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宰相府正堂,李林甫坐在条案后面署理公务,将批阅好的公文扔在案前竹筐内,再由辅助的幕僚将成堆公文抱到一旁,简单记录留档后发给相关各部各衙。有些公文则会留置在他手中沉吟片刻后,放置在条案上的银匣内,准备上朝时奏闻天子。

侍者来报,有天策府参军朱剑秋,与神策军校尉聂平仲前来进献匣子,李林甫手中毛笔顿了顿,眼角微微一挑,却笑道:“公事繁忙,无暇当面致谢了,天策府倒是稀客,去取一卷《汉书》赏给朱参军,让他们回去吧。”

侍者轻轻捧了匣子进来,放在条案一角,李林甫专心公文走笔如飞,莫约一盏茶功夫之后,他才搁下笔揉揉手腕,对盘坐在堂前埋头工作的几位幕僚道:“老夫险些忘了,明日是休浣日,诸君今日早回家去,买些青盐、棉布、皂角,好好泡一个解乏的热水澡。老夫也要去街上逛逛。”

众人听了,纷纷搁笔掩卷,将各自桌上的公文整理了,行礼告辞而去。

待众人走后,李林甫深吸了一口气,伸手将匣子小心抱在怀里,轻轻摩挲。

无缝无隙、七孔俨然。李林甫沉声道:“来人,带那看押的河北军汉来。”

阿史德向奔被松了绑,在仆从与护卫的带领下来到堂前,战战兢兢的给李林甫下跪叩头。李林甫将双手拢在袖中,只让他将护送经过详细说来,不得隐瞒。阿史德向奔定了定神,口称有罪,从张守珪交代差事开始,一直到荒山遇劫、初遇杨宁、狡骗招安、矿洞失匣、杨宁代换之事一一讲述,却将自己杀驿盗文的作为有意隐了。

李林甫双目微闭,听他讲完,目视他许久,忽然问道:“这匣子可曾打开过?”

阿史德向奔连连摆手道:“有张节度严令不得开启,卑职又没有钥匙,此匣又能避水火,哪能打的开啊?”

李林甫点点头道:“哦,你这一路辛苦警觉,能保匣子不失,可算立有大功。那杨捕快的匣子,却阴错阳差,深埋于矿洞,可惜了。”

阿史德向奔一愣,回想了想,自己方才并没说错,明明实话实说,失落的就是自己这个,意在主动承揽罪责,不愿让杨宁替他背黑锅,怎地相爷听拧了吗?

仿佛看出他的诧异,李林甫冷笑一声道:“你记错了,丢的是他那个左匣,不是我这个右匣,你且不要回河北了,下去留在我身边听用吧。”

护卫与仆从将阿史德向奔带出大堂,室内又回复到寂静无声的状态,李林甫抖开袍袖,从左手阳溪、合谷两穴上收回右手,捏起桌下漆盒里的汗巾,轻轻擦拭额头上的汗珠。读心术使用起来极为耗费精力,轻易不得应用,所用频繁者必有损寿数。而且读心术是通过感知对方说话时,焦、躁、慌、惊、惧、怒、怨、怜、喜、悦等种种气息,辅以相应的话术,来达到判断揣摩对方心意的目的,读心术并不能真正如观文阅画般,读取旁人心中所想。

当初李林甫习艺时,跪求老师教授此技,就是认为读心术最适用于揣摩圣意,乃是施展从龙之术的捷径。至于损减寿数之说,李林甫自认为人生百年,不过白驹过隙,若能做到一人之下,满朝之上,减损寿数又有何妨,总好过皓首扶仗,老死于穷困之间。

李林甫饮了口茶,理了理气息,命手下人唤姬管家前来。

片刻后,从堂下走上来一个身材稍矮,却极为精壮的汉子,这汉子青巾扎头,身穿一身普通的麻袍、布鞋,只在腰带上坠了一块标记着宰相府身份的腰牌。若身上没有这块腰牌,他看上去倒与长安城街头送货、跑腿的伙计一般。

姬管家走到桌案前抱拳躬身,低声道:“恭喜阁老,姬某已将事情办好。”

李林甫闻言,眼角连挑几下,却不动声色随手将桌案上的公文理了理,“姬别情,他真的肯将钥匙给你?”

姬别情笑道:“他自然不肯给我,不过我却有办法叫他给我。”

“哦?愿闻其详。”

“我让千山扮作货郎靠近他家,正巧随身带了些针线。于是就试了试他那一对儿女身上,能装得下多少根针。”

这句话细思恐极,令人毛骨悚然,不敢再想,却在姬别情口中说出时轻描淡写,犹如开玩笑一般。

姬别情双手捧上,掌心中赫然是一把七星伴月的开匣钥匙!

献上钥匙后,姬别情即退出五六步之外。李林甫面色淡然接过钥匙,插入手中匣子的空洞内,果然严丝合缝、有如天成!随着李林甫轻轻转动钥匙,匣内传来连续的几声轻响,缓缓张开的一条缝隙。李林甫抬头目视姬别情,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笑意。

李林甫捏起毛笔,伸进匣中轻轻涂抹,捏起一张宣纸按在匣子内壁上,片刻后再轻轻揭出。

白纸上拓出在匣壁上的两行文字:森不得相,珏不得妃。

李林甫面色铁青,牙关紧咬,两腮也轻轻**起来,他心中暗骂道:“两家江湖骗子!又在玩那套‘火犬仁杰’的把戏!”这火犬仁杰典故,乃是术士袁天罡、李淳风二人初见太宗时,略露手段,推算当科状元姓名,写于素签封在金匣之内,待殿试放榜后,状元果然是后来官拜宰相的狄仁杰。两人以天机不可泄露之说,将狄仁杰的名字拆开,以示自己手段高明。而以李林甫的学识与才智,岂能不知“森不得相”这一句所指是谁?

他沉着脸将纸撕碎,扔在桌上的青瓷笔洗中,又抄起砚台将半池墨汁浇在这堆纸屑上。

姬别情看过李林甫的脸色,笑道:“此钥匙既然可用,那我现在就去,将那匠人料理了。”他竟然心细如发,为防止匠人用假钥匙骗他逃生,于是一直将制锁匠人秘密看押起来。

李林甫并未应允,而是两眉微皱,右手放在桌案上,食指蜷曲,轻轻的敲击着桌案。

姬别情等了等,忽然低声道:“我想,袁李两家一向人丁不旺,也许会遭些意外吧?还有那个杨姓的捕快,听说身体也不大好。”

李林甫沉吟片刻,若有所思的微微点了点头。

姬别情双手抱拳,退出大堂。

相府前院的公事房内,有一大肚子的小吏,点手唤指站在廊下听候的阿史德向奔,“哎,那个河北军汉你过来,相爷有吩咐,你这趟差事办的不错,让我写文到兵部去,举荐你的功劳。哎呀,你这可是祖坟头上冒青烟啊,把你名字告诉我,我好往行文里填。”

阿史德向奔愣了愣,连忙上前作揖道:“有劳贵人动手!我是边外奚族人,从河北启程时,节度使大人吩咐,要我隐姓埋名,所以在通关过所文书上,我用的是家母一族的姓氏阿史德,为了掩人耳目。其实我家父本姓安,我的名字是安庆绪。”

那小吏嗤笑一声:“还隐姓埋名呢,那你爹是干什么的?”

“回贵人,家父乃是张节度使大人的义子,名讳禄山,现在节度使大人帐下任职榆关捉守使。”

那小吏闻言,脸色在青、白之间连换几换,鬓角就有些汗珠渗出来。捉守使与捉生将之间,名号近似官职却相差悬殊,捉生将者如安庆绪,不过是节度使帐前的亲兵小将,虽然是大帅的亲信精锐,却不过是个八九品的小官,所领者不过数十人而已,可捉守使却是麾下统辖数千人马,能独守要地的偏将。更何况这位被他呼为“军汉”的父亲,还是节度使大人的义子,他之前嘲弄安庆绪是祖坟上冒青烟,现在若是细追问他,刚刚说的这股烟到底是冒在谁家祖坟上的话,至少就是一顿结结实实的张嘴板子!

小吏慌得连忙扔下毛笔,跑出桌子招呼道:“安兄原来是将门虎子啊!失敬,失敬!快请座,请上座!来人啊,上茶,上好茶来!”

安庆绪却手托那小吏的手肘,低声打问是否有对杨宁的赏赐。

小吏两手一摊道:“相爷说的只就是您一位,您是独受相爷青眼有加的才俊啊。”

城西京兆府大牢。

囚牢里一阵铁链响动,有差吏捂着鼻子将牢门打开,走到翘着二郎腿躺在干草堆上的叶未晓近前,踢了一脚,“小子你命好,出来吧,有人保你了!”

叶未晓有些出乎意料,转头看了看盘膝闭目靠墙坐着的老沙和肖平川,这两人此时到真是一幅“坐如钟”的军容模样。差吏不耐烦的又踢了他一脚,喝道:“就你一个!快点出来,磨磨蹭蹭的,熏死老子了!”

叶未晓口叼草棍皱着眉头走出监牢,满心的不痛快。他心想这杨宁和刘梦阳俩人不大懂事啊,就算是讲义气、好心肠,也要问清了规矩再做事吧。长安城里犯事进牢房的泼皮无赖子们,哪一个不是跟掌堂老爷胡搅蛮缠一番,扛过几次板子以后,自己走出来的?那才在众人之前有面子。若是没当面顶撞过京兆府判官、没在正堂上挨过板子,灰溜溜求人保释出来,同伴就不会瞧得起你,认为你没骨气、没血性,配不上身上那两行刺青。他西城叶未晓丢得起性命,却丢不起这份面子。

可走出大门叶未晓才懵然发现,保释他的并非是杨宁或者刘梦阳,而是煦公主的远亲表妹,那个一直腻腻咕咕在自己身边,叫嚣着要杀了慕青青的胖丫头。叶未晓顿时心头冒火,吐掉草棍几步跨下台阶,一手指头戳在胖丫头额头上,怒道:“你干什么?谁让你来的?我用的着你来保?”

胖丫头一番好意央求表姐派人来保他,满心欢喜的站在牢狱大门外等他出来,没被叶未晓夸奖,却迎来劈头盖脸一顿呵斥。她两手举在胸前,委屈的眼睛里都快要滴出水来,“人家……怕你在里面挨打……据说里面还有好多枉死鬼要找替身……。”

叶未晓恨恨的一跺脚:“替替替,替个鬼!我叶哥儿让一个女人从京兆大牢里保出来,你让我以后怎们跟兄弟们说?是让我给他们当笑话讲吗?你做事情之前动不动脑子啊?”

眼见得自己帮了倒忙,惹得他大发脾气,胖丫头强忍着眼泪摇头道:“好了好了,你别生气了,你烦我,我走开就好了。”她走出几步去站到长街对面,眼看着叶未晓脱下在牢狱里滚蹭的酸臭的罩衫,放在鼻前嗅了嗅,皱着眉头团成团随手甩在一边,大步直奔经云寺方向。

胖丫头两手捧在胸前,手指头揪在一起,看着叶未晓风风火火一路大步转过巷口,都没有回头看一眼,她终于嘴唇松开,忍不住眼泪珠儿滚滚从脸颊上趟下来。

推门扑进大经云寺,映入叶未晓眼前的,是满地白布包裹的尸体,一排排一行行布满了整个院子,有些还摆到了回廊下面。这每一张覆盖的白布下,在前天都是一个鲜活的生命,与他一起庭院饮酒、戏虐街市,此刻却冷冰冰肢体不全的躺在地上。叶未晓只觉两腿发软,他手扶门扇缓缓走进院子,蹲下来小心翼翼去揭起最近尸体上的白布一角。他还想着万一是这帮小子约好了躺在这里装死呢,故意耍他开心,要看他伤心难过的样子,也许这些人马上就嘻嘻哈哈的跳起来,手指着他大笑。

可白布下覆盖的,是一张张苍白无人色的脸,这些面容有的狰狞痛苦,有的安详平静,却都不再有活人的生气。白布下同时掩盖的,还有地面上淡淡的殷红色,是血迹还都未完全刷洗干净。佛像之下,流撒的都是他兄弟们的血!

叶未晓将掩盖尸体的白布一把掀起,咬牙切齿的卷成一束扎在腰间,他跪倒在地,面朝满院的兄弟重重磕了一个头,转身冲出寺庙后门。他还有西城几百兄弟在,他要召集众兄弟们去报仇,卷土重来,踏平祆祠。

叶未晓的规矩很简单,伤他者,必杀之,伤他兄弟者,必杀之,哪怕你跑到天涯海角!

你明教神功诡异又有何妨,你慕青青阴狠狡猾又怎样,有兄弟在侧,我拼也要拼你个血满襟衫!

可召集兄弟们的这一路上,叶未晓越走,心越沉。

斗鸡场、赌坊、青楼、酒肆,这些原本在他地盘上的产业,居然一夜间全部换了主人。在这些场所外放风、把守的人,一大半都不是他原来安置在此的兄弟,而这些人里,他认得出有不少是东城疤脸胡的手下!而有些场所还有他的兄弟在,可这些兄弟远远瞥见他来,要么转过身去、要么仰头望天,都是故作不见,有些则干脆回身进院子,躲开了!

叶未晓脚下越走越慢,他发觉自己是真的低估明教了。没想到明教与东城市井的老大疤脸胡联手,居然就在一夜间,将他的势力连根铲除!将他变成了长安城街头的一只丧家犬。

恼恨如火焰,将他胸口燎灼的生疼。

叶未晓遥望祆祠方向冷笑几声,斩草除根,好厉害的手段,可丧家犬也是有爪、有牙、有老窝的,他混迹长安城十年,还未曾被人打倒过。叶未晓转过身子,大步走向西城安丰坊,那里有他的窝在。

坊内深处,是间朱漆大门的宅院,三层碧瓦雕梁的门楼。府门外的一对石狮子胸前,雕刻了十三只石璎珞。叶未晓一路走来,蹬蹬蹬迈上台阶直奔侧门,却被守门的护院来住,“哎哎!哪来的人你就往里闯?”

叶未晓一愣,侧身皱着眉头道:“马五!我去找我二叔去!”

那被唤作马五的护院,冷笑着两手抱胸横在叶未晓身前,挡住侧门,“哪儿就你二叔了?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这是叶侯爷的府邸,再看看你这样子,你也配姓叶?”

叶未晓愣了愣,又转头看了看旁边那几个护院的神情,分明都是经常碰面的老熟人,怎么今天就变脸了?他深吸了口气,抱了拳道:“那个……五哥别开玩笑了,我是进去给我二叔他老人家问安……”

话未说完,叶未晓被他一把推得倒退几步,“闭嘴!滚远点!侯爷说了,家门里就根本没你这号人,也已经打发人去京兆府传过话了,若你再打着叶家旗号招摇撞骗,当街打死也是自作自受!快滚!”

叶未晓自然明白这几句话的用意,叶家已经斩断了与他的一切关系,利益上的、价值上的、还有虚无缥缈的所谓血缘上的。如同关门踢走条狗,好似隔墙扔了只猫,叶未晓就这样忽然间被抛弃了,叶家在他最需要援助、面对强敌最危急窘迫的时候,扔垃圾般将他丢在了大街上。

独身站在夕阳下的长安街头,叶未晓只觉得不寒而栗,全身血液如同裹挟着冰屑雪水在身体里来回翻涌。这一番,他手里一点翻盘的筹码都没有了,就像是一块**在林间空地上的肥肉,相信用不了多少工夫,就会有无数虎狼扑上来,将他啃食尽。此时的长安城里,怕已经有不下十伙人已经在四处搜找他,想要他的性命。也许,拐过前面的街角,就会有数把钢刀劈过来、几把匕首捅过来,或许已经有人狞笑着点燃了炉火,等着活捉他之后,将他的脸狠狠按在上面。

现在,叶未晓最应该做的,就是利用他对长安城的熟悉,迅速找一匹马,一路狂奔向南,从最近的安化门冲出去。

可如果这样做了,那他就不是生不惧京兆尹,死不惧阎罗王的叶未晓了。

叶未晓大步急行,走出坊口却直接撞进大街对面的一家酒肆,抓起身边最近一张桌子上的酒提,甩手扔到酒肆外一名路人的身前。酒提掷地被摔的粉碎,酒水溅了那人的满鞋,叶未晓冷笑几声大吼道:“回去告诉你们老大,我那也不去,就在这里等着他们来!叶未晓死也要死在长安城里!”

那路人面色一变,知道自己尾随跟踪被发现了,转头跑的不知去向,同时街上还有远近处其它三四人,也纷纷转身跑走,各自回报自家帮派的老大去了。叶未晓已经失势,现在更孤身一人,这个消息会在接下来的半个时辰内,传到所有想要他性命之人的耳朵里。叶未晓抄起一提酒举到嘴边大口痛饮,辛辣之味一线入喉,今日之后,怕是再也喝不到美酒了。他狂灌下几大口酒,一脚踢翻眼前桌子,捡了个背靠柱子的位置坐下,静等要杀他的人上门。叶未晓倒要看看,第一个上来动手想要他性命的人是谁。

后背依上坚实的木柱,叶未晓忽然想起杨宁来,此时如果他在的话,肯定会是个愿意援手的人,自己也会放心将后背交给他。凭着自己将他一路送到刘梦阳手里、同历生死的交情,他也一定会二话不说,挺枪帮自己杀出长安城。

可惜杨宁不在。可惜,认识他太晚了。

酒尚温、灯未燃。

酒铺的屋顶忽然裂开个大洞,砂石俱下中两条人影拧身挥臂,抽刀猛劈叶未晓。叶未晓挥手扔出酒壶,伏地滚开躲过偷袭,反手挥鞭抽卷其中一人尚未落地的足髁。可两名杀手配合极为默契,已经落地之人接住另一人的大腿奋力前抛,不但让叶未晓这一鞭落空,更直接将同伴抛到叶未晓面前。

叶未晓早已心存死志,前扑进杀手怀中,钢丝鞭从对方腋下斜卷过脖颈,他一手扯住鞭捎奋力将杀手背靠背的顶在自己身后,在奋力躲闪另一名杀手短刀劈砍的同时,生生用钢丝将背后的杀手勒死,接着回过钢丝鞭,亮出破绽故意引动对方一刀削在他腿上,抓住机会,反手抽断对方的咽喉。

几呼吸之间,叶未晓与这两个杀手,就在生死线上搏了一个来回,那两人被他推进鬼门关,他虽然一身血污,伤口疼如心扎,却还能立在人世间。

酒铺门扇敞开,第二波杀手居然是从正门走进来的,三名身披斗篷面罩遮脸的杀手分立屋中,弯刀从他们衣袖中缓缓亮出。这身打扮叶未晓太过熟悉,这分明就是追杀自己整夜,屠尽他数十个伴当兄弟的明教杀手。

叶未晓扬手灌入一口酒,哈哈大笑道,“叶哥我真有面子,长安城里想杀我的人都要排队,送走一拨,又来一拨。”他左手一抡,将钢丝鞭卷缠在小臂上,充作护臂,右手拾起前番杀手留下的短刀,平指来人道:“来吧,叶哥这次好好陪你们玩一回,咱们不玩鸡、不赌马,咱们玩命!”

一对三、叶未晓又是身上受伤,这样的场面,其实不过就是到底能撑过几招的悬念而已。为首的黑衣人冷笑一声,傲然道:“明尊在上,崇信弟子不欺弱、不阴行。我送你体面的上路。”他左手手掌抹过弯刀刀背,瞬时一团赤红色火焰从弯刀上燃起。黑衣人爆喝一声,弯刀舞成一团光轮,数条光晕犹如绽开的百瓣莲花,齐齐划向叶未晓。叶未晓拼上去刀对刀还以颜色,兵刃碰撞火花迸现中,他被弯刀在胸前割出数条尺余长短的伤口,而对方却毫发未伤。

黑衣人的嘴角微微翘起,深深吐了一口气息,弯刀上的火焰光芒大盛,他正要挥刀前劈,直取叶未晓要害,却隐隐感到身边有些异状。他收刀回头,惊觉自己两个同伴竟然已经委顿在地,都是在后脑偏下与脖颈相接的位置,插着一根竹筷,只有半截筷子露在外面。脑后颈上之处,是人头部覆骨最薄的地方,也是人体至关重要的七大要害之首,一旦受伤无可施救。

可是在三人闯进之前,就已经观察过酒铺内部情况,在坐都是些庸碌寻常人士,并没有江湖中人,更没有人随身携带有兵刃,所以三人这才放心进入。没想到竟然在此遭受偷袭,被人用一双竹筷做掉两个同伴,难道叶未晓提前在此布置下武功极高强的外援?

黑衣人面色大变,回头望去只见满屋酒客早就远远逃散,只有一老者滩坐在桌前未及起身,似乎是被方才的恶斗吓软了腿。可是他桌上杯碗俱全,唯独少了一幅筷子!

没等黑衣人动手,老者眼中精光一闪,右手从桌下翻起,一柄形势怪异的长剑斜劈黑衣人脖颈。这柄长剑的形状,好似连缀成一串的数片枯叶,又像数枚是半埋在沙滩中的贝壳,乌光黑影中,剑身竟然如蛇般扭曲。

黑衣人脑中猛然乍现出一个人名,他面色大变未及开口,长剑已勾住他的脖子,将他后面的话掩埋进血泊之中。

事发突然,让抱定必死之心的叶未晓大吃一惊,但他也知道敌人的敌人必定是朋友,所以还是举手抱拳想要感谢对方援手,却见这老者身后有人影闪出,一步跨到他面前。来人身影婀娜、香风轻送,虽然青巾遮面,但这双眼睛却是像极了那个令他切齿愤恨的慕青青。

叶未晓双眉一立,未及开口喝问,来人挥手间一团药粉打在他脸上。叶未晓将头一偏,瞬时间觉得昏沉沉麻酥酥,就要站立不住。老者闪身形跃到叶未晓身边,一把将他抄在肩头,同时甩手几个火丸抛到四处,酒馆内顿时燃起火焰来,火苗顺着墙壁、立柱奔突起来,只几呼吸间,火焰就充满整个屋子。

等到叶未晓从昏厥中醒来,睁开双眼打量四周,只见这是一户极普通的民宅,他现在半依在一张胡**,方才出手救他的老者就背手立在对面。

“你……老丈尊姓高命?”

那老者见他醒来开口发问,笑了笑,转过身去桌上端起一盏热茶递过来。而叶未晓伸手接茶之际,赫然发现这老者眼神清明、目光锋锐,竟没有一分老迈样子。老者将茶盏塞进他手中,转身去木盆中拧一条毛巾,他双手拧绞毛巾转回身递给叶未晓。

“这……你……我……?”叶未晓实在不知该如何称呼对面之人,也猜不透对面之人的来历,与救他的用意。

老者笑了笑坐在另一张胡**,:“在下姬别情,是凌雪阁的杀手。”

叶未晓闻言立即向后挣了挣,确认自己没被绑住、身体关节与经络正常,没有被药物控制,他右手不由自主的向腰间摸去。

姬别情将钢丝鞭抛还给他,笑道:“这物件虚有其表而已,看上去精巧雅致、特立独行,其实百无一用。不用它还好,用了它只怕会死的更快。”

叶未晓岂不知他虽然说的是钢丝鞭,其实却是在品评自己,当下冷哼一声,并不接话。

姬别情又道:“人生如白驹过隙,往者无追,大好年华不来做些惊天动地的大事,岂不可惜。”

叶未晓冷笑几声,不以为然道:“当个杀手,为了几两银子,藏头露脸的去杀几个人,就是做大事了?”

姬别情微微一笑:“古时候信陵君夺兵符救赵国,要靠屠户朱亥袖藏铁锥,袭杀晋鄙,以一锥救一国,这条命值多少钱?豫让刺赵襄子,吞碳漆面而尤不成,击衣而伏剑自尽,不负所托,这侠名又值多少钱。”姬别情目视叶未晓,缓缓道:“藏头露面不是畏惧,而是要留有用之身,再做大事。”

姬别情所说的,都是上古时游侠刺客,叶未晓却不为所动,将脸转向一边,淡然道:“你们凌雪阁,又能做什么大事出来?不过是杀几个人、抢几样东西而已嘛。”

姬别情冷笑几声:“杀人所不敢杀之人,夺众所不能夺之物、做人尽不能做之事、成人皆无力之功。这不是大事还是什么?难道在长安城里斗鸡、拼酒、赌钱、睡女人,才是大事?”

这番话说的叶未晓脸色微红,却无力反驳,怏怏的低头长出一口气,忽然抬头问道:“你救我,就是想让我当杀手?”

姬别情点点头,叶未晓哈哈一笑,“你看上我哪里了?”

“万人之中,能读书科举者不过百人、能领兵为将着不过数十、能做商贾农夫工匠者,多如过江之鲫,而能做杀手者不过寥寥。这才是真真正正的万里挑一。可杀人事非同一般,最要紧一点就是心沉,即便眼前万般缭乱,也要胆气不乱,而这般胆气又是只沉在心、不得外露,这才是大杀手本色。我看的出来,你与我是同一类人。”

叶未晓沉吟许久,缓缓道:“入凌雪阁有什么好处?”

姬别情目视他片刻,点点头道:“入凌雪阁,可以将你之前无法做到的事情,一一做成,江湖人闻听你的名字,会心惊胆战。那些往日里高高在上、紫袍乌纱、脑满肠肥之辈,将在你的剑下显出原形,会跪在你的脚边猪狗一般的瑟瑟发抖。”

叶未晓嘴角轻扬,露出一丝苦笑,“我其实本就没有选择的余地,若是我不同意,下一刻就要躺在这院子的某处之下,做花肥了吧。”

姬别情微微一笑,似乎是在欣赏他的聪明,却不回答。

“你想让我杀的第一个人是谁?”

“一个叫杨宁的捕快。”

叶未晓咧嘴微笑,如同在眉梢眼角绽开一朵芙蓉花,“为何要我去?”

“杀了他,才证明你有入伙的决心。”

华山陡峻,纯阳肃静。

镇岳宫飞檐斗拱,灰瓦碧梁,巍峨重楼溶于山色之中。西廊下,一位妙容道姑正坐在廊架上翻阅手中书卷。

半空中衣裾声轻响,是一个尚挽着双纂的纯阳派俗家女弟子,施展凭虚御风的轻功,在几丈外落地,迈开两腿急匆匆跑到近前,“于睿师叔!刘梦阳师叔又带回东西来了!这次她居然……居然……。”

于睿轻轻将手中书翻过一页,缓缓道:“居然带回个男人来是么?”

女弟子脚步一滞,“啊?您怎么猜到的?”

“往日里她带回来那些受伤的猫啊狗啊的,你们玩起来欢喜的很,那还会有闲空跑到我这来通报消息?”

女弟子愣了楞,皱眉道:“可是……可是这次不一样,刘梦阳师叔把这男人背回来之后,就让卓凤鸣师叔把他给锁起来了!”

“哦?……那柒柒,你莫要在此耽搁了,快去丹房提前准备吧,一会儿很要惊动掌门师兄,亲自出手救治这人了,到时候可别手忙脚乱,那会铸成大错。”

柒柒啊了一声,瞪大杏眼问道:“不是吧,于睿师叔,您怎么知道这男人是身中剧毒的?还要忘生师叔亲自出手救治?莫非在我之前还有人来给您报信?”

于睿抬头轻笑,举起书卷轻轻在柒柒头上一拍道:“别人?华山之上哪一个还有你腿快?哪一个还有你嘴快?是你自己方才说,梦阳将这男人背回来的,若是活蹦乱跳的男人,能让女子背上这华山来?况且日前她下山去的是长安城,京城所在,名医无数,梦阳却一路艰辛将他背回华山纯阳来,唯一的可能就是,此人身带重伤,长安城里已经无人能救,梦阳是回来求助的。”

柒柒歪头想了想,脸色一红,转身要赶去丹房,却扭过头来轻声问道:“师叔,你说……梦阳师叔是不是喜欢他啊?”

于睿吐了口气,轻轻点了点头。

“啊?”柒柒有点摸不着头脑,“你怎么断定是喜欢他?那喜欢他还要卓师叔把他给捆上?”

“那必定是因为此毒太过霸道,令她害怕。害怕万一不治,毒性发作,看他痛苦难捱。届时情愫揪心,她下不了手了断他的性命。”于睿双眉微皱,缓缓起身,“我还是同你一起去丹房吧。”

两人快步向丹房急行,柒柒犹自边走边发问道:“那师叔你觉得掌门能治好这毒吗?嗯……若是治不好就真的长痛不如短痛吗?那你说梦阳师叔是怎么遇见的这人呢……”

纯阳宫外,青烟袅绕。一只白鹤展开双翼急奔几步,自崖边跃起,拍打翅膀翔于云雾之间。

石栏前摆放着一个水坛大小的石墩,石墩中凿有圆孔,原来插在孔内的七星青龙旗早已被摘下,一支厚脊锋长、刃锋两侧留有锯齿的长枪戳立在石墩上。这支长枪样式古拙,从枪锋到枪杆也都是黝黑黯淡,却比普通人身高要多出两尺有余,所以枪下站立的两人,也要仰头观望。

这矗立的正是杨宁所用长枪。

站在左手的中年道士身材高壮,头上一根玉簪束住道冠,束手身前面,对长枪缓缓道:“我与它也算是老朋友了,竟在不惑之年,与它重逢。想不到此枪的煞气仍如此强烈,连淡泊的白鹤都不愿在它旁边驻留。”

他身侧稍后位置,站立一位身材极胖、宽颊厚唇的中年道士,身背一只硕大的藤黄色葫芦,手捧拂尘应道:“依师弟看,这杆神兵恐怕还能流传两百年呢。”

中年道士摇头微笑,转头道:“博玉师弟,其实也就是这杆神兵空有灵性、不能言语罢了。想人生不过百年,你我所经历过的事情,恐怕远不如它所经历的更精彩。”

这神态超然、束手侃侃而谈的,正是纯阳代掌门、一代宗师吕洞宾的二弟子李忘生,旁边人则是师弟上官博玉。

李忘生绕行长枪几步,伸手握住枪杆,将精纯的纯阳内功从掌心吐出,施于其上,只见枪杆上原有的黝黑包浆、漆皮纷纷脱落飘散,如破茧重生,露出白玉般晶莹温润的原色,一条枪杆如霜雪凝就而成,只有枪头仍旧乌黑黯沉。这变化,令上官博玉目瞪口呆,惊奇道:“怎会如此样子?”

李忘生长叹一声:“宝物有灵,未遇其主,则和光同尘。”

上官博玉愣了片刻,长叹一声道:“塞其兑,闭其门。和其光,同其尘,挫其锐,解其纷。是谓玄同。唉,枉我求道多年,竟不如此枪,惭愧,惭愧啊。”

上官博玉自幼追随吕洞宾,参悟道法,寻求大道,对道家宝典《道德经》颇有感悟。因此当李忘生讲出“和光同尘”之意,他以为这是师兄在借机与自己谈论处世之道,联想到自己年过而立,对有些事情依旧过于执念,不由得暗自感叹。

言谈间,两人背后的殿门打开,走出一位中年男子,这人身着极普通的麻布长袍,腰间斜挂一支光润厚浆不知随身多少年的寻常葫芦,可系葫芦的腰带却是明黄颜色、白玉带扣。大唐疆域万里,腰系药葫芦的行医者不计其数,但能以明黄色腰带挂系药葫芦的人,普天之下仅有一位,便是纯阳祖师吕洞宾一生至交、出于万花谷门内名动天下的药王孙思邈。可自从孙药王闭门隐居之后,便将这条象征着药王身份的腰带,传给了自己的大弟子裴元。用药王的话说,此腰带留在他身上,不过是个陪葬品罢了,而留在裴元身上,出入内院阅读皇家典藏医书就方便的多,能活无数人命。

裴元走到近前,伸手摩挲几下枪杆,惊讶道:“居然真是它!此物不见世间多年,想必也是自寻到主人,才肯为他所用。我记得此枪上一任主人乃是郭孝恪将军!”

上官博玉皱眉道:“书载,当年在西域,大唐的安西军先锋中了对方诈降之计,腹背受敌,只有先强攻下背后的龟兹城,才能借此城抵御围杀来的突厥军,撑到援军来救。那一场大战,双方都是困兽死斗,殊死不退,唐军拼死拿下南门城楼,就已成强弩之末。郭孝恪将军的属下全军战没,他孤身守住城门,一人护住城上数百重伤袍泽。”

裴元叹口气道:“那一战,安西军前锋所剩无几,据说郭将军最后身中六十余箭,临死前还将两条手臂当做门栓插在城门上。他所用的这支雪月枪,自此也就在世间消失。”

李忘生点点头,“我记得,那位郭将军,出身于瓦岗,乃是天策名将,据传说有人劝谏他此枪克主不详,可他见物心喜,爱不释手,不肯舍弃。”

裴元摇摇头:“怪力乱神的传闻,不可轻信。不过这枪,却倒是屡被名将持用。”

李忘生略沉吟,转身面对裴元,问询道:“裴兄可有施救之法?”他满心以为裴元会点头微笑,说此等毒物不在话下,早已手到病除。

谁知裴元居然摇了摇头,长叹一声,“唉,神农尝百草,岐伯著《内经》。医与药,乃是两门。药者八种,汤饮片剂丸散膏丹,医者八法,望闻问切针石灸艾。不才枉称用药国手,不过也只是略明药理,善治草木而已,若说到针石医术,我不及某人多矣。若是他在此地,我二人联手,或能救治。”

李忘生愣了愣,随即由衷的点头赞许。裴元以孙思邈之首座弟子身份,医术受当世医者共尊,他在普通人眼中,已经与能起死回生的神仙无疑。可是以他在医道中卓越拔群的身份与地位,能亲口中说出自己不及某人的话,单就这份坦**的胸襟气度,已经令人折服。更何况,他口中所不及之人,乃是十恶不赦之中的一位,是全江湖正派人士的公敌,更与其师孙思邈颇有恩怨,裴元对此人不念过往恩仇,只论医药之道,更显其灵台空静、不争荣辱的性格。

可李忘生没想到,裴元居然也有开口坦诚无能为力的时候,忍不住奇道:“这是何种毒物,如此霸道?”

裴元皱眉道:“世间万物相生相克,有一毒必有一解,有一泄便有一补。所以医治之道逐本求原,不过是简单的四个字‘对症下药’。可这孩子身上的毒,原本就是用数种毒物,以秘法炮制而成;伤处又被注入阴寒内力,炼化了毒性;加之经过连番恶战,内功真气加速在他体内奔突,带动毒性顺着经络散入身体各处。”

说到这里裴元叹了口气,一摊手道:“《药经》有云,不知其来由、不知其修合、散入其肺腑,此三不可治也。这孩子集三不可治于一身,奈何?奈何!”

夜沉,星阑。

青石坪边木亭内,一灯如豆。

一位背影纤修的女子坐在木栏上,将手中鱼食一粒粒抛进水里。

于睿慢步走至亭中,解了鞋子轻轻放在地上,先舒展几下嫩白的双足,再将双腿盘膝盖在道袍下,轻轻咳嗽一声。沉思于心事中的刘梦阳陡然惊觉,停了抛喂鱼食的手,懵懂的转头望向于睿。

于睿嘴角微翘,笑问道:“好吃吗?”

刘梦阳愣了愣,无意识的抬手将鱼食放进嘴里,嚼了两下才发觉不对,急忙低头吐在水中。

于睿轻叹一声:“这些鱼儿好懂事,夜深也不睡觉,出来陪她发呆,怕是早就吃不下吧。”

刘梦阳噗嗤一声笑,伸手在水池里洗了手,轻轻甩了甩手腕笑道:“好啊,每次我回来,都会把它们喂得饱饱的,这些没良心的,就没听它们说过一声谢谢。”

水中的几尾锦鲤听了,将尾巴一甩,搅起一团水花,摇头晃脑各自散去了。

于睿默然片刻,轻轻道:“他……怎样了?”

刘梦阳嘴角扬起,强笑道:“他啊,现在满身都是针,吊在房梁上,就像一只大刺猬。”

“那就是有的救啦?”

刘梦阳叹了口气,摇摇头道:“法子倒是有,裴师兄说他十年前也曾用过这法子救人。但是,人没救过来。”

于睿微微一怔,缓缓道:“裴师兄倒是坦诚,真是修到了心无挂碍的境界。那你……有没有想,其实……我是说,换条路去想的话,如果尽力了……。”

刘梦阳点点头,轻声道:“我明白你要说什么,若是真的尽心而不能救,的确也是了却了一番恩怨,我心里也就能少一些挂碍。可是……”她用力摇摇头,坐着将两腿收起蜷在胸前,用手臂紧紧环抱了,“他真的不该死的,死的人不应该是他。”

“我不知道他这些年是如何生活的,想来不会像我这般有师傅、师兄弟们照护着,没人能帮他,也没人会帮他,所有遇到的苦难,都得他自己去解决,就像是一株孤生在荒漠里的树。就这样一路沟沟坎坎挣扎着迈过来,他仍然有一颗对人好的心,不自私、不怨妒,愿意相信人。我不知道他之前吃了多少苦头,所以他特别在意那些对他好的人,将别人对他的好处都记在心里,恨不得把自己所有东西都拿出来捧给对方。可他又能有什么呢?能有的无非是一条命罢了。”

刘梦阳顿了顿,将脸颊贴在膝盖上,接着道:“他替人挡刀、替人做人质留在土匪窝里、替人拦住整个村子的尸怪,他做这些事情,没有人旁观,也不会有人为他传扬,更不会有人拿些钱财出来感激他。他做这些事的时候,没犹豫过,哪怕当时手无寸铁,他觉得这样做,能帮到那些对他好的人。可他这样的人,却只有这样的宿命结果。”

刘梦阳皱眉道:“当年事情,家父至死都在内疚,后半生更是折剑为誓,不再与人交手,赔了他三十年的宝剑,就这样亲手折成两截。可是我知道,即便这样,他也难以原谅自己。所以他在辞世的时候,才对我说那些话。”

于睿以手托腮,点头道:“师傅也说过,评判武功的高低,其实并不在于能赢多少人、能杀多少人,而是能守护多少人。纵然能一剑**天下,相比起一剑佑天下,境界就要低的多了。这一点,祁进师兄就看透了。”

沉默片刻之后,于睿轻轻道:“是不是已经有了救治的法子?”

刘梦阳点点头,“裴师兄已经用针封住了他周身穴道,明天一早由忘生师兄、上官师兄一起出手,配合裴师兄,沿着奇经八脉一个穴道一个穴道的起针、逼毒,像开闸放水一样,一步步将毒血逼出他体外,然后再把我的血补入他体内。”

她说的平淡,于睿听得却面色大变,她广览多读,也研习过不少医书,自然知道排毒救人绝非刘梦阳说的这般简单。若没有至精至臻的针石之术,认穴断络稍有毫厘之偏,就不可能封阻毒物在体内的流转;若没有至深至厚的精纯内功,能一气贯通奇经八脉,就不能将毒物逼出体外;若没有默契娴熟的配合,起针、逼毒的步骤稍有差错,就会前功尽弃。李忘生与上官博玉如此修为,都要耗费绝大的气力、消耗巨量内功真元才能完成如此医治。于睿不敢想,一旦稍有差错,这两位师兄的身体要面临怎样险境。而整个救治过程中,最危险人却是眼前这个面色平淡的女子,所有习武之人都知道气血是人之本,失血过多的后果,轻则武功尽废、重则衰竭而亡。这哪里是医治,分明就是一场以命易命的交换!

于睿一时心乱难言,只呆呆的望向刘梦阳,刘梦阳则把下颌放在膝上,沉默无声。时间如风,在两人衣裙边流转消逝;垂目不言,却都是心绪难平。

刘梦阳放眼远望,夜幕中的华山,在漫天星海之下沉寂安详,目光所及之处沟壑幽重、峰峦静邃。同样的山势星海,在于睿眼中看来,却尽是压抑桎梏,恨不得能挥手间沧海桑田,让万物自由而生、随行而动,无所忧惧。

华山之南两千里,是同样夜幕下的青山苍翠、藤蔓繁盛。

石洞之外有方圆数丈宽的石坪探出去,高于地面十余丈,石坪上站立一位头缠青巾、**上身、挂满银饰的老者。老者身侧放置一尊五足巨鼎,巨鼎乃青铜打造,有半人高矮,极为厚重。鼎之五足分别铸造成蛇、蝎、蟾蜍、蜈蚣、蜘蛛模样,这五虫足既刻工古拙、形态逼真又厚重敦实,支护稳定。此刻鼎中燃起熊熊烈火,青兰色的诡异火焰升腾在半空,不时跃出点点火星在青烟中飘逸,悄然飘散到石坪之下。坪下是一片数十亩的青草地,地上黑压压伏拜着上千名身挂异族服饰的男女。

歌声深沉萧瑟,竟压得鼎中火苗一黯,地上伏拜的人们,将头压得更低了,连呼吸都屏住,不敢发出丝毫声响。

老者又吟唱数遍,鼎中火焰渐旺,燎烤的牛头骨噼啪作响,发出开裂的声音来。

吟唱三番,老者长吁一声,先双手上扬,对着天空做了个张开怀抱的姿势,接着抓住矛尾,将牛头骨从鼎上取下,举到眼前,只见骨面上横横竖竖裂了有七八条长短不一、粗细不均的缝隙。老者拢目细看,渐渐在脸上竟露出一些喜色来,再端详片刻后,他右手将牛头骨高高举起,展示给地上伏拜的众人,开口大喝道:“你敬我青酒,我还你草果;你伤我刀枪,我还你毒物!艾黎在此,承接五圣的圣谕!”

台下的千余男女闻听,纷纷高举两手,不住的向平台上膜拜。老者长吁一声,点手召唤示意在旁的一名紫衣少女,“玉蟾使去挑选人手,带好物品,我们去长安,去找那明教小子的大头人去,要好好给他一点教训!”

那少女点点头,神色庄重的向长老艾黎行礼,然后转身手扶石壁,沿台阶徐徐走下石坪,她只觉得胸腔中心跳越来越快,真的要去长安么,那个一直都在听别人传说的地方,那个天下的正中心,那个连自己做梦都在向往的地方?少女的呼吸不由自主粗重起来,还未走到坪下,她终于按耐不住,拔腿跑向自己的竹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