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王海银翻来覆去的睡不着觉,总感觉肩头、膝窝、后背上有细小的虫子爬过,手摸上去却什么都没有,使劲挠几下,还越挠越痒,他高大的身子烙饼般在**来回翻着。

“怎么感觉不对劲呢?”他从**坐起来套上鞋,趿拉着开门,想去厨房看看,寻点吃的,再闷几口酒,好回来睡个翻头觉。

拴在墙外的几只狗呜嚷呜嚷吵的人烦,王海银捡起几个石块隔着墙扔过去,那几只狗反倒一叠声汪汪的,不喘气似的吠叫起来。王海银望着丈二高墙挠了挠头皮,外面可就是埋人的乱坟岗子,难不成是埋得冤魂多了,彼此互帮着修炼成精了?想到这里他又自嘲的笑笑,若说冤枉,谁还能比他更冤枉,好好的一身武功,却被派来做个牢头,守在这个老鼠都比人多的地方。就算是有鬼怪来又如何?铁牢深处的单间里还住着佛爷爷呢,有他老人家在,十殿阎王也得绕着走啊。

踢踢踏踏的在监区里走着,王海银忽然看见有个人影,佝偻着身子摇摇晃晃的从远处走过,从背影上看,似乎是厨师傲油明晃晃的大光头。王海银有些疑心,这大半夜的,傲油起来做什么?还是这般悄无声息的在牢面乱串,他不在后厨待着,跑到前面来做什么?王海银随手从墙上拽下一支火把,伸在火盆里燃着了,大步走过去。

跃动的火焰,将巷道两侧的牢房照亮,以往那些铁链撞击声、呻吟咳嗽声、喊冤求饶声,此时居然统统消失不见,整个囚牢寂静的令人毛骨悚然。王海银伸手将火把往左右一晃,骇然发现,牢房里空无一人,他往前疾行几步,再往两侧看,依旧空无一人,他将火把伸到门框上,去照锁头,却见挂在铁链上的锁头被人浇注上某种**,锁芯竟已经溶断。

有人夜半劫狱!将关押在此地犯了法条的江湖人都劫走了!

王海银收住脚步,小心翼翼再向前走出几步,又看过几间牢房,都是如此。他深吸了口气,缓缓退出监区,到门口兵器架先扯了件牛皮护胸套在身上,抓过两把横刀插在背后,再拈起一根镔铁枪抄在手里,转身奔向楼梯。

铁牢依山而建,东西两侧皆是峭壁,南侧是石砌高墙,唯北侧有门,只要把牢门口的千斤闸放下来,那就神仙也难出入,就算囚犯里有轻功极佳之人,敢于赤手攀岩而上,角楼上早预备有特制的弩车,能像拍苍蝇一样,给他射下来。所以铁牢的关键之地就在北门,出了再大的事情也无需慌张,只要扼守住北门,静待天明。天亮后有一百种法子,慢慢收拾这些有胆越狱的家伙。

还没容他跑到闸楼,西北角的角楼上忽然射起一支火箭,接着有报警的铜锣声急促响起,“警报!”王海银终于长出了一口气,紧绷的心略有宽松,暗想这帮小崽子们还行,里面倒是还有几个机灵货色。随着火箭射出,将几处特制大石鼎中的松油引燃,空地上四名闯入者的身影被清晰照亮,是一名老者、一名少年、两名女子,穿戴着蜀南蛮夷人的服饰,正是艾黎与凤瑶四人一路躲避唐门弟子的追杀,误打误撞从山岩上滚落到铁牢之内。

王海银提气高喊,喝问道:“来者何人?这里是军营重地!不得擅闯,你可知罪?”艾黎等人并不答话,而是迅速择地藏身,将身子尽量隐藏在暗影之中,凤瑶紧跟在艾黎身后,代卡挡在白小荆身前。王海银皱眉回头呼喊道:“吹角集合!各队披甲!”就在角声阵阵中,东南角楼上又是一支报警的火箭射起,同时有守夜军兵惨叫一声跌下城楼,似乎是受到偷袭重伤。紧接着一片黑影双翼大张,犹如大群鹰枭飞临般,低空掠过角楼,翼下所挂载的人单手扳动千机匣,点点飞星激射先前落入铁牢的四人。

这居然还有两拨人抢着来劫狱的!王海银一头钻进闸房,抄起牛角弓,取了火箭在灯火上引燃后射出,尽数将所有石鼎引燃,一时间铁牢广场上火光熊熊,照亮四处再无死角。“叫兄弟们出来,上弩车、拿弩箭,一概射杀不问!”王海银将命令大吼出去,余光中见一道弧光绕出个半圆激射而来,他俯身避开,瞥了一眼插在木墙上的暗器形制,喝道:“兄弟们小心,是唐门来劫狱!”

不到半盏茶的工夫,百余名唐门弟子或用挠抓攀墙、或乘飞翼滑翔,陆续突入铁牢,而被号角催动的神策军也从营房中涌出,持刀举盾派成数行,两方远远对峙虎视眈眈,将艾黎四人夹在中央。

随着不断有人赶上城楼抄起弓箭,王海银胆气渐壮,他抡起镔铁枪狠狠砸中挂在身边的大锣,发出“咣”的一声巨响。“下面的人给我听着!这里是神策军营!是老子说了算的地方!来人可是唐门中人!让你们领军人物出来回话!”

唐门子弟群中,有几人交头接耳一阵,有年青人走出来扬手高声道:“楼上那位军爷!我等无心冒犯,乃是在追杀仇家途中误入此地。还望这位军爷给予方便。”

“冒犯你个鸟!方便你个头!这是军营重地!当成你家后院吗?按军律擅入者当格杀勿论!”

“草民知错了!但家仇必报!若军爷能够海涵,容我等了却恩怨之后,草民愿奉上白银千两孝敬军爷。若军爷不愿海涵,以我唐家子弟的身手,军爷今日怕也是阻拦不住!”

“大胆刁民!还敢在老子面前充大!国家律法岂是你等能用银钱买动的?”

“草民愿孝敬白银两千两!”

“别胡闹!根本就不是银钱的事情,堂堂神策军铁牢,岂容你等说来就来,说走就走!”

“三千两!”

“五千!一两不能少!不成就滚!”

“成交!”

王海银咧嘴一笑,得意的扭头望向身侧,身边几个冲上来的亲信队官们,嬉笑着放松下来,将手中刀剑还鞘,开始整理因匆忙起床而狼狈不整的衣帽。随着王海银的手势,掌旗官挥动认旗,排列成方阵的二百余名神策军放松下来,后退十几步以示置身事外、两不相帮的意思。

这边王海银正分派人去牢里探查,看囚犯们都被弄到那里去了,门楼上有军兵跑来回报,说大门外有两男一女拿着相府腰牌,着急要求进门。

王海银回头望了望高墙外黑黝黝的夜幕,又低头看了看墙广场上这两拨剑拔弩张、长着腿的银锭子,唑着牙花子挥挥手道:“告诉他们,深夜不能明辨,让他们等天亮再进来!”

以唐门的手段和暗器,加之人多势众,五毒教这边除了拼杀之外再无办法。艾黎一步跨出藏身处,左手舞动葛布长衫,足下不停,闪电般斜行出十余步远,右手连连挥洒,大团的黑雾自他手掌中抛甩而出,一阵“嗡嗡嘤嘤”的振翅声传进众人耳朵。

前排唐门弟子急忙示警高呼:“毒蚊!毒蚊!快避开,护住头脸。”

身处前排躲闪不及而中招的弟子,躺倒在地来回翻滚,哀嚎声不绝,身后的同门伸过铁钩扯住衣服将他们拉拽到队后。毒蚊分成几团,簇拥在半空缓缓前逼,压迫的唐门子弟不住后退,艾黎明白这是生死关头,一口气将随身所藏的毒蚊抛个干净,后退几步将烟袋嘴塞进口中,深吸一口,只见烟袋锅中火星大盛,竟然瞬间将烟丝燃尽。紧接着艾黎倾身张口,摆头运气将烟雾喷向蚊群身后。“嗡嗡嘤嘤”的声音大盛,团团蚊虫受烟雾驱赶,齐齐拍动翅膀加速扑向对面的唐门子弟。蚊虫并非虎狼,不但身形细微轻盈,更不知畏惧,即便十几发暗器射入蚊群之中,也如隔靴搔痒,任你手持千机匣、天罗机括也是无可奈何。

就在唐门子弟大步后跃闪避之时,后排两名高壮的胖子扒开身前同门,跃步前出,这两人一手持了火把,一手举了皮囊,鼓着两腮迎向蚊群,将火把举在嘴前两尺远的地方,张口喷出一股火焰,瞬间将身前蚊虫燎焦。原来是这两人随身带了唐门特制的烈酒,配合火炬三喷四喷之下,正好克制飞虫,除去寥寥漏网之外,将毒蚊尽数毁个干净。

两个胖子用衣袖一抹嘴唇,满面得意之色,正要对叫好的同门抱拳回礼,却齐齐抬起右腿大叫起来。队中瞬时有几只火把抛出来戳在空地上,火光中只见数十只手指长短的蜈蚣快速爬来,远处白小荆盘腿坐在地上,手中雪魄笛的音声一阵紧似一阵,催动蜈蚣前行。

蜈蚣不比毒蛇,身形短细,又在夜色之中,更加不易瞄准,在领头唐门子弟的暴雨梨花针之下,虽有部分蜈蚣被钉在地上扭曲不止,但大半蜈蚣还是突破针雨,潮水般席卷而来。前列的唐门子弟退步中手脚如飞,飞快的在千机匣上压发暴雨梨花针筒,一边向队后急呼:“火浣布!火浣布!”

又撑过几轮齐射后,针筒所剩寥寥,没有针筒的唐门弟子转身向后,尚有针筒的唐门弟子迅速进身补位,举起千机匣连射暗器压制蜈蚣潮,唐门的队列虽不断后退却忙而不乱。五毒教众藏身的巨石后,依旧不断有竹筒远远抛来,除个别竹筒被手疾眼快准头极佳的唐门弟子用暗器打飞,每一个落地的竹筒里都能涌出数十条摇头摆尾的蜈蚣来,迅速向前加入队列,汇聚成潮汹汹前涌不弱不竭。

“前面兄弟跃起来!”前面苦撑的唐门子弟终于等到这声喊,纷纷施展轻功向两侧或阵后高高跃起。

就在前面同门苦苦支撑的时候,阵后唐门弟子迅速将火浣布连成长长一卷,横放在地上卷实扎牢后,浇上烈酒用火把点燃,再一脚蹬下山坡。火浣布乃是三国时代传入中原,石棉织就耐热不燃,所以火焰只燃着了布匹经纬中的烈酒,而不会烧毁布料。长长两条火龙一前一后,火焰熊熊的顺着山势向下翻滚,从涌上来的蜈蚣潮头上碾过,蜈蚣军团顿时全军尽殁,空气中传来一股难闻的焦糊味道。昆虫畏火乃是天性,侥幸未死的蜈蚣也不敢再向前,任笛声相催而不顾,转头四散而逃。

这两场攻防,令城楼上坐看热闹的王海银大呼过瘾。五毒教的驱虫的手法出人意料,看来早已揣摩出克制唐门的关键,其所选的毒物都是无法用暗器应对的轻细之物,在夜色之中使用更是威力倍增。而与五毒教互斗多年的唐门,似乎是在之前吃过大亏,所以早有准备,在应对上更胜一筹,将毒虫畏火的天性利用的淋漓尽致,干净利索将五毒门精心备下的杀招尽破。

来而不往非礼也,五毒教两次出手受挫,喘息思索对策之际,唐门子弟早有后招准备。两名弟子手抓铁环弓步面朝五毒教藏身方向,两枚铁环间巴掌宽的数尺牛筋被扯得笔直,势如一枚拉紧的大弹弓。一名唐门弟子将瓷罐放在皮筋上充作弹丸,低吼一声松手发射,瓷罐高高抛射而出,紧接着两具千机匣举起,发射暗器准确将瓷罐射碎,大团毒烟蓬勃而出,当头向艾黎罩下。

五毒教四人仓皇躲避毒烟和暗器,在岩石中狼狈跳跃伏趴,本就势单力孤,又是深陷距离苗疆千里之外的中原,被百余唐门弟子和数百神策军合围在高墙与绝壁间,依托两三块岩石藏身,已经陷入绝境。

白小荆与凤瑶脸上的神色开始有些暗淡。白小荆悄声问道:“姐姐,咱们要是在这里……在这里死了,五仙能把咱们的魂魄带回苗疆树顶村吗?”

艾黎回身道:“我等深入中原千里,而今归乡无望,唯有以死扬名,壮我仙教声势。一切生死灾幸,皆由五仙所赐。”

见凤瑶三人悚然,艾黎又道:“一会听我号令,一起杀出直闯唐门蛮子队中,唯多杀多屠,勿要贪生求饶,坠了五仙威名。若是侥幸能撞见唐傲天那贼,就是拼的同归于尽也要取了他的性命,战死者教主必有赏赐!”艾黎扫视白小荆一眼,“你可曾学过‘献祭’?”

白小荆的面容一下子惨白到不见丝毫血色,两肩也轻轻颤抖起来,却还是点了点头。

“献祭”乃是五毒教中,威力霸道的蛊术之一,用者先将自身真元从丹田之中尽数遣出,散入四肢百骸,再冲入对方人群中自爆真元,将自身血肉喷洒成一团磅礴雨雾,方圆之内凡是沾染献祭者血肉之人,皆被沾染蛊毒,无可幸免。而施用“献祭”之人,也会粉身碎骨不见全尸,即便是用五毒教内至高绝技“凤凰蛊”,也不可恢复。

艾黎将上身的衣袍褪下,挂在腰间,露出一身层层褶皱的干瘦胴体,他摸出一个圆型铜盒递给白小荆,“一会我用毒烟遮护你冲进唐门蛮子队中,施用‘献祭’。趁他们慌乱躲避时,代卡、凤瑶与我同时冲进去,将所有蛊虫放出来。咱们就用四条性命,换唐门元气大伤,十年之内不敢觊觎我五仙教!”

白小荆紧紧咬住下唇,眼中两行泪珠滚滚落下,她抽泣着接过铜盒,低着头默默将自己上身衣服褪下,将一片腻白酥胸、盈盈纤腰和两条莲藕般白嫩的手臂露在外面。铜盒打开,里面是一盒墨绿色的汁液,月光下似乎有生命般在蠢蠢涌动。

忽然有只手斜刺里伸过,是代卡抢过铜盒,伸手抓起一把绿汁,涂抹在自己**的胸膛上。白小荆大惊,诧异的转过头来望向代卡,只见他两手不停,尽数将绿汁抹上自己的前胸后背和两臂,几呼吸之后,数条墨绿色的印迹就在代卡皮肤上,如薄墨洇宣纸般四散扩张起来,就在代卡咬紧牙关痛苦承受的同时,墨绿色开始布满侵蚀他整个上半身肌肉,并一路朝下肢蔓延而去。

白小荆惊呼道:“代卡,你做什么!长老是命我去‘献祭’的。”

代卡墨绿色的面容挣扎着向白小荆挤出一丝笑意,伸出食指点了点她,又回手伸出拇指点了点自己心口,接着将手中银刀插在石缝上,指了指刀,又复指了指白小荆。再回头,代卡朝长老艾黎抱拳行礼,想要再向长老报以一笑,嘴角间竟已有绿色淤血流出!

毒烟中,赤身**的代卡身形如豹,拼尽余力手足并用矮身在地面上扑进,在闪避乱纷纷射来的暗器同时,直冲唐门子弟队中。

咤喝声中,十余名唐门弟子从队列中跃出,要拦截代卡于阵外,五毒教蛊术高深莫测,岂能容他轻易接近!

代卡大吼一声蹬地跃起,半空中双臂展开手脚大张,将上身所有要害展露出来,顿时引得无数暗器激射而至。

唐傲天在队后看的清楚,急声高喊道:“有诈!”

话音刚落,半空中**的代卡爆成一团血雾,无数血水肉沫骤雨般溅射向下方的唐门弟子。少数几名机灵的唐门弟子,刚刚来得及撑开鹃啼红伞,护住自身,有些唐门子弟甚至不及抬起胳膊,用袍袖遮护面部,就被这血雨淋了满头满脸。

哀叫声与惨嚎声顿时响起一片。

唐傲天眉头紧皱,转身急行变动所处位置,同时打了个手势给身边弟子。立时有数名唐门弟子拔下药酒囊的塞子,含一口药酒喷在布巾上蒙住口鼻,从后队跃至前面。这几名唐门弟子挑拣凡是以手护面,导致手掌手背沾染蛊血的,一律干净利索的一刀斩断手臂,扔回队列,由专人接住止血包扎,而头颈沾染蛊血的,则一刀刺断颈上经脉,给同伴留一个痛快。

唐门弟子虽然因此遭受大挫,有数人丧命、数人伤残,可整个队形却丝毫不乱,包围反倒更紧凑了。艾黎与凤瑶均是长叹一声,暗想:“看来今日我等都要献祭于此,这是圣谕,无可更改了。”

唐门子弟安好千机匣,随着唐傲天的手势,继续缓缓压上,在他看来,艾黎老贼已经黔驴技穷,正是一举削弱五毒教派,夺毒经、占剑南的绝好机会。

唐傲天胜券在握,忍不住得意高喊道:“艾黎老贼,你已穷途末路,还不束手就擒么?”

一阵凉风吹过,夹杂着血腥气之余,送来一阵极响亮的笛音,这笛音高亢、古拙、舒缓,全无之前凤瑶与白小荆笛音之中,催控毒虫的紧迫感,和召唤毒物的急促感,反倒是呈现一种渊停峙岳、汇江成海的磅礴大气。艾黎静听了片刻笛音,大惊之色脱口道:“是玄神白蛇笛!他怎么会在此地。”

随着笛音,数条白蛇从阴暗处钻出,吐着长信游行至艾黎等人身前,头朝外、尾向内,围成一个半圆,将三人护在圈内。接着在唐门队列之中和神策军阵之内,几乎同时响起惨嚎之声,显然正在遭受不明之敌的袭击。夜色之中,情形顿时混乱起来,只看到两边队列中有黑影狼奔猪突般穿行,虎狼般扑噬身边之人,更有高壮黑影从破墙而出,手撕人肢体犹如裂帛,不时有人体在惨叫声中被抛上半空,唐门子弟与神策军同时高呼,“有埋伏!对面动手了!上当了!”

瞬时城头上的神策军扳弓扣箭向唐门一方射去,唐门子弟也拉起皮筋,将毒罐抛向神策军。高墙之内顿时乱成一团。

情形在瞬间突变,完全脱出掌控。王海银目瞪口呆愣了片刻,猛然大喊道:“快去牢房里间,快去请佛爷爷来!”

高墙之内有人穷途末路,高墙之外却有人绝路逢生。

宰相府的腰牌翻滚着从城头上扔回来,掉在城下三人身前。

当值军兵把王海银的话传下来,说的叶未晓一脸懵懂。转回头看,十余步外火盆的光照下,陆续有几十个身披黑袍的蒙面人从夜色中走出,现身于火盆昏黄的光影下。

叶未晓咬牙道:“铁牢就是安全地,里面有数百精锐神策军在,明教再狂妄也不敢冲击军营,这与造反无疑!所以一定要想法子进去!”

想法子是需要时间的,有多少时间来给他想法子,就要看杨宁了。

铁牢护墙河沟之外,是数排高大的拒马,拒马之间只留下两人并肩的小路,杨宁回身走到拒马中间,横了枪在此,独自面对陆续追上来的明教教众。“叶哥你快带她走,我断后!只要我还有一口气在,就绝不放一个人过去追杀你!”

慕青青气的顿足:“我身负要务!你却把凌雪阁的命令当儿戏!如今被困绝地,哪有路可逃。”

叶未晓冷哼一声,别着头道,“我说有路走,就有路走,你省省心。”

“别动不动就拼命!你有几条命可拼?跟我走!”叶未晓扯过杨宁,拉着慕青青,跃下护墙河里。

“干什么?这里哪有退路?”慕青青怒道,“你作死不要扯上我!”

叶未晓却不看他,转过头对杨宁道:“护墙河连着铁牢的排水渠,从渠里逆行,就能爬进城去!”

果然一个黑呼呼的洞口,就在三人身前水面之上的墙壁上。叶未晓蹲下身子让杨宁踩着自己肩膀先爬进去,嘱咐道:“别张口说话,屏住气往里爬!”接着爬进去的是慕青青,叶未晓紧跟着也钻进去。

杨宁一进洞便瞬间明白,为甚么方才叶未晓要叮嘱他屏住气不要说话,这是铁牢内所有厨房、茅厕的污水都从这里排向护墙河,期间的秽物与味道可想而知。果然慕青青一声尖叫,率先忍耐不住,停在渠中干呕起来。

叶未晓大急,吼道:“扯住她!别停!”展开手脚撑蹬两壁奋力向前,同时用自己的两肩顶着慕青青双脚,奋力将她向前推。慕青青头晕目眩,腹中翻江倒海,整个人瘫软在排水渠中动弹不得,全靠杨宁与叶未晓前拉后顶,才将她从排水渠中拖到铁牢后厨房中,掀开顶盖跃上地面。

三人奋力爬上地面,不约而同都伏地大呕起来,慕青青恨得咬牙切齿道:“叶未晓这就是你的好本事吗?”

叶未晓抹抹嘴道:“本事好不好且看结果,这不一样也进来了。难道要让我这兄弟孤身断后撑到天亮开门吗?”

慕青青恨道:“你……你就是怀恨在心,故意羞辱我!”

叶未晓白眼翻过去,哼道:“我要是身上干干净净的,自然乐于看你吃屎,可大家现在一样邋遢,谁还羞辱谁了?”

杨宁拦住两人话头,喘息道:“前面屋里有水缸,先舀水清洗一下。”

三人来到前屋,果然有五六个大水缸排在墙根下,叶未晓抓起水舀就要过去揭盖舀水,杨宁却忽然横枪将他拦在身后,皱眉凝视眼前这几口大缸。叶未晓未及问话,杨宁忽然出枪前刺,一枪将水缸戳碎,墨绿色的粘稠汁水撒了满地。

靠墙排布的大缸、刺鼻的药味,这场景杨宁有过经历,这次一枪刺出试探,却果然是山水又相逢!

“此地危险!不能久留!”杨宁扯住叶未晓向外疾走,慕青青甩掉外袍跟在后面,三人顺着楼梯跑上木楼三层,伏在栏杆之后探头向下望去。

噩梦有多恐怖,此时所见就比噩梦更恐怖十倍。

铁牢广场中已成一片人间炼狱。

火鼎与火盆中的火光跃动,呈现一种骇人的惨绿色,是映照了满地血迹之后的颜色。仅存的几十个神策军分为几个圆阵,在大群尸怪如惊涛拍岸般的围攻中,背靠背苦苦支撑,军阵前堆起的尸体构成一座座斜坡,还有未死之人被压在层层尸骸下面痛苦的呻吟惨叫。唐门弟子则四散各处,依仗轻功闪展腾挪,不时有人被高高跃起的尸怪扑击,扯倒在地被蜂拥而上的尸怪撕咬。场地上满是断肢残骸,鲜血流汇成河,几乎能淹没人的足髁,随奔跑的脚步,竟淌起了血色的水花!

杨宁亲眼看见一名面色惨白的唐门弟子,朝迎面冲来的尸怪发射出他所有暗器,将其打的千疮百孔,却仍不能将这尸怪打倒,他无奈之下将千机匣脱手砸向对方,脚下却踩到沉积厚厚的血迹而滑倒在地,被这身上插满暗器如刺猬般的尸怪扑在身下,一口咬住喉咙。

慕青青目瞪口呆,面无人色,颤声道:“我……我是在噩梦里么?”

叶未晓喃喃道:“要是早知道这样,打死我也不要进来啊。”

场中杀戮虽盛,尸怪却在笛声指引下刻意留下一条通道,艾黎、凤瑶、白小荆三人从尸怪杀出的血路中一路奔至西角楼下。楼上身背巨剑的黑衣人将笛子交给身后的灰衣随从,翻下头罩露出花白头发上的白银牛角冠和黝黑的面容,向艾黎点点头道:“那勾,别来无恙啊。”

那勾,本是苗语里兄弟的意思,黑衣人正是与艾黎换银刀拜五仙的金兰兄弟,五毒教左长老乌蒙贵。

艾黎喘息未定,急声道:“那勾!这尸人大法可不能轻易擅用!这是会被五仙责罚的!”

乌蒙贵凝视艾黎片刻,缓缓道:“我这刚刚才到制尸、驱尸的阶段,仅仅是对《尸咒》略窥门径,距离炼制尸人还差的远呢。再说,若不是我提前炼制这些尸人,今日那勾你恐怕就深陷此地了。”

艾黎转过头俯看,广场上的惨状难以入目,他摇头道:“原来你这些日子不在教中,是一直在汉人地方里研习《尸咒》!”

乌蒙贵愣了楞,笑道:“不在汉人身上研习,难道要我用咱们苗疆子弟研习吗?”

艾黎叹口气连连摇头道:“可是那勾!这《尸咒》是历代教主禁止使用的蛊咒之术,不得教主允许,连翻看都不可以,你这般行为,教主岂能轻饶与你啊。”

乌蒙贵也摇摇头,叹气道:“那勾!都知道这《尸咒》是我五仙教镇教之宝,令中原蛮子们因此书而不敢轻视我等。可就是因为历代教主严禁翻阅,竟使这至高术法仅存其书,而用法失传。这些中原蛮子们难道仅仅是害怕这本书吗?那只把这本书高高供起来,他们就不敢觊觎咱们五仙教了吗?还是要等到强敌登门、大祸临头时,咱们再来从头慢慢学习这制尸之法吗?”

乌蒙贵长叹一声:“那勾啊,你看如今这中原江湖中的蛮子们,高手辈出,远不是几十年前、上百年前的中原。我五仙教若是怀了安守苗疆的心思,毫无进取之心,那在他们眼中,便与待宰的牲畜无二。你我唯有借机北上,打出一番霸业,才能延续我教威名,令他们敬畏。”

艾黎摇摇头,“教规有言,不可翻阅《尸咒》,更不可使用此术,我当回禀教主,请她圣断。你好自为之吧。”说着挥挥手,转头走向墙边,顺着软梯趴下高墙,径自而去。凤瑶向乌蒙贵行了礼,紧跟在他身后。白小荆紧握银刀回望场中,神情似是依依不舍,终于撅起小嘴,脸上挂着泪水跟随艾黎而去。

乌蒙贵身后有两名灰衣随从,从腰间摸出笛子目视乌蒙贵,眼神中颇有些跃跃欲试。乌蒙贵伸手拦住他们,摇头道:“我这那勾,行事虽然刻板,但称得上光明磊落,是一心遵规守矩之人。可最终江湖会告诉他,我才是对的。”

乌蒙贵又回过头,俯视片刻铁牢广场的满地惨烈与狼藉,和无数四处游**的尸怪,这是他引以为傲的杰作。他叹口气道:“可惜了这些,用习武之人炮炼成的尸怪。”冲身边人挥挥手道:“走,将药方与图谱收好。我们换一个地方去,五圣在天,必明白我的苦心,真正守护圣教威名的人,是我们。”

铁牢广场上的杀戮终于接近尾声,神策军士们或当场毙命,尸骸被撕扯的散碎一地,或受染变成尸怪,晃**着身子四处寻找猎物。剩余的唐门弟子占据了西北角楼,一面居高临下用千机匣、天罗机关阻挡尸怪的进攻,一面用飞爪、绳索不断将同门拉上高墙。

当最后一名唐门弟子被扯上墙头,下面的尸怪围拢在西北角,仰头长着大嘴,高举双手伸向半空,更有尸怪竟然尝试想要跃上高墙。唐傲天面色灰败,低头看看一地惨状,又看着身边一众衣衫残破、神情惶恐的子弟,叹口气正要下令返回。山岩上有人朗声长笑道:“唐门主,你是个聪明人,可偏偏上天自有安排,就叫做‘聪明反被聪明误!’。”

众人仰头望去,只见山顶上无数明教弟子手举火把涌出,两边山梁上一时如挂满繁星,人群中走出身形高大的两人,左边人发色灰白面容冷峻,身披黑袍上绣九层火焰纹,山风吹拂之下,绣纹跃动犹如火焰升腾,正是明教教主陆危楼。右边人则一身红装更以红巾遮面,外披火红色披风,虽然不露面容,却更显身姿挺拔气宇不凡。

陆危楼身边有人高喝道:“唐傲天听真!尹天赐已经战败身死!丐帮宵小尽数伏诛无一漏网!你若识时务,速速下跪求饶,可免一死!”

闻听尹天赐死讯,唐傲天眼眉一挑,瞬间轻松了些,竟长吁了一口气,可心里紧跟着一疼,暗想:“不枉我费这一番苦心,他果然……竟然……终归是死了。”唐傲天接着双眼圆睁,仰头怒吼道:“一众邪门异教,敢害我义兄性命,看我唐傲天决不饶尔等!义兄你慢慢走,看我用此等宵小的鲜血祭祀你的英灵!”

喊话人哈哈大笑:“那你就速速上来,我许你为他守灵祭奠!”

唐傲天面若死灰,抬手遥指陆危楼,点头道:“你并没有远离秘坛,你用替身在外远行,骗过了我和尹天赐。你之所以敢于将左右护法遣离秘坛,因为你已邀得红衣教前来相助。好一招无中生有。你……你这杀我义兄的凶手!你誓杀汝!”

陆危楼仰天大笑,颔首道:“唐掌门,我知道你心有不服,以为若不是你贪图眼前小利,擅改计划调动人手追杀五毒教众,就能有胜算。你本想一夜间大事砥定,一举完成两件夙愿。你心里从一开始,就真的想与丐帮携手并进吗?你这一石二鸟的好心机!”

喊话人高声道:“唐傲天你私欲蒙心,岂不闻唇亡齿寒么?”

唐傲天面色连变几变,低了头冷笑道:“是我唐某人志大才疏,空有一箭双雕计,却无擒龙屠虎力。到底是,谋事在人,成事在天。”

一场枫华谷大战胜负已分,叶未晓与伏低在回廊上的杨宁、慕青青使了个眼色,三人缓缓爬向屋内。外面且不说有数百尸怪横行,单是陆危楼与红衣教主联手,天下还有谁能从他二人眼前逃走的。

三人急往牢房深处行,见有一间牢房居然有灯光,跑去过看,却是王海银见势头不好,跑下城楼回到牢房求救,跪在百纳僧身前正在不住磕头哀求:“佛爷爷啊佛爷爷啊!你可醒醒啊,您老人家早不入定晚不入定,你不能这时候禅定啊!妖魔鬼怪都打上门来了,外面的人都快死绝啦!”

可百纳僧却依旧面对墙壁盘膝而作,双目紧闭双手拈花,俨然深陷禅定之中,已神游物外,对外事全然不知不觉。

杨宁认得王海洋,上前道:“牢头!可有密道咱们一起出去?”

王海洋两手一摊苦笑道:“哪里来的密道?这是铁牢,铸得如铁桶一般,除了北门无处可走!”

杨宁与叶未晓叹口气,无奈喊上慕青青走出牢门另寻出路。

王海洋见三人离开,长吁一口气,将百纳僧身前的桌子搬开,掀开草垫支起木板,露出缸口大小的一处洞窟。他将包袱系在腰间,待回手要抱百纳僧的身子,再抬头时见杨宁叶未晓慕青青三人正站在数步之外,冷笑盯着他看。

王海洋无奈,摊手道:“这上面是蓄水池,拉动机括就有上千斤的水从这洞里流出去,一直冲到山脚的枫华河里。洞里怪石嶙峋、逼欠紧窄,若你等愿意从这里出去,咱们就生死各安天命吧!”

一行人王海洋打头,用凉席卷了百纳僧在后,叶未晓、慕青青、杨宁依次跟随,机括扳开,水柱猛然当头喷下,从洞孔中喷涌奔流而去。王海银当先滑下去,叶未晓回头拍了一下慕青青的小腿道:“手抱头,闭住气,别睁眼!”

一行人被水流卷裹着,在山洞中滑行半盏茶的功夫,终于眼前一宽,又从山洞穿出,落入河水中。众人奋力浮出水面,大口吸气,眼睛余光中只见远处铁牢的角楼上,似乎是利用八百石弩车向牢外射出一条人影,人影直直斜飞起十余丈高,百余步远,再进入下坠之势前张开飞翼,飘扬直向西南方向而去。

“肯定是唐傲天跑了。”叶未晓手指人影道。“唐门众弟子拼死把自己掌门送出去了。”

接着铁牢内轰然腾起大火,熊熊火焰直将西半侧天空映红。慕青青幽幽道:“这是明教烈火旗的熔金油,所过之处,纵是金铁也会化成铁水。”

众人从浅滩上摇摇晃晃站起,王海洋背起百纳僧道:“我得先走了!佛爷爷正在禅定中,我得找个隐秘的地方给他护持。这是第一要紧的大事,咱们有缘再见!”

杨宁与叶未晓抱拳送别。有良心的人,不论在那里,都是值得人尊重的。

叶未晓转过头,两手叉腰看着杨宁:“你还要去哪呢?”

杨宁想了想,眼望远山道:“环州。”

“怎么还去环州啊?”

“我若是失期未至环州,刑部就会追查,我就要连累你们有麻烦。”杨宁扭头看了看叶未晓,“有些事情非做不可,并非要去争夺什么,而是我不去做,我的朋友就会以此受难。这也许就是,身在江湖,身不由己吧。”

叶未晓点点头,“环州也不远,不过才两千多里路而已,等哪天有空了,我就去看你。”

“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