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山寨的大厅是一座古庙,走进没庙门的大门,只见院内的空场上点着几堆篝火,衣衫褴褛的人们就挤在火堆四周取暖,几十个青壮汉子手举兵刃站在房前,冷眼看着走过来的众人。杨宁皱着眉头悄悄打量四周,开始留意出入口的位置。阿史德向奔则目不斜视,径直走向大厅上坐着的三位寨主。

左手椅子上坐着黄脸汉子,看阿史德向奔走过来,先在他身前地上啐了一口,骂道:“狗官!”

阿史德向奔面色如常,上前抱拳道:“在下河北军队正阿史德向奔,见过三位寨主。”队正是边军中位置最低的军职,所辖不过一伙军士,并非之前他与杨宁所说的捉生将身份。中间位上的白脸汉子哼一声并不答话,右手边椅子上坐着的寨主胳膊有伤,被布带吊在胸前,扫了一眼过来,也是一声冷哼。

三寨主脾气火爆,站起来踩在椅子上,用无伤的手指着阿史德向奔道:“狗官!别管你干嘛来的?不管是来探山的,还是来借路的?反正我都不会让你得意!落在我手里你就是个死!”

厅外围观的人们也都跟着咋呼起来,用手中的兵刃敲击着柱子和地面,叮叮当当的造势恐吓阿史德向奔。

阿史德向奔抱拳道:“我来此之意,主要是为了给我袍泽收尸。虽说贼兵不两立,但他们也都是家有妻儿老小之人,家人思念也无处拜祭,所以还望大寨主给于成全。”

这话说的厅堂内一静,显然这番来意出乎山寨诸人的意料,三位寨主相互看了看。三寨主挥挥手道:“大哥,不给他!他想要团聚,那就连他也一刀砍倒,让他们到地下团聚去!”

大寨主“闯塌天”看看左右两位兄弟,手扶椅背点头道:“人在江湖,最难的就是一个义气。冲这点上,他倒是还值得咱们抬抬手。”

二寨主忽然站起身问道:“我且问你,你这队正此番是要去哪里?”

“长安。”

“哦,长安可是个好地方啊。不过你要是拉着几具尸体走,怕也是进不去城门吧?而且这一路上也有诸多不便呢。索性我们就好人做到底,干脆再准备点木柴帮你把尸身火化了,再送你几个坛子把骨灰装回去,岂不是简单方便?”

“……这样也好,另外请将我几位兄弟的随身物件一并还来,我也好带回去交给他们家眷,给家人留个念想。”

二寨主皱眉嘬了几下嘴:“唉,你也知道,我们哥仨的手下都是些饥民,没见过市面,更没什么见识,实话说你的人一死,那立时连身上的衣服都给扒下来分了,那还有什么随身物件啊?”

阿史德向奔面色大变,按住身边咬牙愤愤的杨宁,苦笑道:“二寨主请开恩,我这些个弟兄,人人家里都有老有小,请您务必把他们随身的东西发还给我,这些东西在您这不值分文,可却是各家的一份思盼之情在里面!我……我愿意拿出白银一百两赎买这些东西!”

二寨主回望大当家一眼,略有些沉吟。杨宁见状踏上一步,伸手入怀摸出个小口袋道:“你还嫌少?我这里还有……有几两银钱,算是帮他赎买的!”

见二寨主犹豫不决,阿史德向奔忙道:“二寨主若是嫌少,等我到了山下,就快马送信让幽州送银票过来,定让您满意!”

二寨主在堂上来回踱了几步,忽然转身得意的哈哈一笑,喝道:“把他们两个给我捆了!”

堂下人一拥而上将两人逼住,阿史德向奔拔刀与杨宁靠在一起,奋力拨打围上来的兵刃,大吼道:“我两人诚心上山!三位寨主这是何意?”

二寨主冷笑几声:“你没说实话,有什么东西是不能从幽州递交河北道逐级上报,是需要你直接越级递往长安的?你真想要的并不是你手下兄弟的尸首吧?你真正想要拿回的东西比一百两白银要贵的多,对吗?”

二寨主挥挥手,片刻后有人走上来在他耳边低声耳语了几句。得意洋洋的二寨主翘起二郎腿坐在椅子上:“撬不开、砍不动、砸不烂,单那一个匣子就不止百两银子吧?那这匣子里的物件,岂不是要比匣子还要贵重十倍?拿钥匙来!不然我就还你一堆灰!”

一旁的三寨主楞了楞,叫住方才来人低声细问几句,怒而转身对大寨主道:“大哥,我就说全天下当官的都该杀吧!您好心还他们尸首,他却想的是从咱们这里把这宝贝给骗走!要不是二哥机警,咱们差一点就让他得了手!”

大寨主勃然大怒,一拍椅子扶手道:“砍了砍了!都推出去砍了!”

“且慢。”阿史德向奔面色灰白,抱拳躬身道:“二位寨主爷,钥匙在长安啊!我就是个送物件的下人,您都知道这里面的东西价值连城,那大老爷能把钥匙给我吗?”

二寨主点点头,“你说的也对。但这样的话我要这匣子也就没啥用了……。”“别!别!有用!有大用!”阿史德向奔仰起头来恳求道:“二爷、大爷、还有三爷,您几位都是脑筋清楚的大人物,自然看得出来,这匣子里装不下太多的东西,即便是价值连城的珠宝美玉,在您这里即不能果腹、又不能充饥,全无用处啊。您把它交还给小人,小人这就下山去请知府送白米一百担,不,白米一千担上山,孝敬三位爷!”

此言一出,堂上一阵哗然,众人都是做饥民饿久了、饿怕了才聚集起来占山为匪。一千担白米对他们来说,几乎足可以吃上一年,这就意味着如果节省些的话,再寻一处土地平整的山坳,撒下种子、养几头牛马,就能有好几年的好日子可过。不用再像今天这样,用性命去山谷里劫粮船,用血肉去换粮米。

这时候众人都转头看向大寨主,神色中颇有期待之意。大寨主沉吟一下,转头问道:“二弟你看……。”

二寨主轻蔑的摇摇头,仰头向天冷哼一声:“区区千担粮米而已,我守在运河水路边上,想要吃粮米随时能有,想要多少就有多少,那匣子你家老爷能有几个?”

阿史德向奔脸上冷汗津津,想了片刻猛抬头道:“二寨主若是不缺粮米,我倒可以斗胆跟您谈一桩生意!”

“你且说来听听。”

“几位既然占山劫路,应当知道一日为匪,早晚有清剿归案的一天,到时候覆巢之下不但三位爷性命不保,您的下属、亲族、家眷都要跟着您一起开刀问斩!割了右耳被官军拿走换军功!如果您肯将匣子还我,我去知府哪里劝说,招安三位做官军,到时候三位摇身一变都成了有头有脸的官儿,到哪里都有人高接远迎,您三位的下属也成了官军,有名有份、按月发粮饷,从此吃穿不愁!”

“闭上你的鸟嘴!”三寨主一掌拍在木桌上,两寸厚的老榆木桌面竟然被他一掌之力拍成碎块!“大哥!二哥!当官的说话什么时候算数过!他这是在骗咱们!想编个大谎要回匣子。他一个小小队正,怎么能做主招安?这厮分明是在说谎!”

二寨主转脸面向阿史德向奔狞笑道:“编,接着编。我看你怎么圆谎。”

“没有说谎!二寨主,下山最近的州府就是潞州,那知府与我家节度使大人是同族宗亲,我也常往返两地公干,潞州张大人也认得我。所以方才我敢说一千担粮米,就是要请潞州知府出粮。这招安一事,由我去和潞州知府大人说,一定能保成功。有朝廷国法在,您肯定当不成兵部的官,但是您可以做州团练的官啊,这团练兵是州府自己招募的,这团练官只要知府委任,在吏部报备即可。到时您就是潞州府的八品团练,您和县令平级啊大爷。”

二寨主转过头来目视大寨主,神色中颇有些犹豫。大寨主看看老二,又转头看看老三。“我说……此事到可从长计议。”

三寨主几步上前,拦在两人中间急声道:“计议个屁啊!这狗官就是为了活命胡乱说话,绝不可信。就算有招安那也是个圈套,就是要把咱们骗下山去往陷阱里跳!即便那狗官真愿意将我等招安,然后调派我等去驱杀那些江湖同道,咱们去是不去?”

“老三!你怎地能在大哥面前这样讲话?就算这是个圈套,难道大哥看不出来,我看不出来?”二寨主背负两手,一幅智珠在握的神情,转身对阿史德向奔道:“好啊,别说老子不给你机会,可你怎么保证你三天内能带着招安的告身回来呢。”

阿史德向奔咬咬牙,拉着杨宁走到僻静处,手按他两肩道:“好兄弟,这二寨主太奸猾了,不把东西露出来,咱们就算明抢都无处下手。眼下只有这个法子了,我去知府讨招安文书,来把物件换回来。留在山上等我三天,天后无论招安文书是否能到手,我必回来,是生是死我都陪你在一块!”他竟然是要留杨宁在山上做质!

杨宁本能的略一犹豫,阿史德向奔自腰间拔出横刀,低声道:“好兄弟,哥哥我若有心逃走,躲在外面结果也是个死,还要连累家人。你信我!我三天内必定回来,你若不信,哥哥我现在当你的面断指起誓!”

杨宁急忙按住他手腕,摇头苦笑道:“向大哥,你的手指还要留着开弓射箭呢!你家中有亲人,我却是六亲不在、来路无人,所以没有牵挂,没有比我更合适留下做质的人了。你且放心去,我等你回来!”

阿史德向奔,手捏杨宁的肩膀,稍稍用力,走回厅前,手指杨宁道:“三位寨主,我下山去取招安告身,我这兄弟留在山上等着,这三天内你等可要善待于他,若我回来见不到他,我宁可盒子不要,也要把告身撕个粉碎!”

两位寨主再三应承,保证杨宁的安全,只要他拿回来招安告身,一定将盒子双手奉还。

二寨主派人送杨宁与阿史德向奔下山,见到路边等待接应的刘梦阳,阿史德向奔来不及与她解释,打马就要赶往璐州。杨宁喊他稍等,解下背囊将自己的马交给他,让他一人双骑,多一份脚力。阿史德向奔点点头,重重向杨宁一抱拳,说了声好兄弟我定不负你,便打马而去。

这一番看的刘梦阳不明就里,连忙拉住杨宁追问,杨宁将上山经过,与阿史德向奔赴璐州取招安告身回来换匣子的事情简单叙说。刘梦阳先是愕然,继而惊诧,两手叉腰对杨宁道:“你到底是精明还是傻?就这么将自己置身虎穴中,等他回来救你?”

杨宁想了想,点头道:“他肯定会回来的!我信他!”

这句话气的刘梦阳怒极反笑,“好,信任与否咱们暂且不论,你得知道很多时候意愿是一回事、能力又是一回事,意愿再好,没有本事也无法实现。就算他顺利拿到了招安告身,却在回来路上遇到暴雨、遇到马毙、遇到种种天灾人祸,无法按时赶回来,该当如何?还不说他拿不到告身被知府大人一怒之下关进牢房,到时候他即便有心回来,又如何能脱狱而出来救你?”

良言入耳,杨宁愣了片刻挠挠头,叹口气道:“当时……我可还没想到这么多。”他仰起头目视刘梦阳,缓缓道:“我知道你说这些,是为我好,上山做质这件事凶险的很,如你所说,向大哥是否能按时赶回来,三分看人,七分要看天意。先前我被人设计害过,也被人出卖过,也因为行事莽撞,失去了对我最好的人。可让我明白一个道理,能救我的人,绝不会再害我;而想要害我的人,也绝对不会出手救我。向大哥是对我有救命之恩,若不是他,或许我早就被人啃成了一堆骨架,世上人千千万万,对我好的不过两三人而已,为这两三个人,我去任何事情,都值得!”

杨宁转身走出几步,又回过身来冲刘梦阳点点头道:“我说的这两三人里,也包括你。”

刘梦阳愣了愣,喊一声:“你回来!”

她抓起一个水囊追上去递给杨宁,趁机压低声音在他耳边道:“上山去吃自己的、喝自己的,三天后不论他是否回来,你都要想办法到西边山梁。!”

此时的山寨上之上,三寨主有些气闷,斜依在椅子上不说话,二寨主看着他笑笑,转头道:“大哥,方才议事说到哪了?哦是明教拉咱们入教拜明尊的事情,您有何高见?”

大寨主点点头道:“要说明教这些日子也帮了咱们不少忙,这两次打劫粮船得手,全凭人家提供的消息可靠,冲这一点,就能说明人家教众里有能人,神通广大啊。”

二寨主也应和道:“是啊,人家几次通报消息给咱,也没主动要过回报,咱们提出按江湖规矩分成给人家,也被人家推辞了。一开始我还怀疑他们是要谋求大势,是不是想要起事谋反啊?后来人家一位有身份的尊者赏脸见了我,只说是为了广播善念,让世人度苦厄、得解脱。我就觉得这和咱信佛祖、信观音也差不多嘛。”

“可是,咱拜了一辈子菩萨、佛祖,如今真要入了教拜火焰、信明尊,我总有点不踏实呢。老三你怎么看?”

三寨主盯着地面,似是有些神游物外,又像是自言自语:“谁厉害,就听谁的!”

说是好生照顾,可给杨宁安排的住所,也不过是一张破帆布搭在树枝上的小棚子。杨宁夜晚按阿史德向奔教过的法子,用黑线在棚子四周做了布置,自己也不敢睡的太沉,就这样依着大树时而合眼时而惊醒的过了一夜。

第二天一早,杨宁抓了两把露水抹脸,啃了几口干粮后信步外出。他翻过一道山梁,眼前出现一片树枝、干草搭建的棚屋,竟然有成群的老弱妇孺居住在此,或浆洗衣服,或带管孩童。山上除了土匪之外还有这么多妇孺家眷,看的杨宁不由一愣。他凝神站在这里,却被几个眼尖的孩子发现,领头的大孩子一招手便带着六七个小孩子跑过来,举着手里木棒横挡在杨宁身前。

“你是捕快?你来这里干什么?”

“二臭哥别管他,先打死他再说!三寨主说了,当官的没一个好东西!”

“对!打死他!打死他!”

孩子们正闹腾着,一名腰粗腿壮的妇人大步跑过来,揪住领头大孩子的耳朵将他拽走,一边呵斥小孩,一边用愤愤的眼神回望杨宁。

不便再往前行,杨宁折返回头走了一阵,坐下来小歇片刻,却见山坡下两行队伍蜿蜒而来,每个人身上都背着一大捆东西。待队伍走近,诸人身上背的东西映入眼帘,竟然是成捆的长矛、短刀。

身后有人笑道:“吓着了?这可不是买的,我朝也没有商号敢卖这些,这是有人送给我的。”

杨宁转过头来,却是二寨主带着亲卫站在他身后,“杨捕头是来此看风景么?”

杨宁皱眉道:“这些都是军制兵刃,你们是从哪里得来的?。”

二寨主两手一摊,故作无奈道“这都是正经来路,是我们做生意换来的。”看着二寨主面上的狞笑,杨宁心中一动,已经猜出大致,“用军器做生意?……这可不是有钱就能买到的,你们用来换军器的恐怕不是钱,是出卖同伴换的吧?粮船到手之后,肯定会有附近的山寨找上门来谈交易或下次联手,你们就探明对方山寨位置、或协作内应,把他们卖给了卫所郡兵,帮助官军剿匪立功,作为回报官军就把这些军械给你们。”

二寨主居然点点头:“你倒是个聪明的,虽未猜中,倒也相去不远。运河如血脉,劫匪如毒瘤,势头过大必然会引起朝廷重视,下手清除掉,所以这运河两岸虽宽,却也容不下太多的人。我们要活下去,必然要有人死。”

同样是被天灾人祸逼入绝境,同样是衣衫褴褛食不果腹,在苟延挣扎求生的暴民之间,居然仍有杀戮与争夺,这实在出乎杨宁的意料。

“难道就不能相互容让,一起活下去吗?”

二寨主用看白痴的眼神凝视杨宁片刻,“刚刚还说你聪明……到底是官家人,说的真轻巧。谁都想活下去,可谁都想比别人吃得更多,活得更好!即便是双胞胎,有两个**可吃,你见过他们相互礼让过吗?不还是要挣抢那一个奶水足的**!”

杨宁无语,二寨主亦无语,良久之后方才长叹一声,缓缓道:“人活着,先是虫豸、是猪狗、是虎狼,而后才是人。”

杨宁默然片刻:“那……那郡兵与你们串通一气?他们就不担心走漏消息吗?”

二寨主哈哈大笑:“怕什么?兵器上的作匠铭文早就磨去了,谁看得出来路?郡兵既然敢做自有道理。兵与匪,就像农户家里喂猪,养肥了才好杀。再说了,我们这不也要受招安了吗?”

看着眉头紧皱的杨宁,二寨主哈哈大笑,吩咐手下道:“不要给这小子吃的,免得浪费粮食。若是那奚族杂种敢骗我不回来,就剁了这小子喂狗!”。

第二天一早,派来看守杨宁的山匪又多了几个,领头一个黑脸的精瘦汉子像是个头目,坐在树下故意大声道:“今晚那狗官要是不回来,我就亲手宰了这小子。喏他脚上那双靴子是我的,你们谁也别跟我抢!”

过了中午,还是没有阿史德向奔回来的消息,杨宁的心开始有些发沉,远远近近围坐在他棚子附近的人开始多了起来,大多数都是手持兵刃者。杨宁从包袱里捡了一幅旧衣,扯下两条布带缠在手上,盘膝依靠着树干,把长枪横放在膝盖上,静静等待着。

日近傍晚,山路上忽然传来几声高喝:“回来啦!那狗官回来啦!”

杨宁起身站到坡前,远远望见阿史德向奔跃下马大步跑上山坡,手举公文袋高喊:“招安告身到了!我兄弟何在?我要先见我兄弟。”

自然有人引他到杨宁这里,两人相见分外高兴,阿史德向奔上前一把保住杨宁:“好兄弟我回来了!”

此时的阿史德向奔满脸泥渍,身上的衣服被汗水湿透,他托着杨宁的双臂大笑,笑声中隐约看得见眼眶中的泪花,“好兄弟,事情虽然不易,但我到底还是办成了!就如你所说的,活路从来等不到别人给,都是自己拼出来的!”说着递过公文袋给杨宁看,果然是潞州知府发出的公文袋,上面盖着州府文告的印戳,还用火漆封着袋口,右上角墨笔写了一个大大的“急”字。

阿史德向奔公文在手,仿佛托了圣旨,冲一众匪徒招呼道:“招安的公文已到了!去叫你家大王备下好酒好菜,要他三个亲自敬酒与我杨兄弟压惊!”此时阿史德向奔虽然是满脸汗渍油腻一身灰尘,却在举手投足间又恢复到讲究排场的捉生将心态,指挥山匪们吆五喝六起来。

大寨主与二寨主闻报带着人赶来,伸手来要公文。阿史德向奔冷笑一声,将公文袋举在手里扬了扬,“你以为招安是铺子里雇工这般简单吗?更何况是招安你们这帮不成名的山匪。告身上是要写名字的,可我走的匆忙,又不曾问你等的真名。这是知府大老爷破例,给的空白委任告身,写上谁的名字就是谁的。明日午后自有州府的主簿大人亲自上山,点验人数、验明身份之后,才会当场打开填写。”

二寨主眼神一转,冷笑回应道:“从当官人嘴里说出的话,没一句可信!我怎知这公文袋里不是白纸一张?”

阿史德向奔怒喝道:“你这没见识的奴才!这公文袋封口要经过幕僚、知府、主簿、文书、印房多少人的验看?一张白纸瞒得过这么些人?谁会拿一张白纸哄你?你若非要拆开也好,先把那匣子还给我,尽可把公文袋拿去拆个散碎,看明日主簿大人来了如何处置!”

二寨主凑近了仔细端详这公文袋,阿史德向奔索性接着公文袋举到他眼前:“把手放下,看好了!有没有印鉴?有没有火漆?是不是潞州府台签发?有没有加急的签押?”

二寨主点点头,再回过头跟大寨主说话时,已是满面喜色按耐不住:“大哥,是潞州府的正经公文!没错,我见过州府公文袋,知道上面的格式与签押标记,这个没错,是真的!”

大寨主也咧开嘴哈哈大笑:“好个阿史德……阿将军,果然言出必践说到做到!摆酒!给阿将军洗尘,给另外杨捕头压惊!”

说是酒宴,其实不过是野果、野菜,以及不知道从哪里搞来的乡间土酒,辣且上头。席间两位头领频频举杯敬酒,向阿史德向奔讨问这一趟的经过。阿史德向奔也不隐瞒,将求见知府、禀告事由的经过简略说了,赞叹两位头领的命好,州府城门上悬挂的匪人首级,已经密密麻麻的足有上百个,而他们三人可算是天降鸿运,摇身一变居然成了官府的团练头领。

两位头领喜笑颜开,却完全不提及匣子,也不忙将此物归还,而是拿些今后甘效犬马之劳的言语轮番恭维阿史德向奔。堂上正欢声笑语,三寨主从山坡下一阵风似得跑上来,闯进草堂怒冲冲道:“两位哥哥不可信他!这全天下的狗官都该杀!哪一个也不能信,受了招安以后必定要被他们逼去绞杀其它饥民,那咱们又和当初哪些逼迫咱们造反的狗官有何不同?”

大寨主面色有些尴尬,咳嗽一声道:“三弟不要乱说,阿史德大人就与那些官吏不同。是有担当、有胸怀的英雄好汉。”

二寨主上前递过去一碗酒揽住他道:“老三你看,我和你大哥都是有家眷的人,都是这一大把年纪了,为儿孙谋个好点的生活,也是为人父的常情。总不能一辈子做土匪,过这有今天没明天的日子不是?”

三寨主接过酒碗转手砸向阿史德向奔,喝骂道:“招什么安!招兵买马杀上州府自己当官岂不痛快!”

大寨主紧皱眉头连忙招呼指挥堂下众人:“三寨主醉了!快把他扶回去歇着!”

“踢倒山”被六七人簇拥着劝出草堂,一路上手拔脚踹仍旧叫骂不停。

阿史德向奔酒劲上头,袒胸露怀斜倚着身子卧在地上,眯着眼睛摇头道:“我说,明天你们俩人就要当官了。人家主簿大人来招安收编你们的队伍,那见面礼你们可备好了?”

两位头领相互换一下眼色,笑道:“我山寨虽然穷薄,但也能凑些银钱出来,当然等招安落定后,也会给您老、哦也给杨捕头预备一份厚礼。”

阿史德向奔摇头冷笑,点指道:“你们这俩不开眼的蠢贼,心里藏着什么小算盘我知道,就是不见兔子不撒鹰的心思。唉,没见过世面的土匪,本大爷懒得跟你们计较。我就说一遍,听好了。人家州府的主簿大人是何等人物,什么没见过?什么没用过?你想凑点散碎银子就完了?你把堂堂主簿当成要饭的叫花子呢!”

说着阿史德向奔起身,拉扯着杨宁摇摇晃晃向外走。二寨主连忙起身追出来,一把扶住阿史德向奔笑道:“将军息怒,您息怒,这事起仓促,我们准备不及嘛,求您给提点几句,我们哥俩铭记您的恩德。”

阿史德向奔嗤鼻冷笑,转头看看跟过来冲他毕恭毕敬的大寨主,轻蔑的摇摇头,伸手指了指身上的官衣道:“人家堂堂一州主簿,看得上你这三贯两锭的银钱?人间看重的是功绩,能考评能升迁的功绩懂吗?”

说完一甩胳膊,拉扯着杨宁大步走离草堂。

回到雨布搭成的帐篷里,杨宁摇晃几下躺在草堆上的阿史德向奔,低声问道:“向大哥,你那招安的文告,当真办成了?”

阿史德向奔醉熏中高举起右手,竖起食指中指,“我是快马加鞭啊,你们还都不信……我对长生天发誓……如有虚假……如有……”话未说完,手臂倾倒,鼾声大作。

帐篷之外,一阵细碎的脚步声轻轻远去。

半夜里,有人在帐篷外轻声招呼:“阿史德将军,睡了吗?

杨宁闻声起身,推了推身边鼾声正响的阿史德向奔。月色下,二寨主俯身钻进帐篷,一个包袱推到身前解开,里面是一众河北军身上所带的各色物件。

阿史德向奔看看摆在地上的一堆,冷哼一声道:“匣子呢?”

二寨主嘿嘿一阵讪笑:“匣子嘛当然要还给将军,只是在明日受完招安后,怎好空手送两位大人上路,所以想等等凑些盘缠后,再一并交给大人的。况且……况且那匣子在大头领私藏着呢。”

事已到如此地步,这帮匪人竟然还信不过阿史德向奔,依然将最重要的物件拿攥在手里,这是算准了阿史德向奔不敢翻脸,一定要等赚到盆满钵满之后,才肯放手。

阿史德向奔盯着二寨主许久,看的对方有些发毛,不自觉的向后挪了下身子。阿史德向奔叹口气道:“二当家果然是个精细的人,这份心思用在仕途上,将来前程不可限量啊。只可惜了……”

二寨主一愣,就要他把话说完。

“我听说那大寨主原本就是个给大户人家护院的武师,靠嘴吃饭的假把式;三寨主自吹自擂外功登峰造极,其实除了一身傻力气什么都没有。你二寨主当过好几年保镖,也算走南闯北往有见识之人,经过见过的世面比他俩谁都多。可惜啦,这告身上许的只是一个副团练,就一个。”

月光下,看着二寨主目瞪口呆的惊讶表情,阿史德向奔冷笑连连:“你们这一群连饭都吃不饱的穷匪,又是刚刚竖旗结寨,怎么能把一州团练这么高的官职给你们?人家十年寒窗苦读书才考出来一任县令,你在这里打劫俩三个月然后把刀一扔、把血一擦,就能做个相当于八品官的团练了?要有这般好事,全天下人都出来打劫算了,谁还去读书考功名?谁还去千两金万两银的花钱买官?所以我尽管是苦求半天,知府老爷赏下的就是个副团练。本来你家大寨主如果做了正团练,还能给你委任个官职,但眼下他自己都是个副的,你……你就可惜了。”

这番话说的二寨主垂头丧气,中午以来兴高采烈得意满志,转瞬间沸汤浇雪般,消融的一干二净,眼中连神采都没了。他胸口起伏,狠狠的连出几口怨气,低声道:“既然如此没有我一点好处,这招安我不受了!”

阿史德向奔冷笑几声,手指伸出几乎戳到二寨主的鼻尖上:“不受招安?这山上你说了算吗?”他摇摇头,叹口气安抚道:“这就是命,人不能跟命挣。你们三人当初拜把子结义的时候,谁知道以后会有个匣子从天而降,给你们一个八辈子烧高香都换不来的机会呢?这也是你们大寨主的命里有这一次富贵。他祖坟上冒青烟啊,以后子子孙孙都算是官门人家,再也不会挨饿受穷、做匪做盗。你就跟着好好伺候他吧,鞍前马后的把他伺候舒服了,将来看他赏你点残羹剩饭。”

看着二寨主垂头丧气的离开帐篷,阿史德向奔面露笑意,却摸出角弓将弓弦安好,又将箭壶立在手边,将横刀插入腰带。

杨宁走出帐篷,看看四下寂静无人,又回来坐下,拉住阿史德向奔低声道:“向大哥,你是想挑动这三人内讧么?”

阿史德向奔被问得骤然一愣,上下仔细打量了杨宁半晌,终于用压低到几乎细不可闻的声音答道:“我一帮袍泽兄弟就死在这三人手上,我若是这般轻易将一个副团练的大富贵送给他,兄弟们在地下岂能瞑目!”这句话说的咬牙切齿,咯咯咯的声音直入杨宁耳中,月光下的阿史德向奔面目狰狞,杀气外露,哪里还有一份方才酒醉恍惚、跋扈蛮横的样子。杨宁恍然明白,这阿史德向奔心机之深,他两天前在山寨大厅里那副予取予求、惶恐无计的样子,和拿到公文后重返山寨那副得意满志、颐指气使的神态,竟然都是在做戏。全然是演一场好戏在给所有人看!再加上方才对二寨主这一番冷嘲热讽,都是一步步早有预谋的暗埋伏线、悄然煽动。

杨宁急问道:“向大哥你什么时候起的这念头!”

阿史德向奔冷笑几声,低声道:“进山伊始,我就发现他们三人不合,老大位高无威、老二贪利多疑、老三强横鲁莽。咱兄弟两个若是出手硬抢,这两三千号人岂不要杀到手软?索性我就编个故事,挑动他们三人内讧,咱们才好下手!今夜晚你就等着看好戏吧!”

杨宁面色一变:“大哥,这可是有几千人的山寨,一场火并会死多少人?这其中有凶犯,可后山还有不少无辜的老幼呢!”

月色下,阿史德向奔的面色阴沉灰暗:“这些人有一个算一个,谁曾阻拦过行凶?谁曾出言劝慰放过我的兄弟,谁没吃过抢夺下来的粮米?他们都是同谋,全都该死!”

阿史德向奔眼望山寨大厅方向,紧紧攥住角弓道:“他们必须要火并,他们去走这条内讧的路,这才是咱们唯一的活路,咱们才有活着下山的机会。因为根本就没有什么招安委任的告身。”他捏起公文袋扬了扬,“这里面是什么东西我都不知道,但我能保证里面绝不是委任告身。因为我就没进州府,没见过知府大人。”

此话一出杨宁大惊,他起身跨出帐篷,四下里瞭望一阵,月色下四周静寂并无动静。回到帐篷杨宁一把捏住阿史德向奔肩膀,压低声音:“大哥你疯啦?没见过知府你哪里来的公文袋?”

阿史德向奔顺着他摇晃的力道歪躺在地上,对杨宁所问避而不答,却向天狞笑道:“没了匣子我就是死路一条,到州府求援?那也是闭门羹加死路一条,还要受一番羞辱。左右都是条死,那就只好自己拼一条生路试试喽。”

他遥望着夜色中的峰上,缓缓道:“我太了解这些做贼的人了,都是走投无路才去做贼,却做梦都想着当官,他们当官就为了像当年所受欺负一样,转过身再去欺负老百姓。他们做贼的时候什么事都干的出来,为了洗白自己也什么事都干的出来。所以即便是招安这件事上漏洞百出,他们也会乐于相信。”

沉默片刻,阿史德向奔深吸了一口气狠狠道:“面对引诱没有人会不动心,除非诱饵不够!”

这局面完全出乎杨宁的预料,之前对于杀人劫船者受招安的法子,杨宁虽然不情愿,但为了阿史德向奔,他也只好同意,只是心里不赞同这种颠倒黑白的结果。可此时事情的整个走向已经彻底翻转,指向了一场空前的大火并,千百人的大厮杀根本无法控制,到时候覆巢之下,后山那些孩子、老人,又有谁能去保护?

杨宁连连摇头道:“如果今晚没按你的预想发生火并……”

正说到此处,忽然传来一声惨号,这声音在寂夜中乍然响起,惊起了不少人,接着就是各处都响起金属撞击声、哭喊声、咒骂声、还有物件被打破撞翻的嘈杂声,片刻之间,原本万籁俱静的山谷就被各种声音填满。两人连忙起身,抄兵刃在手走出帐篷,向主峰方向瞭望。只见东坡上一片火光燃起,火光映衬中,无数的人影相互砍杀,俨然如群魔乱舞。

内讧开始了。

无数青壮男人用黑灰抹了脸,嘴里横咬着一节树枝,攥紧了兵器从暗夜里冲出来。他们踢翻了火盆,撩燃了帐篷与草房,任凭妇幼们被困在其中惊慌呼救;他们按住在地上熟睡的人,割断他们的喉咙,再扑向旁边下一个;他们拨挡开慌张抵御的木棒,将刚刚分到手的锋利兵器狠狠捅进对方身体,再一脚蹬开。

小孩子爬在地上无助的大哭,被一脚踢开,又被其它人踩在脚下;女人们惊慌的尖叫乱跑,被人从身后一击戳倒,按在地上粗暴的扒扯衣服;男人们两手空空,一边哀告求饶,一边拼力躲闪砍过来的兵刃。火势越来越大,惊慌无措的人辨不清方向,在来回奔逃中被砍倒;受伤在地上爬行的人惨叫求饶,被人从后面踩住补刀;藏在草丛、杂物后面的人被揪出来,在摇头哀求中被一刀毙命。

都说人世如戏台,都以为自己是坐在台下看人演戏,其实在旁人眼中,自己何尝不是也在演戏被人看。山坡上正演着一场大戏,山坡下观戏的人,也正是一手促成这场大戏的主谋。台上每一次刀砍、每一次血溅,都是按照阿史德向奔的预想在表演。

没有哪种动物在同类厮杀时能比人更凶残,更何况这不是一场厮杀,这根本就是一场强者对弱者、有备对无备、持刃对空手的屠戮。

这场一边倒的杀戮,足足延续了一炷香的时间,哭喊声、呻吟声才渐渐平息,火光中奔腾跳跃的人影也逐渐停驻下来,有些人蹲在地上开始呕吐,有些人扔了手中兵刃低声抽泣起来,还有些人麻木的翻捡地上的杂物,拾取些东西塞进自己怀里。

惨剧结束了。三寨主已经成了一具圆睁双目仰面朝天的尸体,不再是那个手揽长绳**跃粮船的急先锋。

“茫茫瀚海,魂归吾土,滚滚烟尘,魄依吾族,长风可乘,绕汝战旗,……”阿史德向奔用手轻轻拍打着箭壶,低声吟唱着葬歌,歌声无节无拍,低沉婉转。就在着藏歌声中,忽然一通铜锣声敲响。有尖细的嗓子叫着:“二寨主反水啦!杀了他给三寨主报仇啊!”

又是一大群恶魔从暗夜中扑出来,手举刀枪兵刃,恶狠狠来收割人命,杀戮大戏在短短的歇场后再一次上演。

这一场厮杀,直至黎明时分。

山风吹来,扯不散满山遍野的血腥气。

大寨主有些累了,摇摇晃晃的走下来,拄着满是缺口的刀,找了块山石坐下,手下人忙抓了件衣服给他披上挡风。刚刚一番厮杀出了大力、流了大汗,此时停下手来,汗毛孔却还是张着,被过岭凉风一吹可不得了。

大寨主喘匀了气,看看阿史德向奔与杨宁笑道:“你们心里肯定在骂我,说我卸磨杀驴,不讲义气,利用老二去火并掉老三,再坐收渔利干掉老二,是个奸恶至极的家伙。”他环视一下自己身后剩余的手下人,摆摆手让他们也都坐下歇会。“老三是个倔脾气,犟性子上来不管天王老子都敢对着干。这些个人谁不是被逼为匪的?谁想这样过一天算一天,担惊受怕过一辈子?招安是个磕头念佛都求不来的好出路。老三他不懂,他不但不懂,还要想坏了这好事。不除了他的话,要是真让他钻空子惹出事来,就会砸了一整个山寨兄弟的饭碗。”

他甩掉刀身上的血水,递给身边人,伸开腿两手揉按着膝盖,叹口气道:“这个道理老二就懂,所以他支持招安。但是老二私心重,别看他平时对我毕恭毕敬,但他打心眼里不愿居于人下,他是存了干掉老三之后再干掉我的心思,好一个人独享招安。我要是不抢先动手,我就得死在他手里,他肯定连说辞都已经想好了,他会说是我下手除掉老三,他是为老三报仇。我能等他拎刀过来抹我的脖子吗?就算是我乐意等死,我身边这些兄弟们不乐意等死啊。你现在可以骂我不仗义,但好歹我现在活着,若现在躺在那山坡上人是我,你现在就是夸我义薄云天又怎样?我能活过来吗?我剩下的妻儿能不被人斩草除根吗?”

“你觉得我狠,朝堂上那些大官们干的事情与我一样,区别不过是我拿刀杀人,他们拿笔杀人。谁也不善。”

这番话说完,大当家长吁了一口气,几乎将胸中的憋屈和惭愧心都舒展开了。他回头望了望,似乎是对手下众人说,也似乎是在对自己说:“看日头升起来了,还是等主簿吧。迈过了这个坎,好日子就到了。”

一夜惨剧,近千条人命消逝,血水从山坡流下汇聚成河,昨日连片的草房眼下已是片片焦土。而造成这一切的缘由,不过是一个假公文袋。

此时此刻,杨宁即便心中再多纠结、复仇之心再切,也无法开口告诉那些幸存者,根本就没有招安,公文袋里就没有告身。这一切都只是土匪们心里的梦。

即便这一切可以是梦,可人死焉能复生?

杨宁转过头看着阿史德向奔,这场招安大戏已经演到了最后,山寨已经残破、只剩下精疲力竭的大寨主和几百手下,下一步就是挟持住他逼迫交出匣子。该出手了,阿史德向奔作为这场大戏的筹划者与最后的胜利者,距离圆满结局,只有一步之遥。

阿史德向奔转身背对土匪面向杨宁,他双颊红润眉梢翘动,脸上分明是压制不住的喜悦之色。他右手在胸前比划几个手势,让杨宁跟着他先发制人,准备出手。此时山寨实力已被严重削弱,众匪经过竟夜鏖战已经力疲,又在身心放松毫无戒备,骤然出手至少能有九成把握制住大寨主,再没有比眼下更好的时机,阿史德向奔手按腰后横刀跃跃欲试,心中计算只要杀掉身前两个土匪,五步之内他就能冲到赤手空拳的大寨主身边,只要杨宁跟上护住他后背,挡住其它劫匪几个呼吸的时间,他就能得手!

忽然山坡下一阵脚步声响起,放哨的土匪急匆匆跑上来:“大当家,来了……来了!招安的大官来了!”

这消息令所有人一愣,杨宁不由自主的望向阿史德向奔。阿史德向奔刻意保持平静的面色下,脸上肌肉连颤几颤,左手偷偷捏了几个手势给杨宁看,意思是:我不知情!

大寨主喜出望外,起身迎上去追问道:“来了多少人?那大官长什么样子?”“一个穿长袍的大官骑马,还有一百多个当兵的护送!后面还跟了几辆大车!”

“一百个当兵的护送!瞧瞧,这才是知府主簿的派头!兄弟们赶紧的收拾好家伙,把衣服弄整齐了!跟我下山迎接官老爷去!”大寨主眉开眼笑的跑过来,捏了一把阿史德向奔的肩膀,讨好的招呼他一起下山,却在他肩头留下一个浅浅的血指印。

这凭空出现的“招安主簿”,令阿史德向奔也有些不知所措,他皱眉想了想,断定不可能会有招安的主簿上山,再想招呼杨宁动手时,大寨主已经下山去了。这突如其来的变化让杨宁也大吃一惊,但从阿史德向奔的神情里,他明白事有变化,压低声音道:“我跟上去站在大寨主身边,咱们随机应变吧!”

杨宁提了枪疾步前追,要往大寨主身边凑,半路上却被阿史德向奔从后面一把扯住,低声道:“别往前凑!形势不对!”

阿史德向奔神色凝重,喃喃道:“你自然看不出来,可我是在战场上打过滚的人,这一百多人个个都是吃人的老虎!看系甲的手法,看握持军器的姿势,这些人绝对是精锐!节度使的衙内亲军都未必是他们的对手!他们绝对不是来招安的!”

两人止步在坡上,远远看着大寨主带人迎下山去,骑马的青年停下低声说了几句什么,四列军士齐齐应了一声便跑动起来。前部持盾军士冲刺几十步将盾牌往地上一戳,蹲在后面地上,长矛平伸探出,后面人又举起一层盾牌架在上面,瞬间竖起一片盾墙。紧随着赶上来的军士把长枪扔在地上,站在盾墙之后摘下角弓搭箭扣弦,片刻间就已经排布好标准的临敌戒备之阵,兵刃上满满都是泛着杀气的寒光。这队军士犹如睡狮猛醒,抖毛亮爪摆出了攻击姿势。

大寨主见状,以为是自己带人冲下来迎接引起误会,连忙扔了掌中刀,高举两手向前走了几步大喊道:“这位可是主簿大人?我等既然已受招安,自然遵从大人号令!大人切莫误会。”接着扭头转向阿史德向奔“阿史德大人,您老来给引荐一下啊!”

阿史德向奔却面色苍白,胸口急速起伏起来,喃喃道:“不对……这不可能!不对……这不是受降的架势……他们是要……要……杀人了。”

话音未落,只听一声鼓响,一杆认旗从军阵中竖起,红缎旗面上绣着大大一个“天”字。竖旗同时弓弦响动,只见羽箭喷薄飞出,令阿史德向奔惊讶的目瞪口呆。原来这队军兵竟然是用了传闻中的三箭连射之法,即第一箭高、第二箭倾、第三箭平,经过严格的角度控制与力道掌握,能做到三箭连发同时落地,仅仅三十张角弓,就射出了一个百人弓箭队的威力。单凭这等射艺与臂力,就已经远胜普通军兵十倍!

茫然等待的土匪们,瞬间被射倒了一大片。大寨主大惊失色,拼命挥动双臂嘶喊道:“停手!别误会!自己人!我们都是受了招安的自己人!……阿史德老爷!你快让他们停手啊!”

几呼吸间第二批羽箭射到,又将土匪们放倒一片。剩下的土匪们轰的一下子乱了阵脚,胡乱挥动着兵刃乱跑起来。大寨主终于清醒过来,双眼带着惊讶与错愕瞪向阿史德向奔,“说好的招安啊大老爷?说好的招安啊!”

射来的羽箭居然是点钢破甲箭,对付毫无甲胄护身的土匪,犹如钢针穿豆腐般犀利,几乎所有中箭的土匪都被羽箭穿透,很多人被钉在地上动弹不得,只能手抓箭杆大声惨叫。

答复他的是对面骑马文士一声简短的军令:“全部诛杀!”

大寨主连连后退,不错眼睛的盯着阿史德向奔,到现在他还在期盼的奇迹发生。阿史德向奔两手掐算着土匪们的数量变化,判断着交战两方的形势,哪里还有心思理他。大寨主终于看明白了,他用一种变了音调的嗓音嚎叫道:“兄弟们啊!咱们上当了,左右都是死!没有活路了!拼了吧!”竟然赤着手扑向对面的军阵。身后混乱成一团的土匪们,也都明白了一切,嗷嗷的叫着、骂着、哭着,狂奔扑向严整以待的军阵。

阿史德向奔来不及再说什么,纵身扑上去喝到:“抓大寨主!”

杨宁抢步追上,从后面一枪刺中大寨主左腿脚筋,阿史德向奔赶上去扣住他的喉咙和右臂。大群的土匪红着眼睛从他身边冲过,嘶吼着冲到阵前,却被岩石般伫立的大盾挡住,他们只能挥动兵器与拳头,徒劳的在盾牌上砸出“砰砰”声响。短剑从盾后刺出,划过他们的脖子,长矛从盾后刺出,捅进他们的肚子,弓箭从后面飞起,追上去一头钻进他们逃跑的脊背。

阿史德向奔捏住大寨主的下巴,红着眼急声追问:“快说!匣子在哪里?在哪里!”

大寨主仰头看着他微笑不语。

阿史德向奔二话不说,抽出横刀将他左手四指削掉,四截手指头蹦跳着从山石间跌落,落进草丛。几呼吸之后大寨主依然不答,阿史德向奔刀光又闪,将他右手手指砍断。

十指连心,一般人受的这种疼痛,即便是仍能苦熬不招,也要疼得哭喊大叫或者疼得脸上皱成一团。而大寨主此时竟似乎全无知觉,只看着阿史德向奔淡淡微笑,这神情仿佛不是身在战场,而是刚吃过一道可口的菜肴,咽下一碗温好的黄酒。

山坡上的土匪已经被屠戮已尽,几支羽箭飞来,落在三人身边。杨宁转头望去,在那青年文士指挥下,一小队弓手已经调整角度在向这边瞄准。杨宁明白方才这几下是试射,下一步密雨般的飞箭就要将三人覆盖,他忙拉扯阿史德向奔快走。

可此时阿史德向奔眼中,全无四周围的刀光剑影,犹自瞪着大寨主怒吼:“快说!匣子在哪?说出来我给你个痛快!”大寨主依旧眼望着他微笑不语。杨宁情急之下扯了阿史德向奔就走,阿史德向奔却死不放手,一面被杨宁拉扯,一面拽死狗般拖着十指尽断浑身是血的大寨主不放,跑动中只顾追问匣子下落。

一波羽箭飞至,三四根贯穿了大寨主的身体,一根射穿了阿史德向奔的袍子,两根从杨宁身上擦过。阿史德向奔势如疯虎,只顾在大寨主耳边咆哮:“说啊!给我匣子!把匣子还给我!”

眼见自己苦心谋求的局面在最后关头功亏一篑,阿史德向奔恨得咬牙切齿,只想将那半路杀出的青年文士嚼烂咬碎,他扯过背后角弓扣箭还射对方。可他颇为自负的射技,在对方的防护之下几如隔靴搔痒,完全构不成威胁,只在盾牌上敲出几声重响,反倒引来更猛烈的回射。

两人像被猎犬追撵的兔子,借助岩石、树木藏身,竭力向山上奔逃,同时挥动兵器拨打后面追射来的羽箭。山坡下指挥作战的青年文士,手搭凉棚望着两人背影心中疑问,怎么山寨上还有身穿捕快衣着与边军装束的人?他分派一队人撵上去,务必要将两人擒下来亲自问话。

奔逃中杨宁忍不住问道:“这些是什么人?不是你找来招安的人么?他们为什么杀降?这些土匪已经投降了,为何还不给他们一个改过的机会?”

阿史德向奔气喘吁吁道:“这些人真与我无关,谁知道是从哪里冒出来的!不过看这身本事和打出来的认旗,应该就是天策军!他们就是一帮纨绔子弟,整天就是琢磨如何杀人!”

杨宁拨打羽箭护住阿史德向奔的后背,追问道:“天策军不是天子亲军吗?怎么还会来这种地方清剿不入流的土匪。”

阿史德向奔一面还射拖延对方的脚步,冷哼一声道:“新兵成伍必要见血,这是天策的规矩!他们是拿这些土匪练胆来了!”

杨宁盯着徐徐压上的这一队军士,这二十余人头戴青铜兜鍪,身挂明光铠,裙甲、胫甲、铁靴无不精良,所持兵器也能看出是精钢锻打的好物件。以这般装备面对连正经横刀都没多少的土匪而来,这称不得两军对战,只能算是一场杀戮技能的练习,练习的器具就是山坡下尚有余温的那几百具尸体。

不过一顿饭的功夫,杨宁与阿史德向奔就已经被对方逼入绝境,而这队天策军身负重甲一路尾随却丝毫不慢,山路间腾挪仍能保持队形不散,单这份体力与韧劲就很让人咋舌了。杨宁心中灵光一闪,喊一声:“跟我走!”扯起阿史德向奔直奔西山绝壁,他边跑边喊道:“说好的要救我啊!我来了!你快现身救我啊!”可西山绝壁上只有野草摇摆、风声呼啸。

杨宁四下张望一番,心道:“刘梦阳呢?你可快出来啊!”

他正慌急间,一阵山风卷过,头顶上飘下一只硕大的白色纸鹄,刘梦阳藏身纸鹄腹中,操控它朝两人俯冲飞下,纸鹄垂下一根长长的绳子,远远向两人**来。

两人跃的高、扑的准,几乎同时抓住了纸鹄垂下来的绳索,可操控纸鹄的刘梦阳尖叫一声:“带不起三个人!你们……啊!”纸鹄伴随这尖叫声一个跟头以坠落的速度栽下山去。

三个人拽着纸鹄急速坠落,阿史德向奔低头下看,山下是一条大河波浪翻滚,他使劲挣脱杨宁的拉扯:“不能再连累你了杨兄弟,我的回去找匣子,咱们长安见!”说着松开绳索坠下,落入河水中。

减轻了一个人重量的纸鹄头部一扬,下落的速度顿时舒缓下来,杨宁低头急喊了几声向大哥,可波涛翻涌水浪湍急,哪里还看得到他的影子。杨宁拢目远眺继续寻找,忽然间有水点滴在他的脸上,他仰头望去,却见刘梦阳双目紧闭,满脸痛苦之色。她此时一手吊住纸鹄,另一只手扯住挂着杨宁绳索,右臂上的伤口因用力而开裂,血水浸透衣衫,正好滴落在下面杨宁的头上。

杨宁忙道:“我放手了!”松开绳索从十几丈的高空径直坠入河中,他放手之后,刘梦阳就再也忍耐不住剧痛,手劲一松,失控的纸鹄翅膀一歪,也直挺挺的坠入河中。

“禀报朱参军,他们就是从这里坠下山去的!”

青年文士背负双手,在山崖边上伫立片刻,回头分派道:“张夏,方才攻山时,那少年所用的枪法你可记住了?你现在就下山回府去演给大统领看。赵云飞,你带人寻路下山搜找,活要见人,死要见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