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图有七

随着禁鼓声歇,平康坊的坊门也关上了。

李令问站在后院的一株榆树下,正背着手看着一只蚂蚁沿上了树干。他脸上什么神情都没有,木然若死,心中却是起伏不定,难以平静。

隆基……陛下……

李令问已然无法再和当年一样去称呼那个总角之交了,就算只是心里默想也是一样。陛下对自己亦是不薄,封宋国公,实封五百户,这种当朝一品的待遇实不可谓薄,只是,自己终究要背叛陛下了……

一个影子突然出现在他的身后。此时夕阳已然沉下西山,只剩最后一缕余晖,映出的这影子也大得异乎寻常,仿佛将李令问整个人都吞没了。李令问浑身一震,猛地转过身,看着身后一个僧人。

这僧人戴着斗笠,穿着一领宽大的灰布僧袍。晚风吹来,僧袍的下摆也被吹得斜斜飞掠,他走来时仿佛在御风而行。只是虽然潇洒出尘似非凡俗所有,但这僧人的身上又带着一丝妖异之气。看到这僧人,李令问的眼里也不知是什么神情,既有尊崇,也有畏惧,更有一丝厌恶。他虽然贵为实封五百户的国公,却躬身一礼道:“大师。”态度极是恭顺,几如见到自家尊长。

僧人走到李令问跟前,将斗笠往上抬了抬,微笑道:“李公爷,火齐珠已在我手中了。”

李令问浑身一震,低声道:“大师拿到手了?”

僧人从怀中摸出了一个黑色的小盒。一见这小盒,李令问的神情便已大变。他一把夺过了小盒,微微翕开一条缝向里看去。虽然此时尚有天光,但刚打开,从中便射出一线宝光,映得他手上也亮了一片。李令问一下合上了盒盖,默然不语地还给了僧人。僧人接了过来,淡淡道:“李公爷,是林邑国火齐珠没错吧?”

李令问点了点头。这火齐珠乃是贞观四年林邑王范头黎所献,至今已有八十多年了。八十多年来,此珠一直深藏大内,唯有武后朝时,最得武后宠爱的太平公主出嫁,武后将此珠赐给太平公主做嫁妆。十一年前,太平公主因为谋反,被陛下赐死,这颗火齐珠重归大内,又过了十来年。十一年前解决太平公主一党时,李令问也是陛下麾下诸人中的一个首要人物,那时他就见过这颗火齐珠。此时重见,却不知是什么滋味。他正待开口,僧人忽然低声道:“李公爷,此间不是说话所在,去偃月堂吧。”

李令问一怔,心道:他也知道偃月堂?但马上又释然。这所宅院,当年曾有三年归太平公主所有,这僧人在这三年里定然也来得熟了。他道:“大师请随我来。”

卫公旧邸,在王公宅第林立的平康坊里,也向以宏伟著称。邸中正堂,更是规模宏大,足可坐得数百人。当年李卫公手握天下兵权,每当领命出师,便在正堂召见门客将佐商议,此时却空空****,每至夜深便如有鬼魅。李令问领着僧人穿过正堂,却走到了正堂后一个小堂之中。

虽是小堂,却也足可容纳数十人。这小堂建得极为精巧,从外间看,根本看不出正堂后居然还有这般一个房间。李令问领着那僧人走了进去,正待去点烛,僧人道:“不必了。”

他盘腿结跏趺坐,又取出了那个小黑盒,打开了放在身前。盒子一开,里面便是一团白光,较寻常烛光还要亮些,对面之人纤毫可辨。李令问掩上了门,坐在他对面,见僧人眼神迷离,似乎在想着什么,心道:这和尚当初定也来过此处,一眨眼,便是十来年了。

摘去了斗笠,僧人露出了一张胡人的脸。这张脸看去甚是年轻,几可称得上“妖艳”二字。在这张秀丽如好女的脸上,长着一双蓝灰的眼睛,却是深邃若古井,仿佛已不知历经几世几劫。见李令问也坐了下来,他忽然道:“李公爷,此间应无六耳吧?”他忽然将那火齐珠向空中一扔。这颗价值连城的宝珠在他手中,几如土石瓦砾般毫不珍惜。火齐珠飞在空中,如流萤般绕着偃月堂飞了一圈,又落到了僧人手中,几如有根看不见根线控制的一般。照过这一圈,若梁上暗藏有人,必定无处藏身。

李令问心中又是一震,陪笑道:“大师说笑了,此间除了一张香案,别无他物,纵有人也无所遁其形。香案底下倒能藏人,大师可要一查?”心中却在嘀咕道:这和尚果然好本领,还好我没二心。这屋子名谓“偃月堂”,便是因为贴在正堂后面,细长若偃月之形。能将火齐珠扔到空中,飞了一圈后重新落到手上,便已极为难能,不要说是绕着细细长长的偃月堂飞一圈了。只是这僧人如此仔细法,明摆着是不相信自己,他多少也有点恼怒。僧人却是一笑道:“不必了。”心想到偃月堂议事是自己提出来的,李令问本来有二心的可能就不大,就算有二人,伏下的高手若躲在这个周围都无遮无拦的香案之下,定是天下少有的笨伯了。他看也没看,只是道:“这香案你一直不曾撤掉么?”

李令问叹道:“这是伯祖母所设,令问终不忍抹去先人手泽。”

李令问乃是丹阳郡公李客师之孙,并非李靖直系。在李令问心中,自己这一支虽然也历代高官,但终不能与辉煌如日月的一代战神李靖相提并论。这偃月堂当年乃是李靖夫人红拂张初尘静修之地,香案也是她设下的。虽然旧邸被陆颂占用后这香案便被撤掉了,但李令问重据此宅后便照原样恢复,以示不忘先人。他坐在僧人的对面,沉声问道:“大师,此事已有几分把握?”

僧人淡淡一笑道:“李公爷,十停之中,已有七停妥当。火齐珠在手,更有了八成把握。公爷再首鼠两端,恐怕大有不是了。”

李令问听他的话中隐隐有点威胁之意,虽然有些害怕,但仍道:“只是,大师,当初澄印所设的人鼎一直下落不明……”

他还没说完,僧人道:“好叫李公爷得知,澄印所设的人鼎已然找到了。”

李令问身子又是一震,惊道:“找到了?”

僧人嘴角浮上了一丝笑意,低低道:“自非虚言,人鼎便在先前说起过之处。送到城南,果如司马承桢所言乃是捷径。如今万事俱备,李公爷可还有什么顾虑?”

僧人从怀中摸出一个东西道:“口说无凭。这灵运环,李公爷想必应该认得。佛祖庇佑,小徒无意中发现了此物,这才得知人鼎下落,实是公主有灵,必是复生佳兆。”

僧人拿出的,是一个手环。寻常手环,无非金银铜这属,或者是檀木老藤,这手环却是用毛发编的,用一个铜环束口,做得极为古朴精致。李令问将手环凑到火齐珠上看了看,却见环身的毛发竟是宝光流动,隐隐然如同一道水流。他倒吸了一口凉气,喃喃道:“果然是灵运环!谢康乐之须,维摩诘之面,当真是灵物!”

这个手环名谓“灵运环”,固然是讨个口彩,说佩带之人能有灵验的运气,其实却有一个更直接的原因,便是因为编成手环的乃是南朝诗人谢灵运之须。谢灵运被刘宋文帝刘义隆以叛逆罪诛杀,死前将一部长须舍入南海祗洹寺,装在了维摩诘像上。因为谢灵运之须被光一照,尽作通明,可以透光,因此人们传说康乐须,摩诘面,已非凡物,颇具灵异,后世之人多慕名前来瞻仰。待到了中宗皇帝时,安乐公主与太平公主春日斗草,派人去祗洹寺将一半剃下,作为百草之一,后来便编成了这手环。而景龙四年,太平公主与陛下一起发禁兵诛杀韦后与安乐公主后,这灵运环又落到了太平公主手上。三年后的先天二年,陛下又突然发兵诛杀太平公主一党,当时李令问便在陛下麾下主事。当时太平公主一党被诛杀不下数十人,也没人知道这么件没要紧的东西,但李令问当初就对此物极为上心,那时他就竭力想找到灵运环的下落,但当时挖地三尺也没能找不到,只得徒呼负负,没想到过了十多年却意外地见到了。僧人见他拿着灵运环时的贪婪模样,微微一笑道:“先前所言之事,公意仍未能决么?”

李令问咬了咬牙,举起一只手道:“此好手,当为用之。”

这句话,乃是当初大将侯君集劝太子承乾谋反时说的话。侯君集曾从李靖习学兵法,与李家子弟亦属同门,而且李靖身后袭封爵位的亲子李德謇亦因结交承乾,被流放岭南,从此未能回到长安,因此李令问幼时便听父亲说过好几遍,要他引以为戒。那僧人心知李令问现在走的已是侯君集的旧路了,因此说的亦是侯君集说过的旧话,微微一笑道:“多谢李公爷。女帝重光日月之时,公爷亦将有从龙之功。”

这僧人思虑深远,李令问也不是等闲人物,但他们都不曾想到在偃月堂里还有第三个人在。

那正是叶英。卫公旧邸占地极广,但李令问用的下人却不多,因此宅院中极是冷清。尤其偃月堂乃是李令问静思之所,严命下人不得靠近,这一带的人更少。他的轻身功夫甚是不错,趁着天色刚暗下来,眼睛还能看得清,先行在偃月堂边一棵大树上躲藏起来。这树此时尚是枝繁叶茂,叶英个子也不甚高大,躲在上面倒也没人能够发现。

柴子琦跟他说过,问道七剑残卷乃是从卫公旧邸的偃月堂里得到的。十多年前,正值陆颂被拿下,卫公旧邸中一片混乱之时,柴子琦趁乱潜入此间。本来也不过想顺手牵羊一些值钱之物,结果险些被前来接收的太平公主手下武士发觉,慌乱中他只拿到了一个极旧的匣子。本来只道是点值钱东西,谁知回来打开一看,里面却是一部烧掉了一半的残卷。虽然名为“问道剑”,却只有几个简洁姿势。柴子琦不是剑道高手,看了许久看不出其中奥妙,只是看卷轴甚旧,已烧掉了一半还如此珍藏,多半有什么奥秘。但找了个懂剑术的朋友一看,那人却说残卷笔墨甚新,不是古物,最多不过百年,而天下剑谱,绝无只有一图的道理,这定是有谁故意伪造了来骗人的。柴子琦不由大失所望,那时若不是偶然遇到一个自称叫“令狐”的明教少年,这残卷只怕便要被他当垃圾扔了。那个胡人少年说此中有无上剑意,央求借看数日。柴子琦半信半疑,反正自己毫无所得,索性就让那少年参悟去。四日后,少年方将残卷交还,传了柴子琦三招作为谢礼。这三招虽然也不能与真正高手对敌,但乍一使出确是令人大吃一惊,柴子琦也好几次以此脱险。只是问道剑谱只有一半,柴子琦后来不死心,潜入偃月堂好几次,却再无发现。不过,他说在偃月堂中,有一堵墙上大为古怪,似乎也画有什么东西。

叶英最寄予希望的便是这堵墙。他的雀目症一到天黑便看不清东西,那路吐纳功夫也不过能让他有少许复明的时候,因此唯有片刻时间可以找寻。他一直等到了天黑下来,正堂附近已无人迹,这才潜入偃月堂里。只是一看到那堵前面摆了香案的墙时,叶英的心顿时凉透了。这墙上确实曾经画过什么,看样子也很可能是剑谱之类,但早已被人刮得面目全非,根本认不出来了。而屋漏偏逢连宵雨,他正在失望,李令问居然带着那僧人也到了偃月堂里。叶英已然无计可施,他本想隐藏到梁上,但眼前已什么都看不清,无法再去登高,唯有躲到了香案之下。这香案靠墙甚近,叶英躲在里面只得蜷缩起身子,若是有人往里看一眼便无所遁形,万万没想到李令问与那僧人就是觉得根本不会有人躲到那里去,谁都不过来看。虽然暂时躲过一劫,但叶英亦是骑虎难下,那香案只罪了一层薄薄的布帘,他生怕自己的腿会在布帘上顶出痕迹,因此拼命将身体压到墙上。那墙壁的墙根是一圈条石,外表甚是粗糙,叶英的手肘顶在条石上,甚是疼痛,但也只得咬牙忍住。只听外面李令问正与那人低声说着什么,后来那僧人给了李令问一个什么“灵运环”后有什么“女帝重光日月之时,公爷亦将有从龙之功”之话,他虽然只盼着这两人早点说完话快点走人,但听到这里亦是大吃一惊,心道:这人是想谋反么?可是他说什么女帝重光?

叶英出生这年,正值神龙之变,中宗复辟。他虽然向不离藏剑山庄,但这等惊天动地的大事,自然也不会不知,特别是之前十五年亘古未有的女帝之世,叶英乍听得时还以为是旁人骗自己的。然而武后已逝,有此野心的安乐、太平两公主都已被当今天子诛杀,实在想不出还能出哪位女帝。虽然躲在此处心中焦躁之极,可好奇心也越来越大,盼着那两人能多说一些。只是那两人说到这儿却站了起来,僧人道:“公爷,就此告辞。”

李令问道:“大师请便。”

听着他们寒暄着走出门,叶英才暗暗舒了口气。在香案下蜷缩了半天,遍体都有点酸痛,特别是手肘处因为顶在条石上,更是压出了一片凸纹。他伸手到肘间揉了揉,正待出来,却突然如遭电击,人一下怔住了。

在手肘上,他竟然摸到了那个“暗”字诀的剑意图!

叶英实是不敢相信这是真的,又仔细摸了摸。他摸竹片上的剑意图已有五年之处,几乎每天晚上一到眼睛看不清了,但只有用手去摸索,因此对这四个图形熟而又熟,绝对不会认错,摸时便觉虽然微有不同,但绝对便是那“暗”字诀图,当初李十二娘比划时却是排在了第二位。他越想越是诧异,突然脑海中灵机一闪,伸手摸了摸那墙根的条石。他向不信鬼神,心知再日有所思夜有所梦,身上也长不出剑意图来。肘后这剑意图,其实却是压痕。方才这手肘一直紧紧贴在这条石上,那剑意图多半便在条石上。

叶英知道这猜测已是八九不离十,手伸过去时只觉心也跳得快了许多。刚碰到石面,便觉石上果然有些刻纹。细细一摸索,他险些便要大叫起来。

这正是一个从没见过的剑意图!“刚明柔暗”四式,他已是熟而又熟,但这个图虽然脉络与那四式一致,却是从没见过的。那剑意图也不知是怎么刻上去的,入石甚浅,又如此低法,一个成年人想要看清,非将腰弯到地上不可。叶英刚进来时眼睛还能视物,但石面本身就是凹凸不平,那图案刻得也不深,纹路尽数隐在了条石本身的纹路中了,不细看根本发现不了。

原来,李十二娘幼年时果然在这儿呆过一段时间!直到这时,叶英才算恍然大悟。这几个剑意图刻得很低,入石也十分浅,因此成年人从上面看下来是根本看不出异样的,只道是石头上的纹路。而李十二娘当初因为生得矮小,所以才会发现石上竟还刻有图像。便是叶英,先前趁着能够看清时仔细查探,也没能发现,若非阴差阳错地在肘后压上了剑意图的痕迹,而他因为有雀目症,才练成这一手暗中摸索辨认的本事,不然同样根本不会发现。两个谜团竟然同时得到了答案,叶英心中实是说不出的狂喜,心里也将自己骂了个狗血喷头。在香案后躲了这半天,居然直到现在才发现。他本来想着趁此机会脱身,但此时哪里还有这个念头?伸手一点点摸索着,生怕自己会弄错了一丝一毫。

终于发现了问道七剑的全本了!虽然不知这七个图像究竟是谁刻在此间的,在这短短一刻间自然也不可能有所参悟,但只消记在心中,自然会有所得。问道七剑的前四图他都已记得熟而又熟,虽然只剩了三个图,但他仍是不敢怠慢,摸索得极为仔细。摸过了一遍,又在心头默默过了一遍,觉得尽已记住,他这才要从香案后起来,哪知这时,偃月堂门外忽然传来了一个声音:“李公爷,别来无恙啊。”

这正是在王家老店与那两个追赶壁龙的剑士斗了一阵后突然喝止住他们的尖细声音。马上,却是李令问期期艾艾地说道:“高……高将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