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华山东麓的空雾峰,与主峰一样,一年中到有半年是冰雪覆盖,偏偏在山顶上竟有一穴天然温泉,犹如神赐天馈,更不知何年何人在此植树搭棚,将温泉遮护起来,成为华山极其隐秘的一处所在。

杨宁睁开眼睛便是一愣,眼光扫过之处,只见周边山势险峻、坡上浅雪点点、青松郁郁,他在惊诧中分辨许久,才猜到自己身处之地,多半应该是在华山之上的纯阳派中。身下传来阵阵暖意,杨宁低头见自己整个身子都泡在温泉里,热水中不断有气泡冒出,柔和的热流源源不断浸入他四肢百骸,有一种说不出来的舒服感。杨宁伸手摸向大腿伤处,那里被贴了一条二指宽的羊皮,他手指轻按下,触感在羊皮之内的肌肤上,依稀有丝线缝合伤口。杨宁再缓缓运行内息,只觉真气在经络中通达奔突,并无滞碍,看来是在他晕厥之后,刘梦阳将他带回华山纯阳宫,用药将毒化解,又给他包扎了伤口。

杨宁长吁一口气,仰望青天如洗、放眼山间白云悠悠,顿时感叹天地广博,胸壑间骤然舒畅了许多,心情也愉悦起来。他暗想:“只可惜此间无酒,若有三两壶酒在,有向奔大哥、刘梦阳一起,饮酒观景,岂不快哉!”

远远传来轻细的脚步声音,似乎有女子沿路而上。杨宁连忙躺好身子,将眼睛闭上,心想:“刘梦阳必定是不让我带伤饮酒的,须得想法子让他喊向奔大哥、或者老沙来,才好带酒上山!我先装作昏迷不醒,吓她一下。”

几弹指间,脚步声在杨宁身边停住,有女子蹲下身子自言自语道:“还没醒啊?可是裴师叔分明交代说,这个时辰就应该醒了,难道是他估算错了?不可能啊,他可是药王座下的大弟子呢。”这声音稚嫩清软,却不是刘梦阳,而是柒柒挎了篮子上来给杨宁喂药。

紧接着柒柒伸手贴在杨宁额头,片刻后又回手贴在自己额头比较一下,喃喃道:“没发热啊?按裴师兄所说,额头不热、面色温红,就是余毒退尽的症状,可怎么人还没醒呢?”

没想到来人并非刘梦阳,杨宁这一下倒不好睁眼了。让人发现他假装昏迷样子,实在无礼,杨宁干脆索性将错就错,紧闭眼睛继续装睡,想撑到这女子离开,再起身下山寻刘梦阳去。

柒柒将篮子里的瓶瓶罐罐摆开,一边调和药物,一边絮絮叨叨的说着:“哎呀你可快好起来吧,你可知道为了救你折腾了多少人?掌门师叔和博玉师叔亲自给裴元师叔助手,不眠不食忙了整整一天一夜啊,才把你救过来。这边把你抬下医床,来不及包扎伤口,三位师叔就一同闭关调养去了,最后还是于睿师叔亲自动手给你把伤口缝合好。啊对了,还有祁进师叔守在殿外亲自仗剑护持,纯阳五子一起出手救人,连阎王爷也要给几分面子吧?”

说话间,丸药合成,柒柒用草药叶子卷了,抬手捏开杨宁下颌,将药丸塞进去,一边用布巾抹手一边道:“行啦,这一下纯阳派可算是上下同力、合派尽出,来救治你,总算将你的性命从鬼门关里拉回来。所以呢,就算当年误杀了你父亲,这下也就扯平了,毕竟冤家宜解不宜结。梦阳师姐几次三番的救你于危难之中,其实也是因为心里有所亏欠,我想你父亲若是泉下有知,也会把这份恩怨看淡的吧。”

她前面说话,杨宁听了,还当她是个直心眼的单纯小丫头,但最后两句话入耳,犹如在杨宁脑中连劈下几道闪电,引燃胸膛中万顷火海!纯阳,竟然纯阳是他的杀父仇人!原来他父亲不是病亡,而是被人所杀!他母子这些年颠沛流离无所依靠,都是缘起于父亲之死,他一家人生死别离、饥寒交困,母亲早逝,他杨宁孑然一身在世间独活,十余年来这一切苦难都是拜纯阳所赐!

杨宁怒目起身,呼啦一声从温泉中跃出,柒柒吓得一声惊叫向后跳开,却被杨宁出手扯住手腕。柒柒惊慌之下运紫霞功奋力挣扎,却一眼瞥见杨宁湿透包裹在身的中衣,羞得面色绯红急忙将脸转向别处。

杨宁拉扯几下,见柒柒只是高叫喊疼,却不敢转头看他,才想到自己眼下衣衫不整。他强压怒意松开手,转过身去扯了自己的旧衣衫胡乱披了,在回过头时,见柒柒的身法犹如惊鸿追之不及,身影已经到了半山腰间。杨宁从衣衫下摆撕了一条布带,随手将披散的头发束了,拎枪大步追下去,他要找刘梦阳,揪出杀父仇人,为他母亲、为自己、为这十余年的坎坷讨一个公道。

细雨如丝,华山上目光可望的一切,都变得模糊起来,广场上数十名纯阳弟子站成四列,正在演练北冥剑法,台阶上督促众弟子练功之人,是一位身材挺拔、却面容冷峻的中年道士,正是纯阳门下精进第一的紫虚子祁进。

以祁进之内息,在杨宁踏上广场之时,就已感受到他身上散发出的强烈杀意。祁进右手微抬,虚按在剑柄上,冷眼注视着杨宁面目狰狞着一路走来。此时有数十柄长剑在广场上寒光缭绕,杨宁目不斜视持枪在手,就这样一步步从剑光之间笔直穿行而过,直对迎面矗立在大殿门口的祁进。

几乎在场的所有纯阳弟子,都已经发觉情形不对,纷纷停下手中剑式。人们清楚的看见,杨宁脚下不停,步伐间已将呼吸调理的匀长缓慢,将四肢关节都调整至最舒服的状态,这分明是做好了倾力一击的准备。而伫立不动的祁进,手指微按剑柄,竟也凝神做好了同样的准备。在所有人惊疑的目光中,如两军对阵般,杨宁一步步前行至距离祁进身前三级台阶之下。

杨宁深吸了口气,冷然开口:“纯阳为何杀我父亲?谁是凶手?”

看着阶前站立的这个少年,祁进眉头稍皱,强压住心中泛起的厌恶情绪。江湖人若真的纠结起生死恩怨来,活着的人身上,谁不是背着几条人命、几宗恩仇,哪里就由得你杀人,而由不得别人杀你?杨宁这般被纯阳以合派之力救治的,反过头来还要追问当年恩怨的行为,在他看来就是彻彻底底的忘恩负义、以怨报德了。祁进认为,对待杨宁这样自持几手三脚猫功夫的人,越是与他和颜悦色的解说,他反倒越会肆无忌惮,跟你纠缠不清。所以祁进冷哼一声,简简单单回复杨宁一句:“滚下华山去。”

杨宁没有滚,他不认识眼前说话的道士,是纯阳派内剑法仅次于李忘生的紫虚子,可即便他听说过对方的大名又如何?该刺的枪一样会出!杨宁目视祁进,左脚轻抬半步踏上台阶,骤然炸响的暴喝声中推枪前刺,枪锋直指祁进前胸。这是复仇之枪,即便你是大罗金仙又有何惧?十八年的坎坷与孤苦都挂在枪锋之上,不管面前之人是谁,阻我复仇者死!与凶手同谋者死!这复仇的一枪晚到了十八年,枪锋必须要饮血,唯有鲜血,才能平复一切伤口。

腿追胯、胯追腰、腰追肩、肩追手,杨宁全身之力凝结在一枪之上,枪锋疾、枪势沉,黝黑的锋脊将半空中垂落的雨丝横断为两截,枪杆甩脱挂在枪身上的水珠,扑向祁进的胸口。这是穿越时光如天外流星般飞至的一枪。

几乎就是在枪尖碰触祁进胸口前的瞬间,祁进的左手扬起,精准的抓住枪锋之下三寸处的枪杆,阻止枪锋不能再进一丝一毫。受到杨宁全身之力推刺的枪杆,前进不能而后有推劲,瞬间如弓背隆起成一道圆弧。

杨宁全力刺出的一枪,被祁进单手牢牢钳住,丝毫不能动撼,而祁进右手长剑的剑锋,已经抵在杨宁的咽喉上。枪不可进,长剑却随时能洞穿杨宁的咽喉。

纯阳弟子大惊之余纷纷涌上,长剑在杨宁身后围成一个半圆。祁进手腕翻转竖起剑锋,用剑脊抽在杨宁脸颊上,犹如一记响亮的耳光,将杨宁打的斜扑几步。

“住手。”祁进身后偏殿的门缓缓打开,是于睿搀扶着面色惨白、虚弱至极的刘梦阳缓步走出大殿。祁进微微皱眉,将有些发麻的左手背藏在身后,手指连续抒张几下,调匀内息,右手剑却不回鞘,斜斜指向杨宁足尖方向。方才这一击他处理的略有些托大,本想在不伤这少年性命的前提下,让他知难而退,没想到这一枪之势猛,竟然要他运足紫霞神功才能挡住。

面无表情的刘梦阳并不去看满身戾气的杨宁,也不再关注他手中长枪,只是侧着头,揽扶住身边于睿的手臂,远望向目光尽处峰峦间的白云,轻轻道:“当年家父好胜,强邀令尊比武,失手铸成大错。此事家父本无心隐瞒,更无意逃避,只是家父因为自责,在五年后也忧患成疾,抛下我母女撒手而去,等不到你登门来访。”

杨宁冷笑几声,胸口处疼的他口鼻酸楚,“好个好胜,好个强邀,名门大派的人说出话来就是不一样。你有货,我来买,却偏偏不付你钱,这是强买!你本领低、我本领高,偏偏要跟你赌斗性命,这不是比武,这是杀人!杀老迈弱小者、杀武功不及者、杀毫无防备者,这不是赌斗,这是无耻!这是谋杀!”

“性命唯一,不可复生,普天之下,可有人情愿被杀的?一人身后,还有妻儿、还有老幼,可有人甘愿死在旁人手下的?”杨宁枪指祁进、环指四周围拢戒备的纯阳弟子大吼道:“你怎么不去死?你们怎么不去死?”

“即便是好胜、即便是赌斗,胜负既分,何必要取性命?取走的性命,如何还的来?怎么来还?还我父亲命来!还我母亲命来!”

杨宁面色赤红,大瞪着血丝毕现的双目推枪前扑,有纯阳弟子横剑阻拦,被枪杆抽中小臂,顿时长剑脱手,一众纯阳弟子顿时大怒,纷纷上前横在刘梦阳身前剑刺杨宁。

“都退下!”此时杨宁已成哀兵,怨怒与悲愤令他的长枪威势暴涨,祁进担心众弟子不敌受伤,喝退众人亲自下场,横剑直刺杨宁小腹,逼他后退。可杨宁不顾剑锋,压臂摆枪直戳祁进咽喉,竟是要以同归于尽之势与他死拼。

不得已祁进后退半步让过枪锋,收回长剑将枪杆挡开,接着旋身形欺近,想要点住杨宁穴道,先让他老实下来再说。可杨宁最善的就是近身守御枪法,他手握枪杆中段施展开铁牢枪法,祁进一时也拿不下他。

长剑与长枪碰撞的交鸣声中,夹杂着杨宁的嘶吼声:“拿命来还啊!拿命来还!”打发了性子的杨宁势如疯虎,怀抱长枪在祁进的剑光中左冲右突,他全凭复仇之心与不要命的血拼打法,竟然与祁进交手十余招而苦撑未倒。

此时在华山上,李忘生与上官博玉正在闭关调养,卓凤鸣亲自仗剑护持,于睿虽然也身修纯阳武艺,却更重才智。因此若是真让杨宁继续下去,进入癫狂状态,冲破了祁进阻拦大闹纯阳宫,后果不堪设想。祁进眉头紧皱,不由自主动了杀机,眼前这少年虽然枪法颇有章法,却输在临敌经验不足、内力不济上,祁进已经运内功,准备用玉剑碎星式,震飞杨宁的长枪,同时废断他俩臂的经脉。

一声铮鸣,有长剑斜刺里掷来,砸在纠缠在一起的宝剑与长枪上,祁进与杨宁同时转头,却是刘梦阳在于睿的搀扶下走到近前,抽出于睿腰间长剑,抛了过来。

刘梦阳冷冷道:“一条命罢了,有什么了不起的,可你得有本事拿走才行!你若执念恩怨,大可不必非要在此时报仇,此间有师兄弟们在,以你的本事,绝难得偿所愿,你可等我伤好时传书上山,约下时日,定一处偏僻所在。届时你我各凭本事当面厮杀,你杀我不算忘恩,我杀你不算负义,大家生死无别尽归天命。”

此时刘梦阳就站在杨宁身前五尺之处,可对于杨宁而言,两人间的距离已经远若峰壑千重、波澜万顷。他目视刘梦阳许久,心中五味陈杂难以言说,此时此刻,杨宁倒情愿仇人是眼前这武功远胜自己的紫虚子祁进,枪剑相交你死我活,血洒青石倒也干脆痛快。

若是纯阳袒护凶手,若是合派阻拦复仇,那即便要与天下第一剑派,整个纯阳宫为敌,他也不会皱一皱眉头、退缩半步,大不了拼我一腔热血,染你山门寸地!

可这个让杨宁一直梗怀在心的仇人,竟偏偏是她,是这个让杨宁在世间唯一深信不疑,面对强敌时敢将自己后背交托的人;是这个令杨宁于绝境中仍挣扎不弃,坚信有约必至的人;是这个让他甘心将所有相托,从来不疑不负的人。

一瞬间,杨宁想到在相识之初,那个月白风轻的夜晚,刘梦阳就曾经问过,“你真的是杨宁?”从绝壁落水后,两人烤火闲谈时,刘梦阳曾无意问起过,“不会吧,令尊那么有名?你家境还能如此穷困?你还能受人欺负?”

她是从一开始就在骗他、瞒着他、逃避着他。她一开始就知道自家杀人凶手的身份!

杨宁慢慢收回长枪,枪锋之下的枪杆上,几道浅浅的刻痕历历在目,是他心怀感激的为她所刻。山寨火并中,是她纸鸢相救,令他绝处逢生;钨沙村被尸怪围攻,她翻身回来扯他上马逃生;盐矿洞外他故意支开她,她明知回华山就万事安宁,却还是追上来深入矿洞,助他逃出生天。

他曾经暗自发誓,枪杆上这些为她留下的刻痕若无以为报,便以命为还。可此时时刻,若不执念恩仇,谁应该来为母子十余年的清贫偿责?杨宁做梦中所念的都是父母俱在、其乐融融,而不是挂在墙上的冷冰冰两块牌位!

杨宁张了张口,却不愿再说什么,他缓缓抬手,枪指刘梦阳。于睿忙拉着刘梦阳后退半步,放到自己身后。而杨宁却端枪后退一步,深吸了几口气,再退一步。

镇岳宫外,祁进、于睿、柒柒、所有纯阳弟子,都见到杨宁脸上,有两行泪水无声趟落。杨宁右手松开枪尾,回手在脸上抹了一把,左手收回长枪扛在肩上,他转过身去仰头向天,不让眼泪流出来,脚下不停,一路仰着头沿山路大步而下。

广场上一时静寂无声,直等到杨宁转过山坳,身影消失不见,刘梦阳才转过身子,将头埋在于睿怀里,哇的一声大哭起来。

再回到长安城下,仰望巍峨高墙,杨宁全无劫后余生、吾命犹在的欣喜,更多则是身无去处的茫然,和两手空空的失落。京兆府监狱的小吏告诉他,此案相关之人都已被保释了,但这些人出狱后去了哪里他们并不知道。相府的人告诉他,阿史德向奔原来是张节度大人的干孙儿,本姓安,现在安将军外出在给大人办差,不在长安城内。接着管家拎出数丈丝绢递给杨宁,说这是他一路辛苦,宰相大人赏他的。开元年间,织物与绸缎是与银钱等值的好物,随便拿到当铺、货店就能兑换钱物。可这管家递给杨宁时,既不是双手奉上,也不是单手托出,而是捏起一角举到杨宁眼前,施舍的神情,全挂在倨傲的脸上,这叠成长方的几丈丝绢,便是他一路几次出生入死的报酬。杨宁接过丝绢,看了看上面的织纹,摸了摸滑顺的手感,便随手弃在地上,转头大步走出巷口。

回到初遇老沙的坊口,之前与他同班的武侯,面带羡慕的告诉杨宁,老沙被神策军点名要走入籍了;至于叶未晓则完全下落不明,不知去向。

杨宁立身街口,手拄长枪转头四顾,忽然想到之前在广武县城里,追寻镖车结识的总镖头向斩萧。当时向斩萧急于回镖局带人来迎银车,匆忙将自己的藏身之处讲述给捕头孙老四,不想被钱过山暗中偷听,回报给包天福抢先动手。杨宁和柳家女尚在梦中,就被包天福制住,向斩萧的这次疏忽,险些令杨宁死在县衙大牢的种种刑具之下。

按照向斩萧说过的地址,杨宁找上门去,守门趟子手却告诉他,向镖头自从去广武县处理劫镖事件后就没回来过。收到向总镖头发现镖车消息后,副总镖头陈翰林立刻赶往广武县城接应,可是整支镖队遇到匪人围杀,向总镖头和弟兄们都死了,只有陈镖头逃了回来。得知杨宁是亲自寻找到镖车的办案捕快,那趟子手连忙叫同伴进去,禀报陈翰林与向夫人,一边布置茶水点心请杨宁歇息。

片刻后,面色憔悴的陈翰林与一身孝服的向夫人同时现身,先向杨宁敛容行礼以示感激。向夫人问起寻车经过,杨宁将发案、寻车、分手的经过讲述一遍,向夫人含泪静听,哽咽不已。陈翰林手扶吊在胸前的伤臂,也是唏嘘长叹。

陈翰林摇头道:“从广武县启动镖车后,我和总镖头都觉得心神不宁,于是不分昼夜的催马快走,想赶快运到地方好交卸差事,可还是没躲过对方的暗算追杀。对方一露面出手,我和总镖头心里就明白,我们这一方绝不是人家的对手,于是总镖头拼命挡住对方让我逃生,让我将来找机会为他报仇,替他……替他照顾好夫人。唉……,我这一条命,就是总镖头用他自己的命换回来的。”

向夫人对杨宁再拜一拜,诚恳道:“少侠在广武县对先夫多有援手,此番来长安,可暂住在镖局,如有需求,我等自当尽力。少侠喜欢些什么尽管开口,都有镖局来置办。”

陈翰林摇头笑道:“嫂子多虑了,杨少侠是捕快身份,来长安公干有要务在身,是不能随便借宿的。况且他这般年纪就被派来长安,可见深受长官器重,怕是事情办完就要赶回去交差呢,咱们可耽误不得杨少侠的公事。不如等下月行镖车走北路时,我将长安城里的好物件带一些,顺路给杨少侠送上家门去,也省他一路携带辛苦。”

杨宁也不知该如何劝慰向夫人,低头想了想道:“夫人节哀,想来万事都由天定,善恶各有不同因果,只有来早与来迟,劫镖害人的凶手,终有负罪受罚的那一天。人生不易、活在当下。能好好活着,就是对逝者最大的告慰了。”

辞别向夫人,杨宁心中越发空落,仿佛又回到初入广武县那般,孑然一身、一无所有的状态。无所拥有,也就更无所留恋,杨宁坐在长安街头沉思半晌,这里的繁华喧嚣对他而言,一如看景观画而已,他决定还是回广武县去,把自己一路所见,长安城的繁华、胡姬的美艳,都去说给那人听。虽然那人此时已长眠于地下,但是她一定能听得到,也一定喜欢听他讲。

那是唯一一个不负他的人,却再也不能将亲手做好面食捧到他面前。

出得长安城,回望巍峨城楼,与幽深城门,杨宁觉得自己像一尾游出了峡谷的鱼,前面千顷海域、万里波涛。

前行数步,面前忽然闪出一个小姑娘拦住杨宁去路。小姑娘手捧一碗茶水,高高举过头顶,递到他胸前,“大哥哥你渴了吗?喝了这碗茶再赶路吧,前面好远都没有喝水的地方呢。”

杨宁抬头望去,只见路边有一座茶棚,里面一个鬓角白发的中年女子,正一手水舀一手蒲扇的忙碌着。炉火上有烧开的热水,也有放凉的茶饮。看来这小姑娘是在帮自己娘亲卖茶水,跑到路上揽客来了。

这举茶的小姑娘一身粗布衣服,却生的眉清目秀,小脸洗的白白净净,乌黑的长发用红绳系在脑后,绳稍精巧的编在黑发中间。这是小户人家常用的手法,没有胭脂水粉,更没有金玉首饰,一根红绳就是女孩子的全部饰品,能在秀发间编出无数个样式来。

杨宁摸了摸怀中,却是一贫如洗,他侧头笑了笑,低声道:“小妹妹,我不渴。”

小姑娘的眼中闪过一丝失落,端着茶碗的手往下沉了沉,轻声道:“很便宜的,一个小钱就行。而且喝完了,我还可以再给你盛一碗,不加钱!你若累了还可以去棚子里坐一会儿,歇歇腿,也不多加钱!”

杨宁苦笑,心中却是一动,想起在旬月之前,也有一个这般年岁的小姑娘站在他面前。那个小姑娘却是上身**无衣,饿至皮包骨头,手握一根拇指粗细的木棍,打在他身上,想要打死他吃东西。小姑娘逼迫长枪在手的杨宁连连后退,不忍出枪,差一点就成为饿殍们的口中食。后来那个小女孩的右耳朵,就挂在安庆绪手下骑兵的马脖子上。而在明教祆祠里,颐指气使要人杀穆青青的那位胖姑娘,也比这小姑娘大不了几岁。

可见人生来无高低之分,可人生来却有贵贱之别,贵到生杀予夺,贱至苟延残喘。

杨宁咬咬嘴唇,伸手又在浑身上下摸了一遍,忽然在胸口抓到一枚铜钱,想起来是在广武县那一场恶战的尾声,从天而降的白袍老者空手挡住追兵,救下全县捕快和杨宁,留下这枚用刀削去一截的铜钱,让杨宁到长安城可以找一个姓柳的铁匠,入他门下,逍遥快活。

可杨宁却是宁愿孤身一人,也不愿寄人篱下的性子,他当即扯断绳子,将半枚铜钱递给小姑娘,接过茶碗仰头一饮而尽。

十里长安城,最后留给杨宁的,也不过就是这一碗茶汤。

杨宁抹了嘴前行两步,身后忽然有人高喝站住,他回头看去,却是两队神策军士兵赶上来,刀枪并举的逼在他身前。杨宁眉头微皱,冷笑道:“要打架么?奉陪到底!”

领头的权德虞却是一身便装打扮,只在身上批了一袭战袍,两手抱胸对杨宁连连冷笑道:“姓杨的,你犯事了!”

这句话似曾相识,让杨宁忍不住发笑,上一个说出此话带队捉拿他的人,被他的长枪钉在墙上。今时今日也用这话来挑衅他的权校尉,不知道日后的结局,会不会也是如出一辙。

权德虞却不与杨宁啰嗦,直接伸手从队后招过一人。来人含胸低头,弓着腰一路小跑出来,站在权德虞身边,侧身手指杨宁道:“是他!就是他,化成灰我也认识他!”竟然是在运河上指挥船队畏战,扔下被劫粮船先逃,导致安庆绪麾下河北军全部战死的那个押粮副将!这厮居然也到了长安,还与神策军聚在一起。

权德虞侧行两步,眼角在杨宁身上扫过一眼,“哼,勾结土匪、抢夺粮船、胁迫官军、拒捕潜逃。这次你就是有十颗脑袋也保不住了。天策的朱剑秋不在长安,看还会有谁来救你!”

给自己找的借口越多,往往说明所要做的事情越心虚,因为只有卑鄙的念头,才需要套用高尚的理由。

杨宁深吸一口气,心中已然明白,是丢失粮船的罪责,需要有人出来顶,他这样无根无靠、野草一般的人,自然是最适合的人选。哪怕当时他没有枪压这副将,哪怕他当时一言不发,哪怕是躲在舱里睡觉,这些人都会在今天拦住他去路,要把他的性命借去一用。

都说人命如草芥,可你何曾见过草芥与草芥之间相互残杀的?从来只有人视人如草,人取人命如割拔。

可就算是野草,也不愿被人随意掠夺生命!

我命天赐之,岂由尔操割!

杨宁平枪前指,遥对权德虞,只说了一个字:“来!”

权德虞微微一笑,上前一步,距离枪尖只有两尺,杨宁只需后手一推,就能将枪锋送入他胸膛!

可是权德虞冷笑依旧,面对杨宁的枪锋,他两手抱胸毫不设防。杨宁却忽然发觉自己俩臂重若千斤,小腹中一股针尖般刺痛,猛然膨胀到全身,他再也握持不住长枪,双膝一软跪倒在地上。

茶水有毒!杨宁转头向茶棚望去,那端茶的小姑娘面色紧张,两手紧紧抱着茶碗瞪大眼睛在关注这边。见杨宁毒发跪倒,她雀跃起来,举手伸向旁边的神策军兵,讨要赏钱。

众神策军一拥而上,用早就备好的铁拷钳住杨宁手脚,用他的长枪从中间穿过,两个军士抬生猪一般将杨宁扛在肩头搭走。一名军兵从怀里摸出几枚铜钱,扔在卖茶母女脚边,这队人马就得意洋洋的班师回营了。押粮副将弓着腰跟在旁边,脸上笑的灿烂无比,一叠声的马屁话送进权德虞耳朵里。

安庆绪从相府外跳下马,急匆匆跑上台阶迈进大门,先跨到门侧的桌案边,从几排斟满茶水的大碗里抄起一碗来,却等不及站稳再入口,脚下不停边喝边往大堂急行。他三两口将水喝完,顺势用袖子一抹嘴,将茶碗抛给堂前当值小厮,就要进大堂交差。却见一名头戴璞头帽、中年文士打扮的白净男子,站在门外略抬右手,挡住他的去路,“安将军请留步。某乃姬别情,是相府五管家。”说着这位姬管家伸手拿过安庆绪手持的信筒,交给身边跟随的小厮送进堂去,“请安将军借一步说话,宰相有差事交办。”

安庆绪早就听说过,宰相府里有一位神龙见首不见尾的五管家,专职为宰相打理私事,当下不敢怠慢,一路心绪忐忑的跟姬别情来到一处密室。

密室中有小桌一张、胡凳两只,桌上是一壶清酒、两碟小菜。姬别情将酒筛满笑道:“安将军远行公干一路辛苦,先饮一杯酒解乏……再饮一杯酒润喉……这第三杯是我有缘相识,姬某先干为敬!”

姬别情谈起近日来奔波公务的辛苦,安庆绪摇头笑道:“哪里辛苦了,为相府递送些公文、提调些军报而已,到哪里都有好酒好肉吃,回来就能转记勋策,比我在河北军时惬意多了。之前我在塞外沙海里走几个来回,都未必能挣出一转勋策来。”

姬别情点点头感叹道:“相爷这是把将军您当成亲信来栽培呢,令尊大人目前任职捉守使,可我看依将军您的本事和机缘,怕是过不得一两年,就能在职位上和令尊平起平坐了。到时候,这可是一份令人艳羡的荣耀啊。”

安庆绪笑着连连摆手,心中却不由自主对此人升起一点提防来,他是在战场上多年打滚的人,最明白一个道理:对方出手前周折越多、铺垫的越长,图谋的目标也就越大!

果然在闲谈三五句之后,姬别情话头一转,叹口气道:“安将军有勇有谋,也受宰相大人器重,在边上又有亲朋故旧,日后前途不可限量啊。可惜啊,将军的履历上就差了一点点。”安庆绪一愣,放下酒杯静待对方的后话。

姬别情将脸转过去,瞄向墙上的一幅**图,像是自言自语道:“有些对自己不利的事情,越少人知道就越好。眼下已经一脚踏入荣华富贵的门槛了,若是将来飞黄腾达时候,被人翻出旧账扯了后腿,到时候可不仅仅是十年辛苦竹篮打水,闹不好自己的性命都要丢在这上面呢。”

安庆绪脸色大变,失匣、替匣,一直是他的一块心病,眼下虽然李林甫并没因此处罚他,反而大力提拔与他,但此事一日不结,对日后而言总归是隐患。杨宁让匣对他而言,简直是活命再造之恩,可杨宁也就成为完全知晓他一切根底的人,他固然相信杨宁为人,绝不会以此要挟他,可他也不敢肯定,这事能被他与杨宁联手,掩盖一辈子。姬别情的话,犹如银针,在安庆绪心头的小刺上狠狠拨挑了一下。

姬别情唇齿轻启,笑道:“能成为相爷的亲信心腹可不容易,忠心、能干自不必说,这是最基本的条件,更重要是身上也要干干净净,免得被朝中有些人拿来做文章,给相爷惹麻烦。如今相爷圣眷正隆,有术士看面相说,相爷至少还有十年人臣之首的气运,若是能让李相亲信十年,将来你就算是出任节度使,也非难事啊。”

安庆绪自然明白他话中含义,却低了头默不作声。

姬别情又给安庆绪满了一杯酒,忽然笑道:“听说在边军中,难免也会有些恩怨累积,有些人想要暗中除去仇家的,最寻常的就是用弓箭?”

安庆绪此时心思深陷,有些心不在焉的随口答道:“嗯,若是有私仇的,大多是在交战时,选一支提前磨去了作铭的箭,斜刺里射他。”

姬别情抚掌大笑道:“妙啊,妙啊!三日后,将军就有一个天赐的机会,把自己的履历填补干净,倒时自会有人将弓箭准备好,递到将军的手边。都说安将军箭法通神、百发百中,只消一拉一放,便可一切太平,高枕无忧。”

只有针对实力远高于己的对手,才会选择启用杀手,以最小的代价达到目的。若是能轻易利用手中资源碾压对手,那就根本没必要启动杀手。因为杀人并非易事,一旦出手不成,反倒会令对方警觉,乃至报复,而这种报复往往会是令刺杀者和主使人无法抵挡的。所以,刺杀只能有一次机会。这就是姬别情的信条:一次出手,要么对方死,要么杀手死。

而想要杀掉目标,选取目标身边信熟之人,威逼利诱其背叛,作为突破口加以利用,则是百试不爽的法门,这也是姬别情多年以来,筹划行动的首选策略。就是利用目标因为信赖,会疏于防范甚至于不设防,而这些背叛之人一旦下决心出卖目标,不但会最大限度利用目标的信任作为手段,出手更加狠辣,因为他们知道自己绝无退路。

姬别情选择安庆绪作为杀杨宁的工具,并非因为他自己的武功不及杨宁,其实就算在武功之外,姬别情也至少有二十种法子,能让杨宁死掉。只不过选择安庆绪来出手,对于姬别情而言,把握更大、更加安全,而且可以借此试探安庆绪对相府的忠诚度。还有就是,姬别情心里,非常痴迷于这种反目为仇的人间活剧。让两个原本生死相依不离不弃之人,在他的一手导演之下,逐渐心怀隔阂、暗生猜忌、以至拔刀相向,当堂手刃。对姬别情而言,这是天下间第一乐趣之事,再没有任何一种美食、美器、美人、美景能与之相比。

姬别情走出密室,掩饰不住心头心悦,嘴角微翘,负手而去,他已经预感到,这一幕新的反目大戏,马上就要上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