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山洞中五毒教诸人准备离开,洞外却接二连三响起爆竹般噼啪声,在静夜中非常清晰,这是押后的代卡与白小荆,在来路上安置了干燥的虫巢,一旦被触碰立即炸响,作为有敌来犯的预警。显然大批怀有敌意之人,正在接近这里!守门的代卡竖起手指立在唇边,接着挥手示意众人退后,艾黎挥手将岩壁上的两只浮光蚕收了,洞窟内顿时陷入黑暗。

一瞬间,铿锵声中十几发暗器射进洞来,有的直接穿进岩壁,有的在山岩上碰撞弹射,从众人身边擦过。代卡转过头来怒视白小荆,白小荆刻意压低的声音有些微微发颤:“我……我看她们母子可怜,没舍得灭口。”

凤瑶叹口气,轻声道:“你绕过了她们,别人却不会像你这般心软。”

杨宁一愣,怒道:“你说什么?他们将那母女杀了?”

凤瑶未及回答,艾黎将粗麻布衫脱在手中,低喝一声,“外面都是唐门蛮子!随我冲出去往西走!”

随着代卡一刀斩断洞口藤萝,艾黎立即跃身而出,内力灌注布衫之上,舞动起来恍如一面大盾,将激射而来的暗器磕挡的满天乱飞。

凤瑶当先带着白小荆跃出,代卡紧跟在后,杨宁出洞时不忘转头看一眼暗器射来的方向,他想要记住杀这对母子的凶手样子,这等毫无怜悯之人,他日后若见,必以枪杀之!

可回首处莽莽夜色,只见流光点点自暗处飞射而出,有黑影疾行包抄上来,频频发射暗器,却看不清发射暗器之人。月色下,更有数张飞翼自高处滑翔而至,几名身形消瘦的唐门子弟单手垂挂在飞翼之下,一手操控千机匣,追杀在山岩上疾奔的凤瑶与白小荆。

艾黎舞动布衫的同时,挥手上抛,一团白烟在半空中爆响,一名操控飞翼过低的唐家子弟不及躲闪,从白烟中穿过,一声惨叫跌落于地。但随着围攻艾黎的唐门弟子越来越多,打在麻葛长衫上的暗器犹如雨落浮萍,艾黎不得不全力支应,再也腾不出手来反击。

凤瑶展轻功在山丘沙石上疾奔,高呼道众人“快进树林!”说着从腰间取出一支形状怪异的笛子,藏身树后吹奏起来。这笛子白银所造,与汉家笛箫不同,一端插在手掌大小的葫芦底部,凤瑶吹奏时口含葫芦嘴,发出一种极细极窄的声音。

笛声随风响过山谷,地上的青草与藤萝一阵轻颤,水波般轻轻起伏摆动。操控飞翼的唐门弟子为求更近的射程,降低高度扑向艾黎上方,一瞬间却从树梢上跃起两条黑影,直扑领头的飞翼操控者。

“啊!蛇!”那操控者在尖叫声中失手落地,坠落在山崖之上。剩下的飞翼乱纷纷急忙转向,远远避开树梢。

昏暗月光之下,既要留心闪避背后射来的暗器,又要辨识脚下的崎岖山路,杨宁与白小荆、代卡跑的好不狼狈。来到一处高岩下,代卡当先攀上,伸手来拉白小荆,白小荆几次运轻功提跃,却够不到代卡伸下来的双手。杨宁发急,拄长枪撑起身子跃上高台,再倒转枪杆伸下去,让白小荆抓住枪尾上来。

就在他奋力提拉白小荆的同时,头顶一架飞翼掠过,两枚暗器瞄着杨宁前胸兜头打下。杨宁没时间犹豫,更没时间抉择,他放弃躲避大吼一声拼命发力后仰,用全身之力拉扯白小荆跃上岩石,再想闪避暗器已经势尽力竭,侥幸扭身让过暗器却再难保持身体平衡,整个人横着平摔下山岩,顺着荒草滚落下去。

杨宁耳中听上面急呼一声:“哎!啷多啦各图!”是白小荆情急中用苗语唤他,再仰头时已在跌落在数丈之外。杨宁怀抱长枪,一路滚过荆棘、翻下岩层,不知跌下来多远,才被一支大手猛地抓住腰带,扯住他下落之势,接着一张篷布兜头盖住他身上,有人趴在他耳边低声道:“杨兄弟别动!”

依他所言,杨宁一动不动躺在这人怀里,抓紧时间平复呼吸,几弹指之后他刚刚屏住呼吸,就听得附近有几处脚步声轻微而急促的掠过。

杨宁在心里默念到两百,轻轻抬手要掀开篷布,却被这人死死按住,示意他别动。杨宁只好听他任他,直到在心里数到一千,篷布才悄无声息的掀开,露出头顶漫天星光。杨宁侧过头来,看见并肩和他躺在地上之人,清俊消瘦的脸庞上,满是惊喜夹带着不羁的坏笑,不是叶未晓还是谁!

叶未晓侧过身子,右手支起头来,盯着杨宁低声笑道:“你不是去环州吗?这么快就回来啦?你这是想我啊?是想我啊?还是想我啊?”

看着这张近在咫尺得意样样还略带痞气的笑脸,杨宁心中反倒觉得温暖踏实的很,身上的痛处瞬间也轻松多了。他撑起身子才发现,方才遮盖住两人藏身的,乃是一张特质的篷布,深淡不均的灰黑颜色、上满还插别了很多草叶枝蔓。显然叶未晓绝不是特意跑来在此睡觉的。

杨宁想了想问道:“你是等人?”

叶未晓点头道:“接人,可接的不是你。我在下面躺着,老远就看见你这根枪了,我真是看着它才认出你来,我还想你这怎么又回来了?是临走忘了烧平安香?还是有手信没买?然后就看见你为了救一个女子,被人家打的抱着枪滚下来。”他伸手轻轻指指上面,“弯都没拐,你就直接滚进我怀里来。”

杨宁挠了挠头,自己也笑了。这是他被陷害饮下毒茶之后,十余天来第一次展颜发笑。真正的好朋友,就是让你不论身处何时何地,不管寒暑贫富,都能让你有如沐春风的心情。

“叶哥儿,你在这里埋伏谁呢?”

叶未晓抬头望了望星辰,点头道:“我奉命来接人,正好你随我同行吧,等我接到正主了,带你一起出去。”

说着叶未晓起身,轻手轻脚的收卷起篷布,背在身后,将颈下蒙面的黑巾拉起挂在脸上。杨宁扯了些藤条拧在一起,绑住被山石荆棘扯烂的上衣,跟在他后面大步直赴谷底。

前行约大半个时辰的工夫,谷底有溪水潺潺,顺水势转过山腰,溪水上游一道索桥自山腰兴建,连接两山,远望索桥另一端的尽处,夜色里就出现高高低低的建筑,似乎有一片民居村落。再走的近些,石墙草屋的民居就清晰起来,靠墙还有一堆堆的麦秆、一捆捆的柴堆,村口处立着石柱,两根慢吞吞燃着的火把斜插在石柱上,这分明就是再普通不过的山间村落。叶未晓自怀中取出一个模样怪异的铁环,举过眼前对着夜空星辰摆弄一阵,核实了方位,点头道:“就是这里,前面便是存放明教要物的秘坛。”

杨宁大惊,明教目前的势力已经蔓延数省,东至滨海、南至巴蜀、北至草原,都有明教分坛教众在传教布道,隐隐已经成为江湖中新兴的第一大势力!可谁能想到明教的秘坛不是高伫飞檐的楼宇、不是奇花异草的名园,而是在长安城外十余里外这样一个极普通的小山村!

看着杨宁惊诧的眼神,叶未晓冷笑几声,悄声道:“陆危楼乃当世人杰,此时他在中原刚刚立足,羽翼尚未丰满,他若搞那些富丽奢华的东西,高高在上做土皇帝,谁还会信他、从他、为他拼命?他把搞来的银财拿出不少来,用在照顾病残鳏寡上,不尚美舍、不求奢侈,我看他的抱负,恐怕可不是当个装神弄鬼的教主这么简单。”

明教也算是杨宁的老朋友了,他自然知道在“舍药施粥、照顾病残”的掩盖之下,更多的不可见于青天白日的东西,广武县外那些白骨暴露的镖师、血染皂袍的那些捕快、还有狠狠踩向柳家女的那座机括木蜘蛛!

江湖事,三分美好之下,往往隐藏着七分丑恶,而作恶之人却总把这七分恶行,当作实现那三分善行的手段。既然如此,倒情愿你莫去做恶,也不要这换来的一点点善。

杨宁深深吸了口气,沉声道:“今天你若是不在这里,或许我就直接杀进去了。”

叶未晓愣了愣:“你疯了?你知道这里面藏着多少高手?有多少机括埋伏?”

杨宁狠狠道:“行恶者,应皆杀之!不杀干净这些人,怎会有朗朗乾坤!”

叶未晓微微皱眉,他不知道这段时间发生了什么事,令自己这朋友身上能有如此多的戾气,他沉吟一下,正想要解劝两句。忽听村落中几声犬吠响起,有人身披斗篷、手提灯笼急匆匆走出村口。

由村口出来是二十余步的空地,堆了些谷草、农具,再向前便是索桥桥头,杨宁与叶未晓就在这长约二十余步索桥的另一端,索桥之下,便是嶙峋的山涧。

叶未晓扯动杨宁衣服一同伏下身子,将右手按在嘴边学了两长两短的蛙鸣,来人疾行的脚步便是一缓,叶未晓又将蛙鸣学了两遍,来人一路小跑穿过索桥,立身在数步之外低声问道:“半夏有雨!”

叶未晓缓缓立起身子答道:“初冬无雪!”

来人应道:“万里风长。”

叶未晓两手叉腰回道:“火锅飘香。”接着他笑嘻嘻摘下蒙面巾,笑道:“奉五管家命令,来接半夏回楼。”

暗号与暗语全部相符,整个过程危而不险,一切都出奇的顺利,叶未晓这才放心的摘下面具,准备接应同伴回相府。可这位卧底明教的半夏却后退半步,迟迟没有摘下面具表露身份,反倒有戒备之意,这就有些反常了。叶未晓脸色微变,警觉的杨宁也缓缓将长枪斜指来人。

半夏似乎轻叹一声,扬手摘下面巾,露出一张弯眉杏眼、鼻梁挺拔的俏脸来,竟然是明教洪水旗主丁君的侍女慕青青!

慕青青秀眉紧皱,面色中分明是不满与不耐,“怎么你是初雪?还什么火锅飘香?你会不会做事?”

叶未晓顿时如被点住穴道般一颤,失声道:“你是半夏?”只一瞬间,孤身夜探明教秘坛的紧张刺激、接应袍泽回家的得意与骄傲,都被眼前这女子的突然出现而冲刷的一干二净。叶未晓只觉两手发沉,心里瞬间空****的,身上说不出的困乏,只想转身回家找个地方倒头睡去。为了这次接应行动,他提前三天潜入枫华谷,昼伏夜出、饮食生冷,躲过数次明教巡查,若在出发前姬别情就告诉他,被接应人是慕青青,他绝不会前来,更不会冒着生命危险来接一个对他绝情而移情的女人。

慕青青面色如冰,低声道:“我已经暴露了!快走。我身负机密消息,你必须保护我活着见到五管家!”

叶未晓强忍住拂袖而去的冲动,侧着脸点点头却不回她话,扯了杨宁衣服道:“一起走,跟我出去!”

三人正发足疾奔,索桥对岸明教秘坛的山上忽然翻腾起一路烟尘,似是有重物从山巅坠下,半山腰几处村舍都随之轰然倒塌。烟尘中金戈碰撞之声骤然响起,杨宁还以为追兵出现,急忙要横枪断后截住桥头,却发现在索桥对面山腰似乎竟有人在殊死相搏,只是相隔太远人影绰绰,根本看不清楚。

似乎是有高手突入明教秘坛,也许片刻后警讯一起,大量明教信众就会现身,慕青青的身份就危险了,三人加速奔逃直扑树林。

呼哒哒一只大鸟展开翅膀从后追来,从狂奔中的三人头上飞过,落在不远处树枝上,开口竟然发出人声:“有敌袭,速来增,援秘坛,我教弟,子尊令。”显然是这传话的鹦鹉,误将奔逃的杨宁三人当成明教巡山弟子,特意飞过来发令。

疾奔中的杨宁猛然收身立定,咬紧牙关瞪向枝头的鹦鹉,这般三字经似的言语,他太过熟悉了,每个字都能在他心头上钢针般挑起一股疼痛!控制这鹦鹉之人,就是之前截杀福威镖局、夜袭广武县城的主谋,也是害柳家女香消玉殒的祸首!

杨宁看了看鹦鹉飞来的方向,推了叶未晓一把吼道:“你先走!别管我,我自己能出去!”说着转身挺枪冲回索桥,直奔山涧对岸交战之处。叶未晓跺了跺脚,张望一番杨宁背影,又看看冷面无言的慕青青,叹口气扯起她往外疾奔。

数间草房倒塌腾出来的一片空地上,两个人正斗的尘土飞扬、铿锵激**,西首壮汉身披黑色粗麻长袍,护腕上绣着升腾火焰图案,手持了一根似是铁锏模样的奇门兵刃。对面则是身高的六尺精瘦黑衣人,手提一柄如雪陌刀,刀光凌厉更是杨宁熟悉的刀法,正是之前与袁天罡后人一起藏身广武县厨房的陌刀手老肖。

广武县大战中,老肖与隐居县城屈就主簿小吏的袁善风一起,秘密护持赵家单传婴孩多多,直至霸刀山庄柳五爷赶到,力斩凶敌将孩子接走。而柳五爷的现身也为杨宁和一干捕快破解了危局,若当时柳五爷晚至一时半刻,袁善风的奇门遁甲阵面对明教围攻,就要窘迫多了。柳五爷惊讶杨宁应对凶敌无退无惧的战意,有意收他入门,临走时刻意刀削一枚缺角铜钱,作为杨宁日后前来投靠的信物。可长安城外,杨宁怨怒受刘梦阳所骗,满腹伤怀对百事无心,只想回广武在柳家女坟前还愿,竟将这武林人士可遇不可求的珍物当作茶资,给了那暗中下毒在茶水中的小姑娘。

而老肖因在当年受袁善风恩惠,立誓助他守护七星拱月匣,他也听袁善风说起过,一旦双匣现世,便是自己的大限之日。老肖不甘心湮死于荒村野店,便与袁善风分别,只身赶赴长安,来还十年前的恩怨。升平坊外的大战,杨宁与刘梦阳携手杀退明教杀手,却被神策军包围,生死关头老肖现身,以河西节度使帐下,驻甘州建康军选锋营校尉身份出保杨宁。而未等到杨宁伤愈,他便被煦公主的表妹出面,连同叶未晓等人一起保出京兆府大牢。众人在牢外分别,老沙应募入了神策军,叶未晓转回大云经寺,老沙则继续寻访明教秘坛,来完成未了心愿,不惜身死也要再见陆汐瑶一面。

天随人愿,老肖潜入枫华谷时,正值明教调遣人手应对丐帮与唐门来袭,陆危楼、四大法王、五行旗主等都在外全力应对丐帮,内部空虚。老肖以建康军第一斗将的战力,竟一路杀入明教秘坛,无人能挡。幸好黑袍法王莫言急及时回援,以一根光明杵,挡住这口劈山断岭的陌刀。

莫言急长吐一口气,低头看了看身边地面、山岩上横竖斑驳的刀痕,冷笑道:“建康军第一斗将难道就这点功力?还不如我家杀生剖鱼的厨子。”

身侧不远处有人回以冷笑:“岂不闻,杀鸡焉用牛刀!杀你何必要大将出手!”

莫言急与老肖一起转头看过去,只见树林中走出一个身材消瘦、倒提长枪的少年。少年身上的衣袍已经破损的不成样子,只好用扯断的藤曼系在腰间,脸上泥渍的黑色与擦伤的红色接连成片,脑后用树枝胡乱别了一个发纂,瞪着一双通红的眼睛,大步而来。正是去而复返的杨宁。

见杨宁出现,老肖惊喜交加,冷峻眼神中也蒙生出些暖意,他望着杨宁,半晌后点头道:“少年人,可愿助我杀入贼子巢穴?”

杨宁点点头,持枪抱拳应道:“能为老前辈先驱,涤**丑恶,荣幸之至。”

眼见对方竟有援军加入,莫言急不慌不急,扫了一眼杨宁,冷笑连连。俗话说初生牛犊不怕虎,但老牛向来都是猛虎口中餐,何况牛犊。莫言急只当杨宁是个初出江湖的楞头青,他解下披风的束带,将黑袍扔在一边,单手在胸前结了一个火焰手印,敛容沉声念诵道:“处所庄严皆清净,诸恶不净彼元无;快乐充遍常宽泰,言有相陵无是处……。”随着念诵,莫言急右手兵刃上流光溢彩,光影耀动,其形长若宝剑,其物通体白亮,一端尖细如锥,一端四方如印,中间见棱起角,正是明教中破邪魔、除黑暗的无上法器光明杵。

莫言急左手从背后又扯出一支光明杵,与原先左手所持的光明杵拼合起来,形成一支齐眉长短、两段锋利、有尖有棱的长兵,两手横握中端平举胸前道:“今日就将你等献祭于明尊!”

莫言急双杵在手,便有铁枪、双锏、铁棒、双剑、判官笔、破甲锥等不同用法,加之他早年游历西域,所见所学颇杂,因此一旦放开手脚施展出来,各种怪招、奇招层出不穷,双杵时而合一、时而分持,独力邀斗杨、肖两人。

此时杨宁,已不是当年那个只会以命相拼的少年,雪月枪势如怒蟒奔牛,一路咆哮噬向莫言急,更有陌刀大开大合斜劈竖砍。纵然莫言急杀伐诡异、内力深厚,再配合灵便身法,却犹难支撑。再过的二十余招后,莫言急败势难挽,他口中念诵咒言,咬破舌尖一口血沫喷在双杵上,光明杵上顿时燃起熊熊火焰,打砸戳刺之间,更见骇人声势。

可莫言急这般作为,犹如残灯拨捻,对内息消耗更大,眼看他内息不济呼吸沉浊,只能连连后退,败像已现。身后一阵铛啷啷的畜铃响动,似是有人坐跨青驴赶来,可随着铃声渐进,转过土墙走入众人眼帘的,却并非驴马、骆驼,而是一个瘦弱女子身背着大竹篓,手撑木杖缓步而来,身后还跟了十几名各持兵刃的明教教众。橘子大小的畜铃就挂在这女子腰间,而女子背后竹篓内也不是山货柴草,而是坐着一个六七岁小孩身量般的成年侏儒,几只五彩斑斓的大鹦鹉落在竹筐边缘,争食着侏儒手中的肉条。

随着这个面容可憎的侏儒出现,在场明教弟子们不约而同缓缓退散向四周,竟无一人愿意立身在他附近。

杨宁认得这盲眼侏儒,他与在广武县城外力战老肖的铁笛侏儒、踩踏柳家女的操控木蜘蛛侏儒形容相仿,而那几只正在啄食肉条的大鹦鹉,更是即便化成灰杨宁也认得!杨宁大吼一声,抛下莫言急,换步挺枪突刺来人。

陌刀横着反撩而来,磕开他的长枪,老肖单臂持刀一手捂着左肩伤口,拦住杨宁。

杨宁惊讶老肖居然阻拦他,转头怒视中,只见老肖目视那背负盲眼侏儒的麻杉女子,口中喃喃不已,竟然已呆愣当地。老肖眼中这女子形容憔悴、衣衫残破,身缠铁链、腰挂畜铃,哪里还有当年在楼兰城外面若春花、腰似柔柳的样子!

老肖几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他狠狠甩了甩头,颤声道:“是汐瑶……陆汐瑶……真的是你吗?”

那女子身子晃了晃,缓缓抬起头来,目视老肖良久,惊呼道:“肖校尉!是你肖校尉!”她身子轻抖、竟然喜极而泣,脚下蹒跚着就要急步上前,却被后背上的盲眼侏儒扯住铁链,呵斥牲口般吼道:“叛教贱人!跪下!”

陆汐瑶身子一僵,颤抖着身子跪下,两手撑地垂头轻轻念诵道:“一切世界非常住,一切倚托亦非真,如彼碛中化城阁,愚人奔逐丧其身。我有罪,我是待罪身,愿明尊宽恕我,解脱我罪责。”

老肖连连顿足,拼尽全力而吼道:“你起来陆汐瑶!你站起来!你没有罪!你是自由身!有罪也是我来承担!让你们那个狗屁明尊冲我来啊!”

随着老肖暴怒大吼,左肩旧伤处一口血箭喷出,喷洒在身前地上。

杨宁一把扶住老肖,只见他肩膀处血迹已经洇湿了大片,急声道:“药!药在哪里?药呢?”

竹篮中的盲眼侏儒连连冷笑,仰起头得意的笑声犹如枭鸣:“哪里会有解药呢?‘零落残魂’是没有解药的,两个人只能远远的分开,分离越远越安全,一旦相聚,就有人失血不止,距离越近喷血越多。没有解药,因为这不是毒药,是惩罚、是天谴,是明尊在惩罚你的罪业!这就是你们背叛明尊的报应!”

看着老肖血流不止,陆汐瑶神情惶恐眼神散乱、娇躯颤抖,连连摇头哀求道:“尊者饶命啊,不要这样对他,一切起因在我,我愿在明尊像前为奴赎罪,求尊者绕过他吧!”

老肖怒道:“汐瑶你站起来!汐瑶你的刀呢?劈了后背这个畜生你就自由了!就像你当年那样挥刀,就像我教你那样挥刀!我教你的,你都忘了吗?”

陆汐瑶脸上泪水涟涟,早已哭成泪人:“我有罪,我亵渎明尊,当有此罚。我要忏悔、要赎罪。我得求明尊救你,求明尊赐你解除诅咒。”她将头伏拜在地,哭道:“求尊者慈悲,解脱他的罪孽,万事因我而起,我愿一人承担,即便火化成焦也心甘情愿。”

盲眼侏儒翻着白眼,侧耳听了听鹦鹉的鸣叫,得意道:“肖校尉,你也有今天?当年在西域你叛教的狂妄哪去了?你在广武县城外刀劈我兄弟的威风哪里去了?今天我要你跪在我面前,一刀刀割尽自己右臂上的肉,来喂饱我得鹦鹉!”

杨宁大怒,挺枪喝道:“人有罪,天惩之,同为人,你怎敢自称神谕!自命为神?你这般折磨人的行径,还妄称什么神佛!”他要上前枪挑这折磨人的侏儒,却被老肖一把扯住。

杨宁恨道:“肖大哥!这就是些装神弄鬼的勾当!专拣弱小之人作威作福,骗那些山野村妇的手段,你放我上去挑了他,再护着你们俩杀出重围!”

老肖摇摇头,右手拼力按住左肩,鲜血却不断从指缝中漫出,“当年事情,你不清楚。我一辈子不负天下人,唯独有负于她。这些年我浑浑噩噩的藏着、躲着,却留她独自受人折磨,我枉为男人!我想明白了,人终有一死,我只求,能死在她身边。”

老肖失血过多,倚在杨宁肩上大口的喘气,忽然压低声音在他耳边道:“好兄弟,一会帮我挡住那法王五招。”

说话间,这位当年扬威西域的名将左手一送,将陪他半世征杀的陌刀弃之于地,摇摇晃晃的前行几步,扑倒在陆汐瑶面前,鲜血顺着他拄地的手臂流淌下来,在地面上的尘土中凝聚流淌。

盲眼侏儒侧耳听着,得意的笑道:“肖校尉,这些年这贱人替你赎罪,你心里可有一丝一毫悔改之意吗?”

老肖两肩晃动,几欲虚脱,跪在陆汐瑶身前,仰头面朝盲眼侏儒,低声道:“我敬汝,汝既神佛,我恨汝,汝既妖魔!”

盲眼侏儒一愣,老肖左肩伤口崩裂,鲜血喷溅数尺,杨宁明白他在强运仅存内息,再无余力压制伤口,连忙跨步趋上,枪刺莫言急。

果然就在杨宁出招的同时,老肖挺身跃起,竖右臂伸掌为刀,斜劈侏儒肩头。以他重伤之余、流血逾斗,竟仍能化掌为刀,以血肉之躯一掌斩下盲眼侏儒的头颅,断口处如刀斩斧剁般平齐!

怒吼声中,老肖尽余力一把扯起跪在地上的陆汐瑶,单臂揽在自己怀中,紧紧搂住。伤口处的血水因两人距离过近,犹如按压不住的喷泉,爆发般喷出体外数尺,尽数浇在陆汐瑶身上,几乎将她淋成一个血人。陆汐瑶哭叫着摇头,左手揽住他腰间,右手拼命用手掌按住老肖的伤口,却根本阻止不住血水喷涌。

随着最后一丝内息顺着血水流逝,老肖歪倒在陆汐瑶怀中,张开嘴尚未及讲出一句话,双眼中便失去了神采,只在脸上留给她一丝笑意。

陆汐瑶一声尖叫,仰天长号,她抱着老肖的尸体嚎啕大哭,只反复说一句:“是我害了你……是我害了你!你说过不离不弃,你说过尘世苦短、惟有情长,都是我不好。”

嚎啕声撕心裂肺,杨宁与莫言笑不由自主停手回望,只见陆汐瑶哭几声,看一看自己满手的鲜血,哭几声再抱紧怀中的老肖,再仰头长号,嗓音竟如刀锋划割瓷瓶般的刺耳。数声啼号过后,陆汐瑶张口喷出一口血水,喷溅在老肖身上,她连连摇头,甩掉身上铁链,扯掉畜铃,将老肖背在肩头,缓步走到山涧边,顿了顿身子竟一跃而下。

莫言急高呼道:“莫要……唉!”

杨宁大怒,回头枪刺莫言急,狂吼道:“装神弄鬼者杀!作威作福者杀!欺凌弱小者杀!胁迫良幼者杀!自命神佛者杀!你们这些恶人,拿命来!全都拿命来!”

每一吼便是一刺,每一吼便更加一分力气。龙牙式、破风式、穿云式连连刺出。

这一路枪势如疯魔,竟杀的内息不济的莫言急连连退步,一招不慎被杨宁挑飞小腿,摔出十余步之外,有抢上来相助的明教子弟也被杨宁挺枪刺倒。随着花旗火箭射向半空,陆续有更多的明教子弟涌来,准备围杀杨宁。

困境中一枚飞雷从索桥对岸处射过来,在众人头顶爆响,瞬间迸射出的白光晃得明教众人睁不开眼睛。索桥对面传来叶未晓的急呼:“杨宁我的爷!你杀够了没?快跟我走吧!”

杨宁咬牙倒提雪月枪,跑过索桥,一枪挑断左侧系缆,索桥一歪将紧追在身后的几名明教教众摔落在涧底,而几名轻功了得的教众,却及时跃起半空避开,劈头刀砍杨宁。

叶未晓当先开路,引着杨宁一路在山谷中疾奔:“我回来接你走!她在前面。咱们只要跑到铁牢就没事了!那是神策军的地盘,明教不敢放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