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清早的雾气还没散透,湿蒙蒙的粘附在衣服上。运河码头边的石头牌坊下,已经聚起不少人,远看去黑压压一片人头。这些人无一不是衣衫褴褛的青壮,有的人把衣服紧裹在身上,两手抄了袖筒抱在胸前;有的人三五成群围成一圈,相互紧贴着脸冲里背朝外挤在一起;还有的人用草绳子把袖口、裤口都扎住了蹲在地上。随着雾气渐淡,聚拢来的人越多,人们也越发不安起来,惶急与焦躁都写在脸上,时不时的伸长脖子朝正东边望望,又朝四周望望。

又过得片刻,人群从东边开始传来一阵**,不少人低声道:“来了!来了!”人群涌动着挤向两侧,却又不肯走远,自中间闪出一条三尺多宽的胡同来,让给来人通行。来人中走在前面的是个光头大胖子,手捏着一根草棍剔牙,后面跟着十几个拎着棍棒的手下人,大摇大摆的从人群里穿行而过。

大胖子走到牌楼下面,身后马上有个跟班抢出来,紧挨着牌楼的基座跪爬在地上。大胖子吐掉草棍,踩着那汉子的后背站上基座,他的手下人便挥舞着棍棒,将紧跟过来人群向后轰赶退了三五步的距离。

望着下面无数双期盼的眼睛,大胖子并不着急开口,先是笑着四下里环顾一遍,如同君王登城俯览隽秀江山般得意。“我说各位爷们,有件好事,有件坏事。你们要先听哪个啊?”

下面一阵沉默,无人敢接话头。大胖子继续自顾自开心的宣讲:“坏事呢,就是昨天传来消息,鹰钩拐弯那边有石头塌了,砸死了五个拉纤的,都掉在河里没救啦。”他随着话语低头俯身、皱眉咧嘴,略作夸张的两手一摊,人群依旧沉寂,没人开口说话,却都在目不转睛的望着他。

“好事是,这一下就能多空出来五个差事啊!所以今天要多招五个人。”

话音一落人群顿时鼓噪起来,争先向前涌动挤做一团。

大胖子站在牌楼基座上,背着手又是一阵得意,指挥手下人道:“选人吧,今天选九十个人,要青壮有劲的。四十岁往上的还有不到十六岁的,一概不要。”他的手下回一声“明白!”便转过身开始在身前选人。这些手下将挤在自己面前身高体壮的男子或抓住头发、或揪住领子往身后一扔,同时挥动手里的棍棒,朝那些不合条件却拼命往自己身前挤的人头上抽过去。顿时人群中传来一片哀告之声:“大爷啊,我行,我行啊!……大爷我不老,我有力气!……您老行行好,我过十六啦,我真过了!”人群躁动着、推搡着,如开水般沸腾起来。

那些被选中的人一旦被揪出来顿时眉开眼笑,纷纷快跑两步蹲到大胖子的脚下,抬头作揖道:“谢谢裴爷……多谢裴爷赏饭!”

大胖子哼一声,拉着脸叱喝:“都给老子蹲好了!五个人一排都他娘的蹲好。听好了,干一天活,管两顿干饭,晚上每人发四升粮食。”

众人相互揪扯着排队,一边点头应道:“晓得!晓得!”

其中却有一人迟疑着半立起身子,弓着腰小心翼翼问道:“裴爷……裴爷,您昨不是说……说有五升吗”

正要走下基座的大胖子闻言一皱眉头,抬眼看看问话的那人,一口啐过去骂道:“呸!还五升!赏给你脸还嫌少是吗?你有那吃五升粮食的命吗?叉出去,不要了!”

那人见大胖子发怒,自己已经吓得脸色惨白,蹲在他身边的人们一起跳起来,揪头发的、摞衣服的、抱腿的,不顾哀告将那人扛起来又扔回到外面围拢的人群中。

这边眨眼间就选齐了人数,排队跟在大胖子后面朝码头走去。

被扔出来的那人挣扎着追上去,想要跟在队伍后面,却接连几次被打倒在地。他顾不得擦抹脸上的血污,边追着边高喊:“裴爷我错了!求您大人不计小人过啊!裴爷大人大量,您赏口饭吃啊裴爷!……裴爷您说过要我的,您……您昨晚睡我婆娘的时候答应我的啊!裴爷您不能说话不算数啊裴爷!”

那人哀求着跌跌撞撞追在后面,直到又一次被打倒在地爬不起来。他仰面朝天躺在地上,张开大嘴嚎啕着“你不能说话不算数啊……你答应我的啊……”,终于寂寂无声,半晌过后这人终于慢慢爬起来,却猛地冲向河岸跳起来一头扎进水里去。

“跳河啦!有人跳河啦!”十几个正在附近探头看热闹的人急忙围上去。

“赶紧救吧!”

“咋救啊?早上都没吃东西,哪有力气救人……”

“救他上来要是让裴爷知道了不高兴咋办?”

“唉,扔下老两口和一个媳妇……”

“……可惜了他身上那件棉袄……”

雾气终于散去,显露出静静伫立的石头牌楼。有些人还不愿散去,三三两两聚在一起,对他们而言,在外面与回去的结果是一样的,都是饿肚子,还不如等在这里碰碰运气,况且很多人本来就无家可回。

太阳终于显露出来,将光芒洒在牌楼的顶部,落在正中的四个大字上:深仁厚泽。

阿史德向奔与杨宁、刘梦阳一行人,缓缓行到此处,众人身上的捕快官衣与军制皮甲格外醒目,所到之处老百姓都远远的避开。

阿史德向奔四下看了看,用下颌点了点前头的军士:“去把闸官找来。”

运河与其它自然江河不同,是全凭人工开凿深渠连接相邻水系而成,因为各水系所在位置差异,因此水位高低有别,常有落差。船只若想逆流而上,就需要通过不同位置的船闸开合进行调度。闸官指挥运河上相邻两座船闸的开合,借此来控制一段运河内的水位,达到便于行船的目的。众人此行向南,正是逆流而上,因此需要上游船闸开启,下游船闸关闭,增高脚下这段运河的水位,大型的漕船才能通过拉纤的方式顺利通过。

片刻后,裴胖子带着人小跑着冲过来,站在阿史德向奔马前弯腰拱手嬉笑着道:“不知上官驾到,有失远迎。大人您这是要去办什么差啊?”

阿史德向奔却不答话,手按缰绳冷着脸看向河水,仿佛河面上正演着一场大戏。气氛就这般宁静的尴尬着,跟在裴胖子身后的手下们也都感觉到有些不对,不安的相互使着眼色。过的片刻,裴胖子终于向下屈膝,跪在阿史德向奔的马前,叩头道:“在下运河北道汴州府白山县鸭嘴口闸官裴三叩见上官,不知上官到来未曾远迎,请上官赎罪!”

阿史德向奔这才冷哼了一声,一鞭子抽在裴胖子肩膀上,喝问道:“闸官,你是几品呢?”

裴胖子身子抖了抖,颤声道:“在下……草民没品。”

“哦,没品?那可有官服吗?”

“没……没有。”

“官服也没有啊,那可有委任呢?”

“小人……没福,这也没有。”

“你一个没品没级没官服没委任的屁大官,你管的着我去办什么差吗?”裴胖子抖成一团,磕头如捣蒜般哀告道:“大人您大量,您高抬贵手饶过小得!小得方才犯迷糊,不会说话,惹了大人您生气。小人该死!小人罪该万死!”阿史德向奔扬扬头道:“给我找一条船,我要去长安公干!限你一刻钟之内备好!”

裴胖子口中应了一声,起身转过头,冲自己手下人头喝骂道:“都愣着找打啊!还不快去准备啊!耽误了大老爷的公事,你们等着挨板子呢?”

他身后这十几人轰得一下子,如惊起的苍蝇群般四下跑散了,眨眼间无影无踪。杨宁看着他们跑得毫无目标,东南西北哪边都有,正奇怪间,这些人又乱纷纷跑了回来。有人抱过来一个三角木架子往众人身前的地上一放,后面一个人把背上负着的木板搭上,就拼成了一张桌子;再后面有人肩上扛着凳子,有人捧着茶壶茶碗,有人提着篮子、抱着鲜果;有人抱着喂马的草料,还有人用布垫着手端来热气腾腾一铜盆热水来。这群人眨眼间就在河岸边品摆出来两套桌椅,请阿史德向奔等人下马休息,接过马缰绳的同时,就递上来热手巾板已供净手。刚一落座,就有人站在椅子后面捶按肩膀,还有人蹲在地上动手为诸人清理官靴上的泥土。

看着这些人手脚利索,分工明确,忙而不乱,刘梦阳忍不住笑道:“裴大人好本事,你这可真称得上是训练有素啊。”

站在阿史德向奔旁边倒茶的裴三忙笑道:“官爷您可折煞小人了,我们这里穷乡僻壤的,也没什么物产,所以我们能做的,也就是让过往的官爷们开心。让你足踏锦绣路步步升青云,将来我有福气再遇到您荣耀路过的时候,您高兴了就夸我们几句,我们就能开心好几天了。”

半盏茶的功夫,船只就已经备好,是搭乘运河自河南道方向洛阳运粮的三百料大漕船,船慢却稳,有跟船的卫所军兵押送,直达洛口粮仓,到岸之后只需再向西走用不了五天的时间就能到达长安。只不过人与马太占仓位,众人只能分乘两船,阿史德向奔和杨宁、刘梦阳三人坐一条船,其它军士坐后面一条船。

阿史德向奔冰冷冷的脸色,此时才缓和了一些,起身登船时看了一眼裴胖子道:“干的不错,好好办差!”

众人从码头上牵马走跳板登船,两声锣响之后解缆起锚,有几人环抱着长木杆用力把船顶向河中间,同时码头上的刁斗里红旗挥动,岸上待命的纤夫们起身将纤绳上肩,如牛马般爬在地上,一手撑地一手伸向背后抓着纤绳向前爬行,纤绳慢慢带动大船,缓缓驶离码头。

裴三站在岸上望着船队远去,脸上献媚的笑容渐渐消失,咬紧的牙关牵动着脸颊上的横肉,转头问道:“算好了,是后天到鹰钩拐弯吗?”

有人从他身后凑上来,伏在他耳边轻声道:“错不了。就是错了,咱也能让这船在那一天到。您就等着好消息吧。”

水波粼粼,物换景移,两岸的村镇从视野中渐渐远去,船队穿过人工挖掘的河渠,缓缓开进白茫山下的白茫江里。沿河入山,两岸景致又是一变,山岩逐渐高耸促狭,视野渐渐逼欠,山势自然形成的压迫感越来越强,河水也变成深绿色。两岸陡峭无路,纤夫也卸了绳回去,船队升起帆来全凭风力前行。因为各船吃水深浅不一,渐渐拉开了距离,行在河面上散布开来,如一串无主羊群。

押运船队的副将有些心神不宁,沿着左船舷来回踱步,阿史德向奔走上去两手抱胸笑道:“我若是你,出发前就要用绳索将各船前后系住连成一串,船上再多多预备弩箭,这样各船不会掉队,万一有事也好前后应援。”

杨宁好奇问道:“怎么?还有人敢劫官船不成?那可是等同于造反哪!”

副将摆摆手,口中应道:“当然没人敢打官船的主意,你们多虑啦!”

阿史德向奔却皱眉道:“周边百里之内灾荒渐重,聚集在运河沿岸的流民会越来越多,流民一旦聚集成群,稍有挑唆就会出事啊。”

副将冷哼一声,翻个白眼给阿史德向奔,“流民敢作乱,他们能有几个胆子?即便他们有胆来打这粮船的主意,我这一船刀枪难道是吃素的?”

阿史德向奔摇摇头,踱步回到杨宁身边,低声道:“他这是拉屎攥拳头,假横。”

杨宁先是一愣,待想明白他言语中的意思,忍不住将头转过一边偷笑。经过几天前一场恶战,两人算是共同经历过生死,阿史德向奔身上豪爽大方的性情,很对杨宁的脾气,杨宁的身手与机敏,也让阿史德向奔看重,两人之间的关系也就日渐熟络起来。

阿史德向奔把身子靠向杨宁,歪了头压低声音继续道:“你看他的系甲绊子,那样系甲是舒服,腋下不会勒疼,可跑不出一百步这甲胄就会歪斜,让人顺着缝隙一枪捅进去就完!这样的人到了我们塞外的战场上,就是给对方送人头的。你还别不在意,杀人也是一种本事,而且这本事是全天下最难练成的。一是因为可供练手的材料难找,二是每次练手都有风险,搞不好你就给人家当材料啦。”

仿佛就为了验证他的话,此言刚落,山谷中突然传来几声悠长的竹哨响。众人屏息细听,竹哨声又响,却是比方才更加短促尖锐起来,而且是在两岸四五处地方依次响起。众人心中都是一沉,纷纷仰头四处张望,只见山岩陡峭、绿植丛生,还没来得及发现异常,山谷中已经有数百处哨音同时响起,哨子声尖锐短促,更有无数回声夹杂在其间,瞬间充斥整个山谷。

“右前方山上!”刘梦阳眼尖,发现目标后高声示警。

众人转头,只见山崖上有处仅能容人的所在,站起一个汉子,此人**全身手挽绳索,口咬一把尖刀,绳索的另一头就挂在山岩上。众目睽睽之下,此人毫不犹豫纵身跃下,紧攥住绳索**秋千一般,从空中滑向船队,引得刘梦阳不由自主一声尖叫。

从十几丈的高处跃向行驶中的船队,此举无异于自杀。且不说水寒岩陡,就算是侥幸能不碰不撞的跃到船上双脚落地,由巨大惯性产生的冲击,也足够折断普通人的腿骨。而此人的运气似乎也不太好,人在半空时绳索就断了,整个人拖着半截绳子斜斜坠向水边,撞在山岩上崩成一团血雾。

惨景入眼,还未容众人惊呼,另一侧山岩上又有人接二连三如法跃下,竟似抱定了必死的决心,前仆后继的**向船队。这些人有的落入水中,有的坠在石滩,只有一人侥幸算对了时机,对准了粮船**过去。

杨宁被这般拼命式的冲杀惊得目瞪口呆:“他们这是要干什么?”

阿史德向奔紧皱了眉头高喊道:“不好!护住船帆!让所有船护住船帆!”

押运的副将脸色惨白,望着奋不顾身接连**落下来的人,张大了嘴却喊不出命令来。

果然那人抓着绳索**到粮船头顶便松了手,将口中咬住的尖刀抓在手里举过头顶,借着跳**之力猛然撞上船帆的同时,狠狠将尖刀戳进船帆,再利用身体重量和下坠惯性拉动尖刀,在船帆上直直割开一个大口子。那人也被因为撞击伤了内脏,口中喷出的鲜血在船帆上留下殷红的一条印记,像是用粗笔沾着朱砂在帆布上划下顶天立地的一竖。

船帆即毁,粮船也就失了动力,逐渐脱开船队落后在河中间缓慢漂浮。再接着,又有几十个人如同秃鹫扑食一般扯着绳索跳**下来,将船队最后两艘船的船帆尽数割破。

又是一阵哨声响起,数十人肩扛着七八条竹筏从两侧山谷中跑出来,推动竹筏下水,奋力划动直扑粮船。劫匪真来了!

山林中狼群扑食就常用这种法子,只瞄准牛马群中最后或者最弱的一头下手,不但不理会其它牲畜,还会故意留出一条逃跑的生路,这样其它牛马即便是比饿狼健壮几倍,也会失了拼死一搏之心,只剩下低头逃命。

果然,船上指挥的副将大吼着叫手下人升满帆,快划桨。

阿史德向奔一步跃上舵台,冲着舵手大吼道:“落帆!掉头!掉头回去!”

副将抢过来抱住舵轮:“不许调头!快走!趁他们还没过来!”

阿史德向奔一把扯开他,手指落后被围的粮船吼道:“不能走!船上还有我的兄弟!”

杨宁也跃上舵台急声道:“船身高、竹筏矮,片刻之间他们攻不上船去!快掉头去救还来得及!”

刘梦阳也急声道:“他们要抢的是粮食,快回去就能把人接下来!”

押运的副将惊惧之下,拔出横刀来一把插入舵轮,将舵轮死死别住,吼道:“现在回去就是送死!那些人都是乱民,是饿鬼!能把你们活吃了!不能回!”阿史德向奔拔出横刀顶住副将的咽喉,瞋目大吼:“不回去我杀了你!”

副将身边的两名亲随见他出手,齐齐拔刀架在他脖颈上喝道:“放手!放开我家大人!”

站在旁边的杨宁眼见阿史德向奔吃亏,来不及细想探枪锋抵住一名亲随的胸前喝道:“你先放手!”舵台上五人相互挟持,后船押运的军兵们轰然涌上来,纷纷举起长枪,指向身在最外围的杨宁。

刘梦阳皱眉拉出长剑左手倒握,护在杨宁身边。

副将见己方人多势众,咤喝道:“想造反吗?都给我拿下!”

有军兵保护副将心切,挺枪戳向杨宁小腿。这般枪法在杨宁看来几如儿戏,他运枪一抖,点刺刺穿对方小臂,顺势一招“划天”挥出,长枪抖圆**开身前几支长枪,枪锋在对面诸人胸甲上割出长长一条裂缝。杨宁这一招只在立威不在伤人,可军兵中还有凶悍者欺他年少,从人群后面挤上来,抢步上前挺枪要与杨宁对刺。

杨宁不躲不退,只微微侧头让开枪锋,手握枪杆抽撤两下,就在对方手臂与大腿上刺了四个窟窿。接着杨宁闪身回刺,一枪从亲随所持横刀的刀柄圆环中穿过,压枪杆一撬就令对方横刀脱手,缴了他的兵刃,接着枪杆一挺,还挂着横刀的枪锋就贴在另一名亲随的鼻尖上。

镔铁的凉意从鼻梁透入大脑,顿时让对方清醒了许多,他怏怏的收回横刀,故作轻松笑道:“大家都是自己人,莫要伤了和气。”

刘梦阳抢步上前,翻腕横长剑压住那亲兵的肩头,将他推到舵台边缘一脚踢下,再如法炮制将另一名亲兵也踢下舵台,接着握剑在舵台边缘一划道:“这条线,手伸过来便剁手,脚踩上来便跺脚,有不信的尽管来试试!”

那副将方才还在摆官威咆哮,“众军听好!他若敢杀我,你们立即到兵部告状去!这谋反大罪足够杀他全家……”一番话没说完赫然发现舵台上自己已成孤家寡人,局面已完全被杨宁三人联手掌控。“杀……好汉……将军!这……不是小人不想回救啊,这要回去那就是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啊!饶命啊!”

杨宁两步抢到阿史德向奔的身后,背靠背与他站在一起,护住他的后背。

阿史德向奔对舵台下聚拢来的几十杆长枪短刀视若不见,只顾用手紧紧掐住副将脖子,吼道:“回去!都回去!还有的救!还有的救!”

副将见他丝毫不畏惧,也不敢下令手下人动手,只是死死抱住腰刀卡住舵轮,带着哭腔道:“回不去啦!真的真回不去啦!”

就在僵持之中,事已不可为。

哨子声又连番响起,众人再转头回望,只见无数人群与竹筏如同溃穴之蚁,陆续从山谷中涌出扑向粮船。船高筏低,有暴民就踩着肩膀拼命跃起来,将双臂死死抱住船舷,任凭刀砍斧剁不松手,把自己当成人肉梯子,后面的人就抓住前人的衣服、头发,踩着下面人的身体蚁附成一堵人墙向船上爬。不断有人爬上船舷,又被守船军士戳落到河里;有人爬上去抱着捅进自己身体的刀枪不松手,拖着握住刀枪的军士一起跌下船舷;有人硬扛着砍下来的刀斧,抱住军士的身子,咬住他们的手足死不松口。押船的大多数军兵乃是州郡乡兵,从未上过战场,更没见过血,有些军兵被惨状吓得抱头逃窜,被暴民从后面扑倒在地。

这已经不是在搏杀抢船,就是在单纯的交换生命,这些暴民几乎是在用几条或十几条命来交换一个守船军士的命。惨烈的生命消耗下,粮船上的军兵越换越少,爬上船舷的暴民越来越多。粮船像深陷蚂蚁堆中不能动弹的甲虫,被层层围住疯狂的撕咬。此处毕竟是在江面,不同于草原和山地,面对蜂拥围拢上劫匪,船上的军士根本无路可退,所能做的无非是从甲板逃上仓顶,从仓顶爬上桅杆间的绳网,能多挨过一刻是一刻。

支撑到最后还未陷落的,就是那艘乘坐了河北军军士的粮船。与郡兵们的各自为战、哭嚎奔逃不同,阿史德向奔手下的军士从一开始就持刀在甲板上围成圆阵,背靠背苦苦支撑,横在他们身前的尸体高高垒起。那名跟杨宁闲聊过的老兵则爬上绳网,居高临下用弓箭射杀领头的凶悍者。一名落单的河北军士刺出横刀插进对方小腹,却被对方死死保住刀身,旁边赤手空拳的暴民们嗷嗷叫着扑上去,抱住他的头颅撕咬,用手指扣挖他的眼睛。那名军士满头满脸的鲜血,惨叫着奋力挣扎冲出围攻,一脚踏空从船舷栽入水中。

甲板上,军士与暴民的尸体混在一起堆成几层,曾招呼杨宁一起打水的那名军士,满身鲜血站在尸堆顶上,仅剩刀鞘握在手里,劈打围上来的劫匪。片刻后却被羽箭穿身的暴民从尸堆中伸出手来,死死揪住他足髁不放,接着被手持兵刃的暴民戳倒在地,围上去乱刀齐下。

粮船的惨状阿史德向奔看在眼里几乎双目滴血,他扔了横刀抛开副将,从背后摘下角弓抻箭扣弦,瞄准自己袍泽所在的那艘粮船,不停的推弓、瞄准、放箭,为船上的袍泽掩护助战。他臂长力大箭术又好,羽箭划着弧线直飞几十丈外的粮船,居然极少空放,无数围攻河北军军士的暴民被他射落船舷,或者钉死在船壁上。可他拼尽全力所能做的帮助,对战局而言只是杯水车薪,一条条竹筏源源不断将暴民输送到船上,暴民们或持兵刃或干脆空着两手前仆后继涌向甲板,又岂是他一张弓能压制住的。

两船之间的距离越拉越远,江风传送来的惨号声也越来越微弱,远远望着粮船上的殊死搏杀,像是一幕无声的活剧。军士们的人影不断倒下,仅存的那个老兵爬在绳网上,已经射空了箭壶,手持一张空弓奋力抽打爬上来的暴民,他已陷入绝境无路可退,却仍向这边挥手求救不止。阿史德向奔站在船尾,将上半身探出船舷外,不断向上调整角度发射羽箭,可羽箭再也飞不到对面船上,就因为势竭而栽进水里。众人眼睁睁远远看着,那老兵被劫匪们抓住脚腕拉扯下来,继而被十几把兵器戳在身上。

满船的暴民举着抢夺在手的兵刃仰天狂呼,随即有人将槽船上军士们的尸体抬起来,接连不断扔入水中,每一具尸体入水,都伴随着一阵疯狂的欢呼。还有人将羽箭远远射过来,向这边已经逃走的粮船示威,更有人捡起军士的残肢断臂高高向这边抛起。

这一幕厮杀的活剧看到此处,杨宁只觉得身上透体的凉意,整个人被震惊直挺挺的立在船上,刘梦阳早已掩目转过身去,不敢再看。

无数的杂物、碎屑被卷裹在水波中一路浮沉,水面上缕缕团团的血污被**开、冲散,整条河面渐渐泛红,不知有多少人的鲜血洒在水里,不知又有多少人的魂魄留在河中。眼看前面就要驶出峡谷,河面也逐渐开朗,只要转过这峡口,就再也看不见那两艘被抢夺的槽船。阿史德向奔扔下角弓跪倒在船尾,他仰头向天两手捶打自己前胸,哭叫的几乎声嘶力竭。

“还我袍泽命来啊!你们还我袍泽命来!”

阿史德向奔嚎啕着,八尺高的汉子哭的热泪磅礴几乎语不成句:“魏九最年长,家里还有两个小孩子,田状背着我一天一夜走出了赤勒川,保住了我一条腿,康力格还欠我一坛好酒。我答应带他们去长安,带他们跟我去见大世面,可我却把他们都扔在了这里啊。”

都是多年相交的袍泽,战场上曾经无数次同饮最后一袋清水、同分最后一捧干粮,无数次将后背交给对方,替对方接下躲避不开的刀枪。却在这一刻,将所有过往、所有温情,一切的一切都终结在这峡谷中、水面上。

很多时候,能够拥有,真的是一种奢侈,哪怕所拥有的不过是一花一叶、一水一尘,因为世事无常,命运若要将一切都夺走,只需瞬间。最无奈者,莫过欲珍惜而不可复得。

阿史德向奔哭号良久,直至声音沙哑,他望着远处停滞的槽船,和船边河面上一汪血色,摇摇晃晃直起上半身。他眼神涣散、弓腰驼背,被弓弦割破的右手微微发抖,口中低声喃喃道:“败了……败了,是我大意了。”这完全是一斗志不存、幅魂不守舍的样子,哪里还有日前在夜店外间扫**饿殍、在山岭中孤身追射贼人的风采。

刘梦阳心中不忍,劝慰道:“这根本谈不上胜败,只是劫匪人多,换了谁在此,都是束手无策。”

岂料他话音刚落,阿史德向奔反手抽出横刀就往自己的脖颈上抹去,甲板上众人都齐声高叫不可。刘梦阳跨步跃前抓他手臂却慢了一步,眼看着刀刃压到颈上,杨宁的长枪却在身后后发先至,枪锋极巧妙又极精准的从阿史德向奔小臂护甲的缝隙间穿进去,扎在船身上,这样对方持刀的小臂被挂在枪杆上弹动不得又不能打弯,就没法伤到自己了。押船的军官看在眼里,倒吸一口凉气,忍不住脱口赞道:“好枪!”

阿史德向奔右手松脱横刀下落,他伸左手抄在手中,竟然还想自尽,此时的刘梦阳已经赶在他身后,在他手腕上一按一捏一钩,便将横刀夺在手里。

阿史德向奔悲声道:“你们何必救我!此次我带队出营却亡失全部下属,按军律当斩;奉令上京却把护送的物件失落在后船落入贼手,按官律当斩!我上负主将知遇的恩德,下负同僚性命相托的义气。我……还有何面目活在世上?就算我侥幸能偷生,以后余生也要被人耻笑无能、要么在矿山盐池做囚做监,我还不如今日一死痛快!”

众人纷纷劝他不可轻生,凡事都还有机会,先靠岸再想办法、另谋出路。

阿史德向奔心中却明镜一般的清楚,人言劝慰不过是安抚当下而已,所谓再想办法,其实就是没有办法,所谓另谋出路,其实就是根本没有出路。他心中左思右想,眼望江水,已是面如死灰,口中喃喃道:“回就是死,走也是死、逃还是死,到哪里要背负恶名,被人看轻。哪里还有出路可活……”

见他心灰意冷,始终摆脱不开自尽念头。杨宁忍不住抄起刘梦阳夺下的横刀,上前两步剁在阿史德向奔面前的船舷上,大声道:“人活一世,好比山林间孤行,都是自己咬紧牙关趟出一条路来,哪会有人将好路留给你走?活路向来都是自己闯出来的,只要想走,爬也能爬出一条路去!若是自己真的不想活了,就拿这刀自尽去,但可这是你断了自己的活路,根本怨不得别人!”

他身边的刘梦阳微微皱眉,杨宁这番话说的铿锵刚硬,言辞入耳时只觉得有些棱角,令人不舒服,可这话在心里转上几圈后,不由得让人叹口气点点头,不得不承认他说的不错。只想不出这少年是经历了多少坎坷,才会把人间冷暖看的如此凉薄。

阿史德向奔默然许久,终于抹了一把脸,跪在甲板上用力磕了三个响头,叫道:“诸位兄弟与我几年来同生共死,早就把性命捆在一起,今日没能救下各位兄弟出来,是我无能!我阿史德向奔对长生天发誓,今生今世必定为你们报仇!若有违誓言,令我黄沙盖面,咸水溺身!”

说完阿史德向奔又扭过身来朝杨宁磕了一个头。杨宁慌忙伸手扶他,他却挣扎着不肯起来,只拽住他胳膊道:“好兄弟,我且求你一件事情!”

杨宁微微一愣,以为他还要寻死,冷笑道:“你尽管求吧!看我是不是那只收好处不显灵的泥菩萨。”。

谁知是阿史德向奔只将自己的腰牌塞进杨宁手里,“请杨兄弟到前面的码头暂时下船等我三天,我若有幸取回物件,摘得匪首头颅,便赶回码头与你会合一起前往长安。我若三日内没回来,便是死在了那帮劫匪之手,请杨兄弟将我的腰牌带到宰相府上,请大人早派能将前来清剿,二十年后我投胎有灵,必还杨兄弟一份恩义!”

这番话说的决绝,却极为刚烈仗义,连冷眼旁观的副将也不免动容,上来解劝。阿史德向奔竟不再听,他推开诸人拉过坐骑扳鞍上马,狠抽了几鞭子,催打的坐下马一声哀鸣,直接从船上跃下河中,驮着他凫水游向岸边。

杨宁手握腰牌,转头向刘梦阳问道:“他这是……这是要去拼命吗?”

刘梦阳想了想,黯然摇头道:“他也是无路可走了,左右都是个死,还不如闯上去一搏,这样也能落个战死的结果,不但对上下都有个交代,对家里也会好些。”刘梦阳所指的家里,其实说的乃是阵亡将士的抚恤,她知道阿史德向奔此去必死无疑,与其偷生一些时日,等着有司衙门来拿按律问斩,还不如落个阵亡的结果,家里也能凭这条性命拿一份钱粮。

望着阿史德向奔上岸远去,杨宁将这块腰牌攥在手里轻轻摩挲,想起山路黑店前相救自己的一箭,和院落中躲避云母丝偷袭的那一扑,若不是他出手相助,自己怕是早就死了两次。自己方才说话是想打消他自尽的念头,没想到却刺激得他要上山去拼命,如今他面临生死关头,身处绝境又孤身无援,难道自己就能置身事外,老老实实的在下一处码头下船,然后寻一处有吃有喝的地方,睡大觉等他回来?

刘梦阳看杨宁脸色,隐约就已经猜到他的心思,忍不住出言劝道:“那匪窝是龙潭虎穴,暴民为匪不同于江湖中的山寨,根本没道理可讲的,稍有不慎就会把自己的性命搭上……”

她本意是劝慰杨宁慎重考虑,谋定再后动,没料到这番话反倒帮他下了决心。杨宁将腰牌往她手中一放道:“请刘女侠到前面的码头暂时下船等我三天,我若有幸陪他取回物件,摘得匪首头颅,便赶回码头与你会合一起前往长安。我若三日内没回来,便是陪他死在了那帮劫匪之手,请刘女侠将此腰牌带到宰相府上,请大人早派能将前来清剿,二十年后我若投胎有灵,必还刘女侠一份恩义!”槽船上,众人看着杨宁拉马挂鞍,不等槽船靠岸,便学着阿史德向奔的样子,骑马直接跃下船,淌着河水急追上去。

刘梦阳这番话原本是好意,没想到杨宁根本不入心,气的她将腰牌往甲板上一摔,皱了秀眉扭过头去看河景,不想再管杨宁这路闲事。船行片刻,刘梦阳在甲板上来回走了几趟,叹口气回身用脚尖勾起腰牌抓在手里,拉马挂鞍一夹马腹,催动马儿跃下河中,直追而去。

压船的副将看在眼里,摇头道:“疯子,这三人都是疯子!”

山路上,马蹄声清脆,阿史德向奔停住战马转头回望,见杨宁跟上来不由满面欢喜,却皱眉道:“此一行凶多吉少!杨兄弟你何必跟我赴险!”

杨宁驰到他近前勒住马,回应道:“这世上对我好的人不多,向大哥你曾救我两次,我陪你闯一次吉凶又如何?”

阿史德向奔摇摇头:“杨兄弟,咱们不知山寨虚实、不闻山寨内情,如此上山胜算很小。况且眼下只有你我二人,即便我们能侥幸追回物件,如何下山怎样脱身又是一道难题。”

杨宁想了想道:“如何下山?难道人家还会用大轿子抬咱们下山?自然是一条血路杀下山去,你拿了物件先走,我来断后,只要我有一口气在,就不会让人伤及你的后背。”

所谓一诺千金,是因为得到一诺的人都明白,许诺人必定会兑现他所许下的诺言,即便明知道践诺会令自己一无所有,甚至粉身碎骨也在所不惜,也一定会言出必践遵守自己的许诺。这样的承诺才是千金不易。

阿史德向奔盯着杨宁片刻,点点头把鞍后的皮囊接下来,先抄一把水酒在手心,抛上天空,又抄一把水酒在手洒向地面,接着仰头灌下一大口酒,高高擎起皮囊大声道:“长生天在上!请保佑我阿史德向奔此行平安吉祥,若能得偿所愿,我愿以五畜祭祀!请长生天见证,若能平安回到草原,我阿史德向奔所有的一切,都有他杨宁一半!”

皮囊递到杨宁手中,他也仰头灌下一大口酒,只觉得心情激扬,澎湃在胸,却找不到合适的语句说出来。杨宁握着枪杆,用力一挥道:“我且陪你!杀贼!报仇!”

两人饮酒助兴,正在豪情勃发,身后有人冷笑道:“你二人都是三头六臂么?两人对几千?如何杀贼?怎么杀法?想要杀谁?如何脱身?这些事情都想明白了吗?还是就这么一腔血勇的冲上门去?”

杨宁愣了愣,点头道:“这些当然是要设法探寻的。”。

刘梦阳摇摇头皱眉道:“便是两只雄鸡相斗,也要先绕场几圈,观察对方的强弱虚实吧。似你这般莽撞,别说是去长安,我怕你连黄河都没走到,就被人谋了性命去!”

杨宁面色一红,待要强辩几句,却根本无理可说,阿史德向奔连忙抱拳道:“我二人都是糙汉,无甚心计,更无良策,又因事发突然,实在是被逼的慌了手脚。刘女侠若有高见,万望赐教一二。”

刘梦阳看了看阿史德向奔,又看看垂头不语的杨宁,叹口气道:“敌强我弱,你们也只能收敛杀气,示弱上山,好言求得人家将物件还回,方有一线可能。”刘梦阳停了停,又道:“进山必要有外应,不可全伙陷入,这样万一遇险,外面还能有人援救。你二人可以安心进山,我在山下等着,若是情形有变,万万不可硬拼,只杀出来就好,我在这里接应你们。”

两人告别刘梦阳,并行上山,路上杨宁问起此行所要追回的物件,阿史德向奔轻声道:“那是一个匣子,张节度亲手交给我的,怎么说呢,是五边八面、五凸七凹的那么一个……挺奇怪的东西。”

杨宁愣了愣,追问道:“是不是手掌这么大,上面五个凸起、底下七个凹洞?”

阿史德向奔之前曾派人暗地里翻检过杨宁的背囊,话头说到这里,他也是有些歉然,低头摸了摸鼻子装作不知,含糊道:“哦,你在哪里见过?”

杨宁毫不提防,转身从背包里摸出包袱,拿出来匣子递给他看。阿史德向奔将匣子捧在手里,仔细看了好一阵,懵然道:“还真是一样,你要送的这东西,怎么会与我一路运送的东西一模一样呢?这是什么物件?”

杨宁也是一愣,暗想高主簿这是托了几个人给宰相送茶叶?“你这……也是送往宰相府的?”

“是啊,张节度使亲自交派的差事。我也奇怪这物件若是不贵重怎么不走驿站,若是贵重怎么不派大将押送,只差遣我轻甲简从,却绝不能张扬的送到宰相府里。”

两人面面相觑,既不敢打开,也不知该如何打开它,来回翻看这盒子半天,却都猜不透原委,只好怏怏的又收起来。

毕竟是从军多年斥候、搜索踪迹的行家,阿史德向奔带着杨宁一路走走查查,等再转过一个山谷后就立住马,他看看四周地势,仰头大声道:“出来吧!我看见你了!”

他连喊两遍,无人应答,阿史德向奔跳下马抓起脚边一块石头,用力扔向几十步外的一株大树上。就有人慌忙从茂盛的藏身枝叶中跃下,举着一根削尖的木棒,紧张的指向这边。

那人又吃了一惊,不知阿史德向奔是如何将两个暗哨都发现的,他仰起头来张望了一下,与上面的伙伴打了几个手势,便撒开腿调头跑进密林里。山头上那个汉子却很有些勇气,攥了前端开刃后端破布包裹把手的铁片从山坡上趟下来,独自一个横刀挡住去路。

这人虽然只裹了件破烂袍子,身体瘦可见骨,却毫不畏惧,一脸轻蔑单手叉腰的打量这边,颇有一夫当道视死如归的气势。

阿史德向奔摘下头盔挂在鞍后,赞许道:“果然是条好汉。我一会去见你家首领。你家一共几位首领啊。”

那汉子冷哼一声,骂道:“狗官!”

阿史德向奔并不恼,自顾自的开始捡树叶和枯枝,摸出油布包裹的火绒和火石准备点火。边忙碌边继续问着:“这位好汉,你家山寨不小啊,里面里有多少兄弟啊?”

“狗官!”

“我说你在这卡子上守了半天了吧?不冷吗?吃饭没?饿不饿?”

“狗官!”

“你叫啥名字?过来烤火吧!暖和暖和?”

“狗官!”

就在这一声声狗官的呵斥声中,阿史德向奔点着了火堆,从马背后的皮囊里摸出一大块腌猪腿肉,用树枝叉了,蹲在火堆边上烤起来。

片刻之后,猪腿肉遇热,层层瘦肉之间的肥油被烤化,油脂悄无声息的钻出肉皮,如霜似露的一点点透出在表层上。随着油脂融化,像是扎紧的香味口袋被打开,肉香气丝丝缕缕的从肉块中钻出来,被火堆升腾的热气扯散、放大,毫不顾忌的四处弥散开来。液化的油脂越来越多,从小珠汇集成大珠,淌过肉皮在最低处汇聚,凝聚成晶莹透亮珍珠般大小的一滴,掉落进火堆里。火上浇油势头顿时一旺,火焰向上窜起数寸,狠狠燎了肉块一下,仿佛挣扎着伸出来的火舌,要去贪婪的舔食更多油脂。浓郁的肉香中,烤肉特有的焦香味开始弥散出来。

阿史德向奔摸出小刀,从烤肉上削下一片,放进嘴里咀嚼着,他嘴唇上沾满了油脂,开合间啪唧有声。“真香啊,好吃!好汉,你饿不饿,来一块尝尝。”“狗官……狗……我……我饿呀!……大人!求您赏一口吃的吧!”

很多时候,**远比强迫有更好的结果,因为人性从来都是单薄的,做一瞬间的生死抉择容易,长时间克制自己的欲望最难。而很多事情就难在开头上,只要第一件事能办成了,后面就会水到渠成,再难收止。

阿史德向奔用一块腌肉就获知了他想要的消息,按这哨兵的说法,这山里只有一股土匪,老弱青壮加起来不足三千人,都是四处躲避饥荒的人自发汇集在这里,为的就是抱团求活。这些人里有同乡、有亲族、有朋友,一共推举出来三位身手好的人做头领,打劫了几次运河上的粮船,虽然每次都有不少伤亡,但每次都能小有得手,大家也都能或多或少的分得一口吃食,虽然也是饥一顿饱一顿,但好歹也算可以维持活命。而且最近已经有附近的山匪前来接触,眼看着再有些时日,就能更壮大些。

没过一会儿,先前回去的哨兵带回一小队人来,队中有个小头目模样人走在前面,在胸前绑了块破牛皮充作盔甲。这小头目指挥手下人将阿史德向奔和杨宁带走,一行人顺着草丛里趟出来的路径直扎向大山深处。

刚走出不远,身后传来一阵怒骂声,似是那吃肉的哨兵与人争抢什么厮打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