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

说努力不让自己老去那么快,真的能办到吗?很悬……

事实上,娇娇走的那晚,那几天,冯金延仿佛一夜白头,猛地抽烟也缓不过来,抽多还呛,越呛越抽,眼泪就一直默默地流,不时还忽然、愤怒地用手砸墙,墙传回的永远只有冷冰的痛感,甚至还带血腥。想着想着,冯金延都想直接撞死算了!可是现在还不能这么做……

冯金延与月一样无眠如钩,缺了一块,被钓走了心。

谭霞就更严重了,几度崩溃,哭晕让金延守。她不止一夜白头,脱发的毛病大概也是那个时候出现的,后来剪了头短发,但整个人都还是失魂似的,眼里空洞,干什么都没劲了,好像活着本身都失去了意义,抑郁偏向明显,甚至很认真地对冯金延说过想死见娇娇,却又拒绝看心理医生。

谭霞后来在家养了几只小猫才渐渐地放弃了死的念头,娇娇最爱猫了……娇娇幼儿园时捅破过一只小小野猫的肚子,但那只是个意外。娇娇后来经常叫谭霞在菜市场上多要些多余的鱼杂过来,她方便喂猫,有时候谭霞也会跟着过去喂。娇娇已经不会拿树枝捅猫了,只是轻轻地抚摸,生怕弄疼。娇娇其实是个很善良的孩子啊!很善良很善良……

冯金延其实也知道那个时候的娇娇只是无心做了件坏事,却……却还是当街打了她一巴掌……

娇娇后来轻轻地抚摸猫跟冯金延的那巴掌并无因果关系,娇娇开始时是好奇猫,然后不小心捅伤,进而反思,开始轻抚——没有冯金延的那巴掌也是如此。冯金延的那巴掌只加深了娇娇对他的讨厌,也可能是讨厌的起点。

“我在爸爸心中的地位还不如只小猫,小野猫!呸呸呸!”娇娇这么说过,却又转头去喂她口中那所谓的“野猫”了,哪有恨啊?都只是不善表达,对家人的表达……

人只有失去的时候才最懂珍惜,说起来也是可笑啊!现在回忆,冯金延似乎回想不起来自己跟娇娇有过什么温馨时光,有吗?出生的时候抱着摇算吗?虽然动作有些粗……除此之外呢?有专门陪过女儿吗?好像真的没有……有也很少,唉!

那个时候眼里、脑里、心里都只有各种处理不完的案子,真的很可悲啊!

冯金延陷入了深深的悲痛跟反思。

冯金延做了十几年的中队长,其实那个时候已经有资格升上当支队长,也就是广嘉刑侦的一把手了。不过出了孙别侯这件事后,上级认为冯金延做事还是有些不够沉稳,不够冷静,最终提拔了比自己小的马旭平,呵呵。

女儿被杀谁能冷静啊?冯金延认为上级不过是站着说话不腰疼,什么也不懂!

也罢,冯金延后来干脆辞职,不,也不算是辞职,是退回了清温,在清温派出所当回了民警。冯金延本来就是从民警过来的,没觉得什么。主要是谭霞状态不好,有了抑郁甚至是自杀的偏向,他失去了娇娇,不能再失去老婆了!所以回清温其实也是必须的。

当然,在清温接着当民警也有为以后领退休金做准备的原因在里面,就不详提了。

谭霞其实早在娇娇还活着的时候就开始埋怨这件事了,建议冯金延回清温可以多陪陪女儿,现在冯金延终于回了,可女儿却没了……

其实清温距离城区并不远,是近郊,只要愿意每天多花些时间,多麻烦一些,都不是问题的……冯金延都恨自己以前对案的一根筋了!哪有那么多理由啊?不过现在后悔也已经没用……

即使案发已过几年,谭霞有时候还是会做噩梦,会半夜惊恐地叫着娇娇的名字,然后哭醒,冯金延也睡不着。冯金延虽回清温了,可每每这个时候,他还是不知道该怎么安慰……

怎么安慰也没用吧?那可是唯一的女儿啊!

冯金延像大多数老一辈的国人一样,其实还想要个儿子的,不过谭霞生了娇娇后,子宫出了些问题,无法再生育,所以娇娇就成了他们家唯一的孩子,现在……

无法安慰啊!

在娇娇还活着的时候,冯金延少陪,娇娇的温馨时光主要都来自谭霞,冯金延只有在家的时候会看看,看着她们母女温馨,看的时候自己也算温馨吗?冯金延不知道,娇娇跟他是不亲密的。现在,娇娇走了,他能做的就只有对谭霞好了,不再那么冷漠,尽量吧……

孙别侯案后,华亚标算是成为了一个名人,见义勇为的名人,平民英雄,还专门被采访,省电视台,甚至是央视下来的记者,都有采访过华亚标。华亚标说自己就一开小卖部的小民,什么英雄啊?那是高抬,高抬要不得。华亚标摆手说的。他只后悔,后悔自己反应慢,见不对后,不应该有迟疑,哪怕只是一会,一会儿就没了个孩子,这是造孽啊!不过谁又能想到呢?

那个时候案子还在审理,没判那么快,冯金延跟另两个孩子的家长不时还是会到学校来,特别是那个姓刘付的男生的家长,特别感谢华亚标,几乎是当自己的救命恩人对待了!冯金延跟另两个孩子的家长交流过,当然跟华亚标也有过沟通。事实上,冯金延后来跟华亚标成了很好的朋友,也见过两次他在省城读警校下来玩的侄子,也就是华明。一二跟一三年,对应着华明在省警校的大二、大三,华明那时候放假偶尔会下广嘉玩,在冯金延这里混了个眼熟。冯金延华明也算认识了,当然太深的关系肯定谈不上。

虽然结果是娇娇走了,但冯金延还是敬佩华亚标为救孩子时的勇气,尽管也有迟疑一会,其实没那一会时,娇娇就已经被砍倒了,砍倒后华亚标才注意到情况的,根本就没有阻止的机会。华亚标能救的只是后来那个姓刘付的男生,不过即使如此,冯金延还是对对方表达了敬佩跟感激。华亚标当然不好意思受,冯金延女儿死了,这是个已经不可能改变的结果,自己没帮过什么,那个时候其实也压根没机会救,怎么能接受别人的感激呢?胡闹啊!

华亚标说没帮过冯金延什么,指的当然是没救娇娇,也没机会救啊!不过法院审理期间,或者应该说间隔,一审跟二审的间隔,这期间华亚标还是帮过冯金延的,当然也没帮什么大忙,就是帮找消息跟材料证明孙别侯并非完全精神异常,只是轻度还有辨别力,实质上更反社会想泄恨才导致的惨剧。华亚标在学校里的关系还是很广的,算是出过一份力,最后终于推翻了一审结果,判了孙别侯二十年。

当然,才判那个垃圾二十年!冯金延还是不满意的,不过总比一审只送精神病院强。

娇娇走后,埋在老家,也就是唐岭平的冯墓山上,在山上选了个好的位置,也近奶奶。娇娇奶奶,也就是冯金延母亲,其实早在娇娇出生前就因病去世了,她还活着的时候经常唠叨,叫冯金延不要那么忙案,先把终身大事解决了,好让自己抱孙。冯金延那个时候三十多,只是不耐烦地搪塞,结果还是四十一中年了才结的婚,别说抱娇娇,冯金延的母亲甚至没撑到儿子找女朋友结婚就因病走了,冯金延觉得自己不孝。是啊,上对不起母亲,下对不起娇娇,冯金延都不知道自己这十几几十年来到底在忙些什么,但也知道后悔也已经没用,只能把她们奶孙女埋在一起,在地下相见,只能这样了……

母亲是老后因病走的,也算自然,可娇娇呢?更让冯金延痛心的还是娇娇,才十二岁啊!老天怎么就这么残酷呢?!

谭霞在家闲下来的时候总是会不时看着娇娇以前的照片发呆,不止一次自言自语的说,娇娇初中后会怎么样,还那么调皮成绩会不会掉下来?广嘉三中的校服很好看,蓝绿两色相加,娇娇穿上时会是个怎么的青春模样?会不会惹来小男生跟在屁股后面,暗恋甚至是麻烦?娇娇不会早恋吧!谭霞想象,有时候会浅笑一下,也只能想象,浅笑也很快便逝,转之为哀……

想着想着谭霞眼睛湿润,就又哭了。冯金延也难受,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只能过去摸摸老婆肩,然后轻轻拍拍,真的不知道该说什么,真的没法安慰……

娇娇活着的时候,冯金延可以说没为她过过一次生日。娇娇走后,每每她生日那天,冯金延反而都会提前请假到墓陪,看着也不知道该说是感动还是讽刺,冯金延觉得还是老天的讽刺多些,真的很讽刺啊!很讽刺很讽刺……

谭霞当然也来,会带小猫过来,因为娇娇生前最爱猫了,后来小猫也长大了,在山上墓场走丢了一只,谭霞后来也没去找了,选择了迷信,当猫留在了冯墓山陪娇娇,挺好。

冯金延有带蛋糕过来,蜡烛也不知道该要几根,所以就一直十二,十二根,代表着时光的定格吧……当然还有糖果、口香糖,都是娇娇爱吃的,冯金延会把一瓶营养快线直接倒土里,还有一些新出的饮品,让娇娇尝,也不知道娇娇喜不喜欢。

每每那天娇娇生日,冯金延跟谭霞都会打早来,然后一直到傍晚,入夜寒风吹后才不舍地走……有奶奶在旁边陪着,娇娇应该不会孤单。

最多话说的当然是谭霞。生日,在娇娇的墓前,她努力克制不哭,因为生日是快乐的啊!谭霞像以前一样,说着娇娇爱听的故事,不时还问娇娇喜不喜欢,想象着娇娇的回应,然后接着讲故事。她甚至后来还专门买,也就是带新出的故事书过来,儿童读物,读完就烧,一些没读完的也烧。

冯金延当然也有话说,可没想到到墓前了有时候还是如鲠在喉,不知道该对娇娇说些什么。也可能是谭霞话太多,他不好打断插嘴,娇娇还是更爱听妈妈说话,他就沉默地看着,好像还是跟以前一样。

冯金延的话更多的还是在心里。娇娇,生日快乐,不要怪爸爸,其实你即使怪,那也是正确的,因为的确是爸爸错了,你能原谅爸爸吗?冯金延想起了以前娇娇想朝自己吐口水却又迟疑不敢的样子,现在想想,就该吐啊!不管娇娇再怎么吐他,冯金延都不会生气了,只要她还活着……

只要……

想着想着冯金延的眼睛也湿润了,因为他知道没有只要!也没有如果……冯金延强眨眼,用粗糙的手背擦擦,这才忍住没流下来。想什么呢?娇娇生日,谭霞都没哭,自己个大男人就更不能哭了!不然娇娇会看不起爸爸的……

年纪大了,怎么就更感性了呢?冯金延不知道,可能只是沙子吹进了眼……

嗯,山上墓场灰尘多,娇娇可别笑爸爸啊。

回到清温,民警工作相对于刑警而言,当然比较单调,主要就是管管区域内的治安,没有太多值得说的事情。冯金延五十几了,娇娇走后已经谈不上有多积极工作,就是职责范围内的尽责吧,冯金延已经没了年轻时的**。什么当警的理想,说到底只是一份工作,混口饭吃罢了。

当然,为了以后能宰了孙别侯那垃圾,冯金延还是每天都有锻炼,即使是需要熬夜巡逻的时候也是如此,要把体力保存好,这是必须的!

那把砍刀跟绳索,冯金延藏在了杂物间底下,有时候会拿出来磨,看看有没有生锈,迟早会用在孙别侯那垃圾身上!

迟早会碎了他!

或许这有背警察原则,可女儿莫名被杀,还能提什么原则啊?底线早就被人狠狠地踩破了!

在孙别侯这件事上,冯金延就是没有原则!任何一个父亲都不会在这件事上宽容,血债血偿,这就是真理。而冯金延会等到那一天的,一定一定会等到!

或许也可以这么说,孙别侯出狱后,冯金延早就不是警察了,他的当警生涯还是光荣的,但,之后,他会以父亲的身份报仇,谁也不能阻止!谁也不能。

清温的陈生后来成了冯金延在派出所的搭档。不像冯金延,陈生一直当的都是民警,身上没什么杀气,很规规矩矩的一个人。陈生儿子跟娇娇同岁,小娇娇几个月吧,白白胖胖的,有时候会令冯金延羡慕,羡慕他下班后的父子时光。

陈生顾家,也爱老婆,很早就这样了,经常跟冯金延或别的同僚谈他儿子,作业啦,初中后有没有叛逆,儿子青春期的烦恼,不减肥却叫买球鞋什么的,说的不亦乐乎。

真好。

冯金延是真的羡慕陈生,同时也有后悔吧。陈生因为过于顾家,据说以前经常被调侃为娘娘腔,以及婆妈等等,但他不反驳,还是乐呵呵地说自己儿子。陈生很早就想通,不,可能也谈不上什么想通,是一直这样,自然这样,家庭才是最重要的。这事冯金延至今才想通,却再难补救,或者干脆说就是无法补救……他只能对谭霞好了,不过缺了娇娇的家,还能算是家吗?早残破了……

时光不会因为你的留恋而放慢流逝,转眼间,娇娇已走六年,陈生那个白胖儿子也十八高三了,个头都高过陈生本人了,要考大学咯。如果娇娇还活着,也在为高考做准备吧……

2018年1月13号的下午,清温派出所接到报警,这是个很蹊跷的报警电话,因为报警人还没说什么,然后就被外力强行挂了。听接警员说,报警的一女孩儿声,应该是初中的样子,很奇怪,要求清温这边前去确认。当时所里闲着的就冯金延跟陈生了,自然是他们去确认。地址在以前清温的纺织厂,是清温纺织厂后来建的安置房,西偏北的方向,说远不远,说近也不算很近,冯金延开所里的警用摩托去的,陈生坐在后面。

再具体一点的位置就是清温纺织厂安置房的C栋,虽然座机也能定位,但在第几层定位就不知道了。当然,座机电话的户主信息也有反馈过来,是一家姓杨的人,那应该就是四楼的403了。

在前面敲门的,是冯金延。门刚敲没多久便开了,一个阿婆开的。说是阿婆,其实只比冯金延大八岁,冯金延也六十了,快退休,是真的接近退休,没一个月的事了。杨大婆呢,六十八,早退休了。

冯金延当然没寒暄,直接开门见山地问:“怎么回事?你们家有孩子报警?”

杨大婆马上摆手,不过并没有否认有报警这事,知道已无法隐瞒吧,说:“孩子耍脾气后瞎报的警,胡闹啊!其实没什么事,没事没事,”杨大婆还在摆着手,“你们可以回去了。”

“嗯?”冯金延哪会那么轻易地走啊,真的只是孩子调皮吗?冯金延现在对孩子,特别还是女孩儿的安全最敏感了,没事怎么会报警呢?便认真问:“能进去看看吗?哪个孩子?在家吗?”

杨大婆这次有些迟疑了,冯金延虽然是问,不过实际上可不容对方拒绝,连鞋都没换,就这样自作主张地走了进去。

杨大婆本来想拦的,不过毕竟没理由使劲,越拦越可疑啊,民警要核实情况,冯金延的确也已经进去,只能跟过去带路了,顺便用眼神警告,别让那臭丫头待会乱说话。

冯金延进去先是看了看客厅,问:“哪?”问的当然是指报警的女孩儿在哪,不过冯金延用词比较简洁。

陈生倒是没有进来,一直门外不麻烦,不过也在往里面观察着客厅,其实这家人家内布置没什么好看好奇怪的,很普通。

杨大婆有些不情愿地指着里面角落处的一个房间,然后冯金延过去。房门是关着的,冯金延礼貌地敲了敲门。里面踌躇了一会,传来了个女孩儿有些低沉失落的声音,“谁?”

“你好,警察,”冯金延隔着门问,“刚才是你报警吗?怎么回事?”

女孩像是在擦眼泪,平复情绪,又等了一会,传来她下床的声音,大概两三秒,门开了。

看到那张楚楚的脸后,冯金延下意识被惊到了,几乎差点当场脱口而出:

娇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