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杨宁在火堆中加了几把枯枝,刘梦阳与他各坐在一端,各依一株大树,都无力说话。

许久之后,刘梦阳挣扎着坐起来,杨宁赶忙上前搀扶,她却抬手制止了他的动作,捏起火堆边的匣子举在眼前仔细打量。

“就为这么个匣子,一夜之间死了两千多人。”

杨宁默然片刻,缓缓点了点头。刘梦阳盯着他看了片刻,冷笑道:“你这位向大哥,对你可是真够义气!我还真有些看不透他。”

这话说的莫名其妙,杨宁愣了愣,应道:“向大哥是塞外奚族人,生性豪爽大方,确实比较重情义。”

刘梦阳摇了摇头,将匣子放下,向杨宁欠了欠身,伸出左手纤纤玉指,一条条的讲述给他听:“他做的这出假招安,第一要星夜快马赶到璐州地界里,在官道上截杀一名驿兵,拿到加急的公文袋。如果碰巧了这驿兵身上没有公文袋,那就要再杀一个,直杀到有公文袋到手为止。然后他再赶回山寨在你们面前演戏,成功挑动三个寨主火并。再后他要确保自己在火并中毫发无伤、山寨在火并中元气大伤,这才能有擒拿挟持的条件。最后还要确保机会来临时与你联手能一击得手。这几步缺一不可,有一步不成,就是事败身死的结局。”

刘梦阳冲杨宁点点头,“其实他大可不必费这般周折,反正你俩的匣子也是一样,他杀了你然后拿走你的匣子偷梁换柱,这样就简单多了。”

这番话说的杨宁茫然愣了半晌,终于还是点了点头,认可她说的不错。杨宁心里不得不承认,若是换了包天福、钱过山在这里,根本想都不用想,直接就会按刘梦阳说的做,转头就把杨宁剁倒在地。幸好阿史德向奔不是包天福,也不是钱过山,尽管两人路上相逢素昧平生,他宁肯费尽周折、甘愿冒险,也不愿打自己的主意。

刘梦阳摇头冷笑道:“日后再见到这位向将军,你可要好好谢谢他的不杀之恩呢。一夜之间,两千多人,就被他几番话说的灰飞烟灭了,今后我可不敢与他为敌,睡觉都不踏实的。今后河北那边契丹、奚族那些实心眼的恶人们,可有的受了。”

杨宁低头片刻道:“我小时候就一个人,家里也穷,有好吃食都要给舅舅家的孩子。有些人对外人和善、对街坊客气,唯独对我就是一番恶毒样子。而村口有个杀猪的无赖,经常做些占人便宜的事情,却唯独对我和善,总是护着我不被别的孩子欺负。你说他们谁是善人?谁又是恶人?”

刘梦阳愣了愣,问道:“不会吧,令尊那么有名?你家境还能如此穷困?你还能受人欺负?”

杨宁也愣了,问道:“啊?你认识家父?”

刘梦阳忙摆摆手道:“不是,我才多大啊就能认识令尊?你自己不是说他是个军官吗?”

杨宁摇摇头叹口气道:“不知道。我出生时家父就故去了,而后我家的家境就一直不好,母亲在我十岁前病逝,她极少提及父亲。后来我跟随舅舅,舅舅也从不提我父亲,后来舅舅病故,远亲们就都像躲瘟神一般的躲避我。有时我也想,若父亲还在世,母亲也就不会那样辛苦劳碌,也就不会这么早故去,我也许就会念私塾、考进士,一家人春游、夏歇、秋收、冬藏,我就不会像现在这般,一根木枪作伴,日日忙于果腹。”

这番话说的刘梦阳发呆良久,好半天后才点头道:“是呀,很多事情,都是因果,世人畏果、圣人畏因。”

这句话说得有些玄妙,杨宁凝神沉思了好一阵子,点点头拉过长枪来,摩挲了一会枪杆,在地上捡起一块石片,低头在枪杆上划刻起来。刘梦阳探头看了看,问道:“你在做什么?”

“做记号。”

“什么记号?”

“你帮过我两次,我要记下来,将来有机会还你。”

刘梦阳笑笑,无奈的摇头道:“好吧你非要还就还好了,可我记得是三次,澄睿和尚那次不算么?”

杨宁停手想了想,点头道:“那次我想要逃出来,怕也要大费周折,嗯,算。那就是三次。”

刘梦阳饶有兴趣的看着杨宁在枪杆上划刻,忽然问道:“帮你次数最多的人,多少次?”

这话问的杨宁一愣,他停手愣了良久,低声回道:“十七次。”

刘梦阳笑道:“这人可真是个大高手了,与你这么有缘分?居然帮你十七次。”

只见坐在对面的杨宁忽然拧眉闭目,他用牙齿紧咬住下唇,使劲深吸了几口气憋在胸口,又用手抹了一把脸,许久之后才吐气开声道:“她不是高手。可惜我却没机会还她了。”

上山累腰、下山累腿,转山累心。

山路右手边有条岔道,岔道坡下几百步外,远望着有个小小村落。

待走近了,遥遥望见村口桑树上,贴着两张红纸喜字。

刘梦阳的眼睛一亮,抬手斜指道“看呐!村里有人家在办喜事!有好吃的!有新娘子看!走吧,去蹭杯喜酒喝!还能借宿一晚。”

她迈步前行,杨宁跟在后面,从岔道下去直奔山村。

两人进村在前后绕了一圈,才找到办喜事的那户人家,是村北一户铁匠给儿子娶亲,果然全村老少都聚在这里吃喜宴。

说是喜宴,却与刘梦阳所想的大不相同,不但没有奏喜乐展嫁妆、没有杯盘酒肉,甚至连桌椅都没几套。就在锻铁烧煤的炉子上支了一口大锅,年青的男人、女人和孩子们,每人从锅里盛一大碗黍米饭,饭上再浇一勺炖菜,就这样用手托着,蹲在院子外面的树下吃。院里倒是摆着两张桌子,围桌而坐的都是些上年纪的老者,与外面相比,桌上也只多摆了一盘拌菜、一碗豉酱和一盘豆腐。

院外吃饭的众人,乍见身穿官衣的杨宁走来,脸上都显出惧意,纷纷不安的站立起来,却又不敢上前询问。杨宁与刘梦阳四下打望着,却寻不到应有的满身喜气、穿红袍、着新衣迎来送往新郎官,只有个头大身瘦的少年,头发用一根红绳系在脑后,衣服上补丁连连,腰间围了一截宽幅红布,正站在打铁作坊的棚下,手搂木柱看着诸人呵呵发笑。

显而易见,这是个穷村、穷户、穷婚事。刘梦阳正要说话,从院子里大步腾腾跑出来一个壮汉,此人黑脸、宽肩、穿一件敞着胸口的短衫,先爬在地上朝杨宁磕了个头:“不知差官大人驾临,草民怠慢了,有罪!有罪啊!”

接着他从地上抓起一把土块,扔在抱柱傻笑的少年身上,喝骂道:“吃货!赶紧过来给差官老爷磕头!我打死你!”

那少年被吓了一大跳,慌忙跑过来跪在壮汉身边,上半身爬在地上,屁股撅起老高,不敢抬头。

壮汉见杨宁皱眉,连忙一手揪住少年的脖颈,连连掀起按下,一边急声分解道:“小儿从小顽劣,不懂待人接物,我们这等穷苦人也请不得好先生教,差官大人千万别怪罪。”

杨宁忙伸手去搀扶,壮汉起身弓着腰道:“今天是我儿子娶亲的日子,不知道差官大人在附近办事,没上门请驾,有罪啊有罪!”说话间新郎官仍跪在地上,自顾自不停的磕头。

这是草民对于官差深入骨髓的畏惧,与其说他们怕的是杨宁,不如说怕的是他身上那套官衣。

杨宁连忙拉起新郎官安抚几句,无意间探头向院子里看了看。新郎父亲连忙呵斥儿子去准备饭菜,又在他屁股上踢了一脚,亲自将杨宁和刘梦阳引到旁边院子里,要准备酒菜款待官差。杨宁推辞不过,也只得由他们,随着进到对面屋里。

进屋坐下,杨宁与新郎父亲闲聊几句,才知道这壮汉姓高,祖传打铁手艺,年过四十妻子早死,家里只剩一儿。因为家贫,又无田地生计,因此直到儿子二十岁出头,才娶上媳妇。

这新郎比起他父亲来,显然木讷了许多,不敢去别处,又畏惧父亲不敢进来,就远远偎着院门,露出半张脸来往这边偷望。高铁匠回头看见儿子,跺脚狠狠骂道:“没用的!快去拿些炒豆子来,再去厨房,催他们赶紧给官差老爷做菜啊!”新郎官如蒙大赦般的跑走了,高铁匠叹口气道:“我是个没本事的粗人,可我好歹有膀子力气。我这儿子,唉,也就是个吃货罢了。两位贵人且稍等,还得我自己去厨房安排一下。”

杨宁隔着窗户看去,院外高铁匠和几个系着围裙的村妇在商议着什么,村妇连连摊手摇头,高铁匠坚决的摆摆手,叫过儿子指向后院,新郎官有些踌躇,又被他伸出大巴掌来重重拍在头上。

片刻后,村妇们就端来了吃食,有自酿的土酒、刚炒熟的豆子、新鲜的野菜炒鸡蛋,还有一只被燉在砂锅里的老母鸡。杨宁这才明白,刚刚这些人所争执的,其实就是这只鸡。他叫住村妇,伸手入怀摸出几文铜钱来递过去,“给新郎官,这是我们的贺喜钱。”

那村妇不敢不收,躬身谢了出去,刘梦阳笑道:“你好大方,花高价钱买老母鸡吃?”

杨宁摇摇头:“我自小在村里长大,农家有句俗话,叫宁撒篮头米,不杀下蛋鸡。他们已经是把自己最好的东西给咱们了,可算是以礼相待,我若不有所表示,可没法安心吃这只鸡。”

刘梦阳想了想,从头上摘下一只木雕簪子放在桌上,“一会把这给了新娘子,也算我一份心意。”

两人动筷大吃,高铁匠进来告罪陪坐,举杯敬酒,小心翼翼打听两人的来意。杨宁直言是进京城办公事,路过此地见村口贴了喜字,进来讨杯喜酒喝,明晨一早就上路。

高铁匠听完似乎长嘘了一口气,神情顿时轻松了许多,笑道:“杨老爷如此年青就能上京城办差,可真是前途无量啊!”

两人与高铁匠闲聊起山村风土人情、山势物产,高铁匠答道:“这山里别物不产,倒是有些钨沙。”

刘梦阳有些惊讶,“此地居然有这好东西?那可以算是天赐福地了,可你等怎么还如此穷困?”

高铁匠闻言苦笑几声,放下酒壶长叹口气解释道:“这位女贵人是有大见识的,也知道‘一两钨沙一两金,黄金可换沙不换。’的说法。钨沙这东西不能吃穿,又散在岩石里极难开采,唯一的用处就是拿来锻造刀剑兵器。普通生铁中掺上一两、半两钨沙之后,立刻就变成切金断玉的利器,而且不锈不钝,所以市面上钨沙珍贵,也不是没有道理。”

“但这东西它是皇贡啊!”高铁匠两手一摊,无奈道:“翻遍千斤石,抠出一两沙!皇家要用的数量就一年比一年多,道府老爷派量下来时要加一成、再往下州府、县府哪一级的老爷们都要跟着加量。村里各家各户全家老小全都进山淘沙,这都完不成上面下派的差额,哪里还有多余钨沙卖出去换钱呢?再者淘沙的人越多,种地的人就少了,只能去外面去买粮来吃。可淘出来的沙上交以后给的赏钱又极少,这到后来苦淘一天的沙,连粮食都吃不起。唉,说起来此地若没有这钨沙,大家伙至少还能混个温饱安生的日子。钨沙这东西,哪里是老天爷赐的福,分明是赐的祸害啊!”

两人听完,也唯有跟着叹气,杨宁强笑道:“可我看您老人家日子过的还尚可啊。”

高铁匠又是一番苦笑:“我这是祖上积德,传了一门打铁的手艺傍身,县里要打些用钨沙的物件,刀啊剑啊什么的,好送给各路达官贵人,就交我来做,所以就不给我家派淘沙的差事,日子也就能将就些过。可等我再老上几年,抡不动锤了,我家儿子这身板……。唉,算了不提了,能过一天算一天吧。汤想必做已经好了,我这就去给两位贵人端来。”

杨宁转头问刘梦阳:“外面钨沙贵如金,淘沙人却食不果腹,这样的事情朝廷不知道吗?”

刘梦阳摇摇头:“朝廷当然知道。所以几年前就开始,把流放的囚犯都一股脑发配到有钨沙矿的州县去了。”

待两人狼吞虎咽的吃完,高铁匠已经安排下住处,是靠着村东的一户人家里,与他家横隔了整个村子。一路上高铁匠不住解释,之所以让官差大人要走这么远才能安歇,是因为自己家太过穷破,又没有女人收拾,屋里肮脏,怕怠慢了官差,这户家人的被褥新些,两位贵人铺盖着舒服。

待进了屋,发觉这户家里却也不过是土炕茅顶,一床打了补丁的黑灰被褥。刘梦阳皱了皱眉头,忽然笑道:“这高铁匠可绝不是个粗人。”

杨宁闻言有些不解的转头看她。

“你听他方才吃饭时说话条理清楚,可见是个细致人,手粗心不粗。你再看他这住宿安排,分明是害怕你这大官差去打新娘子的坏主意,这才把你安置离新房远远的。”刘梦阳两手抱在胸前似笑非笑,“你以为穷人一定就淳朴老实吗?”

“我打新娘子的主意……?”杨宁苦笑几声,都说老百姓防火、防盗、防官差,看来此言不虚。可官差如果以为老百姓真怕他们,反倒是错了,真等到了生死攸关的时候,这些人绝对敢把官差们咬碎了填进肚子,一如之前他在怀玉关外路遇的饿殍们。

可见老百姓们只是怕死,而非惧怕官差。

他胡思乱想着将行囊抖开,要和衣而卧凑合一夜,却听不见身后有刘梦阳铺展收拾的响动。杨宁回头看刘梦阳两手抱在胸前若有所思:“你……觉没觉得不对劲?”

杨宁不明所以,随口嗯了一声。

刘梦阳皱眉道:“说是给儿子娶亲,可你看他儿子,分明就是心智不齐之人,待人接物哪有一点常人的样子?”

杨宁想了想点头道:“是啊,不过这事情在穷乡僻壤里常有,很多人家为传宗接代,总会不惜代价的给孩子求媳,而有些人家……唉。”

杨宁的意思刘梦阳当然明白,有人家女儿多了,为贪图聘礼或者实在难以养活了,往往会接受媒人说合,给女儿配一个不是很好的男子。这事情说到底,并不是一桩婚姻,只能算一桩生意罢了。

想着一个妙龄女子,就要守着这样一个浑浑噩噩的男人过一辈子,将半生时光湮没在这样的茅屋土房里,不要说两情相悦,怕是连夫妻间的温存话,都难得会有。刘梦阳心头就像被蝎子蛰了一记般发疼。可是她也明白,她剑术再高、轻功再好,面对这样的事情,根本就管不得什么。

她捏起木簪道:“我想去见一见新娘子,把这簪子送给她。这样多少年后她回忆起当年出嫁情景,也能有件开心的事情可追忆。”

杨宁点点头道:“好吧,你早去早回。”

刘梦阳迈出门槛,转身笑问道:“你不去闹洞房么?”

杨宁摇摇头,突然间心头没来由的一跳,右手竟然不由自主的要去碰倚在墙上的长枪。杨宁定神想了想,一把抄起长枪道:“等我。同去!”

刘梦阳有些不解,手里比划着说:“你……你去闹洞房还要带兵刃?我说的闹洞房可不是那种闹法……。”

月色下,两人贴着院墙沿街前行,远远听见有人走来,忙转身躲在一处柴堆后面,用耳朵细听。却是几个年青后生结伙去闹洞房,被高铁匠轰了出来,只得怏怏回家。

“高家这傻小子还真有福气,摊上这么一个俊俏的媳妇。你说这老高,给自己家傻儿子娶这么好的女人,他不怕糟蹋东西遭报应啊。”

“嗬,看把你给馋的!”

“我馋?你们就不馋啊?你们几个谁看见那女人不流口水?再说了,这样白白嫩嫩的女人,若是许给咱们哥几个,那最多也就算是下嫁,不算糟蹋好东西。可老高家那是个傻儿子啊,这真是……一朵水灵灵的大鲜花,插在了……插在一堆隔了年干成渣的狗屎头上。”

“哼哼,你们以为这老高是给儿子娶媳妇?嘿嘿,我看他九成九是为了自己。不信你看着吧,过不了多久他就会偷偷摸摸睡过去,到时候,有了孩子还不知道是谁的呢。哈哈。”

“这到真是!这女人刚来的那些日子,你们看不见吗?老高每天早早的就收摊不干活了!”

“这老高,真他娘的走了狗屎运,哎那天怎么不是我在西山上呢?这就是命啊!”

“你?算了吧,就算是你在西山上,你敢像他那样?你能下得了手?”

“嘘!别嚷嚷了!让人听见。”

“怕什么了?他们家这点破事谁不知道?再说了,知道了有人管吗?我跟你们说,我听对门的马家婆娘说了……”

这几个顽劣后生走远,杨宁与刘梦阳皱着眉头互相对视一眼,心中都是一沉,显然高家这场喜事,其中很有些蹊跷,远不是他们下午所看到的这么简单。

刘梦阳是在吃饭时就已经有了打算,刻意留心记好了路,竟然不费周折,径直就绕到了高家院子的后面。两人俯身潜行到窗户下面,深吸了几口气平复心绪,背靠土墙竖起耳朵,细听屋内的动静。

这时候恰巧万籁俱静,既无虫鸣也无禽声,二人清晰的听到屋里并无人说话,只传来深深的喘息声,隐隐似乎还有嘴唇开合之声。杨宁心中大窘,低了头苦笑。

旁边的刘梦阳却直起身子,伸手悄悄去拨窗户,探头从窗缝向屋内张望。

几呼吸过后,刘梦阳忽然探手抓住杨宁的肩膀,用力的摇晃他。杨宁一愣,皱眉转过头仰望刘梦阳,却见她面色惨白,满脸惊惧,抓住他肩膀的手竟然在微微发抖。

杨宁起身挪过去,从刘梦阳拨开的窗缝往里看,屋里只在桌上燃着一根红色蜡烛,微弱烛光下,看得见木柜上贴了张红纸,纸上歪歪斜斜的有个喜字,床头扣着两个大碗,床角里蜷着个女人。这女人衣衫不整,头发蓬乱,嘴上被绑着绳子,手脚似乎被人从背后捆住,正拼命的蹬动两腿往床角里缩。

杨宁暗自叹口气,这高家果然如他所说,是强买了一个女人来给自己的傻儿子婚配。

可刘梦阳却拼命的打手势,让杨宁往下看。杨宁拢目再找,微弱烛光下,隐约能看见有人躺在床前地上,手脚大开。这人的头脸伸在桌子的阴影里,看不清面目,只能见到他腰上缠裹着宽宽的一幅红布,似乎是下午见过的那个新郎官。而此时新郎官身前还蹲着一个人,喘息声和口舌开合声音,就是从此人嘴里传出的。

几弹指后,这人抬头伸直了后背,烛光照在他脸上,竟然是新郎的父亲高铁匠。而此时的高铁匠满面狰狞,嘴里竟然血淋淋叼着一块肉。杨宁大惊之下再看,躺在地上的新朗官胸前、咽喉、头面处已经被咬的血肉模糊、狼藉不堪!

杨宁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转头看刘梦阳面色惨白连连摇头,手捂住嘴强忍恶心。杨宁回头再看,屋子里的高铁匠喉咙里咯咯几声,将自己儿子的肉咽进肚子,摇摇晃晃站起身来,张手如爪,低吼着两腿蹒跚朝**的新娘子走去。

万幸此时长枪在手,杨宁一把扯开窗户,挺枪直刺高铁匠后腰,枪锋入肉后翻转半圈撤出,可高铁匠伤口处并没有鲜血喷出,他也没有倒地,而是慢慢转过身来目视杨宁。烛光下,只见他双目灰蒙,面色惨白,血盆大口张的极大,两边嘴角都扯裂开寸许,胸口处泼洒着大片的血迹,这样子活脱脱就是地狱中食人的恶鬼。高铁匠两腿膝盖朝内、足跟外翻,行走速度却不慢,以一种常人绝不可能有的怪异姿势,平伸两臂朝杨宁抓来。

屋外刘梦阳尖叫道:“鬼啊!快跑!”

杨宁扯起她就跑,狂奔十几步后忽然硬生生收住脚步,差点将刘梦阳扯个跟头。

“哎!你……”

“不行!新娘子还在里面!”杨宁松了手转身向高家狂奔。

刘梦阳看着他急匆匆毫不犹豫扑回去,直奔那幽暗恐怖的窗户,一跺脚紧追上去。

杨宁扑到窗边,里面高铁匠已经爬到**,新娘子在他身下就是一堆颤抖的活肉。杨宁低了头在地下找,脚边竟然连块可扔的石块都找不到,他抓起一把泥土扔向高铁匠的后背,用力拍打着窗棂大喊着:“这边!嗨在这呢!往这看!”

然而这根本无用,高铁匠按着新娘子的双腿,张着嘴角裂开的大嘴,低头在新娘子身上细嗅,像是老饕在享受盘中美食的气味。

“用这个!”刘梦阳赶上来站到他身边,递过来一个搂草用的二齿耙子。

“好!你快走!”杨宁接过耙子从窗户探身进去,用尽全力抡动耙子,钉在高铁匠后腰上,耙齿入肉当作铁钩,想要将高铁匠从新娘子身上拉开。

高铁匠一声恶吼,激烈挣扎却拒不回身,像一只被绳索拉扯着却仍要奋力夺食的猛犬,摇头晃脑吼叫连连,巨口开合着,一定要在新娘子身上咬下块肉来。

杨宁的臂力不输同龄人,又是运起内劲拉扯,可居然与高铁匠拽了个旗鼓相当。杨宁一边抬脚蹬住墙壁死撑,一边急声道:“不行,扯不过它!你去把新娘子抱出来!”

这是个险中求胜的好法子,既然相持不下,那就不和对方角力,把新娘子直接抱出来跑路便是。刘梦阳手按窗棂踌躇好一阵,才下决心跃进屋里,她绕过高铁匠,从他近在咫尺的血盆大口下,从炕上扯过新娘子的两腿,拽进自己怀里。刘梦阳也顾不得对方春色外泄,一双白生生的**尽落在旁人眼中,就这样倒拖着对方的**,任由新娘子上半身拖在地上,拖拽着她紧贴着墙根向外挪动。

这一下好似虎口夺食,獒口抢肉,高铁匠岂能让她轻易得手,他瞬间狂暴起来,恶吼连连拼力前窜,挥动手臂抓挠,做出一次次的前扑尝试,若不是杨宁在后面拼尽全力的拉扯,几乎就要扑上来将两个女人撕成碎片。

这时候的刘梦阳正处在极度恐惧中,脑子里完全是一片空白,什么心法、那个剑式全都失忆般忘得一干二净,她紧贴着墙壁,秀眉紧皱、牙关紧要,两眼死盯住半身探在窗口的杨宁,她全身抖成了一团,努力催动不停使唤的两腿,强撑着拖拽新娘子一点点向外挪动,嘴里不停的叨念着,“不许吃我……不许吃我!不许吃我”,她根本不敢侧头去看,在身前张牙舞爪咆哮的高铁匠。

就在此时,烛光一闪,原本躺在地上死去多时的新郎官,竟然缓缓直起身子,从地上坐起来,直愣愣看着屋里你争我夺的这一幕。

他这一起身,就堵死了刘梦阳的出路。

新郎官摇头晃脑几下,起身爬跪在地上,先是张开大口,野猫嚇人般的朝着刘梦阳连连叱声。随着嘶吼,他两侧嘴角也撕裂开一大块,被他父亲啃掉的半面脸皮兜扯不住,令他的半边下巴脱坠下来,挂在脸边上,这情形看在刘梦阳眼里,比高铁匠还要恐怖。

刘梦阳此时,如同被恶犬凶猫一起围堵在墙角里的老鼠,除了发抖,再无脱困的办法,她吓得眼泪涟涟,只剩哭叫:“杨宁救我!快救我!”

杨宁大吼一声,单臂擎枪捅进新郎官的身体,将他扎了一个对穿,接着将枪杆夹在腋下,运尽全身气力将新郎官挑移几步,接着合身跃进屋内。他死死攥住枪杆发力向前,推动被穿在枪锋上的新郎官向后几个踉跄,靠在他父亲高铁匠身上,杨宁再次大吼发力,长枪透体数寸,将这父子两人穿蚂蚱般扎在一起,顶在墙上。

四只沾满血污的手掌就在他面前寸许的距离上来回抓挠,杨宁咬牙直撑到刘梦阳拖着新娘子爬出窗户,这才弃了枪跃窗而出。

两人来不及给新娘子解绑,由杨宁扛了她就走,一直奔出十几步外,见有一户人家亮着灯,二人推开院门径直闯进去。杨宁进院后翻身关死大门,**门栓将门栓好,又捡起旁边的顶门杠支在下面。他还没来得及回身,刘梦阳扯住他袖子死命拉拽起来,杨宁回头看去,院子里有人横躺在血迹中,犹自微微颤动,两个满身血污的人影立在院中,低垂着头,轻轻摇摆着身子,随着摆动,血水滴答答落在地上。这两人张开大口,冲着杨宁恶吼连连,屋内灯光一闪,又有两具血淋淋的行尸听到同伴吼叫,闯出屋门快步朝两人扑过来。

“先上房!”杨宁急跑几步,先将新娘子扔上屋顶,再与刘梦阳一起跟着跃上来,接着就要辨明方向带两人从屋顶的另一边跳下去逃走。可这时房后邻家屋里响起一阵怪异的脚步声,两个身穿粗布、腰系围裙的村妇从屋里走出来,正是晚上给杨宁做饭的厨娘。这两人站在月光下,仰头望向屋顶,一个村妇的右臂残缺,另一个村妇的大腿被啃掉了一半,血淋淋筋肉一直垂到脚后跟。还有几个同样满身血淋的老幼,也从屋子里陆续走出来,十几只血迹斑斑的手抓高举着直扑而来。

杨宁与刘梦阳大骇,转头想从原路下去,只见高铁匠与新郎官父子,被贯穿在长枪上,前后相贴四手四脚的,一路歪歪斜斜的追了过来。

再望向远处,夜色下隐约可见有人影晃动,村落里不时响起惨叫声。有人从屋里跌跌撞撞的奔逃出来,栽倒在院门外,不再动弹。有的尸怪晃晃悠悠,闲庭信步般走进别人院里,破门而入,片刻后屋内传出来刺痛人心的惨嚎。

杨宁骇然的望着眼前这一切,他努力的回想了片刻,看了看身边的刘梦阳,又狠掐了一下自己的大腿,确定这不是在做恶梦。他看着围拢在屋子四周、大张血口的尸怪,又看着衣衫不整、瘫坐在旁边的新娘子。

这是哪门子的黄道吉庆日、洞房花烛夜啊!

终于熬到黎明,天色见亮,惨白色的日光穿过乌云淡淡照在小村上。三人所处的小屋已成为一座孤岛,被已经变成尸怪的村民层层围着,尸怪们高举手爪、仰头死死盯住屋顶上三人,牙齿的叩击声清晰可闻。通过半夜的观察,杨宁与刘梦阳已经发现,尸怪虽然力大凶恶,但好在不会跳跃,更不会动脑迂回,因此三人躲避在屋顶上虽然凶险,却不危难。可随着尸怪越聚越多,突围逃命的可能也就越来越小。

杨宁点数了一番,围拢在四周的尸怪足足有三百多个,也就是说这全村人除了他们三个侥幸逃生之外,不分老幼,已再无幸免。刘梦阳也已经压制住了心头的恐惧,却一直在皱眉摇头,似乎还是不敢相信,只一夜之间,这小山村怎么就变成了人间地狱。

两人趁着天色大亮,四面远望了几番,却想不出脱身的好法子。刘梦阳虽然有伤在身,但不碍她施展轻功,她自己选个机会逃出去倒也不难。关键是轻功只能算入门的杨宁,他要想离开此地,怕就只能硬生生从尸怪中间杀一条血路才行,更何况还带着一个丝毫不会武功的新娘子。刘梦阳若是身背新娘子,就无法高跃,杨宁若是身背新娘子,厮杀时就无法灵活腾挪。

两人低声商议了好一阵子,杨宁终于长叹一口气转头道:“一会我想法子引开它们,你去山下找人来救我们。”

“这……这到哪去找人来啊?”

“去县衙,找当地捕头。再不行就找团练、府卫的驻军。”

“那你们……你在这能撑多久?”

“我看着他们只会咬人,不会蹦跳攀爬,我们也许还能在这撑上一两天吧。”

“可是……万一我找不到人,或者一两天内赶不回来怎么办?”

刘梦阳并不觉得让她突围求援是个好主意。

“没用的。”一夜不语的新娘子忽然开口,令杨宁和刘梦阳都是一愣。“它们现在只是吃饱了,所以不急着上来,等到它们饿了,什么都拦不住它们。”

经过昨夜,两人都知道新娘子口中的“吃饱了”,是指吃什么。虽然新娘子的语气平和、声音低沉,但是这三个字足够让两人一瞬间都觉得全身发冷,如坠冰窖。“出去求救也没用。没有兵部的‘火签’调不动驻军,那些衙役们,若是驱赶山贼还有些胆色,你说这里尸怪吃人,他们要么不信你所言,拿你当个疯子,要么干脆置之不理。把你乱棍打出来。”

这番话说的合情合理,却又堵死了众人的一条生路。

刘梦阳沉吟片刻,忽然转身面冲新娘子冷笑几声:“你怎么知道‘火签’这种东西?你怎么知道没有‘火签’调不动驻军?你到底是什么人?什么来路!”新娘子并不抬头,依旧保持着蜷腿抱在胸前,下巴搁在膝盖上的坐姿,缓缓道:“我知道的这些,你不也都知道吗。”

这次终于轮到杨宁懵懂了,“什么叫‘火签’?”

刘梦阳后退一步,左手按剑柄紧紧盯住新娘子道:“我朝兵制,禁军由陛下亲领,驻扎州府的驻军归折冲府管领,需奉兵部的调签才可出动,因为调签是红色纸头,又用火漆封扎,因此称为‘火签’。家父有朋友在兵部做小吏,所以我知道。可你呢?这荒山穷村里的新娘子,你是怎么知道这些的?”

新娘子不应、不语、不动。

刘梦阳冷笑几声:“不说话就算完了?这些乡人都是常年不出山的穷苦人,一辈子土里刨食、矿里求活,不敢招惹是非,怎么可能会在山外有厉害仇家?这些人祖祖辈辈活在山里,若是附近有怪异妖邪,他们早就搬迁了,岂会等到今日?而你,是这唯村里一的外人,细皮嫩肉、多知多闻,根本不像周边村落之人。为什么他们早不尸变、晚不尸变,就在你来的时候才生出如此惨祸来?我若没猜错,你才是引发这惨祸的凶手!”

刘梦阳越说越气,拔剑在手挑起新娘子的下颌,强迫她抬起头,喝道:“看看你自己做的孽吧!”

屋顶下,全村的人在互相疯狂撕咬了一夜之后,无一幸免都已经变成了尸怪,人人肢体残破,各个血污满身,拖拉着肚肠陆续走来汇集在此,层层围拢成一个大圆圈。圈外远处,一个八九岁大的孩童,拖着一条已被啃食的仅剩骨头的大腿,张着牙齿残缺的大口,两手撑地一撑一伏爬行而来。

新娘子任刘梦阳长剑抵喉,却微微梗着脖子,依旧不应不语,这神态已经可以算是默认了。

这般情形令刘梦阳恨入骨髓,这恶婆娘不但害死了全村人,还害的自己与杨宁犯险。她转过头对杨宁道:“我有办法出去了!”

“你在屋顶刨个洞,然后把这恶婆娘扔下去,让这些尸怪们围上去吃他,然后咱们趁机点上一把火,就能把尸怪们都烧死,然后就能找机会跑出去!”

杨宁并不答话,而是盘腿在新娘子对面坐下,深吸了口气缓缓道:“杀猪尚且不易,杀人更不简单。杀人者无外谋财、夺情、仇眦三种。”这话原本是捕头孙老四说给他听的,是他真正做候补捕快所学的第一课。

“这些乡人穷苦,无财可谋;若是为私情,又犯不上毒害全村无辜,老少无遗;难道你是寻仇么?可你与他们完全是两路人呢。眼下已到月底,难道你是想抢在官吏到来之前劫掠这里的钨沙走?那我很奇怪你为何如此辣手,要用这等鸡犬不留手段?有因才有果,有果必有因,姑娘你做下这样惊天动地的大事,心满意足之后,就不想把动手原因讲给人听吗?”

新娘子默然片刻,终于抬起头来,她先伸手将头发拢在耳后,向杨宁展颜一笑道:“捕快老爷要审案子呢?”

她这展颜一笑,令杨宁与刘梦阳都小小吃了一惊,这竟是个颇有姿色的女子。她将头发拢住,露出一张高鼻小口的俏脸来,灰污与尘土也未能遮住她细白的肌肤,两道秀眉显然经过细致修整的,鬓角还依稀留有贴花的印痕,这绝非是普通山村人家的女子。

新娘子不看刘梦阳,只盯住杨宁,微笑道:“这些人跪你、敬你、怕你,你就觉得他们是善良之人;他们将自己舍不得吃的老母鸡进献给你这官差老爷,向你诉苦,你就觉得他们是穷苦之人;看着他们命丧黄泉,尸变为怪,你就觉得他们无辜、可怜,要为他们主持公道。你可真是个好人。”

新娘子并拢两腿,换了个舒服些的坐姿,“来,好人,我说与你听,我为何要让他们死。你那女伴猜对了,我不是普通人家的女眷,我是在长安里大户人家为奴做婢的下人,这户人家太过显贵了,你还是不要知道名字的好。我伺候这家人少主起居,但是我无意间撞见一些不该看的东西,听到他们说一些不该听到的话。这些事、这些话的内容,让我不论是守口如瓶还是假作不知,最后都只有一死的结果,所以我无路可走,只能私逃偷跑了出来。可是我一个弱女子,孤身一人即便再小心谨慎,也……也……。我出城没多久就遇到人贩子,他先是巧言骗我放松戒备,而后将我绑住搜走了我的财物,而后……而后将我糟蹋了一个痛快,还要将我卖到外地的勾栏场所。”

新娘子抬手抹了一把眼泪,深吸了口气,依旧笑着对杨宁解说:“几十天里我前后两次从他家里偷跑出来,都是这些同村乡亲跟他进山,帮他将我抓回来。那做饭的婆娘,就是下面被啃掉半张脸那个,就在我面前对老铁匠说‘抓回来一定要狠打,打听话了才好’。那爬在地上的孩子,就是他给高铁匠报的信。你觉得他们无辜可怜?那我呢?你可觉得我有无辜可怜?”

“他们所有人都是恶人,都该死!这村里连狗都该死!”

说到最后一句,新娘子再也压抑不住,声嘶力竭的吼出这句话,而后终于嚎啕大哭起来。这一番大哭惊天动地,新娘子心中所有的委屈和不甘,都化作泪水喷薄而出,直哭到她全身抽搐、趴伏在地,整个人昏厥过去。

刘梦阳立在她身边低头不语,片刻后她解下自己的外衣,轻轻盖在新娘子身上,回头望向杨宁。“她……居然真是她做的!可她怎么做到的?”

“十有八九,是她从那大户人家里偷跑出来时,为了防身或是另有目的,拿了她不该拿的东西,然后就在昨天,她求生无路万念俱灰,心存了同归于尽的念头,找机会把这东西混进了饭食中,让所有来吃喜宴的人中毒。”

“可咱们也吃了他们的饭!”

“我猜,她应该是放在了他们吃的黍米饭里,而端给咱们吃的饭是另外新做的,她应该是没来得及动手。”

“哦……那真是上天保佑。”

杨宁知道,保佑自己的其实并非是上天,而是自己身上这件官衣。假如两人昨日是穿了普通衣衫来,必定也会如其它村民一样,给上一碗黍米饭,再浇上一勺炖菜。那此时脚下这些张牙舞爪的尸怪中,必定会多上他们两个。

杨宁紧皱双眉撑起身子,到底是这些乡人该死,还是新娘子应当偿命,这问题是实在难辨,但现在最重要的是先脱身。是非黑白,善恶曲直,总得先保住性命再细细分辨吧。

“纸鹄多带两次,就能把我们都带走了吧?”

“纸鹄想要驮人,必须要立在高处,乘风才能飞起。”

杨宁又想了片刻,手指墙外道:“尸怪不会翻墙,不会绕路,我在这边吸引他们,你带着绳子用轻功跃到墙外树上去,在树干上扎紧了,只要我能爬过去,就能有机会逃走!”

只要绳索够高,让尸怪们触及不到,就能快速逃到临院树上,就能跳出包围逃出村子!

两人掀翻屋顶,将屋里梁上挂着的草绳摘下来,拧成一股长绳,杨宁勾起木盆、木凳,朝院子另一头扔过去,引动尸怪围观,接着他扎马下蹲,两手并拢兜捧在大腿上点头道:“来吧!”

刘梦阳调动内息跃身而起,以他两手垫脚,杨宁双臂用力,奋劲抬手兜抛,刘梦阳借势施展轻功,掠过满院的尸怪,在院墙上落脚借力再跃,终于落在院外那株大树上。刘梦阳大喜,连忙将草绳系好,挥动手臂急招杨宁过去。

缓缓转醒的新娘子看着刘梦阳在十余丈外奋力挥手,摇头道:“我爬不出去的,我右脚被打断了。”说着将腿伸出来给杨宁看,她右脚以一个奇怪的姿势扭着,纤细修长的两腿从足髁到大腿上,尽是绳索紧勒留下的伤痕。

杨宁看着这这两条腿,呆立在屋顶。

刘梦阳急声叫道:“那你先过来!……你先过来咱们再想办法!”

很多时候,所谓再想办法,其实就是没有办法。所谓再见,就是再也不见。

新娘子仰视着杨宁,淡淡问道:“你是要扔下我吗?”

杨宁转头看看,日头已经升起墙头约有两杆,雾气几乎已经散尽,小村里再不闻鸡鸣与人声,临近院落墙上、地上的血迹已经变得乌黑色。两百余尸怪在院内外围绕着房子,像是聚拢在剩饭周边的群蚁,又像是紧盯猎物躁动嗜血的群豺。新娘子两手撑在背后坐在屋顶,破烂的衣服不能将她身体遮护完全,**上手印形状的青紫痕迹清晰可见。她不说话,也不动手遮掩身体,只是静静的仰头望向杨宁。

杨宁深吸了口气,在屋顶背过身子蹲下,“上来,我背你。”

刘梦阳急的狠狠捶击两下树干,高喊道:“姓杨的!你别逞能!绳子拖不住两个人……你仔细脚下!”

杨宁将新娘子背起来,又扯过刘梦阳方才披给她的衣服,将她绑在自己后背上勒紧,叮嘱她两腿蜷起来,万万不能垂下去让尸怪抓住。

两人趴在草绳上,缓缓爬行,男子本来比女子体重,何况杨宁还背了一人,草绳被坠的弯成弧线,尸怪们的指尖几乎就要触到杨宁的肚皮。

杨宁看着伸到自己脸前的手抓,强压制住自己的心惊胆颤,因恐惧而出的汗珠浸满衣衫,他顾不得后背上明显感受到的两团柔软,既要保持住平衡,不让自己翻下草绳,又要奋力拉扯草绳寸寸移动爬行,一点点慢慢爬过围墙来到院外。院里的尸怪们都跟在杨宁身后高举俩臂移动,果然被院墙拦住却不知绕行,在墙另一边推挤成一团。

正这时刻,身下传来“噢!”的一声恶吼。三人齐齐探头看去,却是村里的一只土狗,瞪了血红色的眼睛,张了大口仰头朝杨宁狂吠,狗嘴前面的犬齿赫然有三四寸长,直伸到狗嘴之外。

杨宁暗暗叫苦,尸化的人有形无脑,不能跳跃,尸化的狗却是能跳能咬。果然,那尸狗高高跃起,张口咬住杨宁的裤口,吊坠在半空中甩头蹬腿,拼命要把他从绳索上拽下来。

真是如新娘子所说,这村里连狗都该死。

刘梦阳大叫一声,就要爬过来帮忙,而此时杨宁刚刚爬过的土墙被成群的尸怪推搡,终于支撑不住,轰然倒塌。尘土飞扬中,追在前头的几个尸怪,高举手爪抓向被尸狗扯住的杨宁右腿。

杨宁无可奈何松手落地,先起脚踢飞咬住自己裤口的尸狗,接着急退两步避开抓来的手爪,低头扯断绑在身上的衣服,将新娘子扔在身后。

刘梦阳高喊:“快放下她!快翻墙过来!”

杨宁抄起路边竖着的一捆柴禾,横着推过去撞倒几个尸怪,嘶喊道:“你快走!别管我!不然谁都走不了!”刘梦阳还在固执的一连声催他爬墙,自己拔剑出鞘要跳下来救他。杨宁高喝道:“听我的,快走!我还能拖住他们一会,被它们围上就谁都走不了啦!”

杨宁本就不是轻功高手,以他的身手再翻身爬墙,必然是被尸怪揪住腿脚,拖倒在地的结果,他一死,这两个女人也逃脱不了被围困嚼食的结局。而他若能多支撑一时片刻,至少手脚自由的刘梦阳就能有多一分逃脱的希望。

刘梦阳咬了咬牙,终于跃下树枝逃走,身影消失在土墙之外。

杨宁心头随即一宽,他抄起身边的农具、柴禾、奋力朝尸怪身上劈打捅戳,高声喝喊道:“快走!脚折了不能走就爬!世道美好,能多活一刻是一刻,能多活一息是一息!”这话是说给那断脚新娘子听的。

他无暇回头,顾不及看新娘子是否已经走远,面前伸过来的几十支手爪已经让他招架不及。杨宁也看不清手里还握着什么家伙,他只能疯狂的不停戳打,打抓过来的手、探过来的头、咬过来嘴,整个人疯魔般边打便喊,边打边退,却听不到自己喊什么,更感觉不到自己打中了什么。

不知过了多久,杨宁终于乏力了,举着柴捆被尸怪推挤连连倒退,手中横举的柴捆也重逾千斤,再也托举不动,可他明白只要自己手劲一松,马上就会有十几张大口咬在身上。

一个瓦罐从身后飞过来,扔到尸怪们的头上,罐中火油溅洒了满地,接着一个燃着的火把飞过来,轰得的一下子将前面尸怪点燃。

杨宁挣扎着爬起来,跌跌撞撞跑到她身边,却已经累的全身脱力,爬不上马背。就在刘梦阳拽他上马的时候,几个身上着火的尸怪蹒跚着直扑上来,扑咬刘梦阳的坐下马。灰马吓得甩动鬃毛连连躲避,刘梦阳右手按着横爬在马背上的杨宁,左手对着尸怪挥短剑猛砍,居然将迎面几个尸怪砍得身首异处。

杨宁爬上马鞍,转头四下急寻,却不见了新娘子的踪迹,他急声大呼:“新娘子!新娘子你在哪里?”

刘梦阳急道:“顾不得她啦!快走吧!”

眼看着巷子两头又有大群的尸怪涌出来,杨宁又喊了几声,仍不见新娘子回音,只好跟着刘梦阳催马突围。

刘梦阳骑马冲在前面,挥短剑将拦路的尸怪砍倒,冲过几条小巷,杨宁索性从马上跳下来,跟在后面点了火把,将路过的茅屋、柴堆统统点着,在火苗浓烟中冲出村子,直跑到山口岔路上,才敢停下来喘口气。

两人跳下马回头再望,小山村浓烟滚滚,火头高起,已经烧成一片火海,所有善与恶都被付之一炬,化作灰烬。新娘子断了腿脚行动不便,就算没丧命于尸怪之口,她也必然逃不出这场大火。这样一来,她到底是长安哪户显贵人家的奴婢?她到底撞破了什么要事,以致于不得不孤身逃亡?她又是用何种毒物报复这山村恶民?这些迷案也都随这场大火,一并灰飞烟灭了。

良久之后,杨宁转身朝刘梦阳点点头:“多谢你救我。”

“是你先救的我,所以我们扯平,你就不用在枪杆上刻印了,哦……你的枪还在里面那爷俩身上插着呢。”

“师傅说枪不能离身,可我却总是丢枪。”杨宁神情黯然,这些年的居无定所、四处飘零,逼迫他最大限度缩减随身携带的东西,很多东西不得不放弃,长枪是授业师傅留下的唯一念想,这次却真的丢了。

可能孤独的人,就无法留住美好的东西在身边,上天总是让他们一次又一次两手空空。

“我骑了马赶去救你,路过高铁匠的作坊,顺手从他架子上摘的。”刘梦阳将刚才劈砍尸怪的短剑递给杨宁。

杨宁捧在手里细看,这短剑颇有些怪异,它通体黝黑粗粝,似是未精细捶打过得粗坯,无锋无刃,两侧边还有几处不规则的锯齿,不知是如何磕碰留下的缺损。剑柄长过剑身,完全不似匕首样子,也不是制式军器,再翻过来看这剑柄就是一截套管,如果插在木杆上倒像是五代以来骑将们常用的马槊,却又比槊锋短上一截。这样无锋无刃的东西,居然能将尸怪砍成滚地西瓜,也是出人意料。

两人一走一骑、一前一后,默然走了有十几里路。

刘梦阳在后面一声叹息,终于开口道:“你是想要追根问底吗?”

杨宁没说话,却也没否认。

刘梦阳缓缓道:“你应该看得出,她这样的婢女,不是普通人家能养得起,这么歹毒的物件,也不是随随便便就能勾兑、炼造出来的。大千世界,很多事情……不宜深究。深渊之下,往往还有更深的深渊。”

杨宁停下脚步,立在山崖边上,此时已经转过山岭,见不到钨沙村的火光,但蓬蓬冲起的黑烟还是在半天空隐约可见。杨宁深吸了一口气,两手插在腰间,缓缓道:“小贼谋财,大贼害命。逆子败家、逆臣祸国。这是乡野间都明白的道理,能力越强的人,作恶的后果就会越严重,就越需要去制止。”杨宁转过身来,仰头望向刘梦阳:“如此歹毒的东西,要用什么材质炼制,要用什么东西检验毒性,我大概能猜的出来。钨沙村这两百条人命的背后,还隐藏着多少人命冤魂!还隐藏着多少不可告人的秘密,我猜不到!”

杨宁深吸了口气,一字一顿缓缓道:“这世上,没有谁该死,也没有谁的生命贱如蝼蚁,所有人都应该陪伴着身边人,有衣可穿、有饭可食,暖着、饱着、喜欢着,好好活下去。如此恶毒之物,有违天道!有违人伦!今时今地,我杨宁对天立誓,绝不会让它留存于世!”

刘梦阳仰头良久,神游物外,再垂下头时,手里已经多了一个布包,“你想要的,可能就在这里。”

这个布包是她在新郎官家里拖拽新娘子时,无意中在桌上瞥见的,这布包绣工精致、皮索收口,绝不会是高铁匠这样人家能有的物件。因此刘梦阳临机起意,鬼使神差之下做了一次不搞而取的勾当,探臂将它抓在手里。而此物正如她在那时危急关头,心里电光火石的一闪念所猜中,的确与尸怪来源,有很大的关系。

布包里装的,是一套精致的二十六根鲁班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