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天高流云,风扯衣角。

安庆绪穿一身熨烫平整的六品武官常袍,牵了灰鬃马,与药布三角巾吊着左臂的叶未晓一起,来给戴枷发配河北环州的杨宁送行。

一边偷眼看着远处的差役,安庆绪一边往杨宁怀里塞银锭子,“多拿着点,路上别舍不得给,这玩意说话好使。我已经托人带消息给家父了,环州那边有咱自己人照应,到了那就跟到家一样,保你不受委屈!草原上那些胡杂绝不是你的对手,留神点冷箭就行,看准机会就立功,到时候我在京城托人给你销案,咱哥们还能再聚。”

叶未晓歪着头,脸上仍是玩世不恭的坏笑,拍了拍杨宁肩膀,想了半天道:“凡事莫拗犟,遇人慎留心。”

杨宁笑了笑,点头问道:“叶哥儿,你怎会跳出来救我?”

叶未晓摇摇头笑道:“这还用问,我喜欢你呗!”

看着杨宁满脸错愕神情,叶未晓叹了口气,“我自小没父……没干过好事,偷鸡摸狗、招摇撞骗、欺诈勒索、杀人放火,凡是《唐律》上写明了不让干的事情,我都干过,我是个坏人。可你不同,你是好人。这年头好人越来越少,我们这些坏人也着急啊,若是你们好人都没了,我们害谁去啊?再说了我也怕别人害我,所以就算是坏人,也喜欢跟好人在一块待着,心里踏实啊。”

杨宁抬头看看安庆绪,又回头看看叶未晓,神情有些黯然:“是我莽撞了,就想要杀个痛快、死个痛快!可这一来给你们两位添麻烦,日后不知还有没有再遇的机会。”

叶未晓手按杨宁肩膀道:“还下次?这次回到相府之后,给我这一顿收拾的,我差点连亲爷爷都喊出来了。可是有个人问我说,下次你再见到杨宁犯险时还救不救?我当时趴在地上回他说:‘不救!不救我是孙子!’哈哈哈。”

三人一起仰头大笑,笑声中翻涌着苦涩与心酸。可杨宁与安庆绪并不知道,裹缠药布遮掩严实的左手上,叶未晓搭救杨宁的代价,是血淋淋两根手指!

事后,姬别情看着满身血污,犹在强作不屑,对自己嘻嘻讪笑的叶未晓,又怜又气,却也喜欢这个重情守义的好汉,于是传了一套焚海诀心法给他。自此叶未晓手中的钢丝鞭,不只是仅能挥抽卷削的软兵,运功其上,就变成了能捅刺格挡的硬刃!

“愿再见时,咱们各建功业!”安庆绪用力抱拳。

“愿再见时,喝他个一醉糊涂!”叶未晓举起未伤的右手,按在安庆绪的拳头上。

“愿再见时,诛尽世间恶人!”杨宁抬起胳膊,将被木枷铐住的两手按在叶未晓的手上。

杨宁第三次立在长安城外,这一次是手带枷锁流放环州,比期初至长安时的兴奋,和离城归回时的怨叹,此时的他立足道边远望城墙,心中实在百感交集。数十步远的地方,那骗他饮下药茶的小姑娘,依旧瞪着大眼睛在挑选客商拦截,兜售茶水。

两个押解差官毛庆和左桐,自顾自走进茶棚歇脚,杨宁却一步步走近小姑娘,站在她身后。小姑娘回头发现杨宁,眼睛瞬时瞪大,脚下也情不自禁后退一小步,她随即强作镇定,装作并不认识杨宁,可两脚却刻意远远绕开他,兜出个大圈子回到茶棚。

杨宁忍无可忍,带着脚镣撵上去。从后面一把揪住小姑娘的衣领,将他举在半空,吼道:“你做的好事!敢下毒害我!”小姑娘一声尖叫,手中茶碗扔出好远,摔碎在地上。

身带枷铐的人犯,揪起一个卖茶水的小姑娘,顿时引得茶棚内所有人瞠目。但在坐人中,有人觉得事不关己,有人想再看看热闹,有人觉得这事情自有押送的官差来管,所以最先出手阻止杨宁的,除了孩子自己的娘亲之外,居然是刚走进来的一个番人女子。

这女子同行者一共四人,一个是花白头发的中年壮汉,衣着破旧、手脚粗粝,似是做粗活的仆人;一高一矮两个女子倒是青春容貌,却在胸前腰间挂有不少银饰,看身份应该是伺候主人起居的婢女;身处最后的是位长衫汉装穿戴的年青公子,腰间挂环佩玉,应该是此行中的主人。

这四人从衣着相貌上便可猜到身份,十有八九是蜀南一代的土司少公子,带着仆人和侍女一路从家走来长安,准备开眼界、长见识。大唐虽然胸怀四方,长安城中万里往来的各色人士层出不穷,但是对于中原之外的异族人,很多人还是带着“蛮夷”的心态来对待。因此见这“蛮夷”侍女居然敢先出手,站出来制止流放人犯作恶,众人一时觉得饶有兴趣,纷纷将目光关注过来。

杨宁因为身份特殊,所以在出发前被强制灌下药酒,封住内力,以免在流放路途中作恶生事,这样一来,他空有一身武艺,却在这矮个女子身上无可施展,被她扭住手臂踢倒在一边。

“你一个男大人,怎得来欺负小孩家家?怪不得你带着镣铐,犯得法条还不知悔改,还要作恶,不怕烂的心肠!”女子将小女孩藏在身后,手指杨宁出言呵斥。她既是蛮夷女子,口中所说汉话已算是难得通顺。

杨宁怒道:“这小女孩才是心肠歹毒,是她用藏了毒的茶水骗我,害我被人冤枉,身陷牢狱!”

女子回头看去,小女孩两手紧抓她的裙角,眼眶汪汪的几乎就要流出泪水来,茶棚老妇也跺脚道:“作孽啊!我们只是个小孩子,你这样说我们给茶水下毒,我们还怎么做生意!天地良心啊!你自己犯法,还怪的旁人吗?”

女子冷笑一声,伸手从茶棚中捧起一碗茶水,仰头喝了一口道:“我就是下毒的姑奶奶,喝给你看,哪啷个里有毒?”

她身后的小姑娘,真像是被污了清白般,哇哇的哭起来。

有个言辞叫百口莫辩,杨宁站直身子,愤然戟指这蛮夷女子,怒目而视恨恨道:“她是恶人,你包庇恶人,你等都是恶人!总有一天要将你们杀个干净!”。

见他这般面带怨恨、满身戾气,小姑娘的哭声陡然增大,哀声大叫妈妈。跟在身后进来的高个蛮夷女子连忙蹲下身来,揪起自己衣袖给小姑娘擦拭眼泪,将她搂进怀里轻声安抚。小姑娘的母亲也跑上前来,一边安慰自家孩子,一边跺着脚的咒骂杨宁。

路见不平,也是会因人而异。从来面对凶险时,敢于舍己助人者,都是万里无一,而在揣摩到对方实力弱小、自己即无危险又能博名声之后,很多人才勇于出头做好人。杨宁此时不过是一个带了枷拷的人犯,连一个蛮夷女子都能轻易推倒他,还能有多大本事?于是茶棚中人或坐着援以言辞,或起身助以拳脚,纷纷为这小姑娘相帮。

眼见无可辩白委屈,杨宁挡住踢打来的拳脚,冷笑几声捧着枷走到茶棚外面,他宁肯渴死也不愿再喝这里一滴茶水。

两官差歇够了腿脚,催赶杨宁向东赶路,半路上夜宿在山道边一处陈旧小庙之内。此时乌云遮月,天降小雨,两官差找僧人借了间干净屋子跑进去避雨,却将杨宁孤单单锁在院里大树之下。

只过的半柱香功夫,杨宁就已经被雨浇透,衣服黏糊糊的紧贴在身上,头发挂着水珠披散在两肩。杨宁自知求告无用,是这两个差役故意折磨他做消遣,索性盘了腿倚在树下,风雨任由它去。几声闷雷过后,篱门被人推开,一行人身披蓑衣打着伞小跑进来,竟然是白日在茶棚遇见的那一队蛮夷男女。夜暗无灯,走在前面的矮个女子低头急行,猛一抬头被坐在树下杨宁吓了一跳,尖叫声中向后跃出几步。待高个女子举了灯笼走上来,发现是杨宁浑身湿透的被拴在树下,矮个女子怒道:“害人精!黑夜里的,你不说声,躲着,吓死人要吗!”骂完尤不解恨,她弯腰从地上扣起一块泥巴来,用力扔到杨宁身上。

高个女子上前一步,用提灯笼的手拦住她,轻声道:“白小荆,他也不是有意要在这里吓你,何必还要打人家呢。”接着高个女子高声向屋里道:“两位差官,让这犯人到柴棚避雨吧,若是这样淋上一夜,怕是会生病的。”

她说完一遍,并无人应声。高个女子只好走近两步,继续向屋里喊话,差官毛庆袒胸敞怀一手提着酒囊推开门,大喊道:“嚎丧哪?大半夜的叫什么叫?他死活关你鸟事?”待看清了对面说话之人是一名身材高挑、纤腰长腿的蛮夷女子时,毛庆愣了愣,色迷迷笑道:“大美人,冷不冷啊?来大爷这屋里避雨吧,包你舒心。”

高个女子面色一变,却自持身份不愿口出恶言,转身而去,矮个女子怒喝道:“敢欺负我凤瑶姐姐!你是坏人!天神会让你口舌生疮!”说着朝毛庆远远啐了一口,转身急走。

见对方嗔怒,毛庆得意的哈哈大笑,欺她一行不是中原人士,便倚在门框上借着酒劲越发的胡言乱语起来。西南蛮夷人虽然已经亲附大唐,但到底汉化未久,服饰与举止未脱山野习惯,身上衣着也多有暴露之处,白嫩的纤腰、修长的**也总会引人目光。毛庆酒壮色心,口中源源不断只对那两个女子身上所露之处,说些疯言疯语,在心里却将两位佳人身上衣衫扒除个干净。另一名差官左桐,也时不时凑趣的插上一两句,哈哈大笑声中,两人越来越无所顾忌,言辞也更难入耳。

过的片刻,白小荆撑了伞从屋里走出来,径直来到两人门前,她站定了身子轻旋一圈,雨伞甩开水珠,上衣飘飘扬起,露出腰间尺余凝脂肌肤。她个子虽然稍矮,但胸前饱满双腿修长,更衬出蛮腰娇嫩,不足盈盈一握。白小荆回手一指自家纤腰,笑道:“说的热闹,有你的胆子大,你敢摸吗?”

说起来白小荆的姿容,在汉人里也算的中上,气质中更兼有蛮夷女子的泼辣与野性,这般明目张胆的挑逗,毛庆在酒兴之下焉能不动心?他笑嘻嘻的伸手过去,搂向白小荆腰间,“小妹子好水灵的皮肉,来让哥哥品上……啊!啊!啊!”

一句调笑话没说完,三声变了调的嚎叫一声比一声高,从毛庆的嗓子里喷出来。左桐连忙起身探看,待看清了情形之后,却猛然后退两步紧贴在门框上不敢迈腿。只见毛庆的左手上赫然趴着一支比成人小臂还要长出几分的大蜈蚣!这只蜈蚣紫头青身、有枪杆粗细,全身上下通体油亮、百足如钩,一把铁钳般的蛰口狠狠咬在毛庆的食指上。

多亏毛庆聪明,哇哇大叫几声之后,立时跪倒在白小荆裙边,右手竖在胸前摆出礼佛的动作哀告道:“姑奶奶快收了神通吧!孩儿服了!孙儿服了!饶命啊!”

白小荆眨了眨眼睛,弯下纤腰将粉嫩的俏脸凑近他,露出胸前一片嫩白,懵懂道:“说啥子呢?我不熟你们唐话,不太听懂啊?”

若在平时,这样一张翘鼻绣眉、粉肤樱唇的小脸凑近来,任谁都会忍不住想要迎上去亲一下。但毛庆此时,已被这出娘胎以来,做梦都未曾见过的大蜈蚣吓的魂飞破散,他生怕这位姑奶奶一开心,再从这樱唇里吐出什么活物来,他一手遮护自己的脸,连声苦求,口称不敢。

白小荆这才意犹未尽的轻轻拍了拍蜈蚣头,这条罕见的蜈蚣王才松了口,摇头摆尾的沿着粉嫩手臂一路缓缓爬回去,经腋下回到腰间,钻入裙带上特制的竹筒中,消失不见。

毛庆低头再看,自己左手食指的第一节已经呈乌黑色,分明是毒素入体,他咧嘴道:“女菩萨,您大人有大量,请赐解药下来吧。”

白小荆右手一摊,左手撑伞轻轻晃了晃身子,胸前小鹿轻颤,她轻嗔道:“人家解药哪里有?你看我衣衫这么薄单,怎么带解药在呢?”她故意说的柔声细语,像是小情人之间的斗嘴撒娇,可毛庆哪还有心思消受这份温柔,只是连声求告救命。

白小荆摇头道:“那就只有切掉了,你再耽误一会,毒气上走,要切掉的就不仅手指头,手整支都要切掉啦。”说着她举起右手,轻轻在毛庆眼前晃了晃。

毛庆低头,果然就这一小会的工夫,自己食指前两个指节已经变黑!他知道即便有解药,这女子也绝不会给他,这是对他方才无理妄言的报复。毛庆想要暴起制住这蛮夷女子,搜摸解药,可又怕她身上别处还带着什么毒虫,再出其不意对自己身上什么地方咬上一口,恐怕就真不止切手指头这般简单了。

毛庆无奈回屋抓起横刀,对着肿起的左手食指比划了几下,却下不去手,他咬牙倒转刀柄,将刀塞进左桐手里,“老左,帮我一把!切准点!”

左桐惨白着脸接过横刀,咬牙围着毛庆的左手转了两圈,叫一声:“老毛你忍着点!”一刀挥出,血珠迸飞,半截食指落地。毛庆捏住手腕处嗷嗷大叫,左桐连忙回屋从包袱里取了金疮药来,给他敷上包扎好。

两人蹲在地上忙活了半盏茶的功夫,好容易将伤口收拾挺当,再仰头看时,白小荆站在门外一边转动雨伞玩弄水珠,一边好整以暇的看他们敷药包扎。聪明的毛庆心里就是一沉:这小姑奶奶竟然没走!难道是不愿善罢甘休,难道是还有后手?

以他的脑筋竟然猜中了。白小荆叹了口气道:“你这朋友不好,真心实意帮你没有。他切得少了,毒气未尽,现在毒气爬进你手掌顺着肉,你看手掌是不是有黑气了?”两人连忙再解开包扎,摊开毛庆的左手细看,只见有一圈黑环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一环环加粗、一环环渐进,已经越过了食指指根,开始向掌心蔓延。

伴随着毛庆惊骇的怪叫声,白小荆撅起小嘴幽幽道:“一开始越舍不得的东西,往往到最后,就舍弃的越多。只能把手整支,都砍掉啦。”

毛庆大叫一声,几乎晕厥过去。左桐提刀之手开始微微发抖。

此时,那被称作凤瑶的高个女子撑伞而出,站在自己屋门外远远唤道:“白小荆,小惩即可,莫要玩大了,回来吃饭了。”

白小荆展颜一笑,回头道:“凤瑶姐,不要啦,再玩上两次,就能看他把自己手臂整支都砍下来。”她竟然从一开始就有预谋,存心要逼迫毛庆从手指开始,一点点从手指到手掌、从手掌到手腕,从手腕到小臂,从小臂到大臂,自己动手把自己的整条手臂分几次斩断!这要是一路砍下来,毛庆就算不被逼疯,也要把自己疼死!

白小荆转回头轻叹一声,“哎,姐姐不让玩了,算了就饶过你吧。我腰间这条小灰呢,只是个头大些,没有毒性,那一圈乌黑只是它的口水,吐出来吓你呢,过几天就消退了。”

接着白小荆撩起衣裙露出右腿,高高抬起横蹬在门框之上,一条浑圆白嫩、紧致修长的美腿,皮靴之外从足髁到腿根,尽现在外,摆出了一个极为媚惑的姿势。“我腿上还藏了一条小红,样子好漂亮的呢,你还有右手一只,要不要来摸摸看?”

毛庆此时却连眼睛都不敢睁开,将右手藏在怀里一头磕在地上,不敢起来。左桐也紧闭了眼睛将两手藏在身后拼命的摇头。白小荆这才收了腿怏怏走回屋里,还不忘转头朝杨宁狠狠吐了一下舌头。

蛮夷女子大多言行泼辣,没有汉女的男女大防念头、爱憎分明,敢说敢做。杨宁在树下将这一幕看在眼中,震惊之余也不免暗道侥幸,那白小荆因他责骂卖茶小姑娘,恐怕早对他怀有惩戒之心,若不是这场大雨,她十有八九要寻机过来生事,到时候拿出来收拾杨宁的,就不知是小灰还是小红了。

绵雨少歇,莹月半露。寺外又有来客,却是马夫赶着一架驮带着棺木的马车,与同车一对披麻戴孝的母子。那母亲面色惨白,双目红肿,与八九岁大的孩子共撑一把纸伞,却把蓑衣披在孩子肩上。

进到篱门内,马车夫向正屋方向张望一下,从门口的物件上判断,里面所住乃是官差和有身份的人物,他不敢贸然拍门,只好低声咒骂了几句,回身将马车赶进西厢草棚里,从车上将油布包裹的行囊翻找出来,扔在破草棚之下,要在此将就一宿。

母亲将孩子引领到东厢草棚,选了处少漏的角落,将纸伞撑挡住屋顶,让孩子在此站着,自己举手护住头顶,冒着微雨跑出去。努力将行囊扛起来跑回草棚,寻一处略干的地方铺开。

男孩自己将蓑衣解开挂在一边,挽了袖子帮母亲铺展收拾。母亲摸出干粮口袋,用手捋了一遍,伸手进去摸出三个胡饼来,她低头看了看手中胡饼,略作犹豫,捏起一个递给孩子,又伸手轻抚几下他的头发,起身捧了另两个胡饼,穿过院子送给马车夫。

对面随即响起马车夫的嚷嚷声:“顶着雨跑了半天,就让我吃这个啊?说好了一路上管吃管喝管住处的,你就这么对付我啊?给那么点的行脚钱,还要拉着棺椁上路,吃喝上还不大方,这让我怎么干活呢?”

绵雨细碎,遮盖住母亲轻声细语的解释声,马车夫的声音却又拔高几分:“我是一路上要酒要肉了,可是我没少干活吧?搬抗抬挪、举放进退,哪一样你们娘俩能搭把手了?我是白喝你酒了,还是白吃你肉了?你要是觉得吃亏不上算,咱们这就结账,你另雇别家!”

母亲低了头,默默走回来,拾起干粮袋子又捏过一遍,叹口气默然伫立,坐在行囊上的孩子仰起头看看母亲,举起自己手里那个胡饼,无声递向母亲手里。母亲伸手在脸上抹了几把,蹲下身来紧紧抱住孩子。

车夫在对面的草棚里,却是一边摔打着手中的家什,同时大声抱怨咒骂。母亲亲了亲孩子的额头,捧了那个胡饼,再次冒雨穿过院子,要给车夫送去。

久坐在树下不动的杨宁忽然起身,拖带着牵扯两手木枷的绳索来至院子中间,拦住母亲的去路。雨夜山寺,檐下灯光昏暗,杨宁这般举动吓得母亲大叫,那孩子马上跑过来紧紧依站在母亲身边,马车夫也停了口,紧张的向这边张望过来。

杨宁从怀里摸出安庆绪塞给他的银叶子,递给母亲道:“别雇这辆大车继续走了,回长安去雇正经的镖车,虽然贵些但是安全。去福威镖局找副总镖头陈翰林,他欠我一个人情,让他安排镖师护送你们回家。”

母亲看着杨宁身挂囚具,又是披头散发的骇人样子,连连摇头并不敢接,杨宁也不多说,低头看了看孩子,深吸了口气,将银叶子递给孩子道:“拿着,雇辆好车,雇几个好人,送你娘回家。”

孩子有些怯懦,却还是伸手接过来。马车夫快步走来,先上下打量一番杨宁,继而转头朝母亲笑道:“换啥子车呢?还要回长安去得好几天路程,咱们天一亮就走,有我在包你平安到家。”

杨宁冷冷看他一眼,转身坐回树下,马车夫犹在拍着胸脯作保。

那对母子带着意外身亡丈夫的骨骸回归老家,本来手中盘缠无多,在长安举目无亲,又遇到无良车夫,以各种名义索要酒食,屡屡还以撒手不干要挟,这几天一路走来身心俱疲,苦不堪言。此时杨宁拿出银钱来相助,对于这母子而言,正如雪中送炭一般,母亲将银叶子攥在手里,扯了孩子走到树下,要跪下给恩公磕头。

这母子两人还未开口说话,杨宁脸上却忍不住径自淌下泪来。

他自幼与母亲相依为命,遍尝冷暖、褴褛谋生,幼年丧父所经历得一切,又岂是感同身受这四个字能一言道尽的?所以杨宁才知道,哪怕是一点点的温暖,对于这对母子而言,都是支撑她们继续活下去的助力。

屋门推开,药布缠手的毛庆拎了物证雪月枪气哼哼走出来,上前来二话不说倒持长枪,一枪杆抽在杨宁头上。“好小子,敢私藏银钱!出来的时候老子跟你要,你装傻充楞,不给老子掏出来,现在你倒充大方了!你若是当时肯拿出银钱来,大爷至于要借宿这种地方吗?至于被……。”

这后半句话毛庆没敢说,可心里却把自己路遇夷女的断指之痛,算在了杨宁头上。人遇挫败,大多数都要怨天尤人,将原由都怨在别人头上,认定都是因为别人做错,才牵扯至自己吃亏。想到一截手指白白被人砍掉,毛庆心中更是怨恨,自然要找一个自己惹得起、能欺负的人宣泄怒火,他两手握持了枪杆,劈头盖脸的抽打杨宁。

杨宁被药禁住内功,又是两手带枷行动不便,一时间也只能高举两臂护住头面,任他来打。母子连忙转身拦在毛庆身前,连连求告,为杨宁求情。

就在这混乱当口,篱门外出现一盏灯笼,一胖一瘦两名男子身披蓑衣、脚踩木屐,行游山水般施施然走进来。随着这两人进入,那母亲的脸色大变,猛然从地上立起,手提衣裙跑到马车边,伸手从棺椁旁拉出一把单刀两手握住,嘶喊道:“你们想要做什么?”

瘦子扭头看向胖子,笑道:“小婉师姐还说咱们残忍,可是你看看,要是斩草不除根,岂不是自留后患?再过得二三十年,等你我兄弟年老体弱之时,这小子正是血气方刚,肯定要杀上门来报仇。与其届时坐以待毙,不如现在扫清后患。”

那母亲听了,急忙跑出两步将孩子揽在怀里,两手持刀狠狠指向瘦子。胖子的目光在院中扫视一圈,瞪向一身官衣的毛庆,喝道:“滚!”

毛庆愣了楞,将手中枪向外一扔,转身退回屋里。

瘦子晃着两肩前行几步,挑右手拇指,遥指自己鼻尖,怂恿道:“给你个机会,来动手砍我!”

女子本弱,为母则刚。

那母亲面色惨白,咬了咬下唇,竟然二话不说,举刀上去兜头就剁!这一番砍剁,如持槌捣衣、似挥扇扑蝶,现出这位母亲竟是个完全不懂武艺的持家女子!或许她平日里唯一握持过的刀具,就是家中厨刀,或许她从根本想不到有一天丈夫会不在自己身边,需要她自己持刀卫护孩子。

母亲护子乃是天性,可很多时候天性难敌天意。

尽管母亲拼尽全力,疯魔般劈砍,单刀却轻易就被瘦子夺在手里,被他持刀逼住自己咽喉。瘦子面露狞笑,不防他侧后有黑影猛然跃起,扑向瘦子后背!可是这黑影未及扑到瘦子身边,就被绳索牵拽,重重摔倒在地上,正是在一边看在眼中愤恨难耐的杨宁,想要出手援助这母子,却受困于枷锁。

胖子大怒,赶过来狠狠在杨宁身上掼了几拳,又一脚将他踢开。小孩子哇哇大叫的扑上来,捶打瘦子,也被他一脚踢倒,那母亲顾不得颈前刀刃,连忙蹲身将孩子抱在怀中紧紧搂住。

这边杨宁奋力爬起,甩开头发上的雨水,跑回树下举起手中木枷,一下一下狠砸在树上。他想要砸开木枷,挣脱出双手,再握长枪保护这对母子,可他一时半刻哪里毁的动这包铁枷具。

庭院中,哭叫挣扎的孩子被胖子踩在脚下,半张脸埋在泥泞中,母亲则被扭住手臂跪倒在地。瘦子忽然伸出单刀,挑起母亲的脸朝向自己,笑道:“你还别说,这死鬼挑老婆的眼光还是不错。”

在胖子的笑声中,瘦子一把揪起母亲的头发,扭到自己近前道:“别怨我手狠啊,当年你家爷们下手的时候,不比我差,不然人家能花大价钱请我来报仇吗?给你个机会,我可以不按雇主要求,大发慈悲让你们娘俩走的痛快点,你也得让我们哥俩痛快一番,如何啊?哈哈哈哈。”

笑声中杨宁飞扑而至,怒吼着将双手举过头顶,再次用铐在手腕上的木枷砸打瘦子。奈何绳索牵扯,杨宁就像一只被拴在院中的忠犬,面对闯入的恶人每一次前扑都差在咫尺,只能在勒扯中暴躁怒吼,却无法触及对方。

瘦子有些恼怒,抬手打出一枚化血镖,钉在杨宁胸前穴道上,再补上重重一脚,将他踹的口喷血沫,摔至在树下。瘦子不堪其扰,怒喝道:“一会再收拾你!”

连吃几番大亏,杨宁却尤不放弃,躺在雨水中拼命调动内息,想要冲开穴道再去救人,怎奈内功被药所封,犹如无轳之井,只能望水兴叹,可望不可及。

就在杨宁拼命挣扎时,有只玉色蟾蜍慢悠悠一跃一蹾的爬至他头边。这蟾蜍约有拳头大小,伏在杨宁胸口,低头嗅了嗅杨宁的口鼻,却鼓了鼓肚子掉头而去。杨宁惊诧的翘起头望去,只见这玉色蟾蜍一路蹦回那蛮夷女子白小荆所在的屋子后,没过几呼吸的功夫,又从门缝里钻出来,扑嗒扑嗒回到杨宁身边。

这一番,蟾蜍下了决心般大瞪起眼睛,扑上来一口咬住杨宁的口唇,不等他挣扎就将舌头拱进杨宁嘴里。瞬时间一股清凉意从杨宁口唇处喷涌而至,如山溪涓涓、似河水奔突,冲破杨宁咽喉、直下胸腑、透坠丹田,散入四肢百骸。顷刻间,方才受制而屡运不起的内息在杨宁体内澎湃而动,沿着经络如百川归海般向丹田处汇集,继而这股澎湃的内息龙腾马跃般,将杨宁身上各处穴道串了个遍!

那胖子捏住了孩子的穴道,坐在马车载的棺椁上,笑嘻嘻看着瘦子揪住母亲的长发,拖向草棚。两人余光中,却见大树下腾起一团浅紫色光晕,原本被化血镖刺住穴道的杨宁打摆子般躺在地上剧烈抖动。

紧接着满身雨水与泥浆的杨宁一跃而起,先抬手扯出身上的化血镖狠狠掼在地上,接着马步挺腰两臂一分,咔嚓声中将手上的包铁木枷扯碎成数片,杨宁伸脚挑起雪月枪,两手把杆挺枪跨步,突刺瘦子。

瘦子大叫一声扔下那母亲后跃,同时两手一张,十几道青色、白色、绿色的星芒划着各种耀眼的弧线、直线,或上或下或左或右,疾射迎面杀到的杨宁。

雪月枪抖开蒲扇大小的枪花,护住藏身于枪锋之后的杨宁,落珠般急促的叮当声中,枪锋磕飞了六七样暗器,同时将瘦子前胸割成血肉模糊的一团后,枪锋透胸穿过,掠走了他性命。可雪月长枪夺命嗜血的同时,也是杨宁全力一击招式用老的时刻,杨宁方才急于救人,没时间观察对方的门派、武功路数、和兵刃,这失误也给了一旁胖子出手的绝佳机会。

只见胖子将双肩一晃,两臂挥动的影子在昏弱灯光下犹如百臂观音,捻、弹、甩、拨、扣、射等等手法之下,漫天银光闪闪的暗器犹如一张大网,将杨宁的生路完全罩住。

唐门本是蜀中大户,数百年以家族在江湖中自称一系,纠缠繁杂的血缘关系和各种匪夷所思的暗器手法机关技巧,是这个门派屡经风雨仍能屹立不倒的依凭。尤其是近五十年来,每一个走出蜀中踏足中原,肯解开神秘面纱公开姓名的唐家子弟,都能留下一段几近传奇的故事。而江湖中对于唐门的敬畏,尽在八个字之中:天罗诡道、惊羽千机!

普通的唐门暗器,经过常人难以想象的精细制作,几乎于同等重量的白银等值,而传说中的种种唐门神器,更是黄金不易,从不轻放。胖子是看到杨宁出手的枪势之后,瞬间改变主意,施展手法将身边能摸到的暗器一口气全部打出去。

因为就在这雪月枪锋芒暴现的弹指间,胖子看清了杨宁绝不是一条能轻易被网住的鱼,而是一条能毁网噬人的虬龙!

唐门暗器漫天飞射。杀意如网、落器如雨。

但这恢恢网雨却缺损了一角,是那被胖子脚踩的孩子拼命扭转头来,在他身上咬了一口,直接影响他发射暗器的准头。胖子眼中,杨宁单足点地身如怪蟒翻身,带着血花飞溅,身体从暗器网雨的缺损处挺枪扑来,不退不避,挺枪分心便刺。

胖子奋力后滚翻,脚蹬棺椁团身后跃,同时两手伸向后腰皮囊,此时杨宁已经杀到他身前咫尺,只要他能抢先摸出随便哪一样暗器来,闭着眼都能打穿杨宁的头面。长枪如蟒,追魂噬骨般紧随而至,就在胖子身前半尺之外,枪锋上吐出的寒芒已经触及到他的胸口。胖子面容狰狞起来,右手已经伸入囊中,凭感觉抓住的是一把化血镖,他张口暴喝,脚下拼命发力蹬地后跃,要为自己抢出多一弹指的时间。

雪月枪的枪锋突然一窜,精准捅进胖子张开的大嘴中,从他后脑透出,接着杨宁抖手发力,半个人头被他挑飞,骨碌碌落入雨水泥泞之中。胖子已经回到腰侧的右手一松,叮叮铛铛数只手指大小的钢镖跌落在地。

随着一枪毙敌,杨宁也力竭势尽,从半空中摔落在地,溅起大簇的泥水。

正屋的门猛然被拉开,四条身影前后掠出在院中散开,高个女子凤瑶纵身到树下拾取四脚朝天抽搐不已的玉蟾;锦衣少年倒持短刃冲入旁边房间,几弹指的工夫后跃身而出,毛庆和左桐手捂咽喉栽倒在门槛上,鲜血漫了一地。白小荆伸手在杨宁口鼻上抛出一团绿雾,接着抓起他手臂搭在自己肩上就要扛起,哪知昏迷的杨宁身子沉重,她哎呦一声几乎摔倒。背负两手立在院中的壮仆,一直在警惕的凝神张望四处,他上前一步,单手扯起杨宁的腰带,提篮般拎着他大步流星奔出大门,直入夜色中。

锦衣少年拎起行囊,一手从地上拾起几枚掉落的暗器,与凤瑶施展轻功紧追老仆而去,半空中还不忘回身给白小荆做了一个手指划过咽喉的动作,提醒她勿忘灭口。

捂着腰的白小荆见他们走远,这才收手回头冲那孩子道:“你会赶车吗?”

孩子摇摇头,惊恐的抬头望向她。

白小荆皱了皱眉头,伸手到他嘴边道:“别怕,吐沫一口给我要!”接着回头甩出一根软鞭,缠住马车夫的手腕。马车夫惊恐之下还要奋力挣扎,待看清楚缠住他手腕的并非普通软鞭,而是一只活生生百足蠕动的大蜈蚣时,吓得几乎魂飞天外,几步抢跑过来跪在白小荆脚下。

白小荆将那接过孩子吐沫的手伸出来,笑嘻嘻拍了拍马车夫的脖子,马车夫只觉颈后一疼,壮着胆子伸手摸上去,发觉疼痛处的皮下,似乎多了麦粒大小的一个物件。白小荆点手唤过母亲,递给她一个竹筒,指着马车夫道:“一条小蜈蚣我刚在他身上种下,二十天后他送你们母子到地方,你再将这竹筒里的药,用孩子的吐沫拌了,他吃了就好了。”接着她转头对马车夫道:“若是过期没到地方,或者你没保护好她们,让这孩子遇到意外,没有他的吐沫,这药你就是吃了也没用。小蜈蚣就会孵出来在你身体里爬呀爬,爬呀爬。”

看着马车夫面色惨白、几乎要哭出声来的面容,白小荆轻扭蛮腰、晃动香肩做了一个模仿蜈蚣爬行姿势,转头冲孩子笑道:“我这办法不比他强?既不用雇镖车、还能省下好多钱!”

凤瑶在半山腰寻得一处山洞,招呼众人进入,锦衣公子在附近割了藤条挂在洞口遮掩住,壮仆从腰间摸出一只麻布兜囊,捏出两只虫子来随手扔出。这两只虫子一振翅膀,在半空中盘旋片刻就趴在崖壁高处,然后两只虫子的肚囊缓缓亮起,泛出淡黄色的光芒,宛如两个火折子插在石壁上,将洞内照亮。

凤瑶摊开手掌,掌心里那只吸吮过杨宁嘴唇的玉蟾,已经四肢僵挺、气绝多时。白小荆一见,瞪眼大惊,“啊!凤瑶姐的玉蟾乃是圣教至宝,能解天下之毒,怎么……怎么反倒自己被毒死了。”

凤瑶面色凄然,连番叹息,紧皱眉头道:“我也奇怪,玉蟾的脾性最喜吸食毒物,不论是虫、石、草、水,各类毒物,都可转瞬吸解。方才唐门之人乍现,咱们不方便出手,我就将它放出去,让它将这少年体内锁住内劲的药物吸除,也好借他之手杀掉来人。没想到玉蟾在他嘴边转了一圈又跑回来,十分不情愿的样子,这在此之前我从未见过,于是我又催玉蟾再去。玉蟾倒是如愿将这少年体内的药物吸解掉,但不知为何,竟然就一命呜呼了。”

那壮仆皱眉起身,走到杨宁身边,先摸了摸他身上几处穴位,随即从腰间摸出一个紫色竹筒,举到杨宁鼻孔处,竹筒内响起一阵类似蟋蟀般响亮的鸣叫声。壮仆愣了楞,仔细端详杨宁一阵,抓起他右手,用自己小指指甲划破杨宁手指,滴了几滴指血落入竹筒内,鸣叫声更加响亮急促起来。

壮仆眼角一跳,沉声道:“他身上有尸毒!”

余下三人大惊失色,齐齐后退两步,锦衣公子翻腕亮出银刀,就要割断杨宁的咽喉。

壮仆却制止道:“不忙于此时,问清楚再杀。”

锦衣公子垂头收刀,后退几步立在洞口。凤瑶惊诧道:“艾长老,这人身上怎么会有我教的尸毒?”

艾黎大马金刀坐在岩石上,点头道:“细细询问,以礼相待。”

尸毒现世,对于五毒教来说,是件非常蹊跷的事情,江湖中人,都道五毒教善用虫蛊,其实五毒教秘传多年的术法乃是两门,一是虫蛊、二是血蛊,由左右二长老分掌。用蛊之术在于选、育、养、控,施、种、解、化八法,是所有五毒弟子必修的傍身技能。

而尸毒是由炼尸之法产生,炼尸之法记载于五毒教至高秘典之一的《尸咒》中,因其威力过大、不易控制而历来为教中禁忌使用的技法,是作为镇派护教的最后手段,由教主亲手封存在圣坛之内,往往由上一任教主在临终时,将诀窍传授给继任教主。因此尸毒不仅从未在江湖上流传,即便在五毒教内部,遭受尸毒之人也是极为罕见,长老艾黎一时虚实难辨,因此才嘱咐以礼相待,必须追问出杨宁身上尸毒的来源。

白小荆将杨宁扶起靠在洞壁上坐了,用布巾擦拭了他头面上的雨水,又伸手捋了捋杨宁衣衫,将他身上伤口用药捻塞住,这才伸手在杨宁颈上几处穴道按摩一阵,消解了方才扔在他脸上绿雾的药力。

杨宁醒来见对方三人,两坐一立面对自己,还有那锦衣公子警戒在洞口,连忙调动内息发觉顺畅自如,又见身上被暗器所伤止之处也竭尽受到包扎,心中已明白对方是友非敌。

侍立在一边的白小荆却先开口发声道:“我说你这人真奇怪!一会欺负小姑娘,是个十足的恶人,一会又拼了命去救陌生人,好奇怪。”

白小荆手指玉蟾道:“为了给你解毒,我姐姐养了十几年的玉蟾都死了,你身上怎么会有尸毒的?”

杨宁眼角轻挑,缓缓道:“你们怎么知道我体内的是尸毒?”

白小荆被问的一噎,梗直了脖子大声道:“玉蟾能解百毒,唯不能除尸毒。玉蟾都死了,那就证明你身上有尸毒啊。”

杨宁吸了口气,沉声追问道:“那你们,又是怎么知道玉蟾不能除尸毒的?”

白小荆已经醒悟到被人抓住了话语中的漏洞,却强作不知,提高声音道:“我当然知道,师傅教的嘛。”

此时此刻杨宁脸上的杀气,已经被所有人看出来,白小荆后退半步要待说话,凤瑶轻按她手腕,对杨宁柔声道:“我们来自苗疆,仅从口口相传中知晓尸毒,却而从未见过尸毒样子,但故老传说中的尸毒,就已经极为阴狠霸道,所以才想请公子告知身上的尸毒来路,我们也好先与确认,再尽快拿出办法,免得此毒流传于世,贻害世人。”

杨宁目视立在身前的凤瑶,此女子身姿挺拔、宽额圆面,一头及腰长发散在背后,眼眸黝黑深邃,宛若一泓深潭。这样一双美目看起来倒有八分熟识,一瞬间竟然杨宁愣住。杨宁心中暗想,几年后若是她精心梳妆一番,眉眼也该是这般样子吧,一瞬间他神游物外,眼前竟然是柳家女手提竹篮,笑意盈盈站在身前望着他。杨宁摇了摇头,心中发疼,不敢再看凤瑶,低头轻轻叹了口气,将乌纱村、盐矿洞那噩梦般的遭遇说了一遍,却未提纯阳救治之事。

坐在一旁的艾黎面沉似水,沉吟良久之后,缓缓道:“这件事怕与乌长老有关了!”

凤瑶、白小荆、代卡明白,艾黎口中的乌长老,正是最近行迹神秘、经常外出不在总坛内的五毒教左长老乌蒙贵。三人不敢言语,都目不转睛的望向艾黎,等他决断。片刻之后,艾黎起身道:“事不宜迟,马上进谷,将蛊种撒入明教秘坛后,我们赶回仙山,请教主定夺!”

山腰间的旧寺,这一夜访客如过江之鲫。

一群身披蓑衣的黑衣人拥进篱门,占据院子各处,而后人群闪开一条通道,有人高举一把大伞,遮护一位玉簪束发的中年男子走进院子。

胖子、瘦子两人的尸体静静躺在泥水里,所有人都身贴院墙站定,没有人敢踏前一步。

老者盯着尸体沉吟片刻,抬眼环视四周,这才有人躬身抱拳,开始将情况一一回禀,“内院有三个老和尚,都不会武功,人已经被我们制住,庙里常住人只有这三个。”

“正房西屋有两具尸体,一刀割喉而死,看不出武功来路。但是有一人左手食指有毒物咬伤的伤口。这两人生前是押解流犯的差官,公文上写着发送地是环州,罪犯名叫杨宁。木易杨,安宁的宁。”

“正房东屋也有人住过,但临走时收拾的异常干净。”

“院子里刚刚有拖拉重物的马车停留,看车辙宽度和马蹄印,是长安一带常见的运车。”

“廿玖是胸前受了枪伤,流血过多而死,伍柒是被一枪入喉刺死。廿玖身上的暗器还剩六成,伍柒则是用了天女散花,几乎把九成暗器都发了出去。”

中年男子默然不语,在院中踱了几步,又拾起树下破碎的木枷看了看,缓缓道:“沿着山路向外走,去把那辆大车找回来。其它人都去外面候着。”

这女子跪在地上打开随身皮囊,撩开中年男子的衣袍,挽起他的裤腿,腿上刺穿五处穴道的钢针清晰可见。女子深吸口气稳住心神,用指尖将钢针一一拉出放回皮囊,又从皮囊中抽出新针,捏碎蜡封后,重新刺入他腿上穴道中。

直到五根钢针刺完,中年男子才闷哼一声,长长吐了口气,仰头长叹道:“想不到我唐傲天半世狂放,老来却要受制于这几支钢针。”

唐小婉手脚麻利的将皮囊收好,一面轻柔父亲两腿上的穴道,降低钢针入体的疼痛,一面低声道:“父亲不必纠结如此小疾,既然咱们已到长安,就可以借机前往万花谷,请药王诊看,他老人家是当世神仙,必有医治之法。”

唐傲天叹口气,伸手轻轻拍了拍女儿的肩头,心想:“以孙药王国手之能,自然痊愈有望,可若是任他在我身上望闻问切一番,我唐家的内功运行、经络奇穴这些不传之秘,岂不就被他万花侦知去了?小婉这孩子心清如水,远不如他姐姐心思细密,将来须得寻一个踏实厚道之人方能托付啊。”

唐傲天沉吟片刻,耐心缓缓道:“我唐门能令江湖人谈虎色变,其实很多时候并非靠家传武艺,天下之大能人辈出,能胜我唐门者不计其数。江湖人之所以畏惧我们,很多是因为道听途说、以讹传讹,他们并不了解唐门,因为无知所以才有恐惧。所以日后要行走江湖,要切忌被人探摸底细。”

正说着,门人回报,已经寻到了车夫与坐车的母女,车夫供称之前在院内杀人者,应该是化妆成土司公子的五毒教人和一个用枪的流放罪犯。

唐傲天眼角一挑,长身立起追问。门人回报,推测是五毒教人假扮成土司公子和婢女、老仆一行四人,半个时辰之前曾留宿此地。待细问了一行四人的相貌,唐傲天又走进五毒教人住过的那间屋子,他立在屋中微闭双目,颤动鼻翘嗅了几嗅,片刻后俯身用手指轻抚地面,指尖上一层薄薄的烟灰。

“什么土司公子,分明是障眼法,定是艾黎那老匹夫钻出山沟来了!这烟丝之味五毒教众唯他独有!”唐傲天眉头紧皱伸手在窗台上重重一拍。究竟是什么事情,居然能让艾黎这头老狐狸亲自出马,独行千里来到中原腹地?难道他是在廿玖和伍柒面前露出了马脚,才不得不出手杀人灭口?他顾虑出手,留下痕迹,所以才借这用枪之人来行灭口之事?

院外一阵纷杂脚步声之后,月色下人影重重,各自分头而去,唐傲天转头道:“小婉,速去请詹长老来,有要事相商。”

片刻后一个身材极高、头戴斗笠,腰间补了八块补丁的男子随唐小婉而来,正是丐帮中八袋长老,烟波钓叟詹毅。

唐傲天微微拱手道:“詹长老,唐门与贵帮联手共赴枫华谷,计划可谓周密,但此时却小有意外,所以不得不请你来商议。”

詹毅是丐帮中仅次于四大长老的高手,也是丐帮派往唐门的联络人,负责协调两方人马,奇袭明教秘坛所在地枫华谷,从另一处山口夹击明教。

听闻事有意外,詹毅嘴角微动,拱手强笑道:“世事莫测,常有意外,掌门不必内疚,当下之事,应当是尽快排除意外,共赴明教秘坛,灭圣火、毁圣像,焚经卷才是当务之急。”

唐傲天目视詹毅片刻,沉声道:“长老应该知道,泸水之南有邪教名曰五毒,善弄蛊虫毒物,多年来屡屡生事,荼毒中原武林,更与我唐门争斗多年。”唐傲天抬起左臂手指窗外:“五毒教右长老艾黎眼下就在此山中,此乃难得良机,若能就此斩杀此獠,能保中原武林二十年平安!”

詹毅闻言大惊失色,摊手道:“掌门此言差矣,唐门与丐帮分进合击,联手奇袭明教秘坛,此事已筹谋半年,才将具体方略落定,为此我丐帮用月余时间,将两广、四川、两京的高手尽聚于此。如今箭在弦上,正要一鼓作气将邪教犁庭扫穴,掌门焉能旁生枝节!”

唐傲天摇头道:“我唐门与五毒纠葛多年,深知其厉害,这次定是明教与五毒结盟,约定休戚相关,不知五毒教在我背后埋伏下多少高手,若唐门按既定方案突入枫华谷,很可能腹背受敌。”

詹毅顿足道:“掌门大可留下心腹高手弟子带队搜山,自带唐门高手继续急进。若这般处置,便只剩我帮中兄弟入谷,恐怕独木难支啊!”

唐傲天笑道:“詹长老误解我意,唐某并非背信弃义、裹足不前之人,只是原来与丐帮约定在子时东西夹击枫华谷,要请詹长老知会贵帮眼下事有变化。我唐门子弟不按原路走枫华谷西山口,便在此处从绝壁入谷,但要延迟一个时辰之后再发起强攻,先除五毒,再屠明教!”

詹毅面有难色,踌躇道:“这个……掌门明鉴,大军此时身处明教秘坛之外,时间一长容易出意外被人发觉,一旦暴露引起对方警觉便会前功尽弃,怕会功败垂成啊。”

詹毅敛容抱拳深躬,缓缓道:“掌门明鉴!东西夹击枫华谷,乃是唐门与我丐帮反复商议推演后制定的大计,两方所有安排均按此设定,今日事到临头骤然更改合击时间,恐对大局不利。”

唐傲天叹口气道:“可是五毒教忽然在此现身,完全在我方意料之外,此处又在我唐门进攻方向之后,唐某绝不敢在后路未靖的前提下贸然进攻,更放弃艾黎孤身潜入中原这难得良机。此次随我而来者,多是唐某子侄,若是依原计划,必将令孩儿们置于险地。如此还望詹长老速去禀报我义兄尹帮主,唐门与丐帮进攻时间必须延后,但唐门不走西谷口,而是从此处绝壁而下,两方不论谁先杀到此处明教秘密秘坛之下,便放起火箭信号,另一方必加速赶赴,以为接应!咱们一起将他明教经卷烧个一干二净!”

詹毅见唐傲天言辞坚决,摇摇头道:“既然掌门决心已定,詹某便速去东口,禀报帮主。还望唐掌门谨慎行事,克尽全功。”

詹毅抱了抱拳,转身运起轻功急匆匆而去。唐傲天遥望詹毅月色中远去的身影,冷笑几声,面沉似水,胸腔中额心跳没来由加快起来。唐傲天平生最擅长的就是审时度势、抓住机会,一个时辰之后,他亲手筹谋的大戏就要开幕,这幕戏的主角只有一个,就是他唐傲天。明天伴随着旭日东升,唐门的名号将传遍江湖,而丐帮与明教,都将一蹶不振,向他的唐门俯首帖耳!

明教这两年发展极快,分坛已经渐渐渗透入汉中一带,对唐门占有的蜀地形成叩门之势,几乎就要登堂入室,唐门必须要动用全力,据敌于家门之外。

可对蜀地形成叩门之势的又岂止明教一家,自尹天赐立丐帮以来,江湖中下九流中的豪杰人物趋之若鹜,凡有码头、城市之地,几乎雨后春笋般立起丐帮分坛、分舵,长江两岸,尽是丐帮旗号。

若溯江直上,便是巴蜀。

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

唐傲天想据于门外的,又岂止是明教一家?

月色中的詹毅一路疾行,转过两座山峰之后,收住轻功静望来路片刻,确认无人跟随,不由长舒一口气,暗道:“侥幸!真是明尊佑护!教主洞见千里。”他脱下补丁长袍寻了个树洞塞进去,展开轻功径直奔向谷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