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计中计

受伤的,竟是裘家兄弟。这兄弟俩的八风九回掌已到了第六层,这已是他们这些年来极少有之事,不过想来到第七层时柴子琦便已挡不住了。此时两人又是一个左右夹击迫得柴子琦闪开数尺,裘氏兄弟正待再一掌互击,两掌将碰未碰之时,两人的掌间突然多了个剑尖。

那是柴子琦突然从腰间拔出的软剑。这软剑他平时收在腰带之中,极少会用,但裘氏兄弟的掌法逼得他走投无路,这才拔剑出招。柴子琦向不以剑术闻名,旁人甚至说他根本不会有兵器,裘氏兄弟亦没想到他竟然突然出剑,而且剑术竟是如此之高。他两人这一掌正待相击,左边的裘大总算悬崖勒马,硬生生将手掌收住,右边的裘二却已收手不及,手掌一下拍在剑刃上。

剑锋入掌,鲜血飞溅,裘二痛得惊呼一声,人疾退了数步。其实在这么快的一瞬间,柴子琦也根本无法用力,他只能将软剑插在裘氏兄弟双掌之间,裘二实是自己把手掌硬切到他剑刃上去的,受伤也并不重。只是八风九回掌正早凭借他兄弟两人的配合方能一展所长,裘二掌中护痛,人再疾退,两人的身法立时失了犄角相应之势,哪里还能控制得住,裘大一个趔趄冲出了四五步,直冲到了围墙手一抵才算停住,裘二却是直向放生池冲去。他面前没有围墙能够借力,眼看就要向放生池里冲去,一个人影忽然一闪,却是那面白无须的高大汉子冲到了他面前,伸掌在他肩头一拍。这一掌并不为伤人,掌力极是柔和,化去了裘二前冲之力。裘二站住了,这才一把捂住正在滴血的手掌,鲜血已然滴出了一条足有五六步长的血线。

柴子琦一剑伤了裘二,剑都不曾收回,却觉眼前一花,剑尖上便是一沉,仿佛被一下挽上了什么重物。他手腕一颤,剑尖忽地星星点点幻出七八道剑影,直攻过去,人却如大鸟般一跃而起,冲向边上的围墙。柴子琦也知道自己的剑术只能出奇制胜,而这些敌人哪一个都不是省油的灯,论真实本领,实都在自己之上,刺伤裘二后,这回上来的这人显然比裘二武功更强,因此不敢恋战,这一招以攻为守,其实却打好了逃之夭夭的主意。柴子琦别个本领倒也如此,但轻身功夫实不作第二人想,脚在墙上一点,人又高高飞起,越墙而出。他刚翻出围墙,有个人影已直追上去,正是先前侍立在中年人身前的两个汉子中的一个。这人出剑挡住了柴子琦一剑,见柴子琦这一招攻势极凌厉,也打起精神正待反击,不料柴子琦居然马上便逃。他刚一起步,身后却又有一个人先行冲了上去。这人正是侍立在中年人身边的另一个。此人别样本领也不知如何,这手轻身功夫大是惊人,跃起时又高又快,直直而上,大非寻常。只是他冲得快,柴子琦却是更快,他还没碰到墙头时,柴子琦已经翻过了墙头。

裘二一中剑,那中年汉子便站立起来,但到了后来两人追击出去,他才算站直。一站直,还不曾说话,那无须高大汉子已然单膝跪倒在他面前道:“力士知罪。”

中年汉子沉声道:“力士,壁龙竟然还有这么高明的剑术,你可不曾想到吧?”

无须汉子头也不敢抬,只是道:“是。此人所用,竟是昔年卫公夫人的意剑,力士实是始料未及。罪在奴婢,无涉裘氏兄弟事,还请主人开恩。”

裘氏兄弟自恃八风九回掌所向无敌,也不无轻敌,结果被柴子琦一剑扭转局面,正在惶惑。听无须汉子一口便将责任揽在了自己身上,一边的裘大裘二实是感激万分,也跪下来道:“请主人开恩。”

中年人扫了他们一眼,说道:“那金鹏与伍青雕两人追上去,能擒住壁龙么?”

无须汉子道:“壁龙身怀意剑,实出人意料之外。不过意剑无招,依小臣看来,壁龙不过略通皮毛而已,金、伍两人胜他不难,应该擒不住他……”说到这儿,他沉吟了一下,叹道:“此事皆是奴婢失策,还请主人开恩。”

借王元宝这座位于东市的私邸,为的正是对付这个胆大包天的柴子琦。事先无须汉子也已经算计停当,武功要胜过柴子琦不难,但要克制柴子琦那神乎其神的轻身功夫,却非裘氏兄弟的八风九回掌不能。而在行动的前半段,也正如这无须汉子所料,八风九回掌已将柴子琦克制得缚手缚脚,只是柴子琦突然使出的意剑打乱了全般计划。追上去的金、伍两人武功实比柴子琦高出不少,柴子琦纵然身怀意剑也定不是他两人的对手,金、伍两人虽没有八风九回掌这样配合得妙到毫颠的功夫,但他们号称“雕鹏双剑”,剑术要胜过柴子琦轻而易举,要擒住他却甚是难说。

中年人怔了怔,忽然笑道:“壁龙阳寿未尽,力士你也不必自责。”他看了看柴子琦逃走的方向,又微微地叹了口气,手却抓起了鼓捶,走到羯鼓前敲了起来。这一回,他敲的却是一曲《渔阳三挝》。《渔阳三挝》本是汉末祢衡所奏,这一曲音节悲壮,本不适于羯鼓。但这中年人手法高妙之极,一面小小的羯鼓竟也发出了大鼓之声。王元宝在一边听得已是冷汗涔涔,心道:他……他到底在想什么?他虽是天下首富,但在这中年人面前,却总有一种自认蝼蚁之感。

《渔阳三挝》极是疏朗简洁,曲调亦悲壮动人。中年人一边敲奏,忽道:“力士,意剑真个如此厉害?”

无须汉子道:“禀主人,天下剑术,都是一招一式练成,但这路意剑却有意无招。相传此剑本是战国时猿公所创,传于越女……”

他还不曾说完,那中年人忽然朗声道:“其道甚微而易,其意甚幽而深。道有门户,亦有阴阳。开门闭户,阴衰阳兴。便是这个吧?”

中年人念的这一段文字,正是《吴越春秋》勾践十三年章中越女与勾践论剑之言。中年人虽然不曾习剑,但读书甚多,听得无须汉子说起越女教剑之事,便背了出来。他口中背诵,羯鼓声却毫不停顿。无须汉子一躬身道:“主人,正是。”说着,眉头忽然一扬,似乎想到了什么。中年人见状,手中鼓捶仍是不停,问道:“力士,又有何事?”那无须汉躬身道:“主人,奴婢适才听得,有人正以意剑与金鹏与伍青雕交手。”

一听有人正用意剑动手,中年人捶鼓之兴顿已阑珊,将两支鼓捶往鼓架上一插,说道:“过去看看。”他说罢便大踏步向着西南边而去,无须汉子和裘氏兄弟三人跟在他身后不敢稍离,王元宝走到最后,却是冷汗直冒,心道:这回真是糟了,这些人都是舞刀弄枪的武人,我可怎生是好?这时中年人却似能看到他的想法般,沉声道:“元宝,时节已近秋凉,戍边将士亟待冬衣御寒,如之奈何?”王元宝福至心灵,一躬身道:“小人愿以十万贯为戍边将士添衣!”

唐时有俗语:“腰缠十万贯,骑鹤下扬州”,称人生至乐。后来名臣张延赏某次限期十日追查一件冤案,次日案头便出现一张纸条,上写:“钱三万贯,乞不问此狱”,张延赏置之不理。第三天又出现一张纸条,上写“钱五万贯”。张延赏大怒,责令两日后结案,结果第四天出现的纸条上写着“钱十万贯”。此时张延赏长叹一声,下令结案不再追查。有人问他为何最终半途而废,张延赏说:“钱至十万贯,可通神矣,无不可回之事。吾惧及祸,不得不受也。”此事发生在安史之乱后的贞元年间,当时正值开元十二年,天下承平,十万贯更是一笔惊人的巨款。中年人听王元宝出此巨资,淡淡一笑道:“元宝,那还不速去准备。”王元宝如蒙大赦,躬身一礼道:“谢陛……大人。”只觉额头上冷汗仍是不住淌下,身上也霎时变得无力。

这处宅院与王元宝开的王家老店后院相通。一推开月洞门,便可看到王家老店的后窗。壁龙翻墙逃去,定是从王家老店里逃走。他们一走出月洞门,便听得“叮叮”两声轻响。中年人诧道:“力士,你猜得不对,壁龙和鹏雕两人斗得不相上下啊。”

不可能!无须汉子差点叫出来。对意剑,他虽然连皮毛都未能练成,但其中关窍却知道得很清楚。柴子琦一出手,他就看出这人的剑术华而不实,只不过是些支离破碎的残招。意剑无招,柴子琦只练成了几个招式,实是买椟还珠,空具面目,与真才实学惊人的雕鹏双剑相比,不啻天壤。论轻功,柴子琦比金、伍两人高得太多了,但说到剑术,只怕壁龙不能在他们随便一个人跟前走过三招。只是听声音,何止三招,大概三十招都有了。他定睛看着那一扇唯一开的窗子,却见金鹏的影子一闪,又是伍青雕的影子闪过,显然两人在围攻对手。他更是吃惊,忖道:“这怎么可能!”正在这时,只见一个少年闪过了窗口,他吃了一惊,顾不得中年人在侧,喝道:“住手!”

“啪”一声,金鹏与伍青雕两人从楼上跃了下来,向那中年人行了一礼。那无须汉子喝道:“你们为何要与藏剑的叶大郎动手?壁龙追丢了?”

金鹏看了看伍青雕,躬身道:“将军,我兄弟两人追到此处,眼见壁龙从此窗中逃走,正待追去,那少年却拦住了我俩。”

无须汉子冷冷看了他们一眼,心知这两人必定自恃身份,也不愿多费口舌,原本只想硬闯,不料被叶英拦了下来。这两人武功虽高,脑筋却着实不灵光,只是在中年人跟前他也不好多说什么,只是向窗中一拱手道:“原来是藏剑叶家大郎,恕我等失礼。”

叶英本已被那两人迫得连气都透不过来了。这两人虽然冒失,剑术之高却是平生仅见,直到现在他也不敢相自己居然与这两人周旋了数十招之多,虽然这数十招都只是在疲于奔命。这时听得楼下传来一个尖细的声音一口叫出自己,声音也似乎听到过,他心中大奇,不知这是什么人,走到窗前道:“阁下是哪一位?为何认得在下?”只是半晌都不见回答,他还待再问,身后却有个人道:“小兄弟,不用再叫,他们已走了。”

叶英猛然转过身,低声道:“你没走?”

那人笑了笑道:“大恩未尝谢过,岂敢一走了之。”他顿了顿,又道:“小兄弟,你救我,便是因为这问道剑吧?”

这人正是柴子琦。先前柴子琦翻过墙头,金鹏与伍青雕两人赶得极紧,他一眼看到了叶英这窗子开着,里面也没点灯,只道这房间没人,但冲进来时才发现叶英就在窗前,便顺手刺出一剑,倒没想伤叶英,只想将他迫退,自己好趁势遁走,哪知叶英并不退开,反而拔剑相迎。柴子琦暗暗叫苦,身后金、伍两人即刻便要追到,不要说这少年身怀武功,就是常人挡他一挡,自己就要被那两人追上了。只是两剑一交,却声音全无。柴子琦大觉奇怪,叶英却差点失声叫出来。与柴子琦对了一剑,正与初见陆浩时斗剑相仿。对过这一剑后,叶英让过了柴子琦,却挡住了追来的金、伍二人,柴子琦才得以逃脱。叶英听他说出“问道剑”三字,心头雪亮,淡淡道:“就是阁下将问道剑传给陆浩的吧?”

柴子琦一怔,反问道:“这陆浩是个胡人?”见叶英一点头,他突然笑道:“怪不得,我说令狐乃是汉姓,他一个胡人怎会姓令狐。”

叶英道:“令狐?”

柴子琦道:“这是几年前我遇见的一个明教少年。我这三招问道剑便是他传给我的。”

叶英一呆,问道:“他传给你的?”

柴子琦叹道:“我本来也不愿承认,不过男儿光明磊落,是一说一,是二说二。小兄弟,你说的那个陆浩,定然就是我认得的令狐。他虽然是个胡人少年,却当真是剑道天才,问道剑谱虽是我先得来,可是他一看便能练成,我却没半点头绪,唉,真是人比人,气死人。”

柴子琦做惯没本钱的买卖,却生就了个多嘴的性子。叶英听他啰啰嗦嗦说个没完,急道:“先别说这些,你是从哪里得到这问道剑谱的?”

叶英来长安,明是送苏苏找到父母,其实另一个原因便是因为那一天陆浩说过,他是在长安得到问道剑谱的。只是叶英也不曾想到竟会如此巧法,竟然救下了找到问道剑谱的柴子琦,他问这话时连声音都有些颤抖,直到柴子琦离去,他仍是按捺不住心绪波动,心底不住地叫道:卫公邸!卫公邸!

虽然柴子琦得到的仅是个残卷,陆浩完全没有骗自己,但他说这残卷得自卫公邸。卫公,便是国朝第一名将李靖的封号,而这卫公邸竟然也在平康坊!虽然眼前模模糊糊的什么都看不清,心底却仿佛有万丈光明。

柴子琦离开王家老店时,心头却有点沮丧。

这一次被王元宝卖了,差点性命都送在了此处,好在火齐珠尚在。他摸了摸胸口那小盒,总算笑了笑。

天下第一神偷,终是当仁不让。

他的笑意还在唇边不曾淡去,心口却突然一闷,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巨掌当胸重重一击,一个踉跄,人已单膝跪倒在地。

中毒了?柴子琦不由愕然,正待拔剑,但手摸到了剑柄,这柄短剑却如有千钧之重,只略微拔起一点便再拔不出来了,身后却传来了一个声音:“壁龙真个名不虚传,中我定身梵雷后仍是不倒。”

这声音极是飘忽,几不似人间所有。柴子琦抬起头,沉声道:“阁下也是龙先生的手下么?”

这人“嗤”地一笑,低低道:“隆基小儿,又是何物。”

仿佛从墙上的黑影里渗出一般,一个人出现在柴子琦身后。这人身材也不算高,但站在柴子琦身后,却有一种仿佛要将柴子琦都碾为齑粉的气势。这人一步步向柴子琦走近,柴子琦额头尽是冷汗,可是身体仍是动都不能动。那人伸出一掌正待拍向柴子琦的后心,手掌将触未触之时,柴子琦忽然一个箭步,直冲上前。

柴子琦的轻身功夫,天下纵然不是数一数二,起码也是排在前十位之列。他突然一动,更是快如疾风闪电。只是他动得快,那人更快,手一探,一掌已印在了柴子琦背心。一搭到他背后,那人却“咦”了一声,原来柴子琦身上穿的这件夜行衣也是件宝物,光润无比,滑不留手,这人手掌虽然搭了上去,却丝毫用不上力。只是刚滑下两寸,这人的左手忽地往自己右臂上一敲,“嘶啦”一声,柴子琦的夜行衣背心被他撕下了一大块。那人一招得手,自不相让,手臂又是一探,又印到了柴子琦后心。柴子琦只觉一股巨力从背心神道穴汹涌而来,沿着督脉一路而下,将神道、灵台、至阳、筋缩诸穴尽数封了。若是寻常点穴,柴子琦借身上的夜行衣,不待对手发力便能避开,但此时夜行衣已被撕破,那人更是以内力封穴,实是挡无可挡。方才他虽然拔不出剑来,但手指尚能活动。趁那人不备,他将手指往拔出一点的剑锋上一割。这一下几乎将指上的皮肉都削去一条,但借着钻心的疼痛,他终于挣脱了那人的邪术。只是身体活动自由也不过一瞬,这回诸多要穴受制,再也动弹不得了。

那人封住了柴子琦,又是“嗤”地一笑,轻声道:“壁龙,你果然坚忍。其实你用不着如此害怕,我不会杀你。”

那人将手伸进柴子琦胸前,掏出了那个装有火齐珠的盒子。“啪”一声打开,一团碧绿的光芒登时映了出来,照出了一张男人的脸。

这脸甚是俊秀,只是被火齐珠映得绿油油的,显得极是诡异。这人看了看,马上又合上了盒子,低低一笑道:“原本我还不信你真能从大内将此物盗出,不过既然连隆基小儿都惊动了,那自是真的。壁龙,为表谢意,我走出十步,便放你逃生。”

这人转过身,慢慢地走远。果然,走了十步左右,柴子琦的喉头发出了“格格”的声音,忽地跃起。他的手指上还在淌血,只是浑若不觉,看着黑暗中那个人影,柴子琦眼中露出惧怕的神色,低声道:“你是慧……慧……”只是心中太过害怕,竟说不出来。先前被裘氏兄弟围攻,后来又被金、伍二人追击,可那时他都不曾觉得怕过,现在却真的怕了。

黑暗中,那人又是“嗤”的一笑,轻声道:“壁龙,你已得了性命,便该珍惜一点,不要再多嘴。”

柴子琦再不敢多嘴了,拔腿便跑,心里只是想着:这不是人,是妖怪!他的轻身功夫果然妙绝天下,跑得虽快,却连一点声音都没有。

这人轻描淡写就把柴子琦料理了,只是就连他也没想到,方才这一切还有一双眼睛看到了。这人隐身于一角檐后,看得真真切切。

果然如高将军所料,慧范终于出现了。

这人想着。

这一番做作,连出动的神策军高手都不知实情,为的就是把火齐珠送到慧范手上。虽然也有意外的波折,但慧范最终还是上钩了。

在黑暗中,这人无声地笑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