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出的祆祠,一阵清风掠过,昏沉中杨宁清醒过来,搭在叶未晓肩头的右臂一紧,念叨着:“匣子……匣子!”

“哎呦娘咧!”被扯动伤口的叶未晓疼的一咧嘴,张口在杨宁耳边大声道:“要着啦,在呢,在呢!没丢,没丢!你勒死老子了!”

他拖架着杨宁往外走,迎面冲来一个黑影,脚步重重拦住去路,叫道:“站……站……就站住!”

叶未晓定睛一看,却是武侯老沙挡在前面,他怒道:“老沙你别给我搞事!想要趁火打劫我先弄死你!”

老沙连连摆手,手臂遥指身后急道:“神策军……封……封路了,出不去了!”

叶未晓一愣,心中瞬时明了,“他娘的,我说今晚上神策军怎么肯冒出来管闲事,还以为是我平日里长短孝敬的,让他们发了善心。原来这帮货色是存了放狗撵兔子的心思,想要在我身上吃个现成的。”

叶未晓叹口气道:“无妨,把匣子给他们就成,不会为难咱们。”

杨宁闷哼一声,右臂使劲勒了勒叶未晓的脖子,低声道:“不能给……要给我大哥救人……他们会杀人灭口。”

叶未晓一愣,转头道:“哎!你是真晕了,还是装死啊!合着……这整晚上就我一个是笨的?”他无奈的叹口气,伸出舌头舔了舔嘴角血迹,皱眉道:“那怎么出去呢?还背着这么个累赘?”

老沙急忙抬手指向墙下,“走……走水路,我带路。”八水长安城,河道纷杂,城内就有十余条排泄雨水的河道,直接汇入东南角曲江池。

两人略一合计,解下杨宁的绑腿,将长枪和老沙的水火棍绑了一幅简单的网架,将杨宁放上去,两人一前一后扛了,跳进水道,捡着暗处走,悄无声息的淌水来到光德坊外,远远望见一队队神策军,身披盔甲、手持兵刃,悄无声息坐在街巷的地面上待命,偶尔有传令兵骑马从一旁掠过,马蹄踏过石板路面,哒哒的脆响传出好远。

叶未晓回头冲老沙打个手势,示意他千万别出声,跟着自己走,老沙用力点点头,摘下头上的帽子咬在嘴里。

两人扛着杨宁,蹲身潜在水中,只露头面在外,一步一停、两步一站,直用了几乎半柱香的时间,才从神策军身边悄悄潜行而过。两人不敢离开河道,一直趟过含光门大街才爬上来,坐在河道边喘气。

“去……去啊就哪啊?”

“我刚到长安,没地可去。你们说去哪都行。”

“都行?右金吾卫那倒是有房子,装着十八种刑具的房子你去吗?老沙你是从哪把这祖宗给找来的?”叶未晓无奈的摇摇头,“先去高四哪儿吧。”

高四并不高,比老沙要矮上整一头,叶未晓委派他管理西城所有的风月勾栏场所,这深更半夜还能留宿生人的地方,也只有他哪里。

高四开门一见叶未晓,面露惊讶愣了愣,问道:“叶哥这是怎么了?身上这是谁的血?”

叶未晓摆摆手,“一言难尽,兄弟赶快去给我准备伤药、吃的、酒、衣服、热水,还有严守消息。”

高四点点头,神色凝重而去。

叶未晓一屁股坐在椅子里,伸腿翘在桌子上,只觉浑身骨节都散了架,这一晚真可谓是死里逃生,可到底他还是撑过这一劫活了下来。生死危机一过,叶未晓全身放松,慕青青两臂横举挡在他面前的样子,就从眼前冒出来。叶未晓不得不承认,也许她之前曾经喜欢过自己,也许是自己一厢情愿,但今时今夜,即便是自己死在她面前,恐怕她也不会因此难过。

叶未晓长叹一声,两手叉在脑后,只觉身心俱疲,满胸怨愤,难以言说。

忽然间叶未晓心头一动,已经等了有些时候,他要的东西却还没送来,他收腿起身,悄悄移到窗前,轻轻抠破窗纸向下望去。只见厅堂中十几人跟在高四身后,有人急匆匆进来,在他耳边附耳几句后又转身出去,高四点手唤来几人,低声安排几句,向叶未晓所在的屋子仰头一撇,眼神清冷阴沉。

叶未晓心中一沉,不由自主探手伸向腰间,摸了摸钢丝鞭还在,心中苦笑道:“想不到,最靠得住的还是这些没人性的物件。”他转身拽起老肖,架起杨宁道:“这地方留不得,快走。”

杨宁挣扎着起身,咬牙撑住长枪,与两人急步下楼来到厅堂,高四一愣上前拦住道:“叶哥儿,酒刚筛好,菜也下锅了,郎中马上就到,你且稍等一等。”

叶未晓心中暗骂:“呸你个直娘贼,怕是刀刚磨好、人已聚齐,援兵马上就到吧?再等一等老子的人头就要落地了。”可他面上却是笑嘻嘻回道:“我这人挑剔,嫌你这里的物件粗疏,我家里有上好的金疮药,我赶紧回去自己敷上,再说你这床隔的我屁股疼,躺不下。走了,走了,我回家去。”

高四一把扯住叶未晓衣袖,皱眉道:“叶哥你这是何必嘛?大半夜背着一个伤号,去哪里都不方便。您想要什么,我派腿脚快的人去你家里取,肯定比你自己走的快。嫌床硬没关系,你忘了我这有的是姑娘啊,我这就叫上五六个姑娘来给你垫床。”

杨宁已经明白对方是在故意拖延时间,必然是有所图谋,他擎枪转身要来接应,却见叶未晓远远一个眼色抛过来制止他。叶未晓哈哈大笑,口中推脱着,脚下却放慢步伐,高四迈步紧跟上来殷切挽留。叶未晓故作犹豫,等他再跟出几步,远离一众手下时,忽然出手,钢丝鞭卷住高四的脖子,将他扯到自己身前。这一下情况突变,厅堂里高四的手下们大吃一惊,纷纷从衣服里摸出藏好的兵刃,大步追上来。

叶未晓冷笑几声:“高四,你这些弟兄们心狠啊,是想借我的手宰了你,好取而代之呢。”

高四一手奋力拉扯脖颈间的钢丝鞭,一手喝止手下道:“混蛋!都站住别动!叶哥……是跟我开玩笑呢,谁敢再近前我宰了他爹娘老婆!”

指挥老沙与杨宁先走,叶未晓扯着高四跟在后面走到坊外,先选了个阴暗处所躲进去,再一扯钢丝鞭,低声问道:“慢慢说,轻轻说,怎么回事?”

“叶哥饶命,是神策军……还有明教,都在找你,要是不把你交出去,我们……我们都得死啊。”

叶未晓点点头,叹口气道:“也是啊,大敌压境,身不由己,这不怨你。”

高四连连点头,附和道:“是啊,是啊!叶哥儿,我跟你这些年,如果不是被逼到绝路,我又怎敢算计您呢,我真是被逼不得已呢,他们的刀就架在我脖子上呢。”

看着高四哭的鼻涕眼泪流了满脸,叶未晓皱眉道:“我记得你家里还有老娘吧,还没孩子?”

高四哭道:“是啊叶哥儿,你要是杀了我,我这七十岁的老娘就没人赡养了。”

叶未晓点点头,右手猛地一抽,钢丝鞭瞬间收紧,勒断高四的脖子,死尸栽倒在地,鲜血在脖颈处血涌而出。叶未晓扯起高四的衣角,擦拭钢丝鞭上的血迹,点头道:“没孩子就好,这样我杀了你,将来就不会有人来找我报仇了。”

这一幕看的老沙与杨宁心惊,叶未晓收起兵刃,转头道:“老沙,现在咱俩可是一条绳上的蚂蚱了,谁也别想跑开,你有能藏身的地方吗?”

叶未晓心里算计,高四既然能背叛他,在神策军与明教的重压之下,赵雀儿、麻成岩这些人,都有背叛他的可能。即便这些人中,有人仍对他忠心耿耿,也会被下手除去,所以他不能再以身犯险,与这些人接触。眼下他唯一能相信的人,倒是这平日里醉混混诸事靠不住的老沙。

老沙带他们去的地方是和平坊,这是个距离城门较远,窝在长安城里西南角的地方,地价最低、人居最少、宅院最破落的街坊。

叶未晓将杨宁放躺在一处荒院里,老沙忙碌的捡拾些碎木枯枝来引火。叶未晓探看杨宁的伤势,不由得眉头紧皱,杨宁右腿风市穴上中了一根冰凌,失血最多,这根冰凌本来已经被叶未晓拔除,但此处伤口不但依旧渗血,而且血水中隐隐泛出浅绿色。

叶未晓眉头紧皱,在心里咒骂几句,这卑鄙的明教,竟然在暗器中用毒!叶未晓急忙唤老沙过来看,老沙也是大吃一惊,马上拔出随身小刀,挑开伤口,奋力将血水挤出,接着拆下叶未晓的绑腿扎住杨宁腿上穴道,抬头道:“赶紧去……去……就去……。”

不等他说完,叶未晓两手一摊道:“去哪找大夫啊?这满城的人还都想找我呢。”

杨宁摇摇头,心中暗暗叫苦。他相信以丁君的身份与地位,绝不至在兵刃上喂毒,况且这血水中的颜色他太过熟悉。这分明是钨沙村里的尸怪,被他长枪捅穿后流出的血水颜色,是盐矿内炼泡尸怪罐子,被打破后流淌满地药汁的颜色!

在盐矿内,大管家在遨战杨宁之前,曾用刀将尸怪一一斩杀以毁灭行迹,而沾染尸怪血水的长刀,就在杨宁右腿上割出伤口。丁君这一锥犹如残灯拨捻、纵虎出枷,居然将潜伏在杨宁体内的尸毒激发起来。

眼下能做的,只有将勒紧大腿的绳子,紧了又紧。杨宁扯住叶未晓的胳膊低声道:“明日你们先把我扔在这里,想办法在午时赶到青轩酒楼,找纯阳派的女侠刘梦阳,我约她午时相见,你们把匣子给刘梦阳让她救……救向大哥。”

叶未晓看着杨宁这样子苦笑道:“还想救别人?谁来救你啊?”他看了看老沙道:“要是能有法子的话,咱们真应该救他,这人都快要死了,还想着要去救别人,肯定是个讲义气的汉子。要是能跟他做兄弟,夜里睡觉肯定踏实。哎,你叫什么名字来着?”

“木易杨,安宁的宁。”

老沙想了想,回道:“刘……刘梦阳既然是纯阳派……派的人。她备不住能……能有法子。”

叶未晓举起右手挠挠头:“她肯定是能有法子,可是隔着十几条街坊呢?大白天的,怎么杀过去啊?”

两人一时沉默。火堆渐旺,老沙将身上衣服脱了,举在火堆边烘烤,杨宁一边脱衣服,却发现老沙背后竟然遍布伤疤,他心中好奇凝神细看,只见老沙背后竟然满满有十余处伤疤,每一处还都是四条横疤,然后中间斜斜贯穿一条竖疤的形状。叶未晓凑过来看了也觉得心奇,便向老叶探问这伤疤的来历。

老叶默然片刻,在叶未晓追问之下,才慢吞吞开口。原来他早年间还真是当过边兵,戍地在陇右道的肃州,而这满满一后背的伤疤,却是在他当兵之前留下的。肃州是边地,时常受到吐谷浑与吐蕃侵掠,自隋末至唐初尤甚,而吐蕃人生化野蛮,吞并吐谷浑后,更时时抄掠内地。吐蕃人一旦突袭汉人村落,便强抢牲口、铁器、金帛、女子,壮年男子与孩童于他们无用,往往就一刀杀了。老叶当时不过二十岁,被吊捆在院中树上,正好有两个吐蕃人在院中,用强抢来的物件相互交易。吐蕃人没有纸笔,也无法计数,他们就将老沙的衣服撕开露出后背,每交换一宗,便用刀在他后背上割一刀,这四横一斜,就表示交付了五宗物件。后来幸得唐军杀到,驱散了吐蕃人,这才救得老沙一条性命,却留下这满背的伤疤。

这番经历听得叶未晓瞠目结舌,久久不能言语,半晌之后,叶未晓试探着问及老沙的家人。老沙轻轻摇头,沉默不语。

第二天醒来,三人空着肚子,伤疲交加中商议对策。

老沙判断神策军肯定在相府之外设有埋伏,为得要截下这匣子作为功劳,明教的杀手们应该遍布街巷,四处搜查三人,所以不论是去相府,还是去杨宁所说的东市青轩酒楼,都是一件极危险的事情。相较之下,最好的法子就是去找一辆马车来,一路直冲过去,在对方没反应过来之前,冲到目的地。

“主意倒是行,可是谁赶车呢?”叶未晓两手一摊道,“我在长安城里可是有头有脸的人物,这我在大街上赶车,日后传扬出去,我还不被人笑死。”

“我……都认……就认识我,看……就看见我……我赶车……就知……知道……。”老沙指着自己的武侯衣衫,话说到一半被叶未晓拦住。

“行了!我知道了。”叶未晓转头望向杨宁:“姓杨你的你呢?”

“我不会。”

叶未晓长长吁了口气,摸了摸腰间道:“行,赶车能有多难,不就是拿鞭子抽吗?”

马车辚辚,在石板路上一晃一晃的缓缓前行,叶未晓将丝纺的罩衫脱了,穿一身棉布中衣坐在车辕上,低了头赶车,老沙与杨宁蜷在车上将身子缩在稻草里。按叶未晓的计划,是马车一直向东,过大通坊、光行坊,到慈恩寺再向北,这条路人少好走,也能远远绕开明教的几处祆祠。只要马车进到东城,再加速狂奔,至少有一半的把握能冲到目的地。

可是冲到目的地青轩酒楼之后,如果这位杨宁口中的刘梦阳失期未至,或者她也没有突入相府的能力,那这番冲杀也是徒劳,还落得一个自投罗网的结果。这简直就是场赌博。

叶未晓紧了紧马肚带,伸手扳摇几下车轮,却转过头冲杨宁道:“你说的这个刘梦阳,她一定会准时到哪么?”

杨定肯定的点点头,满脸真诚神色。若是说在这世上他还有信得过人,第一位就是刘梦阳了。她说会来,就一定会来,她说能到,就一定能到,她说的话,他信。

白日中的长安城,又恢复到熙熙攘攘、和风温熏的样子,街上人或行色匆匆、或信步闲游。商铺里的伙计揉着眼睛迈出大门,或两两帮手摘下门板,或独自一人将卷成捆的布幌子从竹竿上抖开,街两旁忙碌过早市的小贩们开始喝水休息,准备迎接一天中顾客最多的午市。

载着杨宁与老沙的马车,在叶未晓的驱使下,居然安安稳稳一直走到慈恩寺,让这三人的心情放松了不少。看来形势并没预想的糟糕,光天化日之下,明教杀手们的行动必然有所顾忌,不敢太明目张胆;而神策军们也着重在叶未晓的狐朋狗友中搜找,很可能根本没想到他居然会杀个回马枪,胆大包天到敢靠近宰相府。

慈恩寺香火繁盛,大门外有不少香客驻留,不远处就有一队神策军在值守。叶未晓不敢高声吆喝借道,只好收了马鞭跃下车辕,先用手抚几下马颈,安抚一下马儿,而后手牵马辔,缓缓通过人群。

越近寺庙正门人越多,不只是信徒香客,还有贩香卖花的小贩、举碗乞讨的乞丐。叶未晓低头前行,有乞丐将破碗递到他前面行乞,他推开这乞丐的胳膊,却赫然发现有几个破碗同时伸过来,拦住他的去路。

叶未晓皱眉抬头,是四个蓬头垢面、衣衫褴褛的乞丐挡着他,可这四人却有些面熟,似乎是在哪里见过。叶未晓凝神再看,只见这四个乞丐神色狰狞、脸上表情却连连变幻,欣喜、愤恨、惊惧、怨怒,各种情绪错综交织。叶未晓眼神向下看,对面这四个乞丐都是左手持碗,残废的右手包裹着,用布带挂在胸前。

一瞬间叶未晓猛然想到,眼前这四人,就是早前在大云经寺里,因为谋害同乡、嫁祸勒索、不守规矩,被他亲手用铁锤毁了右手的四人。这四个人方才已经认出了遮掩头面的叶未晓,却不惊不逃,反而互相壮胆一起上前,拦住他的去路。

叶未晓一手悄悄伸向腰间,心中暗生悔意,悔不该当初留这四人一条生路。在今后,做事一定要做绝,不留怨恨在人间。

对面四人相互对视一眼,猛然间朝着神策军齐声高喊:“叶未晓在此!快来抓他啊!”

叶未晓陡然出手,钢丝鞭腰间飞出,竖劈左手边第一人,鞭捎刀切斧剁般,在对方脸上留下一道断筋破骨的深创。接着叶未晓抖手腕横甩钢丝鞭,鞭捎从第二人喉头飞过,抽断了他的血管与气管,令对方手捂咽喉痛苦栽倒,紧接着叶未晓跃起身横空分腿,将面前剩下的两个乞丐踢倒在一边,他立身站到车辕上高声大喝:“都闪开!马惊了!快闪开啊!”,接着一脚踹在马屁股上,催动马车加速起来。

神策军从侧面分开人群扑上来,挺枪戳刺拉车的老马,要将马车拦阻在这里,叶未晓鞭软势短,无法招架乱纷纷刺过来的长枪。“叶哥闪开!”车厢中稻草飞扬,是杨宁拼力跃起,坐在车板上挺长枪将所有戳向马儿的兵刃全都挑起,挺俩臂奋力架住,枪杆被压得微微弓起,两手十指痛如刀割。老沙翻身爬起,抡起水火棒在马屁股上重重戳了一记。

马车在叶未晓的呼喝声中冲起速度,尘土飞扬轰隆隆一路奔突向北,将来不及蹬弦装弩的神策军甩在身后。刚过升平坊,叶未晓未及抒口气,两边围墙上十几把弯刀飞旋而至,从左、后、右三个方向直扑而来。

杨宁咬牙拄枪站起,立在车厢中抖枪锋拨打撩磕,拼尽全力将弯刀尽数挡飞。紧接着十余条黑影从墙上跃下,半空中各自抓起被弹飞的弯刀,朝马车急袭而来。另有两条黑影放飞爪勾住高楼屋檐,自半空中直扑马头,**向叶未晓,。

老沙急忙出声,提醒正在全神贯注扣疆策马的叶未晓:“看……看……看……看!”

叶未晓身处马背无法躲闪,只能将钢丝鞭咬在嘴里,压低身子藏身马侧。黑衣人却手腕一压,刀锋直指马腿!弯刀过处,马儿两条前腿被齐齐斩断,嘶鸣声中马儿栽倒在地,马车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抓起,猛然掀翻。车辕摧折、木屑纷飞;车厢高高飞起后扣砸在地上,在与地面的摩擦中扯成碎片;两个车轮打着旋儿在半空中翻滚。叶未晓被马尸压住双腿动弹不得,老沙与杨宁在长街上摔成了滚地葫芦,满身泥尘血污。

杨宁深吸了几口气,来不及安抚摔打之痛,没时间止住涌血的伤处,他抢先跃起,横长枪跨前几步,挡住汹汹而来的追兵,一个人站在街口,将老沙与叶未晓护在身后。以一对十二,杨宁心中苦笑,他从来没有一对一面对孤身敌人的时候,从来都是要以一杆枪面对数人,甚至数十人的围攻;从来都是要以一杆枪抵抗住各种兵刃与各路招式;从来都是把对自己至关重要的人护在身后,即便是面对狂风骤雨,也不能后退一步。急追而至的明教杀手趁机赶上,尚在十余步之外便急切出手,脱手掷出挂着细链的弯刀,凌空劈向杨宁。

城楼上,聂平仲看着铺展在桌上的舆图,冷笑连连,几枚铜质棋子已经在东城汇集一处,而这些棋子之外,插着神策军军旗的木棋子,已经隐隐布局成内外两圈,将所有铜质棋子围在当中。

聂平仲将抱在怀中的长刀翻个刀花,刀鞘将铜棋子尽数推倒,“这一晚藏的巧妙啊,可你们终究还得出来不是?”他转头吩咐道:“带消息给权校尉,让他护住宰相府,其余人带马!跟我去捡狗肉。”

金汤式,护不住天上地下劈来的十几柄弯刀。帮杨宁挡下弯刀的,是一把五尺长剑,锋长身宽、脊厚无穗,颇具汉风,剑格也非普通的山字形状,而是枝杈蜿蜒,宛如鹿角。这柄剑与杨宁可算相熟,曾与他同历钨沙村、血战盐矿洞,此剑主人,正是他坚信绝不会失期、必然会来的刘梦阳。

杨宁枪杆驻地强撑身子,平移两步将地上昏迷不醒的老沙,与伤重难起的叶未晓护在身边,他横过长枪两手持握直指明教众杀手,自然而然将后背交付给刘梦阳。刘梦阳则双手持剑,沉腰曲膝,同样也将后背靠在杨宁背上。

“且请明尊佑我复仇”!黑衣人毫不犹豫的围拢上来,泛起耀眼刀光劈向杨刘二人。刘梦阳手臂圈转挑卸横推,一招三才化生接下两刀,长剑再上步兜切,用一招五方行尽逼退敌人,却感觉后背一沉,却是杨宁内外伤交困之时,力敌数名黑衣人有些吃力,不得已将压力传到背后刘梦阳身上。

刘梦阳旋身从杨宁身侧闪出,长剑前递用一招两仪化形,脚步前趟手上大开大合,长剑斜行直扑那个专注对付杨宁的明教杀手,一招过处将他右手连同弯刀一起劈断。而杨宁则旋步转身向后,长枪运当关式,截住攻向她后背的两柄弯刀。刘梦阳换虚招身形腾起提膝后跃,避开上下同时攻来的五六柄弯刀,杨宁同时间跪地后仰,长枪恰到好处的从刘梦阳足底刺出,利用长兵的距离优势,一招林栖极漂亮的捅穿一名黑衣人的小腹。

两人相互依靠对抗众多杀手,进退、换身、招架、突刺,配合竟然极为默契,众杀手非但一时片刻拿不下两人,反倒连连受伤,或中枪或受剑,已经有四人躺倒在长街之上。

眼看不能迅速得手,黑衣人头目身手入怀,要用烟花传递信号,召集同伴前来援手。明教在长安城内教徒众多,都四散在各处搜寻杨宁与叶未晓,今日必要不惜代价斩杀两人!

烟花未及拉响,两支点钢柳叶箭迅疾无声的同时飞到,第一支箭射穿黑衣人头目的右臂后直入胸腔,将他的右手钉在身上,第二箭自他背后颈椎偏下处洞穿而入,直至末羽。黑衣人头目瞬时丧命,尸身向前扑倒在地。

剩余的六个黑衣人大惊失色,顺羽箭的来势看去,只见街角酒楼的二楼窗口立着两名身穿轻甲的神策军弓手,两人无盔无铠,却在缠头布巾上插了一只长长的黑色羽毛,竟是神策军安排弓手营中的射雕手埋伏在此。一击得手后,这两人神情淡然,探手从背后箭壶中抽出一支羽箭,搭在弦上,遥指楼下几十步外的众人。

鼓声骤响,数队披甲持锐的神策军从各个巷口涌出,在队官指挥下排成一个圆阵,将黑衣人圈围在阵中心,而黑衣人之中,还有被围的杨宁、刘梦阳、老沙、叶未晓四人。几弹指间,神策军涌出的越来越多,他们碎步前移,缓缓围逼向前,在甲叶的摩擦声中,军兵之间的间隙越来越小,盾挨着盾,枪贴着枪,架盾如墙,竖矛如林,直指圈内众人。

方才还自诩掌握生杀的黑衣人,瞬间变成了被围捕的猎物。剩余未死的六人相互对视一下,各自举起未握兵刃的左手竖在胸前,捏了一个拜祭的手势,低声念诵道:“不舍千般虚妄业,难离业海万罪缚。慈悲踊跃相怜悯,嫉妒诸恶彼元无。”接着众人展臂摆出刀势,弯刀上或泛起金黄色火焰,或映闪出浅青色寒光,齐齐向刘梦阳与杨宁扑来。

杨宁的铁牢枪法最善守御,而铁牢枪诸枪式中,守御之极,是为金汤。“金城汤池,不可攻也。”

长枪如龙,绕身而转,枪锋如獠,嗜血而狂。这一柄偶得的长枪,居然有了灵性一般,在杨宁手中颤动起来。同样一招金汤,相比在矿洞之战,抵挡大管家那一路三十六刀时,更有气势、更具迅猛、更森严铁壁。

金铁交鸣声中,两柄弯刀被枪锋打飞,一柄弯刀的铁链被搅得细碎,弯刀主人内功稍弱,被震的跪地吐血,六人联手配合的形势被长枪打碎,相互策应的队形瞬时露出破绽。而金汤过后,是刘梦阳从杨宁身后翻跃而起,脚踏他刺出的枪杆,展长剑用一招天地无极,踏着杨宁的长枪,从缺口处杀入。

第一剑斜斩腰胯、第二剑贴肘背刺、第三剑捧剑前突、第四剑过身斜抹、第五剑翻腕下劈,第六剑屈身撩天。弹指间收缴五条性命,刘梦阳缓缓吐气沉稳心脉,将长剑甩掉血迹,竖在臂后。

强敌尽灭,刘梦阳转身回视杨宁,却忍不住惊声尖叫起来。杨宁身上的衣服经过连番恶战,早已破损的不成样子,浅绿色的右腿**在外,同样浅绿色的血迹已在腿上凝结成痂,而此时杨宁因为拼尽内力硬拼对手,以致嘴角流出的淤血,也是浅绿色的。

这种颜色的血迹,刘梦阳何其熟悉。她连忙掺住杨宁,急问道:“怎么回事?你……怎么染上尸毒了?”

杨宁却不答她问,将怀中匣子塞给她低声道:“我拖住神策军,趁他们弩箭未上弦,你快用轻功逃走,小心西南角二楼上的射雕手!速去相府用匣子救向大哥!”

“都走不掉了!”正面的几列神策军收起盾牌微微侧身,让出一条通道,聂平仲越众而出,将刀鞘戳在地上,手按刀柄笑吟吟看着两人。“纯阳宫的人,怎么也会与这小子搅在一起?也罢,交出匣子,绕你们不死。”

聂平仲笑容中的用意,昭然若揭,交出匣子,是杀人灭口的结果,不交匣子是顽抗致死的结果。

刘梦阳转手腕长剑斜垂护在身前,冷声道:“这是长安城,天子脚下,你想杀人,可有律法能允?”

聂平仲轻轻仰头,用下颌指了指散碎成一堆的马车残骸,以及地上的十余具尸体,冷笑道:“跟我讲唐律?”他打了个手势,军阵后转出一名轻甲璞帽的明法参军来,来人跑到聂平仲身前先行礼,而后面朝刘梦阳朗声道:“按《唐律》,诸于城内街巷及人众中,无故走车马者,笞五十;以故杀伤人者,减斗杀伤一等。按《唐律》,诸谋杀人者,徒三年。已伤者,绞;已杀者,斩。诸斗殴杀人者绞。以刃及故杀人者,斩。”

满口都是斩杀之刑。神策军有安卫京师、捕盗拿贼之则,所以军中的明法参军不但要熟军法,还要熟通唐律。

而在刘梦阳身后,懒洋洋响起一个声音来:“按《唐律》第三百三十九条,诸过失杀伤人者,各依其状,以赎论。按规矩,有钱就能赎的啊!”

聂平仲眉梢一立,目光越过杨宁向后看去,却是叶未晓终于从马尸下挣脱出来,坐在马尸上仰着脸冲他喊话。叶未晓是多年在官堂与囚牢间游转的人,一部唐律记在他脑子里,自然是比开蒙书《千字文》还要熟悉。

叶未晓起身上前几步,站在杨宁一侧,两手叉腰道:“此案有冤,这捕快杨某乃是押送要务在身,在长安城内横遭抢夺,迫不得已伤人。我乃见义勇为,协助……哎协助西城武侯沙某追贼。西城叶未晓,愿以性命保杨宁无罪!”

刘梦阳当然猜到他的用意,也高声道:“纯阳刘梦阳,愿以性命保杨宁无罪!”

老沙手拄水火棍,也前行几步站在一起,点头道:“西城武侯沙……沙某,愿以性命保……就保杨宁无……无罪!”

四下里一阵肃静,只有兵刃碰触甲叶发出的轻响。聂平仲抓紧刀柄,准备缓缓拉刀出鞘,刀既出鞘,便是发动进攻的信号。

有人却从墙上翻身跃下,一头跳进神策军的包围圈内,“我也保!河西节度使帐下,驻甘州建康军选锋营肖平川愿保!”

来者落地,杨宁与老沙都是惊喜神情,杨宁喊的是:“肖前辈!”老沙喊得却是:“校尉大人!”

聂平仲嘴角**,面色铁青,这个局面下,当街众目睽睽之下,寻由头斩杀对面所有人,已不可能。他深吸了口气,终于松开刀柄,冷哼一声道:“乌合之众,也想讲条件?也罢,交回匣子,放你们各自逃命去吧。”

刘梦阳低头查看杨宁伤口,神色有些犹豫,杨宁却按住她的手道:“他们得了匣子,必会虚报功劳,向大哥的性命就危险了!”

刘梦阳低声发急道:“可眼下咱们已经无能为力,将匣子送到相府了。再迟得一时片刻毒性深入脏腑,谁来救你?你自己的命就不是命?”

杨宁斜视着聂平仲,咬着牙低声道:“不试过怎知不行?我不会再让抱憾终身的事情重演了。我用枪给你开路,你踩着我的长枪冲出去,不管身后如何,你都不要回头!”

就在此时,远处街口忽然飞起数支流星火箭,一支比一支靠近,红色烟火连续在半空中炸响。这是神策军的警迅,意在提醒袍泽,此方向有敌军来袭!

长安城内居然有敌军?而且居然能冲破神策军外围防御?众人转头望去,见一支红铠红袍军兵,在几十步远处摆开进攻专用的锋矢阵型。这支军兵虽然仅有三十余人,排成的锋矢阵列也仅有四排,却步伐整齐、由慢渐快,逐渐发力,直冲神策军背后冲来。看势头竟想要以区区三十余人,硬冲这数百精锐神策军的军阵。

神策军压阵队官挥动认旗,阵后两队军兵齐刷刷转身向外,上前两步架盾擎枪,应对这股新杀出来的军兵,这番变阵整齐划一,犹如蓝莲绽放般,分出两支蓝袍蓝盔人马,每支人马各两队,交错后排成四列,阻住红铠军兵的来路,并且隐隐有包抄对方两翼之势。

冲过来的红铠军面临坚阵,人数稀少却毫不减速,在行进中调整步伐越冲越快,同时在阵后挑起一杆猩红色的认旗,上书一个金色篆字“天”。

天策府!聂平仲脸色一沉,拔刀出鞘斜指对方喝道:“拦住他们!”顿时又有两支神策军奉令而出,前出到阵前摆开横列,立盾俯身。

而此时天策府的锋矢阵已经冲起速度,三十余人以极为整齐步伐快步冲来,战靴重重踩踏石板路声如闷雷,气势一往无前如奔牛惊马。在距离神策军二十步之外,这支天策府队伍同时手举巨盾,顶住身前袍泽的后背,随着奔跑步伐齐声大喝:“天子亲军在此!诸军退避!天子亲军在此!诸军退避!”

喊声犹如虎啸雷鸣,震得人耳根生疼。喊到第三遍时,天策府阵锋为首者的巨盾,已经撞上神策军第一排军兵的盾牌,瞬间就将持盾的神策军撞飞在半空,剩余神策军不敢擎枪乱刺,只好用肩膀奋力扛住盾牌想要挤出对方。但天策府阵型首尾一体,又带起了速度,整个队伍犹如铁锥入牛皮般,硬生生从几层神策军的盾阵之中挤出一个缺口来,并且顺着这个缺口扎入军阵,一直杀入圈中。

聂平仲的脸色大变,都是行伍出身,他自然看得懂对方的用意。假如此时乃是两军对阵,沙场交锋,天策府这股小队,就已经算是透阵而入,直杀到敌方主帅旗下,下一步就是斩将夺旗了!而他堂堂校尉,空有五百精锐在外,却被对方不到数什军士一冲便直杀到面前,这般耻辱犹如耳光,当众狠狠抽在他脸上。

以神策军京城禁军之精锐,竟然以数百不敌数十,被天策府一鼓而破。这般天策府将士,哪里是之前在山寨中阿史德向奔所说的“纨绔子弟”!分明是破军杀将、擒王灭国的虎贲精锐。与他们比起来,之前令杨宁瞠目赞叹的河北军,也只能算是偏师罢了。

天策府军士在圈内蹲踞竖盾,结成圆阵,队中一名身着红袍却文士打扮的男子,向聂平仲抱拳施礼道:“聂校尉辛苦了,在下朱剑秋,见过校尉大人。”

聂平仲闭口不应,要看看对方怎么说。

朱剑秋再抱拳,缓缓道:“在下天策府录事参军朱剑秋,愿保杨宁。愿保护此物与聂校尉共同呈交相府。”说完朱剑秋回身道:“各位,如此可好?”

叶未晓与老沙,似乎是长出了一口气,纷纷点头道:“好,好。有你们天策作保当然好。信……信就信得过。”

刘梦阳也是神情轻松,轻吁了一口气,将长剑还鞘,却转头目视杨宁。可杨宁见到这“天”字认旗,首先映入脑海的却是在荒山上那一场杀戮,点钢羽箭、镔铁铠甲,一群持天下精锐在手的精兵,对一群自以为受到招安而毫无戒备的山贼,如摘花采叶般收割他们的性命。

杨宁摇摇头,想要开口说话,却发觉舌根发甜,一口绿血从口中喷出,便晕倒在刘梦阳肩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