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鲁班锁其实是一种制作精巧的拼装玩具,传说由战国时工匠祖师鲁班所创,它是用数根结实细密的木条,通过预先凿削出的榫卯凹槽拼卡在一起,合成一个对称的方体,这物件难拆难拼,拼合后天衣无缝浑然一体,单凭双眼根本无法分辨出拆解的关键,是非常考校脑力的玩物。常见的鲁班锁都是六块、八块、多至十六块,若有二十余块的鲁班锁,那就是是可遇不可求的极品了。

杨宁将这二十六根木条捧在手心细看,这制作匠人的手艺可谓精巧至极,不但木柱本身平整光滑、榫卯严丝合缝,木柱身上的花纹更绘制的精美绝伦。可这一堆木条在手,只看得见木条上凹凸深浅各种榫卯,哪又找得出能拼合上的蛛丝马迹来。

晚间露宿在山坳里,杨宁坐在火堆边低头无语,就是捏着这些条块拼来拼去,到第二天日出时,他整个人双目通红、神情萎靡,竟然是一夜未曾合眼。再行路时,杨宁脚下便有些踉跄,呼吸也有些粗重。

中午两人寻了一处山坡小憩,午后的日头晒的身上暖洋洋的,刘梦阳将食水收好,让杨宁小睡一会。杨宁摇摇头,还是皱眉深陷在这鲁班锁里,调调换换的拼扣不停。刘梦阳凑过来看了一阵,点头道:“你且睡一会去,我包你醒来就有结果。”

杨宁扭头看向她,颇有些惊诧,这般复杂的鲁班锁,环环相扣,巧夺天工,不要说上下位置,就是前后顺序差一根都拼不成,我睡一觉的功夫你就能拼得出?

刘梦阳也不与他分辨,一手将木条尽数抓过来,一手指着旁边向阳坡地道:“过去,睡觉!”

杨宁也是累了,这一夜半天的拼凑颇为消耗心智,可他一闭上眼睛,钨沙村的惨况就会冒出来在脑海里盘旋,惨叫的孩童、拖着身子爬行的妇人、被长枪串在一起的父子俩,啃食这自己肚肠的乡人。究竟是什么毒物,悄无声息间就将一个平静的小山村变成了人间鬼域?若不是这新娘子将这毒物偷带出来,这毒物的原主人要用这毒物谋划什么不可告人的阴谋?他身边还有多少类似的毒物?长安城百万人口,会不会也在一夜之间变成这般鬼域?

满满心事,让杨宁根本睡不踏实,辗转反侧间时而昏沉、时而清醒。睡了不知几时,杨宁惊觉坐起,见刘梦阳倚着树干,正在呆呆发楞,脚边的木条还是摆在地上并没有拼合成型。

杨宁揉了揉眼睛,皱眉正待问话,刘梦阳已经抢先开口道:“拼好了,看端头。”

杨宁捏起来一看,不由得哑然失笑,心里却赞服不已。原来他只顾想着将鲁班锁拼合成型,就在榫卯凹凸上动心思,却没想到木条上的花纹才是记录消息的关键。刘梦阳直接立起两根木棍,将木条端头旋转方向两两相拼,特定两根木条在端头上的花纹,就拼合成了可读的文字。这才是化繁为简,最直接有效的法子。

二十六根木条拼出的十三个字分别是:岚、祝、安、固、州、盐、家、耳、眼、矿、鼻、舌、县。这一下鲁班锁内隐藏的信息脱颖而出,就是岚州安谷县祝家盐矿,至于其它四字眼耳鼻舌的深意,就只能再寻线索了。

南下长安这一路的出口就是岚州。岚州辖五县一府,一半在山、一半平原,安固县在府城西北,正卡在几条山路的出口,过了此县,便是一马平川直通长安的大道。

安固县最有名的就是“枣林祝家”。祝家往上三代开始喜枣树,不但有一处五百余亩的大枣林,更在自家田产周围栽种枣树,于是就有了“枣树之下,地属祝家”的俗语。用此代家主祝念云的话讲,枣树有三益,枣叶可晒茶,开水冲泡唇齿留香;枣果与米饭同熟,可以佐餐;枣木硬滑可以刻板印书,所以文人版印书稿时,多会自谦为灾梨祸枣。

祝家盐矿早在西晋时便已开采,到百余年前岩盐采尽,矿洞便渐渐荒废了,日至今日,所谓祝家盐矿,也仅仅是个地名而已。祝家庄是个大户,前庄后矿,从村后沿山路走上十里,就进了矿山。

如果按这个说法,盐矿采空,山体内的矿洞蜿蜒曲折空间极大,洞口又是唯一出路易于把守,有山体阻隔最方便掩人耳目,这倒是很具备密谋事情的条件,是一个天赐的隐秘处所。

杨宁用树枝在地上画着,把自己打听到关于祝家盐矿的消息,讲给刘梦阳听。

刘梦阳连连摇头道:“若如你所说,这盐矿若是暗藏了恶毒勾当在内,那一定是把守严密限制进出,里面也会是机关重重。就凭你我二人,也根本不可能轻易捣毁它。”

杨宁想了想道:“不试试怎么知道不行?只要能潜入矿洞,就算是成功了一半。发现那些肮脏害人的东西,直接放火烧了它!”

刘梦阳秀眉微皱道:“你怎么混进盐矿?你如何携带火种?你怎样引开旁人放火?火起后你又如何跑出洞口逃生?若是洞口被封堵,又要在何处另寻通道出来?这些你都没想好,就莽撞闯进去,岂不是妄送性命!”

杨宁用拳头在地上的图形狠狠一捶,“冲进去再说!听天由命,大不了和这帮作恶的歹人们拼了!”

刘梦阳冷笑一声:“好个听天由命,真是豪情万丈,你就一条命,能让老天由几次?你想去拼命,人家还未必要跟你拼呢?”

杨宁也回以一声冷笑:“那你说要怎样?”

刘梦阳仔细想了想,沉声道:“此事事关重大,真不宜轻举妄动,咱们还是把地形看好,然后跟我回长安禀报师傅,由他老人家定夺的好。”

杨宁默然一阵,冷笑连连:“说一千,道一万,不过就是怕事而已。想去做事情,根本无需理由,去做就是了;只有不想做事,才会用尽心思想出一千个理由。怕就是怕了,直说就好,用得着这般绕圈子吗?”

刘梦阳一愣,愤然起身道:“你说我怕?哼,你也太小看纯阳五子了吧?你这样根本算不得勇敢,只是莽撞、无脑、送命!”

杨宁别过脸去,鼻孔里轻哼一声:“名门正派啊,好厉害嘛?讲大道理果然是一等一的高手,嘴上的功夫比手上的功夫强多了。我见识过的名门弟子,处世准则第一条就是明哲保身,第二条就是不涉险地。所以这些人遇到好对付的,就上去踢几脚、刺几剑,获个名声;遇到难对付的,就先报出师门名号,暗示对方自己也不好惹,你最好别来招惹我;再遇到深沉莫测的事情,就眼不见为佳,不去趟那浑水。”

这番尖酸话,气的刘梦阳心头怒火窜动,她却顾及身份不愿与杨宁争吵,冷笑一声,转身提了剑就走。

杨宁却还不依不饶,将酸话远远扔过来:“一路小心啊,回长安路上只管捡那好欺负的恶人收拾,千万别惹那些‘深渊背后还有深渊’的主儿,别再砸了您家师门的金字招牌!”

刘梦阳愤然催了马向南疾走,一路上牙关紧咬胸膛起伏,心里暗暗咒道:“不识好人心的傻子,会上几手三脚猫的枪法,就以为自己天下无敌了。没脑子的倔驴,一点点心机都没有,还想着混江湖,撞大运的侥幸生还几次,就觉得自己手段高明,看你最后被埋在哪块山坳里!”

马背颠簸,夕阳落山,刘梦阳心头的怨气顺了些,回想方才越想越觉得有些蹊跷,这小子从来没跟我用这般腔调说话呢?看他陪阿史德向奔上山、在钨沙村屋顶上盘问新娘子,分明也是有勇有谋、讲义气的实心男儿,虽然执拗一些,但也算有些心机,怎么就在今日性情大变,说出这一堆莫名其妙的话来?

刘梦阳猛地拨转马头疾驰回去。待她赶回方才两人吵架的所在,此地已经空无一人。刘梦阳四下仔细张望,只见大树茬间藏着一个小包袱,她取下来打开看,里面正是杨宁身上的那一套官衣。

刘梦阳摇摇头,心中暗自叹息:“这小子是觉得我有伤在身,怕连累我涉险,他一定是在这两天的外出打探时,早就想好了混进盐矿的法子。现在是想用激将法把我支走,好一个人进去。”此念既出,方才心中那一股怨气,也就不知不觉消散开了。刘梦阳抿了嘴,心中默念道:“敢在我身上耍小伎俩,我偏不让你得逞!说什么也不能让一个人你进矿。”

想到此处,刘梦阳将包袱扔回树上,就要催马去追。

树林里却有人哈哈大笑道:“女娃娃,你往那里去?”

盐矿山下,杨宁一身粗布短衣,肩上横挑扁担,一头担着木架水盆和木凳,一头担着火炉,小跑着奔向山道边一个腰插铜锣的壮汉,满面堆笑的讨好对方。

那壮汉挺起肚子,背着双手走在前面,扬起下巴冷然道:“你跟他们一样,也叫我三哥就好。我祖上几辈人都在这里住,就是人头熟。”

杨宁跟在他身后亦步亦趋,连忙点头应着:“就是就是,我一看面相,三哥您就是本地有人望的人物,要不我不敢找别人打问,就直接问您呢。我这亲戚呀,是失落了好几年了,其实他就是躲起来不见我,想把帐赖掉!我追着到处找他也有好几年了,幸亏有好心人跟我说,前些天就在这附近见着他了,我这才紧赶慢赶的追到这来。”

魏老三哼一声道:“我可把丑话说在前头,这盐矿是我们东家存粮放货的所在,守卫严紧,里面规矩也大,你进去后万不可随便乱走,若是见到了你那欠账的亲戚,也不许当面厮打啰噪。一切由我向大总管回话,请大总管定夺,听明白了吗?”

杨宁连连点头道:“明白!明白!我听您的!要是能在里面找到他,我一定重谢!一定重谢您!”

话说到这里,魏老三忽然停下来,转过身把手掌低到杨宁前面,小声道:“你身上……现在有钱没?我家里有点事情,要急用。”

杨宁愣了愣,低头片刻,似乎狠了狠心,从怀里摸出一小块银子来,莫约一两出头,放进魏老三手里。

“就这点?”魏老三眉头一皱,伸手就往杨宁身上摸去。

杨宁连忙后退半步,连连摆手道:“真就这些!没有了,等要回来帐,我自有好处给您。”

魏老三怏怏收回了手,点头道:“行,那你跟我走吧!”

沿着山路行至盐矿门外,只见这是在高约数十丈的山岩下开凿出的大门,木排钉箍的门扇陈旧不堪,门前荒草丛生,山上崩落的石屑遍地都是,完全是一幅荒弃样子。

魏老三走上前也不敲门,而是从地上捡了块石子,从门上破洞里扔进去。片刻之后里面才有人懒洋洋问道:“谁呀?”

“我,你魏三哥。”

“嗛!”门里人从牙缝里发出怪声,嘟囔着慢慢抽开门栓,打开矿坑大门,“还魏三哥,屁小三你是昨晚又赢钱了吧,看你这得意样子,到不了后半夜就能给你输回原型……哎!这人是谁啊?”

“这是大总管让我找来的剃头匠,姓杨,给大伙理头净脸的。放心,没事的。”

守门人上下仔细打量了杨宁半天,终于闪开身子让出空隙,让魏老三与杨宁进来,他在两人身后缓缓推动门轴,吱吱呀呀的将大门关闭,山洞重又回复到一片黑暗之中。

杨宁屏息拢目,适应了好一阵子,才看清洞内的情形,矿洞有两人多高,直壁拱顶,两边岩壁粗石嶙峋,未经打磨,岩壁上每隔几十步,就在齐头位置留有开凿小洞,里面安放了陶罐油灯,将下面矿道映照的明暗斑驳,数十盏油灯星星点点,指出一条深入矿洞的路来。

有人举着火把从暗处转出来,先示意杨宁举起双手,在他身上搜捡一番,又低头在杨宁担子里翻查一阵,摸出来刘梦阳留给他的枪头,喝问道:“这是什么?”

杨宁连忙手指炉子道:“路上捡的物件,通炉子用的!”

那人举近火把仔细看了看,从外形上判断像是件未成的粗货,估计是这剃头匠趁人不备,从哪个铁匠铺里顺走的,他冷哼一声随手扔回到担子里,挥挥手,示意可以走了。

魏老三摸出一盏灯笼,点亮了走在前面,喝一声道:“理发的,跟我走!”

杨宁转头看了看身后,厚重的木门已经完全把阳光遮住,切断他的退路,眼下他必须前行,也唯有前行,一直行到这矿洞深处,站在那恶毒之源跟前。也许这岩洞内,埋藏有千般恶毒、万种手段,他能与之对抗的,也只有自己这轻薄一命。

杨宁深吸了口气,抓紧扁担,迈动脚步追了上去。

越往里走,这矿洞之中越是别有洞天,拐过一处直角,映入杨宁眼中的是一块人工开凿出的大厅,大厅的开间与进深各有十几丈,中间一根两人合抱石柱支撑着三人多高的洞顶。大厅四周各有矿道直通下去,两边还有台阶坡道可上二层,二层上还有斜刺几条矿道,露出黑黝黝的洞口。

两百年人力开凿出的矿洞,蔚为壮观,足令人站立其间时,发自内心的仰视赞叹。

魏老三拉扯一下杨宁,指挥他将挑担放在石壁旁边不碍事的地方,顺手拿过一件白色垫肩让他套上。一般在码头、矿山等需要有搬扛体力活的地方,都会常备一种用数层厚麻布大针脚缝制的垫肩。垫肩这物件形状长方,选一长边正中剪开至中间,再裁挖一个圆孔,用时套在脖颈上,盖护住双肩,可以减轻搬扛硬物的压疼感,也能减少衣服的磨损。

“先进来跟我吃饭吧,大管家心善,赏你餐饭吃。”

饭厅是左手边一个洞窟,有两间平房大小,入口处摆着大锅和饭筐,吃饭的人手捧木盘排成一行,站在饭筐后的厨师右手给每个木盘里扣上一勺熟黎饭,左手再浇上一勺肉汤。

杨宁一边连声道谢,一边偷眼打量四周,只见十几张粗糙的长条木桌两侧,大约坐了三十多人,这些人都是身着短衫、布巾缠头,自顾自低头不语的吃饭。一座废矿,却要雇佣这么多劳力在此,这盐矿里面肯定大有文章!而在坐的这些人等,肩膀上披的大多是青色垫肩,少有几人包括魏老三在内是褐色垫肩,全屋内只有杨宁一人,是白色垫肩。

领饭的队伍缓缓前行,杨宁递出木盘,厨师抬头撇了一眼杨宁两肩,右手给他扣了一勺饭,左手木勺却轻轻一抖,将肉块甩回锅内,只浇了一勺肉汤在木盘里。杨宁不敢生事,装出一副讨好的表情连声道谢,转身就走。

“站住。”洞门外一个花白胡须的老者大步走进来,立在杨宁身后。老者的身材高大壮实,头挽发纂、腰挂短刀,两肩上一件黑色垫肩。他一进洞,所有人忙不迭放下手中饭食,恭敬的站起身来称呼“大总管!”。

有一种动物叫做土狗,尽管它敢于冲到你近前,冲你张牙舞爪高声狂吠,但你知道它只是在拙劣的表演,装出凶猛样子,你一旦弯腰它必然逃之夭夭。而有一种动物叫狮子,即便它此时远远仰躺在草地上,正慵懒的闭上眼睛享受午后阳光,你却深知它有怎样凶悍的爪牙,绝不敢去轻易接近。

这老者身上,就带着一股狮子的气息。

杨宁转过身,朝老者躬身低头,心跳却开始加快起来,难道自己身上有破绽被他发现了?

老者前行几步走到杨宁身前,一手按住刀柄,另一只手却抓过木盘,回递给厨师道:“给他一块肉,要带骨头的。”

厨师忙不迭选了一根大骨棒,盛进杨宁的木盘里,老者瞪了一眼厨师,将木盘递回给杨宁,拉过他的手安抚道:

“这个岁数的后生都是爹妈的心头肉,若不是穷困所迫,若是家中还富足些,谁舍得让他一个人出来谋生。你且安心在在这里干活,绝不会少你一文工钱,若一天做不完,就只管找魏小三去,让他给你安排住的地方,这里的矿洞有的是。”

杨宁连连躬身,口称不敢给贵人添麻烦。

老者哈哈一笑:“什么贵人,不过是给东家看库房的一只老狗罢了。小哥是哪里人?”

杨宁将早已在心里预备好的籍贯、来路娓娓道来,还说了几句乡音。老者笑着点点头,与洞内几人打了声招呼,嘱咐诸人吃完饭分批来此,找杨宁梳洗头发,然后用木盘来领自己那份饭食。魏老三殷勤的上前一步,接过盘子替老者领了饭,捧在手里跟在老者身后,一直送到他住处去。

杨宁这才长抒了一口气,坐下边吃饭,边向身边人打听这老者是谁。同桌的人低声告诉他,这是大管家,矿洞里的大小事务,都是他说了算。杨宁又追问几句,却没人再理会他。杨宁也不心急,慢条斯理的吃着饭,同时偷眼打量洞内众人。

在化妆潜入这件事上,杨宁是下了极大心思筹划准备的,乡村矿山,一缺医药、二缺发匠,脏乱的环境很容易让人们头上生满虱虫,需要仔细梳洗打理。所以能医病治痛的医生,和能梳发驱虫的理发匠,往往最受欢迎。杨宁在道观时,学过一些梳发理面的手法,于是特意在镇子里寻了一位正经的理发匠人,借了一套工具出来,从火炉、铜盆、剪刀,到木梳、皂荚桶、青盐袋子,一样俱全,选的还都是用过些年头的旧物。杨宁换过衣服,将工具物件排在一边,腰间再围一块麻布方巾,完全就是刚出徒的小理发匠人模样。

与魏老三初见面搭讪时候,杨宁刻意含胸驼背,装作出一幅风餐露宿走江湖讨生活的样子,言语中围着盐矿不停找话题探问,先诱使对方对自己的身份生疑,对自己一心想要进盐矿的目的警觉,摆出架势恐吓逼问。杨宁再装作惊慌害怕、隐瞒不住、另有苦衷的模样,把事先编排好的离家追债,听说欠债人躲藏在此地的借口摆出来,一边博取同情、一边许以利益,求得进矿寻找。这一番故意先露破绽、后利用对方的自负而抛出原由,再许以利益引诱的连环计下来,才赚动了魏老三,答应带他进矿找一找这欠债的亲戚。

此时洞门口灯火晃动,大步走进一名黑衣人。此人全身都罩在黑袍之下,头面也用斗篷遮住,两手拢在袖里,缓步走进洞内。灯火下,只能隐约看出他应该是细瘦身材,手长腿长。可这般瘦弱之人,却令洞内众人畏之如虎,不但排在前面的领饭之人慌忙闪开,给他让出位置,连厨师也是后退一步,从桌下摸出一个食盒来,探着身子远远递给他。不知道此人身上有何怪异之处,能令所有人都对他敬而远之,不敢近到他身前。黑衣人伸手接过食盒,从袖口外露出的左手,竟然从指尖处开始满是纹身,犹如鳞片覆盖在苍白色的皮肤上。黑衣人也不与其他人招呼,拎了食盒径自而去,直等他走出洞外,人们才回到桌前,继续领饭。

杨宁拨饭入口,心中已有打算,若是以垫肩颜色分类,大总管黑色垫肩,定是矿内位置最高之人,而黑衣人身上并不披垫肩,似乎是并不归这大总管统领。可众人对他避之不及的态度,又与对大总管的敬畏完全不同,似乎是把此人当做鬼怪般畏惧,显然这与众不同的黑衣人身上,必定藏有极重要的线索。杨宁自觉已经初得大总管的信任,大可借梳洗理发的机会,与矿内每个人都打个照面,或言语中搭话试探,或暗中观察,尽可以将矿内所有人都接触一遍,这是个天赐的绝好机会!

另一处石窟中,大总管坐在桌边用饭,魏老三先倒了碗茶水捧来放在大总管手边,然后压低了声音绘声绘色道:“大总管,我魏小三的招子多亮啊!我眼里可从不揉沙子,要不然你能把着外围看风的重要差事交给我办?这小子绝不是好东西,他一进镇子我就看出他不对路,他刚一出现就四处打听咱矿上的事情,我觉得他十有八九是被派过来的钩子!他那套理发的家什,都是从前面镇子麻脸老五手里借的,他还以为我看不出来!所以我就装出一幅毫无戒备的样子,顺着他的话说,答应带他进矿。这小子根本就没起疑心,自作聪明给我下了个套子,我早就看穿他了,他还以为我上了他的套子,欢天喜地就跟来了。这小子真是个有胆无心的人,他也不想想,咱这里就是龙潭虎穴啊,咱们矿里这么多机关、这么多好手,还有您这尊大神在这,他就是变成苍蝇也飞不出去!您放心,先让他吃顿饭消除戒备心,一会由我亲自动手,用不着一个时辰,我就能收拾的他把他娘**上有几颗痣都说出来!”

大总管慢慢嚼了几口饭咽下去,用筷子将盘中饭食理了理,缓缓道:“可这小子未必好对付,我摸过他的手,手掌上的茧子是练长兵刃磨出来的。你去叫上审度和谭怀新两个,一起收拾他,记得做干净了。”

魏老三领命出洞,心里却打起了小算盘,思量着:这小子不过是个半大的毛孩子,即便是受过训练,熟用枪棒,可现在他赤手空拳,随身又没带兵刃,能翻起多大的浪花来?若是按大管家所说,叫上那两个家伙一起动手,事情虽然会简单些,但这小子身上的浮财,得手后就要分成三份。他停下脚步琢磨片刻,伸手入怀摸起那两粒骰子,攥在手心晃一晃,再张开手掌看,却是两个六点冲上。魏老三大喜,捡了腰刀挂在腰间,独自一人走回饭堂。

用作饭堂的洞窟中,杨宁正忙碌着给诸人理发,魏老三皱着眉上前道:“行啦行啦,先到这吧,你跟我出来!”

杨宁跟着他走出洞窟,低声问道:“三哥您有事?还是要先给您打理一下头面?”

魏老三一摇头,压低了声音道:“好兄弟,我找到个与你所说相像的人,你且跟我来看是不是他!”说着提了盏油灯走在前面。

杨宁心中一沉,便警觉自己这是对方看穿了。

他先前虚构了一个孤身走江湖追债的故事,讲给魏老三听,将这欠债经历与欠债人的相貌说的活灵活现,其实却并无此人。哪这么巧,对方就能在一顿饭的功夫里,从盐矿中找到他胡编的那个人?况且即便真是带他去认人,为何他魏老三左手持灯,右手却握着刀柄不放?但此时杨宁已经骑虎难下,他若是转身就跑,那就彻底败露,魏老三一声招呼之下,他怕连洞口都跑不到。可若是跟着对方走下去,谁知道前面会有什么危机在等着他?

魏老三回头微微一笑,招呼道:“怎么了?跟我走啊!”

任你万千埋伏,我自有舍命一拼!

杨宁深吸了口气,坦然笑笑,跟在魏老三身后,向矿洞深处走去。

魏老三左拐走进一处巷洞,捡起石块在石门前敲了三下,顿一顿又敲三下,有人声从岩石中传出:“哪一个?”魏老三也不回答,只端起灯火招了招自己两肩,吱呀呀一阵齿轮搅动的声音响起,石门向上升起。魏老三低头走进门洞,回头招呼杨宁跟上。

如此这样穿过两处石门,杨宁随着魏老三走到一处石窟之中,这洞窟似乎荒废了许久,地面与岩壁上满是灰尘堆积,只是在正对面的石台上摆了一尊一人高的泥塑山神像。这神像持叉踏犬、挺胸怒目,却因为年久失修漆彩剥落,整根左臂都掉落在地上。

魏老三将油灯放在石台上,转过头冲杨宁连声冷笑,昏暗灯光下,他的面容竟比神像的面目还要狰狞。

“臭小子有胆色啊,谁派你来的?”

此言出口,便是双方互亮底牌的时候。此时再想编纂故事、乞讨求饶,已经根本无用。杨宁深吸了口气,挺直腰杆道:“你们干的好勾当!”

魏老三脸色微变,握着刀柄的手缓缓拉刀出鞘,“臭小子!你知道了多少?谁派你来的?”

杨宁左手一指山神像,一字一顿道:“举头三尺有神明,你们这么干,不怕下地狱、遭报应吗?”

魏老三一张马脸惨白的不显血色,他挥刀在身前虚劈两记,喘气也有些急促,嘶吼道:“你到底是谁派来的?快说!”

杨宁不动声色,冷冷道:“做下这等恶毒的事情,这么多冤魂围在你身边,你等居然还能吃得下饭、睡得着觉,你们可还有一点人心?可还有一点人性?就不怕这些冤魂来找你们索命吗?”

几句话戳中魏老三的心事,大颗冷汗从他额头上冒出,顺着脸颊、脖颈流下,仿佛有人在用指甲轻轻刮蹭他的皮肤,心底深处那一股压制了许久的恐惧,猛然间破土而出,沿着血脉在他身体里疯长起来。

看风是矿洞里最好的差事,因为这个差事每天能有三个时辰在洞外,这三个时辰里,就听不见矿洞深处那些惨绝人寰的哭叫声。这些惨叫声每七八日就会出现,在洞窟内隐隐约约的响上一整天,然后渐渐趋弱。

盐矿里矿道复杂,但每隔十余天,大总管都会派他们轮番出去,抓捕些独行的土匪、占山的强盗回来,捆绑结实后,送进盐矿最深处的那一条矿洞。可是大半年以来,所有人都没见过有活人能从里面出来!那条矿洞如同张口的恶兽,已经无声无息的吞噬了三四百人进去。那条矿洞从没有人进去过,连大总管也不曾踏足,只有那个满身刺青,连指尖都有纹身的蒙面黑衣人,总是悄无声息从那条矿洞里飘出来,又鬼魅一般独自飘回去,所有人都猜测这是个穿了衣服的魔鬼,是他把这些送进去的人都吃掉了。那规律性的惨叫声,就是这魔鬼正在噬人。这黑衣人还时常放下一张单子,写了他所需的物品,有各种药物、矿粉、坛罐,而大总管总是默默接过单子,揣进自己怀里。几日之后便有大车在夜色下将这些物件运到洞口,再由魏老三他们搬到那条矿洞门口。

有个兄弟曾经与魏老三同睡一个矿洞,他是一条身手极好的好汉,某天实在被惨叫声压抑的不行了,就提了一对判官笔闯进那条矿洞去,想要看看里面到底在干什么,结果他一整夜都没回来。第二天中午,黑衣人照旧沉默着来饭堂领饭食,却带来了一对插在判官笔上的手掌。同伴里有练过大擒拿手的好手,一见之下大惊失色,脱口而出说这手掌是从手臂上生生拽断的!这练大擒拿手的人惊吓之余连夜偷偷逃离了盐矿。可三天之后,他的首级就摆在了矿洞门口,七天之后,几具老人、女人、孩子的尸体又出现在洞外,有人认得这些都是他的家眷。

这是在杀鸡儆猴。

从此之后,再无人敢接近那条矿洞,对深藏在矿洞中的那个黑衣人也敬而远之,所有人都在沉默中按照大总管的指派做事,不敢多讲一句、不敢多问一声。每个人都在欺骗着自己,这不过是场噩梦,按照大总管的承诺,半年后就能梦醒回家!

这件事情,是所有人都不能开口讲说的禁忌!是这矿洞里所有人同时遵守的默契!

魏老三一声怪叫,挥刀狠剁杨宁,杨宁后退半步拔出藏在身后的枪头磕架钢刀,刀枪相交脆生生轻响入耳。魏老三疯魔一般,两手举刀狂剁杨宁,两三声金铁交鸣之后,火星一闪,被斩断的半截刀身打着旋儿飞出去撞在岩洞上。两人都是一愣,没想到这铁炉条一般的旧物,能有这般威力,将魏老三的镔铁钢刀齐根打断。

魏老三愣了愣,扔掉刀柄挥动两手道:“好兄弟且慢动手,我跟你做笔生意,我愿意放你走……”他神色惊慌连连后退,口中却连连发誓许愿,“此事与我无关,少侠你饶过我的性命,我一定知无不言……别过来,这矿里有三十多条矿洞,都有机关和守卫控制!”

魏老三猛然转身扑向洞口,伸手去按动岩壁凹槽里的机关,想要扑出石门把杨宁困在石窟内,却被杨宁从身后两步赶上,一枪头在背后将他戳个对穿。杨宁拔枪在手暗道侥幸,这枪头无锋无刃,却竟然刚硬如斯,看来似乎不是寻常物件,若不是刘梦阳给他护身,真不知此时要如何与魏老三苦斗。可眼下有枪头无枪杆,自己所学枪法也根本无法施展。

杨宁四下张望一番,眼光瞭到正面的山神像上,他跃上石台抓住山神像右手的钢叉用力一扯,竟连同山神泥胎的右手一同扯下来。山神像所用钢叉的两股叉头并非铁器,而是木头削制后在外面涂了一层银粉,叉头被杨宁摘下扔掉,叉杆却是上好硬木芯削刨而成。杨宁将枪头套上扣死,居然粗细相符严丝合缝,叉杆在此放置多年也早风干了水分,脱下衣衫擦拭去浮尘灰土,露出了烟火熏陶出的包浆。杨宁握枪在手吞吐抽刺几下,发觉除了枪头略重之外,竟然非常趁手,忍不住在心中暗道一声天意,定是那些冤死的魂魄在冥冥中相助自己,要借自己之手将真相大白于天下。

杨宁俯身从魏老三身上扯下斗篷披了,又摘下他的垫肩,给自己套上,左手举灯右手擎枪站在石洞门口。踏出此门,就是一场面对面的拼杀,需要抢在矿洞内的守卫警觉之前,找到这些害人的东西,杀掉那黑衣人!再不会有丝毫退路可言。杨宁搬动机括,洞门缓缓抬起,一股阴风迎面扑来,其间夹杂着隐隐约约的哀嚎与惨呼声,石台上的山神像轻轻晃了晃,向前倾倒在地,碎成无数泥块。

杨宁拖了枪,只管冲着惨叫声急行,遇到岔路就凭直觉往深处闯,有石门阻拦的,就低了头学着魏老三的样子,举起油灯在两肩上晃一下,骗开了石门便冲进去先发制人,将操控石门之人刺倒,再抓过门栓将石门顶住阻止其下落。他一路如法炮制,竟然连过五重机关,误打误撞的一路闯到盐矿最深处,一头扎进那条吞噬人命的矿洞。惨叫声清晰起来,一道被红漆涂染的大门横在矿洞尽头,挡在杨宁面前。

可这扇大门任凭杨宁连敲几番,都不见动静,他四下摸索,也不见有布置机关枢纽的地方。杨宁将耳朵贴上石门,石门内的惨呼声微弱却清晰至极,不知有几人在翻转呻吟,还有一股熬制药物的味道,从缝隙中透出来。情急之下,杨宁将斗篷脱了与垫肩裹在一捆,再将灯壶中的灯油一股脑扣在上面引燃了,整个矿洞顿时大亮起来。

杨宁这才发现,这红漆石门无环无柄,却在上面画了一个三头六臂的神魔图像。这神魔头上生角、口露尖牙、两耳穿环、头面两侧还有两张面庞,六只手臂拿了不同的法器,坐在一只人面狮身的猛兽背上,脚踩着无数高举两手嚎啕哀求的人形。这神像刻工流畅、构图大气,可谓佳作,但细看图上处处情景,令人心中只怀恐怖与畏惧,生不出一点点的敬奉之心。

杨宁凑上去在石门上细细摸索,忽然发现神像面部鼻梁上有些异样,他伸手一按竟然将一块手指粗细的石条按入门内,只留下四四方方一个空洞。杨宁拢目再寻,又在这神魔图像脸上的眼睛、舌头、耳朵三处,找出另外三个相似的方孔来。

杨宁心念一动,想起鲁班锁上组合的字来,便从贴身衣袋里摸出这二十六根木柱,将相应的四根木柱拣出来塞入方孔内。果然,石门内传来一阵机括转动的声音,徐徐向两侧分开,杨宁回手先将燃着的衣物挑在枪尖上,蹑手蹑脚走进石洞之中。

这一间石窟,竟比外面那一间独柱大厅还要高大许多些,却让人后悔踏进来。

进门左手岩壁下,是成堆、成捆的各式药物,再往前是一方血迹斑斑的石台,石台左侧立着五个一人高的大陶瓮,陶瓮上贴有白纸,远远的看不清上面写了什么,却能清楚的听见,时有时无的惨叫声就是从陶瓮中传出的。杨宁走上前去,将火团挑近细看,只见第一个陶瓮外贴着的白纸上,歪歪扭扭写着几行字:童男、九岁零十个月,身高三尺五寸、针封心脉,用药六分。

杨宁正皱眉琢磨间,只听陶瓮内水声响起,他再抬头看,只见一根惨白色的手臂横搭在陶瓮边上,一个瘦小男孩的脸庞伸到陶瓮之外,男孩双目淌血面无人色,挣扎着向杨宁伸出手来。他似乎是要求救,或是忍痛不过要张口呻吟,小口一张却哇的呕出一口墨绿色的黏汁来。

杨宁大惊,推枪将陶瓮刺破,粘稠的药汁洒淌了一地,小男孩蜷缩在陶片中不住的抽搐,两条腿已经仅剩白骨!杨宁惊惧至极,强自控制着发抖的手臂,几枪将身前的陶瓮尽数刺破,里面有男有女、有老有少,都是被尸化的药人!

惨相入目,杨宁瞬时暴怒,先将火团挑到旁边的药材堆上,接着挺枪大步往里疾走。只见迎面竖有四根石柱,四根铁链在石柱间交叉而过,中间托着一个大铁盘悬在半空,那蒙面领饭的黑衣人,正以一个十分怪异的姿势坐在大铁盘上。

这不是人,他是一切恶毒之源,是魔鬼。杨宁深吸口气跃前两步,大吼一声推枪直扑黑衣人。

黑衣人垂头不动,正西方铁链与石柱的链接处忽然断开,环环相扣的铁链一端连在铁盘上,;另一端犹如瞬间有了生命,悬浮在半空中,竟然如蝮蛇昂首般高高扬起,猛然向杨宁扑噬而来。杨宁长枪一摆拍开铁链,回枪再扑黑衣人,那铁链却在半空中一个翻滚,如长鞭抽卷杨宁的脖颈,杨宁两腿发力分一字马伏地躲过一击。他打定主意绝不后退,就算以命换命,他也要把枪锋戳进黑衣人心窝里!铁链半空中哗啦啦一阵扭转,掉头直扑杨宁两腿。

黑衣人眉头微皱,运内功将连接正东方石柱的铁链断开,铁链半空中苍龙翻身般扑下,直击杨宁头面。杨宁此时对手中枪已颇为信任,两三招后他寻机放个破绽引铁链来攻,一搭一缠一引将小半条铁链缠在枪杆上,再拧腰坐马运内力抖出枪花,将缠在枪锋上的铁链割成片片铁环坠落在地。黑衣人无奈,催动内力又扯断一条铁链加入战团,一长两短三条铁链,活龙般上下翻飞,才堪堪敌住杨宁的长枪,将他拦在自己身前八尺之外。

杨宁并不知道,他这一番硬闯矿洞,实在可以算上天眷顾,或是冤魂佑护,不但让他误打误撞选对了道路,凭着锐气一路直冲到黑衣人面前,还正选在对方内力不济打坐调理的关键时刻破门而入。黑衣人所用制造尸怪的药剂,剧毒无比又极为粘稠,是要吸收了瓮中人身上的血液后,才会变成杨宁方才所见的惨绿色药汁。黑衣人方才运内功化开了一瓮药剂,此时运转内息尚不足一个小周天,正在水火未济之时,不但功力剩不到平时三成,更重要的是他此时不能落地触碰地气,即便杨宁没伤到他,只将他从半空逼落,黑衣人至少就要两腿石化,再难站立。可现在黑衣人体内的内力已如油枯泽竭,无源可续,所以前面三条铁链被长枪逼迫渐渐后退,身下仅剩一根铁链支撑他身浮半空,也开始缓缓沉落,眼看离地面不过三尺有余,再过不得一炷香的功夫,即便杨宁的长枪不伤他,他也要因坠地触碰地气而重伤不可。

矿洞中杨宁势如疯虎,枪锋与三条铁链的撞击声铮铮交鸣,他长枪抽刺用尽攻式,一寸一寸的前移脚步压向黑衣人。不时有链条撑不住枪锋挑抹,被打断崩飞,三条铁链与长枪越斗越短,操控它们的内力又越来越弱,黑衣人不得已把铁链攻击范围向里收拢,缩短距离便于操控。杨宁只要再向前一尺,黑衣人就处在他枪锋的攻击范围之内,到时候杨宁就敢拼着挨上铁链一击,也要一枪捅穿对方!

就在杨宁拼力前突之际,一股杀气自他背后蔓延而至,犹如寒冰贴在他脊柱上。杨宁急忙收回长枪用一招“坚韧”,转枪杆绕身护住后背,同时拧腰俯身向一侧闪避。万幸他警觉的早,所修炼的铁牢律内功对也杀气敏感,临机变化的这一招闪开了要害,枪杆挡开了劈下的长刀。杨宁抖枪花斜退出两步转头再看,是大总管满脸怒容,持刀站在七尺开外。

大总管回头看看杨宁,将刀上沾染的药汁甩了甩,上前几步平淡道:“谁派你来的?你是怎么知道此地的?说出来……”他回手一指身后陶片与药汁的遍地狼藉“我给你个痛快,不让你受这等罪。”

杨宁大怒:“我先给你个痛快!”探步蹲身一招“破空”,直刺大总管的咽喉。“破空”是杨宁所学枪法中的攻式,有握持中段和握持枪根两种用法,两手握持中段时,攻击范围小,但是枪法留有余地,枪尾可以随时护身;若是握持尾段使用这招,则锋锐尽出、放长击远,没有护身的后招。

这一刺,杨宁是拼尽了全力。

可是大管家的刀法,也是自险峻中求胜的一路,临敌对决,讲求强攻,你拼我比你还拼,你快我比你更快。

刀枪交错,枪锋挑飞大总管的垫肩,长刀刺穿杨宁裤腿,在他大腿外侧上挑出一抹血珠。一招交手杨宁便已明白,单靠自己怕是拿不下这大管家,更别说旁边还有个高深莫测的黑衣人,也许今时今地,自己要埋身此处了。

既然走脱不得,那就战个痛快!

若是再无活路,也就无虑生死!

杨宁横枪在手,右手戟指大总管,高声怒骂道:“老鬼,老妖精,吃人的老畜生!你也算是个人吗?”他心中打定主意,即便是死,也要把一腔血喷溅到对方身上!

大总管身形忽然一晃,他从怀里摸出一块药饼塞进嘴里,嚼了嚼咽下去,苦笑了几声道:“是啊,我早就不是人了,我是鬼。我是个不能见人的鬼,是亲手砍下自己儿子头颅的鬼。”

这番话说的突兀,让杨宁一愣,大总管趋前两步,眼神中满是痛苦之色,他深吸了一口气缓缓道:“你真像他,尤其是在灯下看的时候,像极了。可惜了……。”大总管将长刀托在手中,无奈道:“十年前,我就是用这把刀,亲手斩下了我儿子的头颅。然后,我把他放在大锅里,整整煮了一个时辰……。”

杨宁目瞪口呆,过了半晌才怒目道:“你这老贼!你……你连亲生儿子也下的去手?”

大总管苦笑几声,摇摇头道:“下不去手啊。可是我若不这样做,就不能拨肉露骨,不能将他头颅上的钝器伤痕显露在人前,就不能让他沉冤昭雪,就不能让凶手伏法。可是……”大总管又一次摸出药饼塞进口中,“可是我不这样做,被人说无能懦弱,我这样做了,又被人说残忍无情。我……早就不是个人了。”

长刀随着话音劈落,刀光在杨宁眼前映出一团白光。杨宁几乎是凭着本能,全力使出枪法中“当关”来应对,一瞬间十几声金铁交鸣声,犹如一捧珍珠砸落玉碟。杨宁连退几步,俩臂不由自主的微微发颤。大总管深吸了一口气,运起内息加速化解腹中的药饼,脚下坚定的前移两步,又一次长刀斜举,准备刀劈杨宁。

正在此刻,有守卫跌跌撞撞跑进来喊道:“不好了大总管,有人打进来了!有个姑娘和一个大和尚,打破洞门冲进来了!”

大总管一愣之下,尚未来得及反应,黑衣人操控铁链忽然出手,蟒蛇般缠绕住报信守卫的脖子,将他拽至自己身前,接着四条铁链分别紧紧勒缠住守卫的两手两腿。黑衣人腾身跃上这守卫的两肩,两手拇指从他两侧太阳穴内插入,将这守卫当做自己坐骑,操控他驮着自己,沿来路小跑出去。

大总管紧皱眉头,倒退几步转身走向洞外,急追而去。顺手按动机关将石门徐徐关闭。

杨宁提枪要追,却听见身边有轻微的动静,他侧身细看,有个人被五花大绑在一根木柱上,吊在半空。杨宁忙枪挑一个陶瓮出去,卡住徐徐闭合的石门,接着抖枪挑开绳索,伸手将这被绑的人接在怀里,才发现这人居然是阿史德向奔!杨宁不及细问,扛了他便走,先将他从石门缝隙中扔出去,自己再抢在陶罐挤碎前窜出门去,扯起他来举了火把向外急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