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死咬

五年前,舍寻给他桀骜难驯的小徒弟打下了三圈银链,一个月后便撒手去了。

从此那凶兽一样的小尊使收起了浑身利刺,离群索居,愈发古怪不近人情。

谁都知到他怪,却少有人知其缘由,只道是突逢变故,改换性情罢了。只有他自己知道,这一切不仅是因为舍寻和无恕,还因为他隐隐感觉到,自己身体里住着另外一个人。

自从银链缚身,夜悬阳就发现了异常,自己竟偶尔会莫名发笑,莫名落泪,甚至会对着黑漆漆的牢墙失神,甚至不经意间,会有个细柔的声音闯进他梦里,像一片羽毛挠着痒痒,说一些他听不清的话。

到后来,他开始没来由的感觉到痛。起初只是一次很偶然的痛楚,似乎有什么东西割伤了他的手臂,掀起衣袖查看,皮肉完好,痛觉也只是一瞬,很快消失了。然而从此后,那痛觉便神出鬼没的缠上了他,不知何时会突然冒出来,有可能在肩背,也可能在腰腹,甚至可能是脸。痛楚的时间一次比一次长,从一开始仅错觉似的转瞬,到切切实实的疼上一会儿,到后来,可以疼上半盏茶,乃至一炷香。

夜悬阳身上本就藏着太多复杂的东西,复杂久了,人反而会变得冷静而清晰,可以将每一丝感知明确的辨剥开来。他用了三年时间学会了与银链相处,进而发现了一件事:这些莫名而来的情绪和知觉完全与银链无关。

这些感觉更像是他身体里住了另外一个毫不相干的人,那人有各种各样的小情绪,有源源不断的小伤小痛,捉摸不定,敏感且易受伤,却鲜活得让他发慌。可怜寂牢尊使从小到大几乎没干过积德的事,实在无从判断这来路不明的古怪是哪次造孽招来的报应,只能在极度真切的恍惚里捱过了一个又一个春秋……

直到五年后的某天,一个姓鹿的小女子被他两招拍到墙上,与此同时,他感觉自己的胸腔狠狠挨了一下。

那一刻,多年深埋在冷静和压抑下的情绪瞬间翻涌而来,他看着面前的小姑娘,很快意识到了什么。

他顺着她的意思,不动声色将她送出去,趁她倒在树林里,偷偷检查了她的手臂和肩背,果然,记忆中每一次莫名的疼痛,在她身上同样的位置都留着疤……

他等她醒来,加以试探,却再一次混乱了。

这姑娘说哭就哭,说笑就笑,顶着一副废物模样,举止却让他琢磨不透。他处处防备,步步试探,几乎寸步不离的盯着她,仍瞧不出丝毫端倪。可她的伤痛,她挨的打,乃至她月信的不适,无一例外的降在他身上,让他不敢轻举妄动——他以为,是她在害他。

直到此刻,这小姑娘抱着个耗子无知无觉的坐在她对面,他才明白,那些感知和痛楚,只因为他捏碎她的念境,尽数反噬在了他自己的身上。

从头到尾,他自作自受。

而鹿未识却因为他,从天纵之才沦为了一个彻头彻尾的废物……

悬阳突然发现自己有点可笑,警醒了这么久,到头来十八般武艺尽数打在棉花上。他恍恍惚惚的看着阿廿,茫然不知该如何开口。

阿廿却说话了,“尊使问了我这许久,那你呢?你骗我来这儿,就是为了利用我的念境?还是说从当初押送囚笼开始,你就在故意接近我?”

“当初,你我不是各怀鬼胎吗?”此人最大的能耐就是把混账话说得理直气壮,哪怕此刻于情于理都是他亏心,也还是说不出什么温软的话来。

阿廿点头,“也对,医书什么的……我本不该妄想。”

她清清冷冷的笑了一下,然后把伏坤鼠揣回袖子里,低头摸索着下床。

悬阳下意识拦她,“医书已经让宿袂去取了,需要等些时日。”

她绕开他的手,“不必麻烦宿公子,我自行离开就好。”

阿廿天生就是个好脾气的孩子,和什么畜生都能相处,天大的事也不见她发火。但这并不表示她很好欺负,相反,她的愤懑和委屈往往被平静遮了,却在心里默默与对方划开距离。

夜悬阳此时显然被划开了,稳坐楚河汉界对面而不自知,“天还黑着,你能去哪儿?”

“一个丢了念境的人对尊使毫无用处,不必为我费心……”她顿了顿,抬头朝他笑了笑,“或者,尊使是想灭我的口吗?那我就不跑了,反正打不过你,也懒得白费力气。”

人一旦无所求,就硬气不少。阿廿温和着一张面皮,云淡风轻答他的话,虽然模样有些憔悴,气魄里却隐约找回了别云涧小师姐该有的样子。

夜悬阳犹豫了一会儿,“你可以等他把医书拿回来再走。”

“不必了,人各有命,我家妹妹没有那本医书,也不至于活不下去。对了,我的念境……还请尊使莫要对旁人揭穿,就当是看在那束野花的情分上吧。”

她平静利落的说完这些,甚至还抬手抱腕道了声“告辞”,然后转身出门了。

外面黑得透透的,一时也分不清东南西北,阿廿随便蒙了个方向,走得心不在焉。

烂柯镇许是真的阴气重,虽已近暮春,此处却仍有些料峭,小风一吹,很快打散了她所有的情绪。她并不太觉得冷,身体却诚实的和袖子里的老鼠抖在一处,连打了好几个喷嚏。

只是越来越迟钝的感知让她并未注意到,身边一株古树虬枝正在慢慢伸长,无声的朝她身后探去……

此刻的夜悬阳还在屋中绷着脸。尊使大人难得有点真心实意的温柔,却被人不动声色的卷回来,连个挣扎的机会都没给他。

他正憋闷着,没由来打了个结结实实的喷嚏,便知刚才跑掉那位是冻着了。

外面夜风拍在枯枝上的嘎啦声萧瑟得瘆人,他也不知是在跟谁赌气,默默的想:冻着了就知道回来了……

又一个大喷嚏,悬阳只觉舌尖一麻,很快又转为痛,他轻轻舔了一下,没破——外面那个废物打喷嚏咬到舌头了。

人的心思是个很奇怪的东西,茫然不可捉摸的时候,总能找到其他事把心底的好奇遮一遮,可一旦洞悉了一切,便会不受控制的被牵走所有的注意。

哪怕是二十多年不讲人情的尊使大人也不能免俗——他反而在意尤甚。

尤其是对阿廿敌意和警惕消除以后,她的感知对他而言就只剩下了玄妙,越是了解,便越是能捕捉更多细微之处,甚至勾起了他些许欲拒还迎的窥探欲,中间夹杂着零星良心发现的怜爱。

夜悬阳坐了大半个时辰,鹿未识一直没回来,他突然想到一件事:在外吃风的那位迟钝的小师姐可能并不太难受,平白替人挨冻受罪的是他夜悬阳。

尊使大人找到了一个十分合理的追出去的理由,于是故作无奈的缓了口气,闭眼感受外面的风吹在阿廿身上的力道,很快判断出她是逆着风走的,便抬步出门去了。

找她并不难,夜悬阳很快瞧见那小女子,她正漫无目的的瞎溜达,浅色衣衫在黑夜里似一朵微凝宿露的木芙蓉。

他闷闷的想:离开我,步子倒是轻快了不少。

他别扭又踌躇,犹豫半天还是没上前,眼睁睁看着她又远远在夜色里消失了。

不知何处有夜鸟悲戚戚的啼了一声,紧接着似有窸窸窣窣的动静穿透夜风传进他耳朵里,夜悬阳熟识无数妖兽的神经突然敏锐起来……

远处,一道细长的黑影已经攀上了阿廿的后颈,阿廿只觉脖子一紧,暗道不好,却被那黑影锁住脖子摔倒在地,连反应都没来得及就被拽着脖子向后拖去。

她用手抠着那禁锢她的东西,给自己扯出一丝呼吸的余地,混乱中觉得那手感像一株藤蔓。

转瞬间她已经被拖出几丈远,来不及再思虑。阿廿咬咬牙,一手继续扯着脖子上的枝条,另一手朝旁边张开,一段让人头皮发麻的剐蹭之后,她的手终于勾住了路边一颗树,停了下来。这猝不及防的停顿,脖子上的藤蔓立刻紧了,阿廿呼吸已经完全滞住,一双眼睛憋得通红,用尽最后的力气,后肘撑住地面,整个人滚了半圈,面朝下砸在地上,然后顾不上泥土枯皮,张嘴咬在那散着黑气的藤蔓上。

那一刻,她脑子里没有任何念想,全然不顾自己的惨状,只死死咬着不放,像一只永远不会力竭的小狼,和对手无休止的耗下去。

远处,一双眼睛正无声的盯着她。

夜悬阳本想去救,刚要出手,却见那废物竟还有些狠路数,便下意识的慢下了脚步。

一个十七岁的小姑娘,能成为别云涧三大弟子之一,只靠容貌和弄虚作假必然是不够的,从前他以为她是靠深藏着的高深念境,如今知道她没有念境,那她还能靠什么呢……

他这好奇的犹豫和他对鹿未识的愧疚矛盾交织了一会儿,那姑娘已经满眼血红的咬住了对手。

夜悬阳能感觉到她几乎一丝气都透不出了,却分毫没有松口,直咬得齿间剧痛,双耳嗡鸣。

脖子上的禁锢不知何时慢慢松了下去,那东西几乎是逃命似的贴地跑了。阿廿终于得以缓息,整个人完全脱了力,连滚带爬的挪到一个空旷些的地方,从袖子里掏出伏坤鼠,把它脸朝后放在自己肩头,和小耗子做彼此的后背。

然后,她垂着脑袋,再提不起一丝力气。

夜悬阳揉了揉疼得像要断了的脖子,脸上却露出一丝笑。

和鹿未识相处了这么久,他第一次觉得这小姑娘配做笙闲的徒弟了。

他悄悄抬手,给阿廿周身施了道结界,然后转头循着那精怪逃命的方向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