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念伥

阿廿没想到自己有生之年还能见到夜悬阳满脸无辜的朝她撒娇讨怜。

“我何时骗你了?”

“你刚才还嫌我是饭桶……你当初捡我回去的时候不是这么说的!你说让我寸步不离的跟着你!现在有了这个小白脸,你就不要我了,还假装不认识我!”

阿廿:“……”

这年头,看牢房的还会唱戏?寂牢尊使还真是技多不压身。

她对着夜悬阳那张臭脸无言,反倒是晏迟开口了:“鹿姑娘这是欠了什么情债?晏某要不要回避一下?”

阿廿扶额,“破事儿太多,悉阶兄就别挖苦我了。”

晏迟含笑起身,“既如此,在下就先告辞了。此地只有一家客栈,鹿姑娘若还有事寻晏某,倒也不难……”

夜悬阳狠狠的瞪了他一眼。

晏少谷避开他的目光,只是看阿廿。见阿廿的神色间只是无奈,并无惊慌,便知这野小子并不会伤她,也便懒得较劲,对阿廿道了别,出门去了。

临走到门前,晏迟还是留心慢下脚步,又朝“阿筝”的背影瞧瞧看了一眼,那小子却突然也回头看他,眉梢眼角尽是孩子似的胜负欲,甚至还有点轻蔑。

晏迟缩回视线,安然的神色间难得有些波澜,却没再做什么,抬步出门了。

酒馆里只剩夜悬阳和鹿未识二人。

夜悬阳方才的无礼任性转瞬散去,重新坐回阿廿身边。

阿廿不看他,自顾自吃东西。

尊使干巴巴坐了一会儿,夹了块肉往她碗里送,阿廿把碗端到一边儿,不动声色的躲了。

他臭着一张脸,酸溜溜的抱怨:“打架不灵,躲我倒是利索。”

阿廿不理,就着满口酸味下饭,吃得还挺香。

“你的伤怎么样了?”

阿廿继续不理,以她对夜悬阳的了解,他的耐心不会超过三句话。

果然,到第三句时,他的语气已经有些不善了,“你可知问雷谷之人为何在此处?”

阿廿假装听不见,铁了心要把他耗走,不料夜悬阳却没发脾气,只是脸色更不好看了,“此地名为秉烛村,近来总有人无故失踪,那些人失踪不久后又会突然回来,目光呆滞,举止诡异,甚至会对至亲之人下毒手。有人怀疑他们被人练成了念伥,这才请问雷谷之人来此捉拿。”

阿廿皱了眉。

念伥,顾名思义,被操控了念境,为恶人所驱使——当年休明所创的邪术,几乎是被世人贴在脑门上明令禁止的东西。

前有执愠钉,后有念伥,这些被封禁多年的邪术最近一个接一个的莫名冒出来,让人不由得怀疑暗处有什么东西蠢蠢欲动。

她正想着,夜悬阳又兀自开口,“此地危险,你还是尽快离开……”

见阿廿仍是不说话,他坐得近一些,“随我离开,可好?”

他们间的距离很近,阿廿有点不自在,勉强答了一句:“我没有念境,就算是休明复生也操控不了我,无甚危险。”

“如此才更危险。”

阿廿一愣,“为何?”

“你不会被操控,正是做卧底的最佳人选,但以你的本事,若深入虎穴,可保万全吗?”

“谁说要我去做卧底了?”

“晏迟对你那般殷勤,你以为他是为何?”

“那尊使呢?为何突然出现在此,又对我说这些?”

“我……碰巧。”

碰巧?阿廿不知道该不该笑,没造过十辈子的孽,都犯不上跟他这么“碰巧”的。

她懒得跟他较劲,手臂支在膝盖上,一下一下漫无目的的敲着。

她小臂全是伤,自己不知道疼,可是难为了夜悬阳。

他倒不是怕痛,只是这感觉实在有些熬人。若是自身的伤痛,无论忍着或是碰到,都能有个承受,偏偏这伤在旁人身上,总是来得猝不及防,似乎连忍耐都有些使不上力气,时时刻刻勾走他的注意。

夜悬阳忍无可忍,伸手托住她的手肘,“你手上都是伤,就不能安分一会儿吗?”

阿廿把手抽回来,“我自己都不疼,尊使管得是不是宽了点?”

悬阳微微皱眉,“你……不疼?”

阿廿漫不经心的一挑眉,“厉害吧?”

厉害个屁。

“你只是丢了念境,又没丢五感,怎会如此?”

“悉阶兄说,我本就患有无痛之症,从前能感觉到痛是因为有念境,如今念境丢了,我就不怎么痛了。”

夜悬阳轻声重复了一遍,“悉阶兄……”

阿廿没听清,“嗯?”

悬阳回过神来,“上次在风蝉山,你受我一掌,那时你明明是疼了。”

“算起来,那好像是我最后一次知道疼,再后来就几乎没有知觉了。按晏悉阶的意思,大概就是我的念境在这五年中一直游**在某处,却在前几日彻底融进了某个生灵的身体里,从此便彻底不属于我了……”

“融进某个生灵身体里?”

阿廿苦笑,“我都怀疑是尊使你了,毕竟那几天和我交集最多的就是你了。”

悬阳心里一虚,表面立刻更凶了些,把那试探的小姑娘吓了回去,后者傻笑,“如果真是你,那也太可怕了,把自己的感知白送到寂牢尊使面前,想想都够瘆人的。”

“我这么可怕吗?”他一边说,一边伸手给阿廿盛了碗汤,漫不经心的语气里竟带着一丝凄凉。

阿廿顿了顿,“尊使是对自己的名声有什么误会吗?”

“我不问名声,我只问你,我在你眼里,也是一样的可怕吗……阿廿?”

阿廿以为自己听错了,下意识抬眸去看他,正撞上咫尺间一双紧盯着她的黑瞳。她故作漫不经心的把目光滑过去,束着手脚没去接那碗汤,轻道:“尊使别消遣我了。”

“并非消遣,我是认真的。”

这次,阿廿连假笑都笑不出来了,空落落的视线不知道停在了何处,语气无奈又无助,“我如今对你毫无用处,何必还揪着我不放?”

事已至此,她连声“尊使”都不肯再叫。

夜悬阳慢慢把汤碗撂在桌上。他知道自己吓到她了,但这是他能想到的唯一的法子。如此纷乱的时局,他二人间的纠葛尚有诸多谜团,他实不能让她独自在外。可她毕竟不是他的犯人,想要时时看顾,谈何容易呢?

寂牢尊使此生最大的困境,便是如何与人和睦相处。哪怕对方是个脾气再好不过的小姑娘,于他而言,仍是进退维谷。

他沉着面色看她,“我若希望你留在我身边,可好?”

阿廿呆呆盯着桌腿,没有回答。

两人都沉默着不再说话,终于还是阿廿先扛不住,起身跑了。

入夜,一个瘦弱的妇人小步独行,细脚踩在地上几乎没有声响,脚步又碎又急。身后不远处,一个壮硕的人影迅速逼近她,毫不留情的将她扑倒在地。

夜色又归入沉寂,偶尔能听见呜咽之音,但很快便化作几不可闻的闷哼……

阿廿路过一道巷口时,听得黑洞洞的窄巷里有人小声啜泣,循声过去,看见一个衣衫凌乱的女子正缩在墙角。

她上前询问,“姑娘,你还好吗?”

那女子慢慢抬起头,脖子僵直着,似乎是被一条无形的线提着脑袋拉起来的,鼻息中依然发出抽泣声,脸上却没有一滴泪,甚至没有任何表情,像是一个被夺了魂的人偶,“我……不……好……”

阿廿暗道完蛋。

倒霉事年年有,今年特别多。

趁着那女子没什么动作,阿廿利落的伸手劈在她后颈。女子闷声倒地,阿廿转身就跑,却被一个高大壮硕的黑影堵在了巷子口。

那是个满脸横肉的男人。

和刚才的女子一样,他脖颈僵直,面无表情,双眼却猩红得吓人。

二人连对峙的功夫都没有,男人直接伸手朝她扑来。阿廿瞧着那人的胳膊比自己的腿还粗,不敢硬接,原地跃起,踩着对方的手臂借力,直接蹿到旁边的墙头上,正打算翻墙逃了,那男人却不留丝毫空隙,一拳将墙打塌。

阿廿的轻功算是她所有功夫里难得能拿得出手的了,在墙塌的前一瞬跳远了些,才没落得和砖石灰土埋在一处。

还没等她喘口气,那男人已经踏过砖石又朝她扑来。阿廿闪转躲过两招,瞅准机会转身就跑,男人在后面穷追不舍。

跑出这道街口,转角处有个人静静站着,阿廿没刹住,一头扎在那人身上,对方被她撞出“哗啦”一声响。

这熟悉的银链声,不看也知道是谁。

与此同时,夜悬阳一手护住她,另一手越过她肩头,直接钳住了她身后追来的男人的脖子,一掐一推,似乎没费什么力气,便将那壮汉砸在了不远处的墙上。紧接着,无恕甩出一道残影,卷住男人的腿反拧住,一阵让人腿软的骨头碎裂声后,那男人的小腿向上翻折,几乎和大腿对叠在了一起。

那人没有嚎叫,只是痛苦的喘着粗气。

夜悬阳虚搭在阿廿肩上的手轻轻拍拍她,“受伤了吗?”

阿廿摇摇头,“多谢尊使。”

夜悬阳低头看了看她,“嗯。”

阿廿不想应他,正犹豫着要不要离开,却见夜悬阳身后的街口又有一群人影出现。她意识到不好,猛然回头,果然,自己身后也出现了一群人。

和方才的壮汉一样,这些人同样脖颈僵直,双眼血红,脚下却利索得很,眨眼便到了近前。

夜悬阳抬袖一道结界将阿廿身后的人群阻住,又后脑勺长眼睛似的,同样挡住自己身后的人,两道结界间的空隙不足两尺,将阿廿和悬阳夹在其中。

长街暗夜,远处残垣断壁烟尘未散,身侧是让人头皮发麻的念伥,夜悬阳身在这狭促危险的空隙中,却反而像是重获了某种熟悉的自由,愈发游刃有余起来,“你答应以后留在我身边,我就带你离开这儿。”

阿廿抬头和他对视,后者薄薄的笑意中写满不怀好意,像是个等着她自投罗网的猎人,与他清冷的面容极不协调。

他越是这样,阿廿就越别扭,死犟着不点头。外面的念伥已经把结界撞出一片细碎的裂纹,夜悬阳却似乎一点也不着急,依旧从容不迫的等她投降。

二人较着劲的功夫,阿廿身后的结界破开了一道口子,一只手伸过来,直抓向阿廿后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