敢死队按计划进攻巡抚衙门,守卫的清军一听枪炮声便丧失斗志,马上打白旗投降。第二天大清早,杭州城宣告光复。这么顺利的起义,连蒋志清都有点不敢相信。

但这场战斗的意义却不一般。从战略大局上看,杭州起义直接响应了上海起义,使江浙东南沿海一带的形势立即大为改观,使优势向革命党倾斜,并且大大减轻了武昌起义军的压力,还振奋了革命精神。

此外这次起义还有一个更深层次的意义,那就是沪杭起义才是孙中山这一派的成就。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武昌起义是文学社和共进会的功劳,如果非要算上和同盟会的关系,那也是黄兴、宋教仁实际领导的中部同盟会的功劳,其他各省的光复也是靠各省分会的运筹帷幄,至于陶成章更是公然以光复会的名义活动,就差明说脱离同盟会了。至于总理孙中山带出来的兴中会一脉,历经十大起义,是屡败屡战,精英尽失,以致于武昌起义前,孙中山面对同盟会事实上的分裂无可奈何,只得到旧金山去以待时变。所以,这个时候跟孙中山关系很近的陈其美在沪杭地区成功起义,无疑对重塑孙中山的个人威信和领袖地位有着重大意义。

这次起义,对蒋志清个人来说,还有个意外的惊喜。他的名字上报了。

据当时上海的《民立报》(辛亥年九月十九日,第三百八十八号,公元1911年11月9日)报道:“浙江革命军之编制皆以敢死队为先锋,然后继之以各标新军。敢死队之编制共分五队,以蒋介石为指挥官。第一、二各队由队长张伯岐率领,第三队由队长董梦蛟率领,攻击抚署,以十五人为一队,每队手枪手十名,炸弹手五名,先后继进。第四队由队长王金发率领,攻击军装局。第五队分布于旗城门下,各门附属五名,出入于弹雨之中,而无一惧色。凡直接各将校,无不深为感心也。”

“看到了吧!说自己是杭州起义的指挥官呢!”蒋志清看着手里的报纸,心里不禁高兴得心花怒放。这就是做计划、弄文件的好处,其他人提着脑袋暗中筹划了那么久,他一来就被当成领导功臣。但面子上的工作还得做一做,后来他曾给别人说,应该多宣传宣传参加战斗的其他战友。

有多少人看报,蒋志清不知道,但他知道孙中山是要看报的。

杭州的战斗一结束,蒋志清没有象其他人那样,沉浸于胜利的喜悦,更没有参加新上任的浙江督军汤寿潜的军政府。蒋志清已经隐隐地感觉到,这会就高兴还太早了。他想走得更远,就必须将问题看透彻,要看穿事物的本质。

此时此刻,表面上热闹纷繁的杭州政局的本质是什么?那些鲜花和掌声背后又暗藏着什么?毫无疑问是即将到来的激烈的利益争夺,而且在杭州他蒋志清是孤立无援的。立即回上海去,紧跟陈其美,这才是正途。

上海和浙江一光复,全国革命形势顿时大为改观。本来都快撑不住的革命派,又缓过了劲,大清国这次是真的要完蛋了。

蒋志清没在杭州享受胜利果实,可以说极为明智。因为革命风暴的中心已不再是武昌,而是他大哥兼人生导师陈其美的地盘——上海。

我的地盘我做主,大哥的地盘当然也有小弟一份。一回到上海,蒋志清马上去向陈其美复命。这是很关键的,做小弟跑腿那得多向大哥汇报工作,得让大哥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在想什么,至于自己的需求,大哥自然会替自己考虑。

“大哥,您这身督军大帅行头真是威风!”一见到已是沪军都督的陈其美,蒋志清兴奋得嘴都合不拢。

“还行吧!”春风得意的陈其美也甚是欣喜,眼前这小兄弟的杭州之战可没丢自己的脸。最重要的是,事一办完,马上就回来汇报工作,这么能干、这么忠诚的小兄弟哪找去。

“怎么不在杭州待着,那边多缺人啊?”陈其美扶了一下圆圆的金边眼镜,他还要考验一下蒋志清。

“那我不管,我只跟着您!”蒋志清不假思索地就说。

考验过关,是自己值得信赖和重用的人。陈其美笑着点了点头。

历史总会慷慨地拿出些机会来,当然只给有准备的人。接下来的事情让蒋志清觉得好像在做梦一样,他被任命为沪军第五团团长。这难道是真的吗?蒋志清怀疑地抚摸着身上的军装,很真实的触觉,不是在做梦,尽管让人觉得不可思议。这才一个多月时间啊!一个月前,他还在北海道喂马,不过是第19联队的二等兵,可转眼之间他就当上团长,还有陈其美给他的四万大洋的练兵经费。看来陈其美对蒋志清的确很看重,否则不会委其重任。

还有什么要做的?看着外滩十里洋场的夜色,蒋志清不停地问自己。把队伍给大哥带好,跟着大哥一起打天下,大哥再跟着他的大哥去打天下。

不,还有!蒋志清突然抬起头,眼睛一亮,恍然大悟地扇了自己一巴掌。名分!自己这个小弟还没名分呢!这可是中国人非常看重的东西。虽说自己一直将陈其美看做大哥,他也将自己看做小弟,但没经过正式仪式,那没名分的事谁说得清啊!

这一夜,蒋志清兴奋得是一宿没睡。还不容易熬到天亮,他立即奔去了督军府。

“大哥,收下我做小弟吧!”蒋志清说这话时一本正经,弄得陈其美很是吃惊。

“你早就是我兄弟!”

“我是说拜过香堂,烧过黄纸的那种兄弟。”

“哦!”陈其美是什么人啊,那是上海青帮“大”字辈的大佬,烧黄纸拜兄弟的事干得多了。他一听就明白了,当即大喜,又找来早年同在日本留学,并跟着他一起打下上海,现任沪军参谋长的好友黄郛。三人当即摆上香案,互换兰谱,对天磕头,发下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的誓言,歃血为盟,共赴国难。

好了,这下和大哥的关系板上钉钉了。只要大哥有口饭吃,就饿不着他蒋志清。如果天道酬勤,大哥封侯拜相,那他蒋志清怎么说也得是一方大员。

不知道是陈其美有眼光,还是蒋志清有眼光。反正蒋志清是看出来了,陈其美不仅有能力,手握上海的军政大权,而且还有一个其他同盟会元老所不具备的优势——他是孙中山的左膀右臂,现在可撑着同盟会那片天呢!眼看着大清国要完蛋了,将来不出意外的话,龙旗很快就得换成青天白日满地红,孙中山马上就是孙大总统。这后面的事情,也就不难想象。

看到前景一片光明,这下蒋志清干活更加卖力了。

参加上海起义的人员成分复杂,工农商学兵都有,还有些天不怕地不怕的青帮分子。陈其美交给蒋志清的第五团,就是部分参加起义的队伍。既然队伍成分复杂,就得整编,团下面得设三个营,每个营下面再设三个连,连下面再设排和班。起义有功的,懂点军事的,马上就充实到干部队伍里。编制设好,剩下的就是操练。蒋志清在振武学堂那三年天天练的就是齐步走正步走,现在来训练第五团的新兵,自然是轻车熟路,有板有眼。

很快,第五团就像模像样地列队在操场接受督军陈其美的检阅。只见操场上,第五团的军人英姿飒爽,威风凛凛。密密麻麻的刺刀排列得整整齐齐,反射着刺眼的阳光。蒋志清一声令下,第五团排着整齐的方队,一列列一排排踢着正步走过检阅台,口令震天,步伐整齐,声势极为壮观。

这小兄弟还真有两下子。看着已编练成军的第五团,来检阅的陈其美对蒋志清是大加赞赏。同行的其他军政要人、巨商显贵对蒋志清也是刮目相看,不知道他们冲着蒋志清治军有方,还是看着他和陈其美的盟兄弟关系,亦或两者兼而有之。

不管怎么样,反正蒋志清从此在上海军界、政界名声大噪。正当他踌躇满志时,不经意间发现了大哥陈其美脸上那偶尔掠过的一丝杀气。

大哥有麻烦了。

现在不是形势一片大好吗?怎么陈其美还有什么不顺心的?要知道这会儿已经南北议和,张牙舞爪的北洋军不再进攻南方革命军,各地局势逐渐稳定下来。孙中山一回到上海,众望所归地被推选为临时大总统。等过几个月,一去掉“临时”两字,孙中山就是名副其实的民国首任大总统,到时准保重用陈其美。而陈其美一旦名至实归坐稳都督的位置,甚至再上一层楼,出任民国政府的某个职务,那蒋志清也就跟着上位了,这是不言而喻的。

可大哥在愁啥呢?蒋志清眯着眼略一思忖,就猜出了陈其美的心思。这都猜不出,还怎么做小弟,怎么跟人家打天下。

“大哥肯定是在想怎么对付陶成章!”蒋志清嘴角微微一动,也露出一丝杀气。

陶成章何许人也?怎么惹得陈其美动了杀气?这说来话就长了。

说起来都还是早几年为同盟会的事结下的梁子。陶成章是绍兴人,和陈其美、蒋志清都是浙江老乡,也算是老革命了。虽说大家革命的目标是一致的,都是推翻腐朽的满清朝廷,创立共和,但路子却各有各的道。这陶成章的道就和陈其美不一样,他是从光复会那条线出来的。

同盟会1905年在东京成立时,实质是兴中会、光复会、华兴会、军国民教育会、科学补习所等小的革命团体联合而成。这样的好处显而易见,一个统一的革命组织立即就把旗帜亮了出来。但如何整合却是个大问题,而且一直到革命成功都没解决。一遇到问题,大家就摩擦不断,动不动各行其是,不服从同盟会的统一领导。这个陶成章就闹过“倒孙风波”,差点分裂了同盟会,还不断指责孙中山处事不公,甚至有经济问题。弄得孙中山一肚子憋屈无处诉苦,自己下南洋走欧美,到处不辞辛劳地筹款、鼓吹革命,至于要私吞募款吗?如果要贪污,那当初还不如继续做医生,随随便便“一年万金”,何苦为了这些革命经费弄得到处挨骂。

而陈其美一到日本就加入同盟会,没参加过其他的革命团体,所以没有历史负担,心中只有同盟会。当他1908年回国在上海活动,很快打开了局面,使同盟会在江浙一带实力大增,引起了孙中山的重视。此时也正好是孙中山最艰难的时候,因此陈其美理所当然地成为了孙中山所倚重的心腹。

恰好,这对冤家在武昌起义前,都是在上海一带活动。陶成章四处说孙中山的不是,陈其美能高兴吗?

而陶成章还有个心结,就是一直念念不忘恢复他那个光复会。所以他在上海筹划革命时,是以光复会的名义在组织光复军,几乎是自成一派在准备起义。

如果仅仅是这些,也许陈其美只会怨恨陶成章,还不至于动杀机。但陶成章还有个不招人待见的地方,那就是眼里容不得沙子,还心直口快。正是这一点,让两人彻底翻了脸。

那是在上海光复前,陈其美组织的起义准备得差不多了,但是缺钱。正好陶成章以光复会的名义募集了一大笔款,两人一碰头,决定两帮人马一起行动,成功的把握大些,而起义经费由光复会这边给匀一点。

这多好的事啊!真是雪中送炭。关键时候还是老革命识大体顾大局,实为组织的楷模。如果没有陶成章下面那句话,这次会面很可能会成为一段抛弃前嫌精诚团结的佳话,而不是做为丑闻载入史册。

可陶成章还是陶成章,这个时候老毛病犯了。就在陈其美眼心怀感激,伸手去接他手中那张5万元汇丰银行的支票时,他又把手缩回去了,还说了一句话,说这钱得来不容易,让陈其美别用这钱去花天酒地!

陶成章啊陶成章,你是真不懂得人情世故!这种事能说吗?而且还是当着一大群来开会的革命同志说。你不知道有句话叫做,可以把事做绝,但千万别把话说绝吗?你要么别给钱,人家大不了说你不顾大局。要么你给钱就爽快点,别唧唧歪歪地东说西说。可陶成章是钱也给了,还把话也给说绝了。都是当领导干部的人了,怎么也得留点面子嘛。不就那点事吗,人家陈其美可的确是在青楼设立了秘密联络点,那也是为了方便革命活动。再说了,你凭啥指桑骂槐地说人家拿革命经费去照顾娱乐业的繁荣?这亦公亦私的事,谁说得清,你哪只眼睛看见了?

这事搁谁身上,谁都受不了,更别说脾气火爆的陈其美。

当时陈其美一听,顿时气得暴跳如雷,怒不可遏。“啪”,他当即掏出手枪顶上火,要陶成章把话给说清楚,谁用革命经费去乱来?结果陶成章又回了一句,此地无银三百两。

要不是当时周围的人拦下了陈其美,估计那次会议就得有人抬着出去,上海的光复也许还得无限期延后。但从那天起,陶成章不知道自己已经将一只脚跨进了鬼门关。

现在上海光复,形势一片大好,孙中山也当上了临时大总统。该给起义做个总结了吧,也好让后人了解那些日子是多么艰难多么辉煌。可陈其美一想到陶成章那句话,就气得吃不下睡不着。士可杀不可辱!这个总结不好写。

还有一件让陈其美更加担心的事——陶成章可能出任浙江都督,而且好像呼声还挺高。谁都知道,上海地盘不大,紧挨着浙江和江苏。陈其美这个沪军都督虽说占了中国最富有的地方——有着东方巴黎之称的上海,可上海的有钱人象虞洽卿、钱新之、陈光甫等大商人、大财团的根子大多还是在浙江和江苏。陈其美想当浙江都督,而且也只有当了浙江都督,才有实力参与日后的政治角逐。

乱世中,有枪就是草头王,而想有枪,那就得有钱,而想有钱,那就得当浙江都督。这是一个不难理解的道理。陈其美心知肚明。可陶成章偏偏也有意浙江都督的位置,而且支持他的人还挺多,他手里还有一支光复军,随时都可能威胁到上海。这么下去,搞不好陈其美连上海都督都当不成。

一想到这些,陈其美的心头就恨。心里一恨,脸上就露出了杀气。

这杀气,自然让成天跟随其左右的蒋志清看在眼里。

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蒋志清悄声问道:“大哥,办他吗?”

陈其美一怔,正色道:“说什么呢?那可是革命同仁,趁早把这念头打消了。”

其实陈其美想什么,蒋志清是一清二楚。

就在陈其美杀机已动,但还没下最后决心时,眼里容不得沙子的陶成章又给他加了一把火,最后把自己送进了鬼门关。

说起来,还是老问题,陶成章又一次指责孙中山有经济问题,说孙中山从南洋筹来的款子用得不明不白。孙中山气愤不已,陈其美一见自己的领袖被人羞辱,还是自己的老对头陶成章干的,这下是真想办了。

又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陈其美伫立在窗前默不作声。当他转过身看着蒋志清时,眼里已满是杀气。

蒋志清明白,这下陶成章的死期到了。

“大哥,你是沪军都督,这事你不能出头,小弟我去办!”蒋志清说完,一脸悲壮地出了门。士为知己者死嘛,陈其美这么照顾自己,那帮大哥分点忧是理所当然的。没有陈其美的指点,哪有自己的人生峰回路转。没有陈其美的召唤,那有自己走上革命的第一线。没有陈其美的提携,自己哪能当上团长,叱咤上海滩!

一路上,蒋志清想了很多,都是陈其美对自己的知遇之恩。后来蒋志清曾经喂过马的高田第19联队的顶头上司,师团长长冈行外史努力回忆研究蒋志清之所以成功的原因时,认为他有一个优点——知恩图报。

知恩图报的人有很多,但成功的人却很少。所以,蒋志清最后之所以能成为蒋介石,说是因为知恩图报,那谁愿意相信谁信去。

关键何在?蒋志清回到家里也在琢磨,后来他想明白了。知恩图报这话没说全,如果把关键之处补充出来,那应该是“知谁的恩,图谁的报!”

哎,这就对了。加几个字就起到画龙点睛的作用,没这几个字,就云里雾里不识庐山真面目。谁要不信谁可以试试,如果一个普通人给快饿死的人一个馒头救命,那人就算一辈子感恩不尽,也不会飞黄腾达,顶多人家再给他一个馒头。

可如果把普通人换成权倾一时的大人物,那就大不一样,不说改天换日,乾坤扭转,至少也是非常值得大家期待和联想的。

蒋志清从陈其美手里得到的可不是一个馒头,而是一个改变人生际遇的机会,并且是在最关键的时候得到的,细数起来还不止一个。他蒋志清能不知恩图报吗?

现在就是知陈其美的恩、图陈其美的报的时候了,况且当初磕头烧黄纸拜兄弟时,还没纳上投名状呢。

陶成章虽然不懂人情世故,可还是有些警惕性。自己的第六感加上听到的风声,让他开始感到恐惧。看来陈其美是真的要办了自己,陶成章一想明白这事,立即躲了起来。可他犯了大错,既然都知道人家要对付自己,还留在上海干嘛。上海也就那么大,说不定就会被人给碰上,何不远走高飞,远离这些是是非非呢?

看来陶成章还是舍不得自己的光复会。他继续留在上海东躲西藏,最后干脆住进法租界金神父路的广慈医院,以为这下子就神不知鬼不觉,没人能猜到他的藏身之处。

可他错了。躲得过初一,能躲过十五吗?而且躲又能躲多久呢?

这些天来,铁了心要报答陈其美的蒋志清可是费尽了心机,依然没发现陶成章的踪影。急得他是上蹿下跳,坐卧不宁。突然他想起光复会有个叛徒可以利用,便忍不住奸笑起来。

这个叫王竹卿,是强盗出身,不仅心狠手辣,还经常靠出卖光复会的秘密换钱,典型的小人一个。蒋志清以前跟他打过交道,知道他的七寸在哪。

“你小子大祸临头了,还吃得这么香?”找到正啃鸡大腿满嘴是油的王竹卿,蒋志清把眉头几乎拧成了两把倒竖利剑,眼里射出的两道寒光盯得王竹卿浑身发毛。

“您这话是怎么说的,我不天天都这么吃的吗?这买鸡腿的钱,还是因为我给你大哥提供光复军在吴淞口的秘密,他老人家给我的呢。有你大哥罩着,我有什么大祸临头的?”王竹卿故做镇定,但颤抖的双腿已经把他给卖了。

“还就是因为这事,你老板要找人办你!”

一听这话,王竹卿吓得脸都白了。过了半晌,他的脸由白转红,眼里的恐惧也变成杀气。

“你要想保命,只有先下手为强。”蒋志清看火候已到,便将目的和盘托出。

可这时陶成章已经躲得无影无踪,找到他很困难。后来有一种说法,是说蒋志清坐在黄包车上正发愁,一抬眼皮正巧看见陶成章在街边躲雪,便上去寒暄了几句,还送其回广慈医院,这才摸清陶成章的藏身之地。

这种说法甚为可疑,因为陶成章已经察觉到陈其美准备暗杀自己,而谁都知道蒋志清是陈其美的把兄弟。就算在街上偶遇,陶成章也不大可能会让蒋志清知道自己躲在广慈医院。这段时间他和自己的妻子通信,都是用化名,怎么可能那么轻易让蒋志清人知道自己的藏身之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