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归暮

隔一日,闻笛与鹿未识在尺庐山下分别。

闻笛依然平静如常,举手投足不见丝毫颓丧,甚至还一如既往的威胁阿廿三个月内要送回一百个囚徒。

阿廿也心照不宣的避谈沈家事,两人都像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

沈忱坐的马车在队伍最后。他这两日无人看押,他也没打算逃走,安葬了沈纵的尸骨,把生意悉数交给管家,甚至还在晨起时修剪了花枝,把一切打理得井井有条。

只是,避与闻笛碰面。

一行人马远去时,沈忱掀开车后帘朝阿廿笑了笑,那双总藏着些许哀伤的眼睛难得清透,很快随马车的转弯消失不见了。

阿廿看着尘土渐散,苦笑道:“沈忱明明什么都知道,不自己去揭穿,偏要来使唤我。”

夜悬阳余光瞄着闻笛的人马彻底消失了,一直垂在身侧的手才慢慢负到身后,“为了他兄长的颜面罢了,当着你师姐揭穿此事,总不太好。”

“沈纵从头到尾都是受害之人,就算当着我师姐揭穿了也没什么,沈忱这个人,总是思虑过重。”

“没什么?”夜悬阳眯眼看她,“别云涧的民风如此开化?”

阿廿愣了,“嗯?这有什么可避讳的吗?”

夜悬阳看了她一会儿,脸上难得有了表情,看不出是惊诧还是佩服。

阿廿觉出一丝古怪,夜悬阳这么一个能将男女欢好都坦然说出口的人,竟觉得沈纵之事讳莫如深?

她试探着问:“尊使,咱俩说的是同一件事吗?”

夜悬阳显然也意识到哪里不对,“你在澹台家说起吞噬念境之法,不是清楚的很吗?”

“吞噬念境?哦,你说那个啊……”阿廿满脸假笑,“我瞎编的。”

夜悬阳歪了歪头,好像明白了什么,“编的?”

对于夜悬阳这种心深似海的家伙,阿廿一直告诉自己能不撒谎尽量不撒谎,老老实实解释道:“其实我对于吞噬念境之法只是一知半解,那日我看澹台景已经快崩溃了,估摸着说什么都管用,所以就诈了他一下……”

她突然眼前一亮,“我不会蒙对了吧?”

夜悬阳的嘴唇抿成一条线,似乎在憋笑,“嗯,鹿小师姐不愧是天纵之才。”

“真的?我这么厉害?”阿廿笑得像个孩子,不忘追问一句:“可这和民风开化有什么关系啊?”

夜悬阳瞧着她傻呵呵的笑脸,一本正经回答她:“吞噬念境,要双方自愿,在一些特殊的时候,加以咒术催动,两人的念境便可宿在一个人的身体里。此道需二人都有极高的修为,若能得其精妙,便可突飞猛进,一日千里。”

“特殊的时候是什么时候?”

还真会问……

夜悬阳话到嘴边竟有些说不出口,轻轻咳了一声,把视线转偏了一点。

怎奈鹿女侠来了兴致,满眼勤学好问,“到底什么时候啊?”

夜悬阳摆出一副“这可是你自己要知道的”嘴脸,吐出两个字:“双修。”

“……什么双修?”

“就是你想的那个双修。”

夜悬阳是在畜生堆里长大的,从来不会以什么君子品行为难自己,能挤出一个咳嗽的犹豫已经算良心发现,趁着阿廿目瞪口呆前,他又毫无人性的补了一句:“上次我在客栈要补品,你不是懂得很吗?”

阿廿倒是没有太多羞怯,只是用了好一会儿去确认他说的双修是不是自己想的那个双修。

最终,她在夜悬阳的一脸事不关己中得到了答案,慢慢瞪圆眼睛,“你的意思是,沈纵和澹台景……”

“沈纵在自己家被打了执愠钉浑然不觉,可他从澹台家出来,却知道了执愠钉的存在,好端端的谁会看到他的背?这其中百般错漏,你该不会毫无察觉吧?”

阿廿呆呆的,连眨眼都忘了……她确实怀疑过,关于离骨草,关于执愠钉,她知道有哪里说不通,可惜她这个没有念境的脑袋只能条分缕析,无法冒出自己所悉范围之外的任何想法。

如今,一切的不对劲儿突然全都顺畅了。

那个澹台家的少年从来没有害过沈纵,从头到尾,他只是不肯相信自己害死了沈纵。他自欺欺人的骗了自己八年,受着离骨草噬身之苦,哪怕明知离开寂牢的希望近乎渺茫,却还是撑着所有的意念,即便在蚁噬中对上夜悬阳,也要搏命一试。

阿廿突然明白,他或许并非被她的话击垮,早在沈忱承认了执愠钉的那一刻,他就没有再撑下去的动力了。

或者说,他知道自己可以放心去见沈纵了。

君埋泉下泥销骨,我寄人间雪满头。

原来,沈纵真的不会怪他……

夜悬阳见阿廿发呆,轻轻抬手在她额前敲了一下。

阿廿缓过神来,眼尾潮湿微红,“所以,沈忱当年并非只是怕澹台景会拖累沈纵……他早就知道了这些,才会做出那样的事,为了把沈纵和澹台景拆散?”

“所以他才把线索告诉你,只是他也不曾想到,多知多懂的鹿小师姐,内里竟是个草包,解决这桩事全凭误打误撞。”

一句话,把阿廿从澹台景的挣扎拽回了没脸见人的现实。她那日在澹台家盘膝而坐,句句往澹台景的心上戳,竟不知自己高谈阔论的是那么隐晦的过往……

夜悬阳倒是很乐得看天纵英才痛心疾首的样子,继续说风凉话,“我说的那些多半都是猜测,至于吞噬念境,这些都是鹿小师姐自己诈出来的,着实令人佩服。”

阿廿假装听不见他的调侃,回手牵着马要溜,可惜从尺庐山诓来的马儿不太听话,犟着脑袋不肯动,使劲儿拽两下就尥蹶子。

夜悬阳伸出两指在马头上按了一下,那马儿瞬间乖顺了不少,温驯的蹭了蹭他的掌心。

阿廿也不道谢,闷头上马,逃命似的扬尘溜了。

悬阳含笑看着她的背影,也撩袍翻身上马,朝阿廿的去处而去……

五日后,两人到了烂柯镇。

烂柯镇地处孤秋河南岸,地界不大,位置却妙得很。

孤秋河自西北雪邙而始,横跨整个北境,东流入海,沿河两岸靠水吃水,丰沛富足,堪称天赐之地。然而十多年前,雪邙蒙楚部落被屠灭,鲜血染红了千里孤秋河,整整一个月才得以恢复澄澈。至此后,孤秋河两岸寸草不生,仿佛整条河都随着雪山上的亡灵一道去了。

此后短短几年,岸边的几座城池便纷纷弃城迁走,唯独中下游南岸这个半死不活的烂柯镇,净是些老弱病残,大多无力逃走,也无处可去,便苟延残喘在这里。日久天长,竟也适者生存的活下了一群精怪似的老头儿。

若说烂柯镇是个鸟不拉屎的地界,偏偏它距渡河口不到二十里,若说紧要,却也除了白胡子老头再无其他特产,倒不知夜悬阳来此何干。

等着夜悬阳的是一个穿黑靴的年轻人,那人正凑在路旁一个棋局边,一头墨发扎在几个白头翁中间格外惹眼,这黑靴,阿廿看着眼熟。

夜悬阳目不斜视的走过,年轻人不动声色的跟上来,直跟到少人处才低头施礼,“尊使安好。”

这徐徐如风的清音,阿廿更确定他就是风蝉山那晚在风知迹房中的黑靴男子,心下警惕,默默把脚步后错了半身。

夜悬阳连个寒暄都没有,开口就问:“如何?”

“已安置妥当,尊使放心。”

阿廿这才注意到,夜悬阳手里不知何时多了把刀,正是他在尺庐山时拿过的那把。那刀旧得可怜,刀鞘上的损痕乱得几乎看不清纹理,卡在刀身上松松垮垮,似乎一不留神就要滑脱下去。

宿袂回了夜悬阳的话,转而又朝向阿廿,“在下宿袂,见过鹿姑娘。”

阿廿把目光从刀上收回来,虽然满腹疑虑并未消散,却也不知从何问起,只好把到嘴边的话暂时收着,对宿袂还以一礼,“幸会。”

宿袂含笑看着她,清秀的脸上有一点柔柔缓缓的氲熇,“鹿姑娘一路奔波,要不要先歇歇脚,吃点东西?”

阿廿也不傻,浅笑道:“千方百计的要我来这儿,又有什么话非要把我支开才能说?”

宿袂并不否认,递给她一颗朱色药丸,“此地的水不干净,鹿姑娘若在街摊休息喝茶,先吃一颗为好。”

他生得白净漂亮,站在凶神恶煞的寂牢尊使面前,倒像个大姑娘,但这并不妨碍他举止从容,谈笑自若。

难得见一个丝毫不受夜悬阳威压的人,阿廿觉得有趣,伸手接过药丸,“也好,我还真饿了,这玩意儿不苦吧?”

宿袂笑了,“尚有回甘。”

阿廿不再说什么,转头要走,夜悬阳轻声嘱咐了一句:“别走太远。”

阿廿点头,没心没肺的走了。

夜悬阳与宿袂转到一处荒败的小庙,宿袂轻声道:“属下已将孤云刀带过来了。”

悬阳点点头,将手中那把破刀递给宿袂。

宿袂接过去,褪去破烂的刀鞘,内里现出一道凌厉的寒光,恍若败苇从中凭空结了一支冷瑟尖锐的冰凌,四周草木皆为刀气所欹侧。

寒意掠后,刀身上隐约可见两个古拙小字:归暮。

归暮,澹台家的镇宅之宝,夜悬阳答应带澹台景上尺庐山的条件——这位尊使大人,从不做亏本的买卖。

宿袂把刀身塞回破破烂烂的鞘里,犹豫了一下,“尊使,若行此法,需三件灵器,孤云,归暮,还缺一件……”

夜悬阳低垂的眼缝空了一下,很快又被沍寒填满,“第三件,一会儿就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