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可遇

孤秋河是个怨气太重的地方,河畔有些妖兽或精怪并不是什么稀罕事。

稀罕的是今日这倒霉怪物遇上了当年血河悬阳里逃出生天的怪物祖宗。

夜至四更,烂柯镇西一处荒地无故燃起一场野火,尘烬之处露出一颗元丹,散着幽幽黑气,夜悬阳将它拾起来,草草吹落上面的浮灰,然后直接吞了。

再转回去,刚才垂头歇息的阿廿已经没了踪影。

……

阿廿折腾了这么一通,这些天游散松懈的弦儿重新绷紧,回到了在别云涧草木皆兵的样子。她摸索着找到了他们从尺庐山带来的马,几乎是趴在马背上,连夜离开了烂柯镇。

一路马不停蹄,从深夜跑到天明。

天大亮时,她终于在一个无名小街市停了下来,随便买了身行头,又寻了个客栈洗去一身狼狈,然后狠狠睡了一大觉。

天将擦黑,阿廿才醒来。

肚子敲锣打鼓的响着,阿廿起身,想出去踅摸个馆子。

客栈房间有面镜子,阿廿脚步虚飘的路过,眼角无意间瞄见镜中的自己,脚步立刻停住,慢慢折回来。

镜子里的人脖子上勒痕已经瘀了血,皮肉惨白,嘴唇微青,就着窗外凄橙橙的残光,吊死鬼索命似的,着实有点吓人。阿廿苦笑,难怪进门时那小伙计看她的眼神里全是恐惧。

她这一苦笑,镜子里的人更丑了,她被自己闹得瘆得慌,转身从换下的旧衣上撕了两条布算作围巾,胡乱把脖子遮起来,这才出门去找医馆。

闲岔关以北的地界,医馆规矩都大得很,能动的就自己去,不能动的就让人抬去,概不上门问诊。阿廿一进医馆的门就看见个年轻男子坐在凳子上哼唧,一条腿鲜血淋漓,估计是废了。

她正要往里走,却见那男子突然朝门口哭嚎:“少谷主,您可算来了……”

阿廿脚步一顿,少谷主?

然后,她听到身后有匆匆脚步和一个男人的说话声:“发生了何事,竟如此伤重?”

这声音如微风淅沥,有点耳熟,阿廿借着与人错身的机会侧头看去,正瞥见一个清瘦的人影。

晏迟?

堂堂问雷谷少谷主,怎么跑到这鸟不拉屎的地方来了?那受伤的人是问雷谷小徒?

她顿促的功夫,碰巧晏迟也把头转了过来,阿廿想躲已来不及了,被他瞧了个正着。

“鹿姑娘?”

他回手让手下照顾伤患,几步到阿廿近前,微微含笑,“许久不见,鹿姑娘可好?”

阿廿也只好还礼,“悉阶兄,未识有礼了。”

问雷谷少谷主,姓晏名迟,字悉阶,问雷谷第三十九代伺境师。若说这天底下有谁知道她鹿未识没有念境,除了薄家兄妹,就只有晏迟了……当然,如今还要加上一个夜悬阳。

倒不是阿廿与晏迟多亲近,而是伺境师天生血脉如此,瞧人一眼,便知念境深浅,实在瞒不过。

此人模样生得极赶紧,薄唇盈珠,长眉温俏,浑身上下透出一种独属于他的朦胧和安然,打眼一瞧还以为是个闲隐散仙。

但也就打眼一瞧而已。

阿廿十五岁时被闻笛带去问雷谷,照例用伏坤鼠遮掩,却被这位少谷主瞧了个透彻。他并没有当众揭穿,而是私下找到了阿廿,连威胁带教训,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厚脸皮如阿廿,都快被他絮叨得自刎谢罪了,从此,她便对这位少谷主敬而远之。

刚摆脱了个阎王似的尊使,又来了个喜欢多管闲事的少谷主,阿廿暗道自己的运气绝对随了师父。

晏迟看着她惨白的脸,“鹿姑娘病了吗?”

“无妨,一点小伤……”

“听闻鹿姑娘近来四处搜捕囚徒,可是因此受伤了?”晏迟微微压下眉,又小声问道:“你现在……可有梦境?可还能感觉到疼?”

阿廿没有回答,目光却避开了他。他确实问对了,她身上好几处伤,除了脖子,手臂和膝盖也全擦破了,自行结了一层薄薄的血痂,可已经伤了一天一夜了,她到现在都没疼。

晏迟瞧她的眼神,心下便是了然,“鹿姑娘先去找大夫,等会儿换个地方,我们边吃边聊,我猜你有事要问我。”

此人惯是人前惜字如金,人后滔滔不绝,阿廿对他连绵的话术有点犯怵,但眼下确有事要问,便点头应了。

半个时辰后,二人在一个小酒馆对面而坐。

这穷乡僻壤自然没有什么精致的菜肴,晏悉阶是个讲究人,对着粗茶淡饭半天不知道如何下筷子,干脆不吃了,目光在阿廿脖子手背的伤处绕了一圈,又看看她轻松自在的吃相,“看来鹿姑娘已经完全不知道疼了?”

阿廿点头,“从前虽然迟钝些,但还是会疼,如今……已经一天一夜了,还是不疼。”

晏迟端起茶杯,却只是端着,并不送到嘴边,“鹿姑娘是通透之人,我也不绕弯子。从前你尚有知觉,找回念境之事或许还有回旋的余地,可如今你彻底没了知觉……”

阿廿筷子尖夹着的那根菜叶微微抖了一下,脸上却故作轻松,笑道:“看来我的念境已经彻底毁了?”

她早已习惯了没有念境的日子,丢了和彻底毁了于她而言并没有多大的区别。

没想到晏迟摇了摇头,“鹿姑娘念境如此至纯,只要你还活着,念境便不会彻底毁掉。但你如今毫无知觉,晏某猜测,你的念境许是在某种机缘巧合下融进了另一个生灵的身体里。”

阿廿瞪大眼睛,“那这个人岂不是有两个念境了?”

晏迟露出一点笑容,“只要是有念境的生灵皆有可能,未必就是人……”

“所以……此刻在某个地方,可能有头猪或者一头驴正在感知我的感知?”

“确有这种可能。”

阿廿乐了,“既如此,未识还有一事不明,我师父曾说念境是独立于五感之外的第六种感知,为何我念境丢了,却连痛觉都一道丢了?”

晏少谷主故作高深的抿了口茶,被这山野草茶难喝得嘴角一抽,嫌弃的把茶杯放远,这才收敛神色道:“笙闲长老所说,也对,也不对。念境的确不受五感支配,故而可称之为独立于五感之外……可是反过来呢?它会不会支配你的五感?”

阿廿似懂非懂,“少谷主的意思是……”

“你曾说你天生可御念境,那么在你念境未丢时,即便把眼耳口鼻都遮起来,依然可以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对吗?”

“嗯。”

“我要说的便是这个道理。念境是远高于五感之外的存在,尤其如鹿姑娘这般天生至纯的念境,几乎可以代替五感……可惜老天爷如今收走了你天生的这幅铠甲,暴露出你这具肉身本来的模样。”

这次,阿廿好像听懂了,“本来的模样……”

晏迟盯着她的眼睛,“你的痛觉并没有丢,而是你本就患有无痛之症,如今念境丢了,身体自然就感觉不到痛了。”

阿廿静静和晏迟对视了一会儿,很快恢复镇定,含笑道:“无痛之症不是挺好的?挨一刀都不知道疼,从此本姑娘行走江湖,便真的无所畏惧了。”

“这可不是什么好事。”晏迟眯了眯眼,“表面上不受伤痛之苦,落得轻快,但你仔细想想,若流血受伤未曾发觉,说不定就会因为失血过多丢了小命,若受了内伤而无从知晓,或许就会落下隐疾,还有,若为所爱之人痛彻心扉而不自知,你错过的可能就是一个再也无力挽回的人了……鹿姑娘,千里之堤毁于蚁穴,这些忽视积攒到一起,可不只是不疼这么简单的……”

阿廿本打算就着他的唠叨下饭,结果被他这一大串话刺激得不知道该不该继续下筷,只好也不吃了,“晏少谷主可有解法?”

“念境之灵远超于肉体,可窥不可解。”

“所以我没救了?”

晏迟不长记性的又抿了口茶,倒似乎有点习惯了这带着点土腥味的杂草煮水,继而一脸高深的又给阿廿甩了句话,“可遇不可求。”

“师姐这是在求什么?”

阿廿身后突然传来一个冰凉的声音,这带着十里阴风似的动静,不用回头就知道谁来了。

果然片刻后,一个高大的身影坐到了阿廿身边,毫不客气的开始动筷吃东西。

晏迟看了这不速之客一眼,立刻烫着了似的转过头去,眉心皱成一道丘壑,“不知这位兄弟是……”

那家伙朝阿廿偏了偏头,“我叫阿筝,这是我小师姐。”

阿筝?阿廿冷笑,前一日还机关算尽,转眼又成了她捡来的小师弟,这畜生不仅阴魂不散,还臭不要脸。

“鹿姑娘,这是你师弟?”

“他……”阿廿自然不能说他是夜悬阳,可她也不是圣人,既然已经划清界限,那便各过各的日子,于是干干脆脆答道:“不认识。”

“阿筝”看了她一眼,然后继续大口吃饭。

阿廿冷眼瞧他,“这厮吃相像个饭桶一样,怕是专门来攀关系骗吃骗喝的吧?”

阿筝把一大口饭吞下去,硬朗的脸上竟冒出一点委屈,“师姐,你说过不会嫌弃我黏着你的……师姐骗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