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平康坊

苏苏前一天睡得早,第二天她醒得也早。一早醒来,便急着叫醒李十二娘,闹着要回家。李十二娘洗漱了一番,下得楼来,叶英早已备好了马车,坐在桌前等她们吃早餐。吃过了两个蒸饼一碗粥,苏苏已急不可耐,上了马车仍在和李十二娘嘀咕着家中的事。什么家里门楣极是高大,只是她说来多半不实,因为照她说法,她家大门已快赶上春明门的城门了。说了一阵,苏苏又说起母亲对自己如何好法,有什么好吃的都留给了自己。正说得兴起,叶英在前面道:“苏苏,进平康坊了,你看着点,哪儿是就跟我说。”

一听到了平康坊,苏苏登时来了劲头,嘴上也不说了,睁大了眼看着外面。长安一百零九坊,各坊中心都有南北东西各一条大道,将一坊分成四块,每一块又有小巷相隔,他们是从平康坊的东门进去,因为苏苏说离皇城近,他们便向从西边找起。走了几条巷子,天已近午,苏苏都说不是,再细问她也说不出来,叶英心想只有这样慢慢找了,只是吃过早点后已有半天,腹中也有点饥饿,这时走的这道街上还尽是风月之所,原来长安城里,平康坊便以花街柳巷众多出名。那里虽然卖吃食,却还得叫上几个姑娘做陪不可。那些站街的女子看到叶英倒是不住招呼,可叶英哪敢去招惹?好容易走出了巷子,叶英才松了口气,正想说拿点干粮来垫一垫,一阵风吹来,却带来了一股烧麦粉的香味,当中还带着胡葱和肉的味道,腹饥时更是好闻。苏苏忽然叫道:“大师哥,石老胡!石老胡!”叶英一怔,抬头看去,巷中虽然有过路人,但并没见什么胡人,他道:“什么石老胡?”苏苏指着那边道:“那边就是石老胡家!这胡饼味道我闻得出来!”

叶英听得边上一条巷子便是,一时也忘了腹饥,将马加了一鞭。刚出巷子,却见这巷子里五六家深挑出一个招子,上面写着“胡饼”两字。苏苏已有半个身子探出了车窗,突然大叫道:“小胡子!小胡子!”听得她的叫声,那招子下有个正拿着竹夹子在翻动烤饼的人抬起头,却是个唇上光光的胡人少年,也不过十四五岁大,别说小胡子,连胡茬子都没一根。原来这家店正是石老胡的胡饼店,这少年便是石老胡的儿子。石老胡是胡人,又长了一部大胡子,他做儿子的当仁不让,虽然胡子没一根也成了石小胡,在苏苏嘴里便是“小胡子”。听得苏苏的声音,石小胡也大为惊喜,叫道:“苏苏,你怎么回来了?”

苏苏已是迫不及待,不等马车停稳便跳下了车,冲奔过去,叫道:“小胡子,我妈呢?”她家就在石老胡饼店边,只是门已紧闭,连窗子都关得严严实实。苏苏冲到门边重重敲了两下,叫道:“妈!妈!苏苏回来了!”只是她敲得虽响,里面仍是毫无动静。

虽然苏苏把她家说是“好得不得了”,其实却只是寻常人家,门也甚小。叶英本来猜她可能是哪位王公贵戚之女,所以那些妖僧才阴魂不散地追赶,看到这门面时心里便有点疑心。这时隔壁有个男人道:“苏……苏苏么?”

这人的声音很粗,说话时也少抑扬顿挫,叶英看他长了一部大胡子,眼睛也是碧蓝,定是那石老胡了。苏苏听得声音,转过身来道:“石老胡,我妈跟我爸呢?他们没在家?”

石老胡看了看她,眼中却有一丝同情之色。叶英将马拴好了,上前行了一礼道:“石先生,在下叶英。请问你认得苏苏吧?”

石老胡点了点头,说道:“我……我……”“我”了半天才接道:“是……石……”却又说不下去了。原来这石老胡是个大胡子胡人,大唐话说得很糟糕,偏生还是个结巴。叶英听得难受之极,石老胡也知道自己说是说不清的,推了推儿子道:“你说!”这两字大概说得多了,倒是很流畅。石小胡道:“叶公子,你不知道么?苏苏她爹妈……”

石小胡的大唐话与他父亲不可同日而语,光以耳听都听不出他是个胡人。他说到这儿,却顿了顿不说了。苏苏睁大了眼也在听,急道:“小胡子,你快说啊!”

她往日在家,老是与石小胡在一块儿玩,后来石小胡要帮父亲打理饼店,就才玩得少了,但两人仍是极其熟络。石小胡犹豫了一下,说道:“苏苏,你爹妈赌输了一大笔钱,上月一块儿自尽了。他们生怕你没人照料,所以才把你送给了那两个南边来的生意人。”

苏苏一直说她是被那两人拐骗来的,叶英自不曾多想,听得她父母原来因为赌输了钱还不上,一块儿自尽,不由看了看苏苏,心道:“原来她家并不是什么官宦人家。”苏苏倒是呆了呆,问道:“什么叫自尽?我妈和我爸他们做什么去了?”原来她年纪幼小,还不知道“自尽”究竟是何意。石小胡道:“就是上吊死了。上个月就被埋在城外的义冢地里了。”苏苏一怔,忽然哭叫道:“小胡子,你骗人,我妈我爸没死!”她转身跑到家门口,拼命砸着门道:“妈,妈,我是苏苏啊,我回来了!”

李十二娘见她哭得眼泪鼻涕都是,心中不忍,过去抱起她道:“苏苏,别哭了。”苏苏年纪虽小,其实也知道石小胡不曾骗自己,只是不愿相信父母真个已经不在世上了,把自己送给了旁人。她一把抱住李十二娘的脖子便号啕大哭,李十二拍拍她的背道:“苏苏,别哭了,我们回扬州去吧。”

看着李十二娘抱着苏苏又上了车,叶英将马车掉了个头。石小胡见苏苏要走了,抓起两张烤好的胡饼递给她道:“苏苏,拿着路上吃吧。”苏苏接过胡饼,说道:“小胡子谢谢你。”她哭到了现在,这时才算停了下来,颊上仍然挂着泪水。当马车驶出这条巷子时,她仍然从车后窗里向外望着,忽道:“十二,我没有家了。”李十二娘心头一酸,从怀里摸出手绢给她擦了擦眼泪道:“你有家,忆盈楼以后就是你的家。”

马车拐了个弯,向北边驶去,准备再从春明门街出城。苏苏哭得甚累,伏在李十二娘膝上睡着了。李十二娘抚了抚她的头发,忽道:“大师哥,我也没见过我妈。”

苏苏虽然父母都死了,但她终究还有过父母,李十二娘自己却是公孙大娘收留下来的孤女,连自己的来历都不知道。她只盼着叶英能安慰自己一句,只是叶英却冷冷道:“天不早了,得走快点。”李十二娘听他口气极是冷漠,显然不想接自己的话,忖道:大师哥的妈妈对他不好么?

叶孟秋眼下共有五子,幼子叶凡今年才三岁,却是他的续弦生的,叶英的生母在前两年得病去世了。当母亲去世时,叶英却一滴泪都不曾落过,气得叶孟秋骂这大儿子是白眼狼。其实却是叶英自幼只知在剑冢练剑,又不得父亲欢心,生就了一副阴郁的性子,当母亲去世时,叶英心痛如绞,偏生泪水一滴都流不出来。此时先是见苏苏号啕大哭了一阵,李十二娘又说起母亲来,叶英想起当初母亲时而给这个经常独居剑冢的大儿子带点吃的东西时的情景,心头便是一阵阵酸楚,眼里也似乎有点湿润,可仍是流不出一滴泪。

李十二娘被叶英抢白了一句,有点着恼,索性不说了,将苏苏放倒在座位上,让她睡得舒服些。这时车忽然停了下来,她一怔,心道:这么快就到了?虽然平康坊就在东市边上,但从王家老店到平康坊西南隅,也有三里多,马车走得又不快,按这个速度,非走小半个时辰不可。她拉开了车厢侧窗的窗帘,刚看到外面,便是一怔。

叶英在前座上,正看着面前这座宅第。外表仍然十分气派,当年这所宅院宏伟号称平康坊第一,但此时大门紧闭,看去透出一股陈旧颓唐之感。

这便是李卫公宅么?叶英想着。卫国景武公李靖,天下第一名将,年轻时也曾是浪迹天下的风尘三侠之一。这样一个人物,如此也终成陈迹。他正自胡思乱想,忽听得李十二娘在后面“啊”了一声。叶英只道出了什么事,扭头道:“李师妹!”却听李十二娘低低道:“大师哥!大师哥!这地方……我好像来过!”

她叫得很轻,声音里听得出极其不安。叶英心头猛然一震,诧道:“你来过?”

李十二娘又看了看道:“嗯,肯定没错,我很小的时候就住在这里!”她顿了顿,问道:“大师哥,这是什么地方?”

叶英喃喃道:“这是卫公旧邸,现在是宋国公李令问宅。”

李十二娘一怔。她本来只是顺口一问,没想到叶英居然对答如流,心想大师哥当真博学。听得宅主姓李,李十二娘心头一动,问道:“这李令问是谁?”

叶英道:“李令问乃是丹阳郡公李客师之孙。”

他刚说得一句,从大门边的小门里突然走出来一个持枪的士卒。这人走出门来,冲着叶英喝道:“不要在这儿耽搁,快走!”叶英也没想到这宅院居然还有士卒看守,忙加了一鞭,赶着马车驶离此处。他一边赶着车,心中却是一阵狂喜,心道:“原来李师妹的剑意图也是从卫公宅里学来的!说不定……那宅院里还有全本在!”

回到王家老店,天还刚过午后。苏苏仍然在睡觉,李十二娘道:“大师哥,是不是现在就出城了?”

她心想苏苏的事情已经了结了,留在长安也没什么事,马上要出城的话,就不要下车了,拿东西结帐便走。谁知叶英道:“你将苏苏抱回房吧,我们再住一日。”

李十二娘一怔,诧道:“还要再住?”

王家老店住一天并不便宜,后来白居易以诗干谒顾况时,顾况看了他的名字还开玩笑说:“长安米贵,居大不易。”现在住店的钱都是叶英在付,李十二娘甚觉过意不去,实不知叶英为什么还要住一天。

叶英道:“李师妹,今晚我想去卫公旧邸看看。”

李十二娘一怔,惊道:“大师哥,那边不是有当兵的看着么?”

叶英道:“所以才要趁夜去。”说着,他笑了笑,接道:“李师妹,你难道不想弄明白自己的身世么?”

李十二娘对幼年之事,只有一点隐约的记忆,她连自己到底是什么人都不知道了。她道:“大师哥,难道,你怀疑我和李令问有什么干系?”

叶英道:“李令问虽是卫公的侄孙,但他接手这宅子却是在开元二年。这一年你已经五岁了。你小时候住在这宅子里,定与他没干系。”

李令问也姓李,李十二娘本来都有点怀疑这李令问是自己父亲,听叶英这般一说,她叹道:“那定然不是。李令问之前这宅子是归谁的?”

叶英道:“当年卫公去世后,这宅子是卫公之子李德謇的。可是李德謇后来卷入承乾太子谋叛一案,被流配岭南,这宅子空了一阵,被陆颂所得。这陆颂是韦庶人的妹夫,当年气焰极大,只是韦庶人被杀后,陆颂也倒了。在长安已无卫公的直系后人,而李令问是当今天子为藩王时的好友,又是卫公侄孙,便由他来接管这宅院了。”

韦庶人即是中宗皇帝之后韦氏。韦氏当年弄权营私,景龙四年,当时还是临淄王的当今天子与太平公主合谋,诛杀韦后,将其废为庶人。陆颂本是韦后妹夫,自然也遭到清算。李十二娘听叶英侃侃而谈,惊得倒吸一口凉气,半晌才道:“大师哥,你学问那么好啊!我也跟你去。”

听得她夸赞,叶英脸上却有点发烧。他读书虽多,却也没多到这程度,连长安一座宅院的变迁都一清二楚。昨晚听柴子琦说他是从卫公邸得到的问道剑谱,他才专门去做了一番功课。他道:“李师妹,你若去了,苏苏怎么办?”

苏苏一个人在房里,若是半夜里醒来,只怕会大吵大闹。李十二娘实是极想跟着叶英去,可是听他这样说,顿时说不出话来,顿了顿忽道:“可是,大师哥,我很担心你!二师哥……”

叶英向来沉默寡言,在家只与二弟叶晖说话较多,但叶晖为人方正到多少有点古板,自然也从来不会说这一类话。听得李十二娘的声音里已带了点哭腔,眼中也有泪光闪烁。叶英这一生还是头一次有个少女在为自己担心,心中不由一动,只是听她说起叶晖,不知怎的又有点难受,一下伸出手握住了李十二娘的手柔声道:“别担心,我定会安然回来的。”

李十二娘被他握住了手,颊上不由一红,叶英这才省得自己太过冒昧,忙将手松开了,轻重双剑解了下来递给李十二娘,小声道:“李师妹,替我收好剑,等我回来吧。”当时书生带剑也是平常装束,可是既然想趁夜一探李令问宅,自不能带着剑了。在他心中这话也份属平常,可李十二娘接过剑时,更是面红过耳。叶英一直在家不出门,实有点不通世事,也不知李十二娘突然间脸大红特红做什么,心道忆盈楼的女弟子大概都是这般,那回她六师姐也是一说话就脸红。李十二娘捧着剑看着他的背影,心头却是一沉。

在路上,苏苏就偷偷跟李十二娘说大师哥的眼睛一到晚间便看不清。李十二娘听到时还不敢相信,生怕苏苏听错了,在叶晖走前专门问过他。叶晖见瞒不过,便对李十二娘说了叶英有雀目症之事。叶晖还说,叶英对此病极其自卑,万不愿被别人知道,要她别跟叶英说起,只当不知道,因此李十二娘一直也没说起。但叶英竟然要夜探卫公旧邸,纵然他轻功佳妙,李令问府上无人能够发觉,可他看都看不清,去了只怕连路都认不得,说不定回都回不来。只是这话憋在心里又实在不能说,她急得已然要下泪。看着叶英的身影,她在心底只是想着:大师哥,你定要平安回来啊!

离开王家老店,叶英穿过东市走去,心道:“李师妹方才一提二弟,我怎么会不高兴的?”

虽然叶英已有四个弟弟了,但他与叶晖兄弟之情最深,可是方才却突然有一种对叶晖的异样感觉,甚至有些厌恶。他一路走,一路都是百思不得其解。不知不觉,已然走到了东市西隅,正待出门,从街北忽然传来一阵食物的香味,却是一家波斯人所开的饆饠肆刚开了一炉,正将一个个饆饠摆出来。饆饠一物,即是现在的烤包子,唐时即甚为风行。这家饆饠肆算得长安的名店,店面甚大。叶英想自己还不曾吃过东西,便走了过去。一个当垆的胡姬正和一个来买饆饠的青年说着什么,那青年涎着脸不住陪小心,可是这胡姬却一直板着脸。一见叶英过来,胡姬干脆不理那青年了,向叶英招呼道:“公子可要买饆饠么?小店有甜的樱桃馅,天花馅,咸的有蟹黄馅,猪肝馅,羊肾馅羊肝馅也有。”

这胡姬口齿灵便,声音娇脆,大概也是自幼就住在长安,说话极是流利。叶英道:“那给我来个蟹黄的吧。”说罢递了几个铜钱过去。那胡姬接过铜钱,用干荷叶包了个饆饠给他道:“公子拿好。”说着却掩嘴一笑道:“公子,你长得好俊。”叶英哪见过这等风情万种的胡姬,脸登时通红。那胡姬见他脸红,更觉有趣,笑道:“公子别怕,阿奴又不会吃了你的。”边上的青年大为吃醋,叫道:“好!好!你看上小白脸了,我再不理你!”他见这胡姬对自己不假辞色,对叶英却是温柔缱绻,更是难受,心想长痛不如短痛,还是当机立断的好。哪知见他要走,那胡姬却斥道:“你这死人,现在倒要摆架子了,先前走了好几天,却说都不说一声。”青年一听,登时舒心,笑道:“先前我实是被主人差着出去,根本来不及跟你说一声。这不是,我一回来就来看你,还给你带了汗巾,你却一直不理我。”那胡姬道:“原来是这样啊。那你还要出去么?”

她与那青年喁喁细语,旁若无人,叶英听得大感没趣,心想原来自己只是被当成这胡姬用来拿情人一道的工具了。他咬了口饆饠,这饆饠中却是塞饱了蟹黄和鸡蛋,入口鲜香无比,极是美味。正待走出饆饠肆,却听那青年忽道:“那你可要等我回来啊,别再耍性子了。”

这话正与他方才对李十二娘说过的一般。叶英一怔,回头看了看,却见那胡姬正倚靠在青年身前,眼神迷离,两人神情亲昵无比。叶英连饆饠也忘了吃,心道:李师妹怪不得脸红了,只是……

他隐隐觉得这个娇俏可爱的小师妹若能与自己长相厮守,倒也不错,只是,先前李十二娘倒和叶晖更接近一些,所以自己才会听到她提起叶晖便心头发酸吧。

那么,我是喜欢她了么?叶英不由有些茫然地回头看了看。远处,王家老店那幅缎面招子仍在迎风招展,但那边的人影是一个也看不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