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杨宁与阿史德向奔都是第一次来长安,所以刘梦阳就稍稍绕了些路,先将他们带到城东北角的通化门外,指引二人从此门入城。从通化门入城就是东市,吃住方便,距离他们要去的平康坊宰相府也近很多。刘梦阳先回重阳宫拜见师父纯阳真人,约定两天后在东市的青轩酒楼相见。

两人与刘梦阳别过,在城门外收拾了衣装,各自将携带的过所文书翻找出来,递给守门官吏查验。杨宁的过所上记载简单,上写有广武县候补捕快壹名,姓杨名宁,身高七尺、面黑身瘦,身携长枪壹杆,一路上各城关的公验戳记齐全。城门吏验过之后,便盖上“验讫”的戳记放行,却伸手将后面的阿史德向奔拦住,问道:“且慢,你这过所文书上写着十一人呢,怎得只你一个?”

这话问的阿史德向奔心中苦闷,却又不能解释,这些袍泽都已在一路上阵亡,那样麻烦就大了。他只好点点头陪笑说:“我那些兄弟们都是粗人,我怕他们进的城来惹祸,就将他们安置在城外农家里了。”

城门小吏虽然职低,可他们每天过手的行人成千上万,早就练出一副火眼金睛,三言两语间就看出其中必有隐情。戍边的军士都是在刀从中打滚的汉子,有机会风餐露宿走上几百里来到长安,岂有不猴急着进城开眼界的,哪一个会老老实实待在农舍里等着?小吏又来回翻看几遍,可阿史德向奔的过所上,各城关隘口的公验齐全,也看不出伪造来,只好挥挥手放他进城,却在过所上悄悄印了一个“堪合”的戳记。

这戳记就是一个明显的警示,凡是过所上盖有此戳记的人,说明其身份尚有疑点。此人入城后,在宵禁、巡街遇到盘查时,不论是巡街的金吾卫、还是值守街坊的武侯、以及北衙的神策军,见到戳记都会对此人详加盘问、刻意留心。

阿史德向奔却不知情,连声谢过小吏,与杨宁一起进城。穿过长长的昏暗城门洞,眼前逐渐开朗起来,重重楼阁与熙攘人群扑入视野中,长安城非同凡想的宏伟与华丽,画卷般展现在两人眼前。路两旁楼阁林立、高低错落;长街上车水马龙、行人接踵摩肩;两旁不但有提篮携物的本地人,更有不少高鼻黄须的外域人。沿街两侧琳琅的酒旗、招牌、布幌比比皆是,下面还有摆摊挑担的各路商贩售卖百货,更有青驴、马车、骆驼、小轿各种乘具间杂其间。这般繁华市井像,杨宁与阿史德向奔此前在别处州郡从未领略过,一时间不免有大开眼界之感。两个少年自相遇后,一路上屡经艰险、饥餐露宿,几番在生死间搏杀,至此终于进得长安城。此刻两人各自长抒一口气,互相一望,心内都是百感交杂。

转过大路,远远听见有人喝彩,两人循声望去,只见是一间沿街的酒肆,门口围了不少人,店家还特意用竹竿挑了“白米浊酒新启”字样的布幡在外。显然是店主新酿的一批白醪开坛启封,正在拉拢各路酒客进店。酒肆内早就人头攒动,客人满屋,彼此间呼朋友唤推杯换盏,好不热闹。当垆之人是位美貌胡姬,她个子高挑,腰系长裙身裹轻纱,将曼妙身材一展无余,嫩白高耸的酥胸上,两粒玛瑙珠清晰可见。这胡姬眼光流转,眉目间风情万种,将纤腰扭动的犹如薄柳,正手持酒壶在桌间穿梭筛酒,与人调笑打诨。

杨宁眼望屋内的美胡姬,痴痴呆立在街边,店家出来招呼他进店,连劝几声,他都没有发觉。此时刻,杨宁眼里只有这胡姬慢舞、轻纱飞扬,只觉身边万种喧哗皆安静,耳中只听见柳家女的声音欢喜道:“听说长安城有一百零八坊,听说长安城里的胡姬都美艳无双,我可真想去看看,就算是能远远的看上一眼,我这辈子都没遗憾了。”

人生一世,谁能无憾?只不过有的憾事能慢慢烟消云散,有的憾事却如丝如缕深勒在心里,纠缠入肉,每拨必疼。

这世上,真的有人会去替人实现愿望,哪怕是万水千山、百死一生,可这愿望实现后,又该如何交付给斯人?

酒香人美,令阿史德向奔喉间吞咽吐沫,在边关一向无酒不欢的他,此刻却胸怀烦乱无心饮酒。他走出几步,回望见杨宁呆立不动,他转回身拉了一把杨宁,强自笑道:“杨兄弟饿了吧,我先请你吃汤饼去!”

两人就在旁边这家“祖传汤饼”幌子的饭铺下,拴好马匹。店小二热情招呼两人进门,先从肩头扯下布巾给两人擦了凳子,又手脚麻利的翻过桌上茶碗倒上热茶,再问两人要吃些什么。阿史德向奔点头道:“肉汤与饼!要大碗肉汤!”

店小二笑道:“两位可真会选吃食,本店的肉汤可是老字号老手艺,各色肉汤是整个长安城里最全的。有羊肉、驴肉、鸡肉、鱼肉、猪肉、还有鹿肉,客官喜好那一口?”

阿史德向奔一时难以选择,想了想问道:“那……饼可有?”

店小二得意的一拍胸脯应道:“咱家的饼,那在长安城里可都是有名的!有蒸饼、煎饼、曼头饼;胡饼、喘饼、薄夜饼;截饼、夹饼、水溲饼;烧饼、汤饼、石敖饼。您爱吃那一口?’”

这一连串的名称报完,阿史德向奔愣了一下,下意识的抬手抓了抓脑后,开始转动脑袋,向左右两边的桌子上张望窥探。他之前在河北诸镇,最多也就进出州城,按他的过往经验,想要解馋吃汤饼,不过是进店一坐,拍桌子高喊一声,店家就会从大锅里舀出一大勺酥肉浓汤,弓腰小步的捧上来,再端来一盘面饼,饼香肉美,吃的满嘴流油,好不痛快。他哪里想到,在长安城里吃个汤饼都要有这么多说法,关键是这店小二所说的,十有八九都是他从没听说过的名字,这让他如何点选?这杀伐果断的捉生将,却被一道汤饼难在当场。

阿史德向奔左看右看,左手边有张桌子,一位看年纪约在二十岁的华衣女子,和一位年岁刚及笄的微胖少女正在用饭,这两人面前摆了几样汤饼,看起来颇有些精致,远远闻起来香气扑鼻。阿史德向奔连忙道:“就这些,给我二人也来上一份!”

他说着话,便手指向那一桌,可桌近臂长,他这般伸手,差点就点到对方的盘子上,微胖少女顿时怒目,停下筷子将一个大大的白眼翻过来。杨宁瞥见了,忙抱拳及胸,遥遥赔礼过去。阿史德向奔却未发觉,只安排店小二打问酒价。那微胖少女便饶过了杨宁,只将白眼球不停翻给阿史德向奔。

少顷汤饼齐全,摆上饭桌,眼望杯盘满满,阿史德向奔却是垂头一叹。此时此刻,本应是十几条汉子在此围坐的密不透风,彼此间筛酒抢肉、欢声笑语,可这些袍泽却尽在鹰嘴涧一战中丧命,尸骨无寻。当日在塞外哨台上,围坐篝火边,说好一同扬鞭南下,来看繁华长安城的那群人,如今只剩他孤独一个。

即便不去想该如何给长官、家眷交代,这好不容易用假招安告身骗回来的匣子,又在被绑赴盐矿中失落,不知被哪一个矿洞守卫私藏,深埋在坍塌矿洞下的何处。他一路费尽心机、斗智斗勇,结果却仍是落得两手空空。谁说天无绝人之路?这分明是老天处处绝人生路!眼下这个局面,即便是到了相府,也是自投囚牢罢了,恐怕他就是百般祈求,也不过是晚走几天,与众袍泽在地下相聚的结局。

想到此处,悲从中来,阿史德向奔端起酒碗,用食指沾了酒水,向天地弹了两弹,祭奠死去的众袍泽,而后将酒碗举起一饮而尽。索性多过一刻便是一刻罢了。

他放下酒碗,对面杨宁笑着举碗敬酒,“向大哥,既然匣子是一模一样的,且把我这个给你吧!”

阿史德向奔一愣,迟疑着以为杨宁是为了让他开心,在开玩笑。

“托我之人让我把此物带给宰相,也没说非得我亲手交付,既然两个匣子是一模一样的,大哥不妨先把我这个交上去,然后再雇了工匠慢慢找寻那一个的下落。”

阿史德向奔先按下杨宁敬酒的酒碗,点头道:“好兄弟,这……这可是给宰相呈物,先不论有什么赏钱,你能面见宰相,这就是别人一辈子修不到的机遇啊。届时你只要能有三两句话回答得体,他老人家一高兴,你这候补捕快越级升成一县的捕头、县尉,不过就是一句话的事情!这是你一辈子的富贵机遇,佛前磕破头都求不得!”

县尉这词入耳,杨宁心中又是一疼。为谋一个县尉官职,有人心动杀机,几次三番要谋他性命,最终害她与他阴阳相隔,而这县尉在长安城里,却不过是仅值一句话的毫末小事。杨宁摇摇头,给阿史德向奔筛了一碗酒,正色道:“向大哥,我在路上时,心里已经有了计较。荒村夜袭,你扑倒我避开偷袭,值多少富贵?矿洞里,你重伤之余用脚开弓,为我火箭照亮,又值多少富贵?若是我为了一点点富贵,看你深陷囚牢,那以后再遇到生死关头,还有谁为我开弓射箭?”

一碗酒端到阿史德向奔面前,“向大哥,人活一世,不只有富贵,更有朋友。”

一番话说得阿史德向奔咧了咧嘴,只觉鼻酸眼涩实在难忍,他连忙接过酒碗来仰头饮尽,伸手在脸上摸了两把,用力点头道:“长安城,连酒都辣的很!好酒,好兄弟,日后……日后……,没说的,做哥哥的这条命,都是你的!”

两个少年筛酒对饮,心高气锐,将澎湃豪兴都化在酒中,自觉天地辽阔,尽在自己胸怀之内。可两人并不知道,高主簿的本意,是让杨宁将匣子交到张九龄,张相手中,只是一时疏忽没有明说。而张守珪节度使交代给阿史德向奔却非常清楚,匣子一定要亲手交给李林甫李相手中。杨宁自作主张的这一换,却是十足的张冠李戴,把本来应该给张相的匣子,递到了李相府中。

一念之间,沧海桑田;毫厘之外,参商流转。大唐的国运气数,就在这一换之间,悄然转变。

酒足饭饱之后,两人牵马来至平康坊外,远远就看见相府外排队等召见、递公文、送拜帖的各色人等,排出几十步远,身着绯色、绿色、青色官袍者出出进进络绎不绝。见两人站立坊门,有相府皂衣小厮迎上来询问,阿史德向奔将来意说明,这小厮转过身去比划几个手势,片刻后便有一位管家模样的人带着几名随从走过来。

阿史德向奔躬身行礼,递上过所、军牌。那管家将军牌拿在手里,先展开过所翻看,“堪合”的戳记便映入视线。

管家不动声色,先将军牌与过所捏在手里背在身后,缓缓发问道:“你从何处来?”

“回贵人,某从幽州节度使张大人账下来。”

“哦,那张大人现在治所在何处啊?”

“在范阳。”

“这一路辛苦了,那你所呈何物啊?”

阿史德向奔踌躇一下,心中有些犹豫。虽然杨宁愿意将自己的匣子给他呈交宰相,但他并不想侵占杨宁的功劳,更想在宰相面前给自己这兄弟求个机遇。所以阿史德向奔心想的,是带杨宁一同进相府,在李林甫面前由杨宁来亲手将匣子呈上,所以从东市到平康坊这一路上,他都没开口主动向杨宁讨要匣子。此时相府管家要验看,阿史德向奔只好转头道:“兄弟,把匣子取出来给贵人过目。”

杨宁转头去解包袱,却愣在地上,那包袱竟不知何时被人割开一道口子,匣子早已不见!

阿史德向奔凑过去一看,大惊之下也目瞪口呆,瞬时间冷汗津津,湿透后背。

管家站在一边,只从两人面色神情上就已经看出端倪,冷笑一声:“所呈之物呢?”

阿史德向奔心中,瞬时间千回百转,想了十几种说辞借口,却话到嘴边终难开口,他寻思这是老天要收他性命,是天意,不论他如何挣扎,总归是俎上鱼肉的宿命。他缓缓转过身子,心如死灰,双膝一软跪倒在地,摇头道:“丢了!还是丢了!”

在管家眼里,只把他当成是前来蒙骗的狂徒,屡见不鲜,转过身挥手喝道:“绑了去!”

旁边早有驻坊的武侯们上前,将阿史德向奔按到在地,杨宁绰枪在手,也被四五人持棒围住。

“报与宰相的物件,你也敢丢!是赌了还是卖了不说实话?既然你这脑袋如此糊涂,那还要他何用?且去牢里听判吧!”管家扔下一句话,背了手边走,懒得在这些卑微人身上浪费时间。

杨宁大急,高叫道:“匣子是我能丢的,我去找回来!不要为难我大哥!”

管家嗤鼻冷笑:“国法煌煌,何谈为难?你既要找,就且放你去找,若两日内找不回来,你就陪着他一块儿下监牢吧!”

杨宁来不及扯马,只喝了一声:“不要为难我大哥!我必定回来!”绰了枪转头往那汤饼店方向跑。身后按住阿史德向奔的诸人一阵哄笑,“瞧瞧,逃命的都顾不上马啦!”

杨宁一路寻到肉饼店前,哪里还寻得到匣子的半分踪影,他立身街口,周边往来人群熙熙,或忙碌、或闲散,俱都是笑语欢声,却完全与他无关。任杨宁高喊呼和,往复奔走打问,更无人理睬他,这闹市喧嚣中,杨宁只觉如陷激流深处,孤凉刺骨。惶急之中,杨宁看身边人各个都像盗走匣子的贼人,却又辨不出到底是谁所为。束手无策中,刘梦阳又不在他身边,偌大的长安城里,他孤身一人,想要找回一个小匣子,真如大海捞针一般。

大云经寺的厢房里,叶未晓一脚踩在椅子上,随手翻翻账本甩到一边,丢下一句:“让高四儿看去,别拿这烦我。”

方桌上琳琅繁杂的摆了几十样物件,有大有小各式各样,堆成一座小山,叶未晓将灯台放在桌角,两手抱胸围着桌子走了半圈,眉头轻皱摇了摇头。他捏起一个花纹怪异的香囊嗅了嗅,扔在一边,又伸手在物件堆里扒了扒,叹口气道:“就没什么新鲜玩意么?”

赵雀儿笑道:“不是没有好东西,是叶哥儿你见多识广,眼光高了。天底下的好物件都要往长安汇集,你又在长安城里待了这些年,见过的好东西不计其数,自然看不上这些了。可这些东西,随便哪一样拿到外面去,都能换成捆的铜钱回来呢。”

看叶未晓神色失望,赵雀儿忽然想起什么,伸手从成堆的物件底下刨出一个匣子来递给他。“这玩意有点蹊跷!”

叶未晓接过来随意翻了翻,赵雀儿凑过来笑道:“这东西下面人送上来时都说,撬不动、打不开,水火不伤,不知道是什么材料做成的匣子,也不知道该怎么打开,但十有八九是里面藏了极贵重的物件。”

叶未晓举起这匣子,先在耳边晃晃,接着举起来转身在石柱上狠狠磕了几下,再拿回来举到油灯上燎烤一阵子,才颇有些兴奋的凑近到眼前反复打量起来。片刻后,叶未晓眉梢挑起,嘴角微翘,他伸食指顶住匣子,中指拨动它在指尖旋了几圈,再一把将它抓在手里,转身一溜烟的跑出门去。

赵雀儿摇摇头,伸手从门外叫过来两个少年,指着桌上这堆玲琅物件道:“叶哥已经挑完了!剩下的这些按规矩,两天没人来讨要,就给兄弟们分了!”

庙门外叶未晓扳鞍上马,一手接过来牵马人递上来的纸包,两腿加紧马腹,穿过西市沿着大街匆匆往北,直向醴泉坊的祆祠而去。

大唐自立国以后,历代皇帝海纳胸怀,在尊崇道教礼敬纯阳一派的同时,对其它宗教也并不排斥,而是采取兼容并收、诸教并行的态度。高祖时就曾建胡祆祠并置官。太宗时又诏准波斯景教僧阿罗本在中国传教,阿罗本在长安建寺一所,度僧二十一人。因此长安城里就有景教寺二所,祆教寺四所。

叶未晓在祆祠西角门外下了马,从怀里摸出根竹笛,轻轻吹了两节曲子,片刻之后,他担心里面人听不见,又捏起笛子来吹了两个长音,可角门里还是没动静。叶未晓等的心急了,他伸手揉着脖子,在地上时蹲时立躁动起来,却不敢再吹笛子相摧,只好强压着性子再等,蹲下来捡个石子随手在地面涂划。

又过的些时刻,角门终于吱呀一声打开,叶未晓手上一停,眼眉一跳,却故作浑然不觉的样子,两手抱了胸依旧蹲在地上。门扇轻开,走出一名身材极高挑的女子来,纤细的身姿,更衬得她腰肢盈盈**修长。女子轻轻走到叶未晓近前,略伏了身子轻声嗔道:“你怎地来的这般早?我手上的事情都还没做完呢。”

叶未晓似是生了她久等的气,转了头并不应答,女子再问他几句,不见应答,便伸出素手来在他肩头轻推几下,皱眉道:“跑来了又不说话,那我回去好了。”说着作势转身要走。

叶未晓抬手抄住她手腕,仰了头愤愤道:“慕青青,你听见笛音,即便不能立时出来,怎就不能扔块石子、回个音讯,也好让我知道你听到了。好过这般心里七上八下的傻等在这里。”

那名唤慕青青的女子微微皱眉,侧了头嗔道道:“只让你等了这一时半刻,就嫌我了?”

她这般轻嗔薄怒,叶未晓立时觉得眼前一亮,目光边落在那张俏脸上再也游移不开,拉着她的手腕的左手不自觉的顺势而上,抄住她的小臂,只觉入手处柔滑嫩腻,还带着一丝清凉。慕青青笑颜回收,扭动肩膀缩手挣脱,叶未晓连忙转身从马鞍后的驮囊里摸出纸包,按在她左手中。

“这是长安城里最好吃的桂花糖,还有云片糕、柑橘蜜饯,给你留着,想我时候就拿出来吃。”

慕青青轻叹口气,摇摇头道:“都说了莫要给我这些物件,你也用不着费尽心思来讨我开心,那些小女子喜欢的东西,我未必喜欢。”

“不吃也好,我有朋友送我一个极神秘的盒子,怎么也打不开,你冰雪聪明,就帮我看看里面藏了什么好东西?”叶未晓说着将杨宁遗失的匣子摸出来,在右手手指间拨动一圈,塞进那她的右手里,他右手却顺势落向她腰间。

“好好好,我一定拆开盒子,看看你送我什么好玩的物件。不过我还有事物没做完,再不回去就要被长老责罚了。你明日这时候再来,我定能出来陪你。”慕青青腾出手来,伸出春笋般的手指,在叶未晓胸口上轻点两下,便提起裙子快步走回角门。

眼看着门扇关闭,听到门口佳人远去的脚步声,叶未晓叹了口气,揉揉胸口方才被玉指轻点的地方,他转过身去,又回头望了一眼紧闭的角门,才回身原地高高跃起,一个跟头跨坐到马鞍上,伸右腿轻弹,将挂在拴马石上的缰绳踢回到手中,轻吒一声催马前行。

慕青青回到祆祠中自己的住处,将纸包和匣子随手扔在桌上,一边伸手将脑后秀发挽起,用梳子别住,一边急匆匆走向厢房。她摘下挂在厢房门口的麻布围裙扎在腰间,在铜盆里净了手,取了布巾擦干净,转身走到炉边,捏起勺子搅动火上陶罐中熬制的药汁。

她用勺子试了两次陶罐内药汁的深浅,先将瓷碗摆进托盘,再把筛子覆在碗上,然后垫着麻布将陶罐端下火炉,举在瓷碗上倾倒药汁。药汁漏过筛子,堪堪斟满一碗,她把筛子上的药渣倒掉,又伸进碗里再捞滤一遍细渣,这才用另一个大碗扣在药碗上面,端起托盘走出厢房直奔后院。

后院内一座起脊飞檐的雅舍,有一名身穿黑衣的青年守在门口,见她来了转身用手缓缓打开屋门,微微躬身请慕青青进去,接着带上屋门。时节已近处暑,可一步踏入屋内,却有如坠冰窟之感,屋内重重绸帘遮蔽,梁下搭垂着绣工精美的布幔,慕青青唇齿间呼出的热气,喷在空中竟然冷凝成雾,她抬手拨开挂满霜花的僵垂布幔,露出屋中间静伫在地面的一个硕大圆球。

这圆球几乎与横梁齐高,黝黑一团、硕大无比,外壳上刻满了稀奇古怪的花纹,和难以辨识的符咒,整个球体浑然天成,犹如鬼斧神工造就,完全看不出哪里是开合机关。慕青青轻抬右手,先伸在嘴边呵了几下热气暖手,继而按动球面上几处刻了符咒的部位,圆球上的花纹中溢出些许蓝光,随着咔哒声犹如豆荚涨裂般现出一道缝隙,接着铁球的上半部缓缓向左右分开扬起,露出里面寒气环绕的另一个浅灰色铁球来。慕青青如法炮制,将浅灰色球壳打开,里面居然还有一层银白色的铁球。慕青青再不敢空手上前,右手指勾起袖口垫住手腕后,才探着身子继续在球面上按捺几处。随着这一层球壳被打开,一股寒气从里面如源泉喷薄般快速涌出球体,沿着地面铺展开。寒流所过之处,瞬息间在地面上凝结成冰层,寒气喷卷而过,布幔也被冻得绷紧僵直,屋内满是冰层凝结轻微作响的咯咯声。

就在这三层铁球内,寒泉喷涌之中,一个灰白头发的男子,正闭目盘膝而坐,他面如银盘、身材消瘦,一身米白色缎衫,脸部与**在外的两手,几乎见不到一点血色,整个人如同冰雕雪砌。

慕青青碰过托盘,轻声道:“丁上使,药熬成了。”

那个被称作丁上使的球中男子,缓缓睁开双目,轻轻点头道:“有劳慕姑娘。”说着端起汤药一饮而尽,将药碗放回托盘,就在这一接一放的几弹指间,药碗内外已经覆了一层薄冰,碗底中残存的药汁,也被冻成冰块。

男子将药汁缓缓咽下,张嘴吐出一口长长的寒气,缓缓道:“请慕姑娘代我向教主请安,谢教主救命之恩,我丁君必日夜运功不辍,以求早日康复,为我教效力。”

慕青青虽然是教主亲自遴选,祆祠中最耐寒的人,此时也不由得牙关轻叩,脚底发凉,她强忍寒气用力点点头,却展颜笑道:“教主每天都来呢,问丁上使用药的时辰,问您身体康复情况,嘱咐我细心照料。还特意赐我五粒衍焰丹作为奖励呢。”

男子沉默片刻,仰头道:“有劳慕姑娘。”

他仰起头来,视线与慕青青交汇,一双凤目中眼眸深邃,如碧水深潭,波澜不惊,偏偏还有两道细眉斜飞入鬓,宛如凤羽飘摇,更映衬的美目流光溢彩。男子面上能生有这样一副眉目,可真要羡煞天下八成女子了。慕青青面色一红,眼神不由自主的移向别处,却不忍就此告辞离开,想再听他说些什么。

丁君并未察觉慕青青的神态,他缓缓转头环视四周,幽幽一声长叹,轻声道:“不知道我丁君,何时才能走出此屋重见天日,再回江湖?”

慕青青默然片刻,轻声道:“这五毒教的冰蝉蛊太过阴毒,那护教长老艾黎也太过狠辣,万幸当时教主正在总坛,有九层《圣火典》功力能克制此物,若是晚一刻、差一点,便吉凶难料。可见上使您得明尊青睐,有圣火护佑,能逢凶化吉,所以您定能痊愈康复,重回江湖,找那艾黎回报此仇。”

丁君垂头片刻,这侥幸生还的幕幕惊险在眼前浮现,“那艾黎真是当世英杰,是我低估了他,才应有此败。按常理冰火不容,他若是用火蛊对我,反倒是个庸才,即便他蛊术通神,一时半刻也难克制我的墨冰指。可他偏偏反其道而行之,用至寒的冰蝉蛊对我,正是贴合了阳极生阴、物极必反的天道,蛊体利用我体内早已适应了寒气的经络,轻车熟路直捣中枢,瞬间重伤我的脏腑。可惜了我旗下兄弟,不惜性命的将我送回总坛,又让教主折损功力为我疗伤,是我丁君误了圣教大事。”

慕青青听他言语中满是自责懊恼,忍不住出言劝慰道:“丁上使不必太过苛己,教义中有言‘我辈如斯多障碍,余有无数诸辛苦。大圣鉴察自哀悌,于诸灾恼亲救助。’可见任谁一生中都要经历辛苦哀痛,好在有明尊下派教主将我等救助,渡我等脱离苦厄。”说着慕青青举起双手,垂头在胸前做了一个火焰手势。

丁君也闭目垂头,在胸前做了一个同样的手势,抬起头来却皱眉道:“教主没说,我何时能够康复么?难道我……我今后就要变成一个走不出此屋的废人不成?”

洪水旗使丁君,作为明教五行旗使之一,并非武功最高,却是对明教最为忠心的一个,教中事物只要是陆危楼所遣,他必躬身亲为不避凶险。所以五行旗使中,以丁君身上杀戮最重、仇家最多,对明教也最为依持。而明教教主陆危楼不惜令自身功力受损,要调理半年才可恢复的代价,也要救活丁君,一是感念他的忠诚,二是也要一众部署看到,尊奉明尊,为教义敢赴汤蹈火者,自会得到回报。

而事实上,五毒教独步天下的蛊术何其霸道,加之艾黎这匪夷所思的用蛊之道,即便是陆危楼用九层《圣火典》的功力,也仅能将丁君从生死线上拉回来而已。丁君再想驰骋江湖、快意恩仇,已如梦幻泡影。丁君生性多疑,心思细密,心中对此也早有揣测,所以他几乎每日都要向慕青青细细探问,教主是否来探望自己,探视多久、都有什么人跟随、都说了些什么话、有些什么吩咐,言谈间语气神态如何。心思聪慧的慕青青从教主神情面容中,其实已经猜到一二,但她不好说破,也不忍令丁君伤心,更不忍见先前叱咤一方的五行旗使自哀自怨,所以她总是好言安抚,劝其安心静养。

丁君服药,每四个时辰一次,所以慕青青房内摆了三个泥炉轮番熬煮汤药,她也只能在看护药锅的间隙,饮食、休息。可慕青青对此并无疲倦,反而做的颇有兴致,十余味药物的分量、五六种独特的炮制火候,都在她手中忙而不乱,还能让她有闲暇在白天坐下来,手托香腮静静的想些事情。

盛放药材的银盘,器型窄腰长方,倒与他的面庞相仿,都是灰白色;拨分药量的玉撇,纤细薄弯,倒似极了他的双眉。他被送回长安城的那天,让尚在总坛的所有人都大吃一惊,明教五行旗使之一,武功卓绝、博闻强记,号称多闻第一的丁君,居然在西南受挫、重伤而归。据说是洪水旗下的兄弟们,以一站一条人命的代价接力,片刻不敢停歇的把他背回来的,每一个背负他的洪水旗兄弟,都是耗尽内功,被寒气侵蚀筋脉而死。他这次受伤,令总坛如临大敌,不知道后面还有多厉害的仇家要尾随而至,教主陆危楼权衡再三,判断西南再无高手可以千里奔袭总坛之后,急调莫家四大护教法王联手护持,在长安城内外部下三重守御,这才将丁君带入密室疗伤。又令天工尊者公羊未,一日一夜间用天山冰魄合昆仑寒铁为丁君铸造一球,每日不间断梳理丁君体内生出的寒气,这才救得他的性命。据说明教自立教伊始,惊动教主亲自出手,倾全教之力施救的,仅此一人。

自此后,丁君就成了总坛内议论的焦点,教内上下,各色人等,都在悄悄的议论着他,而这些议论,慕青青也听到了不少。有人说他残忍弑杀,总是轻易开启战端;有人说这是为我教开疆扩土,不搏命拼杀哪来这一番基业。有人说他好美器美食,用度奢华;有人说大丈夫扬名天下,当然要享受荣华精致。还有人说他不务正业,四处交往闲人;有人说这是招揽各地英杰,眼界高远方得博闻强记。这些议论,对他毁誉参半,却各有道理,倒令慕青青对他好奇起来。

都说人言可畏,人们对丁君议论的越多,慕青青反倒对丁君更关心,更想探寻丁君身上还有那些不为人知的秘密。

可没想到,别人口中那个杀伐狠辣、博闻广游之人,竟然颓废如此。丁君疗伤这些日子,见不到陆危楼,于是每一次慕青青送药给他,丁君都要借机探问教主对他的态度如何。慕青青隐隐觉得,这其间不仅仅是盼望康复的急切心,应当另有缘由,才让这位昔日高傲自负的丁上使,心中已经渐生恐惧。

江湖人不怕死,怕的是失去价值。

若你对于某个组织而言已没有价值,被抛弃也就只是时间问题。组织如人,吐故纳新乃是常态。一旦因为没有价值而被弃,到时候曾经出手对别人所做过的一切,很快就要回还到自己身上。恐怕到时候,自尽对于你来说,都是个奢求。

这一点慕青青并未想到,她只是单纯的想做些事情,能让他开心一些。因为他这般的眉目,笑起来一定极好看。

新药熬成,慕青青端药的托盘上,就多了一个匣子,叶未晓送她的匣子。

丁君手捧匣子,翻来覆去的看,细眉微微拧起,看上去犹如画中隐隐重叠两笔山峦。

披着裘皮的慕青青站在旁边笑道:“都说丁上使是教中‘多闻第一’,见识广博无所不知,难道也猜不透这匣中之物?”

坐在天工球内的丁君仰头叹了口气,一道白雾从他口中喷出,“这匣子的确严丝合缝无迹可寻,这预留下的凹凸空洞也是刻意为之,名叫七星拱月锁,没有与之对应的特制钥匙,绝难打开。所以制作此匣的人也颇为自负,只留下锁匙这一道机关来保护匣子,就可高枕无忧。据说这能开七星拱月锁的钥匙世间仅有一把,而七星锁月匣却有两个,没有钥匙绝难打开。”

听丁君讲完此匣来历,慕青青不由樱唇微翘秀眉微皱,原来这匣子根本就没有打开的可能,天下之大,她又如何找得到那仅剩的另一个匣子,和唯一的钥匙?这叶未晓送来的,不过是个完全无用的废物罢了。它只在某个特定之人的手里,才能算得上宝贝,而在她手里,最多也就是个垫烛台、压绣撑子的闲物。

失望之余,她收拾了药碗托盘,就要转身出去,丁君却从身后喊住她:“你想要我打开这匣子么?”

慕青青一愣,回过身诧异道:“上使您有钥匙?”

丁君两手一摊,嘴角露出一丝笑意:“我虽没有钥匙,但打开此物倒也不难。”

自从教主陆危楼指派她照顾丁君,慕青青十余日来仅见他愁眉不展、患得患失、忧心忡忡,此时丁君虽然只是嘴角微翘、眼露笑意,但也是第一次在她面前露出如此神情。这一丝笑意,如银板流光、似静水微澜,令慕青青脸颊泛红,雀跃着回到天工球旁边,欢喜道:“丁上使,快打开它,看看里面有什么好物件。”

丁君左手抓住匣子锁孔朝上,右手端起青瓷茶盏,将冷水浇在锁孔上,冷水灌入锁孔漫出至匣面时,他催动内力,瞬时间浸满锁孔之水就凝成一个大冰坨。丁君竖起匣子,右手缓缓转动冰坨,一阵吱吱呀呀细响之后,匣子侧面悄悄的裂开一个细缝。他竟然是利用水无常型的特点,以墨冰指力凝水为冰填满锁孔,用一整个冰块模拟七星拱月钥匙成功触发机括。想那制锁巧匠毕生钻研于机括,只顾及开合匹配,怎会料到世间还有此等开锁之术。

慕青青兴奋的两手攥拳,弯腰凑上来探看,丁君却沉声道:“小心。”他手臂伸直将匣子远远捧开,移到自己身体另一侧之外,才继续缓缓用力,将匣子全部打开。这样即便匣中再有什么埋伏,有他挡在前面,也很难伤及慕青青。

可匣子打开后,里面并无珠宝、更无簿册、丹药,竟然空洞无物。

两人都愣了愣,面面相觑了一阵,丁君伸手在匣子内壁抚摸一番,面色陡然大变,他仰起头盯住慕青青的俏脸沉声问道:“这匣子谁给你的?”

慕青青茫然应道:“是一个叫叶未晓的纨绔子,他们都叫他叶哥儿。”

丁君朝门外高喝了一声:“来人!叫辛然来!”

辛然是洪水旗的副使,也是丁君的副手,在丁君养伤期间,就由辛然处置旗下所有事物。

慕青青懵懂看着,方才在她面前还温言侃侃的丁君,瞬间冷若冰雨寒铁,一字一顿的对辛然发布命令:“在长安城里去找到一个名叫叶未晓的纨绔子,杀了他。”

辛然点点头,伸手在胸前做了一个火焰手势,转头离去。

丁君与辛然之间默契多年,无需丁君解说太多,也无需辛然反复详问。命令是杀叶未晓,不管因为什么事情、什么原由,这个叶未晓在丁君发布这条命令之后,就已经等同于是个死人了。唯一略有麻烦的是,丁君并没有说明白这个叶未晓的相貌特征,不过这也无所谓,就把整个长安城里名叫叶未晓的人都杀了就好。

慕青青慌了手脚,连连摇头道:“丁上使,为何要杀他?”

丁君目视慕青青片刻,将匣子举在手中一晃道:“这叶未晓喜欢你,所以才送这物件来讨你欢心对吗?其实他并不知道这匣中秘密,这匣子,本也不该为他所有对不对?唉,可是这匣子既然开了,见过此匣之人,就要遭受极大的牵连。若是要在你与他之间只选一个人能活,我情愿选你。”

丁君摇摇头,扯过一条布幔先裹住右手,再伸手轻抚几下慕青青的长发,低声说:“这匣子并非凡品,而是传闻中的袁李双匣,由当年御封国师袁天罡、李淳风两家后人,每隔二十四年进献给当朝宰相一次,由双相与藏在大内的七星拱月钥匙相匹配,在天子面前开启,匣内藏有袁李两家推算的,大唐后二十四年国运走势。”

丁君长叹一声,“你二人这是惹下了多大的祸事啊!若不杀此人,一旦有人抢先下手,从他口中逼问出此匣的下落,被朝廷知道袁李双匣之一流落到这里,不光这处分坛要被夷为平地,整个明教怕也要面临灭顶之灾!即便他守口如瓶,但被别人侦知此物在我教现世,会有无数人欲杀我而夺之后快!这纨绔子无知无识,却要把整个明教推入万劫不复的境地!”

慕青青连连摇头,情急之下拉住丁君的衣袖道:“那我们就走,先找地方暂避一时!”

丁君闭合双目微微沉思片刻,心中却在暗自筹谋:“经有云,福祸相依,否极泰来。若能将此物献给教主,倒也是奇功一件,让他不能小视于我。”

平康坊宰相府,一袭紫衣的中年文士在诸多小厮簇拥之下迈进大门,正是宰相李林甫下朝回宅,他前行几步后忽然转头,注视到被捆成一团扔在墙角的阿史德向奔。守门管家连忙跑上来躬身答道:“禀相爷,这是个犯了失心疯的混人,说是有匣子呈送却嘟嘟囔囔说搞丢了,我马上就给他送进京兆府里去,审他个水落石出。”

李林甫两手束在袖中,皱眉盯着阿史德向奔看了片刻,伸出右手捏了手势向后一扬,有捧着漆盒的小厮连忙趋前几步,打开盒盖捡出一支毛笔,蘸饱了墨轻轻递在他手里。于此同时有小厮跑到李林甫前面弯腰俯身,另有一人展开白纸铺在前者背上,两手捋平按住纸边。李林甫左手带住袖口,右手悬腕在纸上写下几行文字,放下毛笔接过一枚行章按在字尾。按纸的小厮麻利将纸卷起,系了麻绳、烫了防拆的火漆。

李林甫吩咐道:“此令给神策军校尉聂平仲,让他连夜找回匣子,但不得惊动旁人。这人……捆好留下,不得用刑。”

长安城南,安化门外,一支骑兵马蹄轻快的来至在城门口,守门小吏连忙分派人手将排队进城的闲人赶到一边,迎上前去伸出双手,从领头的校尉手中接过过所文书。这支骑兵约有百人上下、持节竖仗,随同而行的还有数量装货大车,与三辆放了窗帘的双马坐车,掌旗官举得是剑南节度使衙兵的认旗。

这就是城门吏的圆滑、干练之处,既然节度使仪仗和衙内亲兵在此,说明剑南节度使鲜于仲通十有八九就在车内,他哪里敢花费时间清点人马,延误贵人行程,所以急忙过了手续放行。可这队人马从他身前经过时,这小吏的双手拢在袖中,已经将全队人数盘点的一清二楚,这样上司追问起来也好交代。

尘土升腾中,城门小吏望着车队驶去的背影皱起眉头,骑兵与马车中乘客他都已点算无误,可对比过所文书上所记载,这一队分明多了一人!

马车缓缓驶入长安城,繁华嘈杂扑面而来,第二辆马车中的乘客,伸出两根纤纤玉指,将窗帘挑起一道缝隙,露出小半张俏脸,悄悄窥望长安城的街景。

这位衣饰华丽的女贵客,赫然竟是在钨沙村先被杨宁与刘梦阳合力救下,而后却在满村大火之中不知所踪的新娘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