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一辆拉货的马车,驮着双层木笼,缓慢晃**在山路上。

木栏里被塞进去十几个人,每个人都被铁链锁住手脚,层层叠叠如同待宰的猪狗般,蜷缩着、挤压着。汗臭、腐臭、血腥、屎尿,各种味道混合在一起,像一张大手,紧紧扼住笼里所有人的喉咙。就连坐在前面赶车的神策军兵,也皱着眉用头巾围住口鼻,不耐烦的催赶马车加速前行。

被挤在木笼一角的杨宁挣扎着蹬开手脚,试图给自己撑开一点空间,可是头上、脚下、背后,都是挤压过来的人肉,将他压制的丝毫不能动弹,他的脸也被死死挤按在木栏上,粗粝的树皮随着马车的颠簸,铁锉一般折磨着他的皮肤。

这种对待牲畜的手段用在人身上,分明是一种折辱,可木栏中的人却都是咬紧牙关一声不吭,或者闭起眼睛拼命忍耐着,有人脸上还有些喜悦之色。

“我是冤枉的!我没有罪!放我出去”杨宁终于为自己稍稍撑出一丝余地,发出满含不甘和怨怒的吼声。

马车一路驶入枫华谷黄土崖下,这里是神策军所掌管的秘密铁牢,牢狱依山而建,将绝壁峡谷的两端出口封闭,山壁上再设岗哨守卫,即便是猿猴也难攀援。

铁牢大门内,前院是大片的空地,一个身材高大、相貌俊朗的壮汉,据腿斜坐在胡**,挥手冲大车道:“远点!远点!先过水洗洗去,顶着风都闻见这股臭味了。”

马车依言转了半圈,先停至在一座木楼之下,二楼门窗打开,有几名军士端起木盆,从窗户里接连向木笼泼了十几盆水,再将木笼门打开,里面湿淋淋的人们,被一个个揪出来,狠狠掼到地上。

“过来站好,站成两排!”随着军兵的呼喝声,赶车的神策军跑到胡床前,双手递给壮汉一封公文袋,“王大人,您看这一批十六个犯人都已经押到了,您点收一下吧。”

王海银接过公文拢眼扫了一遍,上面写有押送人犯的名单:“杜中川,黔中道辰州人,行凶杀人判死罪;杨宁,河东道广武县人,勾结土匪、挟持军官,拒捕判死罪;安尽年,劫财杀人判死罪;曹火火……这什么字?哦,曹炎烈,误杀致死,判死罪……。”

看过名单,王海银皱眉看了一眼面前站成两排的死囚们,“哎呦,你们这帮在京城办差的人,天天都是吃浆糊度日吗?你们不识数啊?怎么送过来十七个人呢,这分明多了一人出来嘛。”

赶车人回头望去,只见两排死囚前八后九,的确是多出来一人,他愣了片刻,挠挠头道:“或许是……多写一个?还是装错了?”

王海银哈哈大笑:“真有你们的,这杀人也要满一斤多送一两吗?”

赶车人摇摇头道:“这帮孙子,肯定是灌多了猫尿,迷迷糊糊的就写文书装车了。您老多担待一下吧,这来回一趟太麻烦,我就别往回送了,您选一个看不顺眼的家伙,去掉就完了,反正他们早晚也是个死。”

王海银想了想,苦笑着摇摇头,“行啊,那就安尽年这小子吧,我就瞅他这名字不顺耳。”

两人方才这番言谈,被几步外的死囚们听得一清二楚,分明是神策军提调人犯有误,多送了一人到此地,而押运人嫌麻烦,竟要从中随意处死一人!

有神策军叉腰喝喊了一声:“哪一个是安尽年?”

前排中西侧一个高壮汉子,顿时面色惨白,他怪叫一声连退几步,手指众人道:“别过来!你们别过来!”此时这些死囚身上虽然依旧有铁链燎铐,但铁链尺寸略长,对行动的影响也有限。

王海银冷笑一声:“临死前还想蹦跶一下?好啊,成全你!”说着抓起身边军士腰刀,拔刀出鞘扔给安尽年。“钥匙扔给他,砍倒了我,放你逃出升天!”

这一批十七名死囚犯,都是刻意挑选的身怀武功之人,安尽年抄住腰刀也不犹豫,打开镣铐后旋身进步,刀劈王海银的头颈。王海银略退半步闪开刀尖,索性两手背在身后,安尽年进步再劈、横刀推刺、反手上撩、展臂横剁,连攻数招。王海银面带嘲弄之色,闲庭信步般左一趟、右一跨始终在他刀锋三五寸之外躲闪,每每让安尽年觉得即将得手,又始终差之毫厘。

安尽年一路刀法劈完,连王海银的皮毛都未触及,自己却累的喘息不止。王海银冷笑一声,抬左手遮住自己双眼道:“我从一数到十,抓紧机会啊,你就剩这点时间可活了。”

安尽年虎吼一声,拼尽全力扑上来,两手捧刀劈头就是一路乱披风,斩向自蒙双目的王海银。王海银上身只微微一颤,便贴着刀身闪过安尽年的刀锋,不给他翻腕横撩的机会,瞬间抢进他身前,一掌印在他胸口上,骨骼内陷的咯哧声清晰入耳。安尽年遭受重击,张口要吐血,王海银右掌翻天兜起他的下颌,打的他仰头朝天,向后栽倒。就在安尽年身子倒飞在半空时,王海银进步跟上,安尽年在空中又挨三掌,平飞出去十五六步远,摔倒在地溅起一团尘土。

这一车死囚中,不少人听说过安尽年的大名,他也是川陕路上颇有名号的独行悍匪,最善持刀拦路,有一个匪号叫“斩山断岭”。这样在黑道上成名多年的过硬人物,在王海银面前就被老叟戏顽童一般的虐耍,完全不堪一击。

王海银抖了抖袖子,挥手道:“给他写上,安尽年于押送途中染疫暴毙。”他转过头忽然发现杨宁,手指道:“怎么这还一个堵了嘴的?”

赶车人摇头道:“他喊自己冤枉,喊了一路,烦死了都!”

“冤枉?”王海银哈哈大笑,“进来的人都说自己冤枉,可也没见那个冤死鬼,锁了老子的命走。”

他顿了顿,环视面前这两排死囚,冷笑道:“老子不管你们是怎么进来的,在外面是什么人物,曾经有多么威风,现在身上背着什么罪。这些都跟老子无关。老子现在只告诉你们一遍,想要从这活着出去,想要继续回花花世界逍遥快活,就只有一条路可走。那就是后天晚上,你们十六个怂货要捉对厮杀,最后只能剩下一个活人从这出去。嘿嘿,这时候说什么冤枉、拜什么佛祖、抱谁的大腿,都没用。不过就是谁早一步咽气而已。”

他回身坐在胡**,懒洋洋手指这些人,“上天眷顾你们这些练武的,给你们个机会活命,可要是在后天晚上之前,谁敢动歪脑筋、不安分、找事情,我绝对能让他后悔从娘肚子里爬出来!”

他这里摆足了威风正说着,有军兵一路小跑过来,伏在他耳边道:“佛爷爷来啦!正闹着呢!您赶紧去吧!”

王海银面色一变,挥手道:“每人发张饼,散了散了!”说完跃下胡床,踩着鞋子就跟着那军兵急步朝小楼跑去。

木楼的二层摆了十几张长条桌案,是吃饭的地方,一名身高体宽的白眉大和尚,身披百衲僧衣,脚蹬草鞋,坐在桌边,身边斜倚着一根绿竹杖,这和尚一掌一掌拍在桌案上,每拍一掌,桌子的四脚就沉入楼板一分。

王海银伸着两手跑上去,弓腰立在桌边急声道:“哎呦我的佛爷爷,这是那股风把您给吹来了?”

“什么风?西北风!饿得前心贴后心的西北风!”老和尚两手一摊,拍了拍肚子。

“别急,您千万别急,我已经派人去带人犯‘傲油’来,这就来给您老做饭!”

“做什么饭?我要吃天地脍!”老和尚又是一掌拍在桌子上。

“脍!脍!脍!佛爷爷,咱这就给您脍!”王海银点头如鸡啄米,连连应承。

院中,在囚车上饥渴颠簸了一天的死囚犯们,蜂拥围上装着干粮的木桶,争抢着里面的饭食,只有杨宁摇头跺脚的,奋力想要把勒嘴的铁锁口扒开。

曹炎烈抓着两个面饼往屋檐下走,看见杨宁这般挣扎,皱着眉头走过来,伸过手去到他脑后,解开锁钩机关,把铁锁口拆开,扔在一边。

杨宁目视身前的曹炎烈,吸了口气大喊道:“我冤……。”

话未喊完,曹炎烈伸手将剩下的面饼塞进杨宁嘴里,“知道你冤枉,先吃饱了再喊,这一路你趴在我头顶上都快烦死了,让我们都清静会吧。”

杨宁三口两口将面饼吞下肚子,鼻孔撑大喘了几口粗气,又要放声高喊。曹炎烈早有先见站在他身边一直未动,见他有开口的征兆,连忙伸手捂住杨宁的嘴,叹口气道:“面饼每人就一个,省点力气,去干该干的事情吧。”

“放我出去!”

“刚才没听见他说?你的把我们十五个都杀了才行,你就能出去了。”

杨宁顿了顿,黯然道:“我不杀人。”

曹炎烈苦笑几声,“进这里来的,谁身上没几条性命?你就没杀过人?”

杨宁默然片刻:“杀过,可我杀他们,是为阻止他们去杀更多的人。”

曹炎烈强忍住笑,肩膀却忍不住抖动几下,他一本正经的手指身后那些死囚,“看吧,你要是不杀我,他们十四个就会全死在我手里,所以你得杀我吧?他们那些人也一样啊,每一个人都想把身边的人全杀死,所以你想要阻止他们得逞的话,你就得出手把他们都杀了。那样你就成杀人最多的人了,所以你就得先把自己杀了,免得他们都死在你手里。”

这番车轱辘话,说的杨宁目瞪口呆,曹炎烈哈哈大笑,晃**着肩膀走向屋檐底下,自语道:“这样的家伙,是怎么在江湖里活到今天的……。”

看着杨宁心事重重的坐到身边,曹炎烈转动一下套在手腕上的铁铐,“哎,家里还有什么人吗?”

杨宁默然片刻摇摇头,答非所问“我真的不想杀人。性命唯一,不可复生。”

曹炎烈看了杨宁半天,仰起头靠在墙壁上,冷笑着缓缓道:“不想杀人,可是世间已经没有人对咱们好了。你一捧真心,人家只把你利用,不杀他留着何用?你待他义气,他却对你落井下石,不杀他留着何用?还有那些市侩贪婪之辈、欺凌弱小之辈、言而无信之辈、见利忘义之辈、恶言诽谤之辈、压下瞒上之辈,这些人变着花样的欺负你,折腾你,把你当成是个乐子,不统统杀掉他们留之何用?世间那么多恨你、害你、骗你、伤你之人,不把他们杀个干净,难道还让他们回头来再害你?”

杨宁一愣,细细思揣曹炎烈的话,心底忽然有种酸楚,慢慢翻涌上来。

曹炎烈苦笑几声,接着道:“凡是能骗你者,必是你信任之人;凡是能伤你者,必是你从不提防之人;与其你遍体鳞伤,何不杀他们个痛快!”

杨宁转头望向曹炎烈,只见他仰头向天,像是在自言自语,“有朝一日我神兵在手,定将天下恶人杀个干干净净,还这苍穹万里之下,一个太平世界。”

这番话,在杨宁心里先如清风疏雨,渐如云卷风涌,直至惊涛骇浪般翻腾起来,席卷他内心深处每一点所在。杨宁深吸了口气,不杀光恶人,哪来良善的存身之地?世间万恶,唯杀可除,我命天赐,唯杀自护!

饭堂里,绰号“傲油”的大胖厨子拖拉着脚镣,一手端着木盘笑吟吟走到桌前,“王牢头!佛爷爷,天地脍做得啦,您赏脸慢用,”百纳僧端详着身前的这盘脍菜,一边努力吸咽嘴里源源涌出的口水,一边摇头赞叹却不忍心动筷。这盘子是普通的木盘,只是洗刷的略干净些,可盘中却是将山间、云端的各种食材炮制极鲜、再用极精湛的刀工切至极薄后,再摆盘而成。

百纳僧叹口气,点指木盘道:“你看看,这是不是人间一绝?十余种食材,各经梳洗炮制,再沿着各自的生长脉络,用不同的刀法脍成薄片,然后配色选型摆盘成画。好炮制、好刀工、好摆盘!这一次用的山间野物多一些,所以脍片之后,将食材摆盘成山水图案,既有意境、又合食味,妙,真妙!傲油真不愧是厨间第一刀!”

王海银连忙筛素酒一杯递到百纳僧面前,“他那刀工,也就是入门而已,只在食材处置上肯动脑子,这要不是做饭合您口味,我早送他投胎去了!只要您老爱吃,没有咱弄不来的东西,您就是想吃龙肝凤髓,我拼了命也要去大明宫里给您摸去。”

食材脍至极薄,几乎入口即化,美味凝聚舌尖,向后一线过咽,下至胃肠、上达头脑,更兼几种美味混合咀嚼时,或两两搭配、或三三相辅,百种滋味在舌尖变化万端。品味之间,犹如领略绝世高手出招,滋味层出不穷,精妙不可言述,可见操刀者的厨艺,已达化境。

百纳僧几筷入口,意犹未尽,“我说王海银,你们啥时候在海边再盖一处监狱呢?那样我就能吃上天海脍了。”

看着百纳僧兴致颇佳,王海银赔笑几声,低声道:“佛爷爷,最近……后腰那几个穴位又开始疼,而且……晚上有点……有点力不从心,您……。”

百纳僧往嘴里塞着食材,一边品嚼一边含糊道:“无妨,一会我给你推拿一下,渡些真气进去,护好你这几处练功时出岔的穴道,保你三个月之内龙精虎猛!”

王海银听了欣喜不已连忙称谢,“那三个月后您一定要回来,我再备一盘天地脍等着您,保证跟这次吃的味道完全不一样。”

此间院外传来咚咚的撞击声,百纳僧总算腾出嘴来,问了王海银一句,“这是又来了一拨?”

王海银点了点头,百纳僧叹口气:“唉,你说这算是好事还是恶事呢?将十几个死囚押来,看他们相互厮杀取乐,简直残忍至极,可这却也算是给他们一线生机,有人能因此活命。看不透,真是看不透。”

这咚咚的撞击声响了一顿饭的光景,伴随着百纳僧咽下最后一筷,仍然不停歇。

囚牢中曹炎烈躺在草堆上,两手抱头死死堵住耳朵,苦笑道:“我的天,我是怎么招惹这位小祖宗了?还能不能睡觉了?”

百纳僧从二楼窗户探出头去,只见杨宁握了一根木枪,正在月光下对着木人靶拼命,他摇头道:“善哉,善哉,这般临时抱佛脚,来得及吗?”

王海银连忙道:“搅扰您的兴致了吧?我叫人去把他轰走!”

百纳僧却拦住王海银,又拢目看了一会,皱眉道:“我看他的枪法……有点意思,你把他喊上来。”

百纳僧上下打量被扯上二楼来的杨宁,问道:“所犯何罪进来?”

杨宁冷然道:“我是被冤枉的。”

百纳僧点点头:“善哉,善哉,你这般练枪是为何?”

杨宁将手中木枪紧攥了两下,恨恨道:“杀人!将天下作恶的人,都杀了!”

百纳僧有些惊讶,“都杀了?那你都要杀什么样的人?”

杨宁深吸一口气,冷然道:“恶官、恶吏、恶人、都要杀,还有那些害我、伤我、骗我者,也都要杀。”

百纳僧默然无语,端详杨宁片刻后,他仰头对侍立在桌边的王海银道:“去,把他用的枪拿给他。”

王海银面色一变,弯下腰来迟疑道:“佛爷爷,您知道咱这的规矩……”百纳僧双目一立,王海银马上挺直身子大声道:“咱这的规矩是,佛爷爷想要怎样,咱就怎样!拿枪,你们赶紧去现在就拿!”

雪月枪重回杨宁手心,百纳僧见此枪也是一愣,他随手捏起一根筷子道:“你若有本事,就来刺这根筷子!”

正经用长枪刺断筷子其实不难,可百纳僧不是用手捏起筷子一端竖起来让杨宁刺,而是用拇指和十指,捏在筷子两侧横举在半空,只有筷子侧面韭叶般粗细的一条露出来,让杨宁来刺。这一下就非常考教杨宁手眼之间的匹配、呼吸与肢体的协调、以及出枪的精准与手劲了。古传用枪六法,在于心、气、胆、手、步、眼,至于枪招、枪术倒是旁枝末节。百纳僧一出手,便是化繁为简,追本溯源的考检杨宁枪法。

杨宁横握长枪略有踌躇,百纳僧冷笑一声,“筷子都不敢刺,还想杀尽天下恶人?真是鼠胆雄心。”

刺言入耳,勾动杨宁心中怨怒,当下左脚微退,沉腰出枪,枪锋自屋内一闪而过,从五尺之外扑向百纳僧举起的右手。枪尖势如白虹,竟然精准的点在筷子上,将筷子推出百纳僧的指间,可枪锋却并未就此停止,而是依旧前刺,直冲两尺外百纳僧的眉心!

百纳僧面色淡然,两指发劲,以採叶拈花般的手势,捏住杨宁全力刺来的枪锋,不论杨宁再如何发力,再也难进分毫。这一捏,与日前华山之上,祁进空手攥住杨宁枪杆的手法如出一辙,只是祁进当时尚需提前凝神戒备,运紫霞神功以一臂之力,方能单手锁死杨宁的长枪。而百纳僧则是在电光石火间,仅以两根手指,就钳住了杨宁的突刺。

枪锋被死死钳住,杨宁又连着运力推枪尝试几次,仍如蚍蜉撼树般纹丝不动,杨宁哀叹一声,狰狞的面容现出灰白脸色,已是看透自己完全不是百纳僧的对手,放弃抗争的努力。王海银正要出言讥讽杨宁几句,也借机拍一拍百纳僧的马屁,忽见杨宁嘴角现出一丝狞笑,他双手握枪骤然发力原地旋身,身子如巨蟒般抖出一个大圆,枪锋借着身势以旋钻劲在百纳僧的钳制中,竟然挣扎出一丝缝隙来!

一丝缝隙就足够了!因为生死差别,原本就只在一丝间!

枪锋在百纳僧面前两尺处死而复生,枪势犹如脱枷之蛇、破笼之狮,张牙舞爪向百纳僧扑噬而去。

“善哉!”佛号声中,百纳僧淡定的微微侧头让过枪锋,雪月枪带着高速划过空气产生的啸鸣声,狠狠穿透了墙板,枪锋透墙而出!

杨宁与王海银都愣住了。

杨宁的惊讶是此举居然得手。他在被祁进单手锁枪之后,一直于心中念念不忘,苦思破解之术,今日一试竟然成功,日后他就可凭此招杀上纯阳寻仇,再遇祁进护短阻拦,就可以此枪杀之!

王海银的惊讶是,这百纳僧是他平生仅见的绝顶高手,是两年前不请自来,现身在铁牢附近。初遇时王海银不知利害,屡败于其手下,更用过请外援助拳、下毒、暗器、陷阱等各种手段,都不能伤其毫发,这才无奈拜服,他也曾暗自打听过,有人说这怪和尚很像一位少林渡字辈的高僧。到后来王海银反倒是真心实意的侍奉这位大师,拿百纳僧当成活祖宗对待,他当年练功受伤的罩门也全凭这位大师护持。可王海银当年拼劲全力与百纳僧交手,都无法近身,往往这位佛爷爷随意挥手,就把他打得飞出好远,玩弄他就如抓猫捏狗一般轻易,可眼前这年青人竟然能突破钳制,枪逼神僧!

百纳僧长叹一声,起身抬手,点指杨宁,杨宁见他来攻,忙抽枪闪避。可杨宁看得见对方手指伸出,慢若睡后伸臂懒抒,可自己却根本躲避不开,只觉胸间穴道一麻,顿时感觉四肢沉惰、困乏欲睡。

奇怪的是,困乏昏沉的杨宁,偏偏脑海之中倍感清晰,似乎有魂灵出窍,身浮在半空中,眼睁睁看着百纳僧缓步走来,绕到自己身后,两手握持住自己持枪的手腕。杨宁想要挣脱,却四肢根本不听使唤,只清晰的感触到百纳僧在操纵自己的四肢关节,缓缓运枪前刺。

而后一段极远、极空的言语声,在杨宁耳边响起:“善哉,旋枪穿云裂长空,划金切玉势破风,腾浪拍岩闻龙吟,亢龙回身定军中,沧月浮海纳千川,龙牙苍生血尽红。”

吟诵声中,杨宁犹如线控傀儡,在百纳僧的操纵之下,将六招枪势缓演一边,百纳僧似乎意犹未尽,操控杨宁手脚再将六招枪势徐演一遍,缓缓道:“六枪在手,尽诛歹恶!杀人存人,一念在心。”

百纳僧拿过杨宁手中长枪,倒过枪尾细看,枪纂前三寸处的凹坑尚在,他点点头,从自己串珠上扯下一枚念珠,按在凹坑之中,念珠倒有一小半露在枪杆之外。百纳僧将枪抛还给杨宁,隔空在他头顶虚拍一掌,杨宁神智一昏,软倒在地,“善哉,善哉。如此这雪月枪就算补全了,带他下去睡觉吧。”

王海银不解其意,小心翼翼问道:“佛爷爷,您这是要传他武功吗?您要想收他为徒,咱也可以想办法。”

百纳僧摆摆手道:“唉,我观此子是可造之才,只可惜先前所学武功太偏重于守御,与人交手时难免多处下风,加之屡遭困境,磨难颇多,这才积累了一身的戾气。若无些技艺傍身,我怕他杀不出你这铁牢。所以我送他一路六式,尽是攻杀之枪,能让他一吐胸中沉郁之气,也能助他脱困。”

王海银面现妒色,笑道:“佛爷爷偏心,把少林寺上乘枪法去教他,却也不点拨一下我。”

百纳僧在他头顶轻拍一掌,嗔道:“顽劣!这哪里是我少林武艺!这六招本就是天策枪术,与这小子现用枪术同属一门,是当年我与天策府有交往,无意中见过就记下了。天策枪法乃当世刚烈第一,破军杀将所用,用时胸中杀气越盛,则枪势越猛,这与我佛慈悲大相径庭,所以在我手中使来全无威势,竟不如往昔。干脆还给他了。”

王海银一努嘴道:“那您还送他颗珠子呢!”

百纳僧念诵佛号,正色道:“天策这六枪太过凶狠嗜血,我怕他用的熟久,会自然而然深陷杀戮,失了本善的心性,所以才在枪尾嵌补了一粒念珠,日后他手握枪根推刺之时,就会感触到念珠硌手,提醒他不要过于嗜杀。盼今后,这长枪能如无上金刚力,助他**尽世间歹恶;这念珠犹如孤灯一盏,照他真善灵台不灭。”

王海银微一沉吟,“您既然有心于这孩子,毕竟十六人中只有一人可活,那我何不做个手脚……”

百纳僧摇头道:“我会看相,这孩子死不了。”

王海银一愣,抚手道:“哎呦佛爷爷!您给我看看吧,看我还有多少富贵运?能不能生个大胖小子?”

百纳僧嗔他一下,“去去去,顽皮。去给我准备间屋子,吃饱了要睡觉啦。”

王海银笑道:“那可好,这回您要在我这住几天?我安排一间上好的牢房,不不不,是上好的单间给您住。”

百纳僧叹口气道:“我得在你这住一个月啦,你就动脑子想这三十天给我做什么饭吧。”看着王海银面露惊讶之色,他摇头无奈道:“老啦就是老啦,在关洛道上输给个年青人,愿赌服输,我就得在屋里禁足三十天不能出去。我想与其回嵩山吃素,这三十天还不得馋死我,算了还是来你这里吧,牢房就牢房,反正我也不怕晦气,像你这里不要钱还白吃白住的好地方,哪里去找?”

王海银一边引百纳僧下楼,一边好奇问道:“您这还能输?输给谁啦?”

百纳僧手拄竹杖,淡然道:“那小滑头叫陆危楼,他扮猪吃老虎,我一没留神,竟然上了他的当。”

百纳僧嘴里说的轻松,王海银却是两肩一抖,脚下也是一滑,心脏瞬间在胸腔里悸动起来。他知道这百纳僧身怀正宗佛门武功,至精至纯已到通神的境界,所以看上去他不过五六十岁的容颜,其实已有八十余岁的寿数。以这般返老还童的神功,居然在世间还能有人令他吃亏,这已经令人咂舌了。而这陆危楼也不是无名之辈,乃是近年来横扫江南塞北、名头极响的明教教主,江湖传闻其武功之高已经深不可测,隐隐能与避世多年的纯阳老神仙吕洞宾相提并论。百纳僧与陆危楼这两位世间绝顶高手,在关洛道上狭路相逢,月色下、绝壁间,两人衣带当风、各施绝技,一场殊死搏杀,这等场面也只能用天崩地裂来形容,光是想一想,就够令人心惊胆战。

王海银强压住急速怦动的心跳,伸手去扶百纳僧的胳膊,“佛爷爷,您……您没受伤吧?”

百纳僧伸出竹杖,将搀过来的胳膊拨到一边去,傲然道:“明教教主又能怎样?他还能伤到我?哼,对了……。”

他右手入怀,摸出一个竹筒递给王海银,“我的韦陀输给他的吞月,战败身亡了,你去找个风水好的地方,给他葬了吧。”

王海银接过竹筒打开塞子一看,里面是一支被咬断了头颅的蟋蟀。原来这百纳僧所说的赌斗,不是真刀真枪的厮杀,而是斗蛐蛐,这位佛爷爷居然还给自己的蛐蛐儿取了个名字叫韦陀。王海银只觉胸口一阵发闷,差一点就有黑血要从嘴里喷出来。

第二天,死囚犯们都心事重重的默默进食、休息,待在牢房里不肯出来,只有杨宁,两眼红肿的握了木枪继续和木靶较劲,将靠墙一排靶子刺的木屑纷飞。

手捧食盘的曹炎烈远远看着杨宁,瞠目结舌喃喃道:“这小子昨晚是鬼上身吗?怎么一夜之间进境这么快!”

日偏晷移,时值黄昏。

铁牢外暗设在岩壁上的铁筒,都插上了点燃的火把,将十里入山之路照亮。一队队神策军士蒙面持刃列队而出,分两列护卫于山路两侧。山下射起两支响箭,几辆富丽堂皇的马车,沿着山路缓缓而行,驶入铁牢大门。有军士将锦墩安放在车厢边,搀扶厢内的乘客下车。来客们虽然衣衫华贵、袍带精致,却都在脸上带了一个只露双目与口唇的丝绣面罩。男子们的面罩以青、墨、赭、紫、绿色之薄绡为底,上绣海棠、牡丹、芍药等各色花卉,同行的女子们衣裙艳丽,所带面罩却是以云白色素缎为底,无绣无缝,只在缎面上插别着七彩羽毛。

一行人以目光招呼,点头示意,相互谦让着顺岩壁间一斜窄窄的石阶上行,登上半山腰的一处亭台。这处亭台依据山势开凿,距离谷底高有五丈,一半隐于山内、一半敞于山外,两侧还有栈桥扶栏沿山壁延伸向外。亭台正对所俯览的谷底,则用石墙围住了方圆有数十步大小的场子,地面用岩石混合黏土铺垫的颇为平整。

亭台中立有工笔画就的屏风四扇,扇前横摆条案,铺桌摆案之人虽都是粗手大脚的军士,但捧来铺陈在案上的各色鲜果美食,却无不精致,所用器具也是银瓷锡漆,尽显华美,扣着翠竹酒提的酒瓮就放在案旁。

青面男似乎对此地颇为熟悉,引领身材消瘦的紫面男、与宽肩壮硕的绿面男,至条案后就坐,叹口气道:“唉今日黄历不好,咱家这正中午的,就挨了小人的一顿臭骂。”他说话语气尖细,更现出言语中颇多恨意。

紫面男手捻短须,略一沉吟道:“我猜是这个人……”他竖起左手大拇指轻轻晃了晃,“对高大将军不敬了?”大唐江山高姓将军屈指可数,而在长安城里的仅有一位,就是被御封右监门卫将军的那个人。这个将军衔绝非他平日言语中自谦的,“给陛下看大门的老奴”,而是监察长安城所有城门宫门禁卫的两名最高将领之一,掌管长安城四十六座宫门,足见玄宗皇帝对他信任,任命他做皇城总管、內监之首。

青面男叹口气道:“官家想要去洛阳避暑散心,”说着也竖起左手拇指轻轻摇晃几下,“他就阻拦不让,说是御驾庞大、携带诸多,来往间会搅扰过路州县的百姓农耕。咱们官家素来贤德,虽然很是扫兴,也只好作罢不去,咱家不忍心看官家不悦,就大着胆子说了几句劝慰的话,这个人居然手指我的鼻子骂我干政,吐沫星子几乎喷到我脸上。”

看着青面男怏怏不满的神态,紫面男摇头轻笑,“我有一言,可让官家得偿所愿,亦能让将军解气。”

青面男闻言放下酒杯,忙请紫面男快讲。紫面男摊手一笑道:“富家翁尚且能搬家移宅、避暑躲寒,何况天子?若是真有搅扰农耕之事,只需下旨减免沿途州县当年的税赋即可,百姓不但不会生怨,反而会称颂圣举。我大唐国库充盈,这点减免的税赋又算得了什么。”

青面男闻言愣了愣,猛然一拍大腿,转头向坐在左侧的绿面男感叹道:“我就说,左边是个书呆子,比起右边来云泥高下,云泥高下啊!你看看,这难题让右边一言而解,皆大欢喜。”

这两人用左手拇指所代指的人,分明是以清正刚直闻名的当朝左相张九龄,看着青面男与紫面男皆在抱怨张九龄,稳坐在另一侧的绿面男笑而不语,自顾自拎起酒提来,给旁边陪坐女子面前的酒杯满上。这位女子素白色的纱幔遮脸,隐约见面色温润容颜标致,纱幔上插别了一根翠色羽毛,将满头黑发映衬的流光溢彩。以绿面男与其它两人平起平坐的条案格局,却肯亲自动手给身边女子满酒,令人不由得微觉惊讶。青面男忙举杯掩饰尴尬,笑道:“夫人远来,咱家未曾行礼,失敬啊,愿以此杯贺夫人容颜永驻。”

楼梯上脚步声响,又有一名带金丝面具男子姗姗而至,先到的众人连忙起身行礼,金面男微微点头,微笑着居中而坐,举杯与众人行酒。

山下囚牢中的晚饭,相比往日也是格外丰盛,有新鲜的麦饭、点了麻油的醋芹、盛在荷叶上的豉酱、埋着大块鹿肉的浓汤、还有一小壶酒。可每一个吃饭的人却都面色沉重,皱眉不语,在满屋持刀披甲的神策军监视下,抱了碗不声不响的埋头大吃。

掌勺做饭的傲油一手叉腰,拖动锁着双足的铁链来回巡视屋内,像是在看一群即将登场被人戏耍的侏儒优伶,他笑嘻嘻举起马勺,在锅沿上敲了两下,“还有要添饭的没?不过我劝你们还是不要添的好,要不然一会在外面被人开膛破肚,肠子断成两三截,吃下去的东西就会从里喷出来,不好收拾啊。”屋里有人喉头一动,立即伸手捂住自己的嘴,强压住不让自己呕吐出来。

傲油回头与帮厨的伴当得意一笑,再要说什么,却有一只大碗伸到他的面前,“半碗麦饭、要醋芹、肉,不要豉酱。”傲油定睛细看,这时候还有胃口的人,正是一天来对着木靶未曾停歇的杨宁。

傲油冷笑一声,抄起马勺铛铛几下,将杨宁要的吃食扣进碗里,嘴里还嘟嘟囔囔着。杨宁收回木碗,将筷子插在麦饭上,冲着傲油冷笑一声,手指屋内道:“你应该谢谢这一屋子的必死之人,他们之中随便哪一个,想要你的性命,都比你宰杀一只鸡都更简单。可他们也没有在走出这间屋子之前,顺手先取了你的性命。”

傲油的脸色变了几变,低头抱了木桶,招呼伴当走到桌前,老老实实的依次给众人添饭、加菜。

饭罢,坐在对面的死囚抬起头来,指着杨宁面前没动的那壶酒悄声道:“这个……你不喝的话,能给我吗?”

杨宁点点头,微微做个请的手势,那死囚抓起酒壶,仰头一饮而尽,他喝得太猛,酒水从嘴角流下来,撒湿了前襟。死囚伸手在脸上抹了一把,点点头自语道:“好酒,真是好酒!盼今生还能喝道这样的酒。”

饭后小憩,就是等候上斗场,有人不停将两腿翘放在桌上又拿下;有人在两堵墙壁间来回踱步;还有人恶狠狠盯着身旁之人。杨宁坐在条凳上背依着墙,闭上双眼,竟似睡了。

王海银冷着脸带两队人走进饭堂,他两手抱胸站定了,微微一点头,随从中有人举起一面铜锣,用力敲响。死囚们都不由自主站立起来,杨宁也睁眼起身。

敲锣人手举锣锤,点指着众人高喝道:“你们都给我分成两队,八人一队,一队靠东墙站好,一队靠西墙站好。”

众人相互看看,一阵纷乱后,各自选一边站好,杨宁就近站在东边墙下,所在这队只有七人未满,屋子中间还有一个拖拉着没选的曹炎烈。

曹炎烈皱眉看着杨宁,略一沉吟,却走到西边站满八人的队前,与自己对面的高个子道:“你跟我换,你站到对面去。”

王海银瞪眼吼道:“曹什么烈的那个!你别搞事!”

曹炎烈充耳不闻,仰着头继续对高个子道:“站过去,不然我现在就能宰了你!”

高个子扭头看了看王海银,见他只是皱眉,却无动于衷,又自知不是面前曹炎烈的敌手,只好骂了几句,走到对面与杨宁站在一队。

有神策军抱过来两堆纸壳面具发给众人,面具粗劣,白底上写着一至八的红蓝色大字,看来给将死之人,也没必要用什么好东西。王海银冷哼一声道:“来之前都听过规矩吧?简单的很,红蓝两组,先后上去,每组八个,各杀到剩一个活下来,最后红蓝仅存的这两人再决胜负。最后能活下来的人算是老天眷顾,身上罪责一笔勾销,回去隐姓埋名好好活着,剩下的十五个,反正你们也是死罪,在这就早死早投生,下辈子落个好人家去吧。”

两队人隔着屋子互望一眼,眼神中皆是绝望与冰冷,所有人陆续将面具带在头上,曹炎烈是红六,杨宁是蓝八。

铁门在吱呀声中敞开,红队的八名死囚被带到场外,在场中央军士挥动皮鞭催赶下,沿着岩壁绕行一周,让亭台上的看客们看清楚,再由军兵打开手脚上的铁镣,到兵器架前选取了兵刃,各自站开。

而与此同时,在亭台之上,军士们抬出四个漆盒摆在条案之前,盒盖掀开,里面是成堆的金饼。条案对面三步远的地方,则是分写着一至八的数个竹筐。亭台上蒙面的男女兴奋起来,遥望台下站好的死囚们,或相互耳语,或点指品评,嬉笑中指挥侍立在一旁的军士,将数量不等的金饼投入写有数字的竹筐内。这竟是以场下死囚们的搏命拼杀,当做斗鸡、斗犬般的博彩之乐!

武器刚选好,面具上写着红一的高壮汉子就扑过来,铁棒当头劈砸曹炎烈的天灵盖,剩下的六人也就近选了对手,捉对厮杀起来。

没有怜悯、没有交谈、甚至没有武者最起码的行礼尊重,八个人就这样结成四对厮杀起来。唯杀戮,才有活路,唯杀戮,才有生存,这哪里是人与人之间的相斗,分明是为活命而啃咬同类的野狗。

曹炎烈矮了身形左右跳跃,躲避着步步紧逼的铁棒,同时偷眼观察其它人的厮杀结果。他早就听说死囚牢里有这一条,专为江湖人准备的升天路,可以在刑余罪后搏一线生机,尽管要经历杀戮九死一生,但也好过在闹市口引颈受戮挨上一刀。所以曹炎烈在死囚牢里就已经筹划好生路,先买通狱卒求得入铁牢搏命场的机会,再通过沿路和同住的一切机会,观察所有对手,到了搏命场上,他才不会像那些只凭血勇的莽汉,疯狗般的去拼命厮杀,捉对咬在一起,他要保留力气。最能打的人、杀人最多的人,未必就能活到最后。而他到这里,只为了一个目的,就是要用尽一切手段活下去!

曹炎烈与红一兜兜转转相持了十余个回合,都是闪躲退避,连左手盾都被对方的铁棒砸飞,他看上去身法迟滞无法近身对方,套在右手的铁爪就根本没有刺出的机会。而对方所修却是正宗少林伏魔杖法,手持棒尾轮转起来呼呼生风,棒梢敲砸在地面上火星四溅。

就在曹炎烈与红一纠缠酣战之时,场上已经陆续分出胜负,尽管搏命场上能选用的兵刃,都是事先打磨过,故意令刃口粗钝些,在这些一心求活为自己搏命的人手中,依然是索命的利器。但受伤后哀嚎惨叫之声,不免也就更多了些。

哀嚎声与杯盏轻碰声交织,酒酣鬓香之间,人命在纤手点指下血染砂石。亭台上酒过三巡,场下除去仍在对峙酣战的曹炎烈与红一之外,只剩抢走了铁戟的红四活着。红四看着红一挥舞铁棒撵狗赶鸡般,逼迫矮他一尺身高的曹炎烈满场游走躲避,他深吸了几口气,将铁戟往地上一杵,据坐在地上休息,同时把外衫脱了撕成布条,裹缠臂上与小腹上的伤口。

红一见场内杀戮已至尾声,心中便有些发急,而对面曹炎烈还是猴子般在他身前跳来跃去,铁棒挥舞半天,连一根猴毛都没砸到。红一腾出左手,在掌心吐了口吐沫,曹炎烈也在他身前四尺远的地方站住,弯下腰呼呼的大口喘气,似是体力不支。红一心中暗喜,运丹田气猛扑上去,抡棒拦腰横扫曹炎烈,同时将前足之力运到足尖上,一旦曹炎烈跃起躲避,他马上跟着跃起,要在半空中砸对方一个骨断筋折。

可曹炎烈从一开始入场之际,就已经算好了自己可用的所有对策,他故意与随手即可杀之的红一拖延避战,一是借机放任其它人相互攻杀,以便保存自身力气,二是看所剩者武艺如何,盘算应当如何应对。而等到红四胜出,站立一旁持戟四顾信心满满之时,曹炎烈心中暗笑,这真是上天眷顾于他。他苦练戟法十余年,自然明晰天下所有门派戟法的弱点,而对方此时还抱有渔翁得利的想法,想要借机休整喘息,正好给了曹炎烈出手的时机。

所以曹炎烈故意引诱红一来到红四左近,再一击而杀之,然后踢尸强攻,借机直扑对方近身。红四闪避尸体,就处在背对曹炎烈的不利身位,他匆忙中运戟护身,却阻挡不住曹炎烈的攻势,几声金铁交鸣之后,曹炎烈的铁爪就抵在了他的腮边。

曹炎烈看着满面惊惧,眼神绝望的红四,冷笑一声伸左手夺过铁戟,同时右手运劲刺穿红四的头颅,冷然道:“你也配用戟?”

前后不过一炷香时间,红队胜负已分,只有曹炎烈一人存活,且毫发无伤。亭台上诸人都有些惊奇,这样的局面倒也少见,绿面男笑道:“孙子有云,能而示之不能,用而示之不用。此子必熟读诡道之术,以兵法对乌合,岂有不胜?我押今夜存活者,必是此子!”

紫面男笑道:“也不知后面何人能做此子的对手?既然你押他必能活出,我便与你对赌好了!”

说话间亭台上有人将新的果菜捧上,撤下无用的杯盘,又摆了些鲜花在侧,来冲淡传上来的血腥气。场中也有人持铁钩入内,将尸体拖走,又用笸箩端了黄土来盖住血迹。这一幕,在旁边候场的蓝队看在眼中,有人冷汗津津、有人两股颤颤、有人涕泪四流、有人摇头懊悔、有人咬牙切齿。神策军士的鞭子毫无怜悯的抽在他们后背上,催赶猪狗般,轰他们出屋。

杨宁的面具上,用蓝字写了大大的“八”,本该是排在最后,王海银站在远处使了个眼色,军士走过去却先开了他手脚的镣铐,杨宁得以第一个走向兵器架,捡起了扔在地上的雪月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