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局促

阿廿拐出巷子,刚走几步就看见一只瘦小的白狗,她想了想,将手中的红丸捻碎,小狗循着她的手指舔过去,很快把碎末都舔干净,懒洋洋的翻了个身,肚皮朝着太阳晒暖。

阿廿安静的盯了它一会儿,小狗明显没有丝毫不适。

她笑了笑,并不介意自己小人之心。只不过没了药,恐怕要饿肚子了。

修行之人一两日不进食水倒不算什么为难的事,阿廿晃晃悠悠在街头绕了一圈,百无聊赖,正巧方才宿袂凑过的那局棋还没散,于是也蹲在旁边,有一搭没一搭的看热闹。

棋桌边的几个老人似乎早就失去了对一切的新鲜感,不管来了个漂亮姑娘还是来了只野猫,他们眼中都只有棋盘。

阿廿觉得他们有点像某人,某个无论山花烂漫还是晦暗荆棘都能岿然不动的人。或者说,是他像他们,暮气沉沉,心如枯木……

对于夜悬阳,每每她觉得自己好像看透了他一些,却很快发现她撬开的那一小道门缝之后还藏着屋厦万间。这一路来,说的是她对夜悬阳有所求,然而每次她想临阵脱逃,死拉着不放的人却是他。

其中缘由他不可能说真话,不过显然不是因为她模样好看,也不可能是他口中的别云涧三大弟子的名声。

究竟为了什么?他说的很明白,因为她有用。

可她到底有什么用?

阿廿冥思苦想了半天,除了长得不错和声名在外,她实在不知道自己还有什么好。

想了半天又绕回了原点,鹿小师姐略惆怅,冷不防身后有人拍了拍她,她下意识抬肘还击,被对方一只大手捞住,直接把她拽了起来。

下棋的几个老头扭头看过来,越过阿廿单薄的肩膀瞧见了一张沉若深潭的脸,几个人似乎都被扑面而来的晦气震了一下,甚至看都不敢再看,纷纷睁眼瞎似的转回去,认认真真继续下棋。一个个装模作样的,还真对得起烂柯镇这个名字。

夜悬阳从来不在意闲人,拽着她就走,手劲儿一如既往的没个轻重。阿廿半条胳膊差点被他卸了,连挣带跳的脱开,这才有空问他:“如今尊使已到烂柯镇,打算什么时候给我医书?”

她对他们的密谋丝毫不好奇,甚至连宿袂究竟是不是那晚的黑靴之人也表现得并不在意。

自从踏进了烂柯镇,她一直在默默的提醒自己:鹿未识,眼前这个男人与你毫无干系,你到此处,就只是为了拿到《临邪》。

夜悬阳对她突如其来的冷漠并不意外,“你很着急吗?”

“对啊,尊使到底什么时候把《临邪》给我?”

“医书不在此地,等我料理了此处的事,便带你去拿。”

果然……他就没打算给。

阿廿本也不算真诚的一颗心喂了狼,也不知道该不该失落一下,憋了半天也没憋出什么情绪来,只好平静道:“如此,小女子就此告辞了。”

“医书不要了?”

阿廿不看他的眼睛,“我与师兄分别时,他曾嘱咐我说,若拿不到医书,便不要与你再纠缠。”

“你……很听你师兄的话啊?”

阿廿不回答他,不动声色的给自己找台阶下,“尊使是疏冷之人,该不会有闲情诓我,带我到此处又不给我医书,必然是有什么为难之处,我又何必再耽误尊使的功夫?”

“我若不放你走呢?”他又犟又没理。

阿廿被他气笑了,“难不成你还要把我打晕了用麻袋套走?”

夜悬阳似乎被她提醒了,“未尝不可。”

阿廿一愣,想再说什么已来不及,对面这个混蛋真的动了手。

他动作快成一道影,连无恕都没来得及发出“哗啦”声,便以掌代刀敲在了阿廿后颈,阿廿视线里最后看到的,是他一双近在咫尺的黑瞳……

破庙里,宿袂正运气推开这里唯一一尊泥胎佛像,掉了漆的菩萨庄严的坐到边上,露出一团暗藏的紫气。

此地之所以还能养活几个人,是因为乃当年仙长烂柯之处尚留下些许灵气庇护。阴水过境,偏偏灵气护佑,乃是阴阳相抗的绝佳之地。在夜悬阳来之前,宿袂已经在此地徘徊了好几天,总算在这尊莲座下摸索到一点近乎枯竭的灵气。

庙门开了,夜悬阳怀里抱着他的第三件灵器走进来。

阿廿生得轻灵,许是因为学艺不精,她身上并没有习武之人的冷硬,在夜悬阳怀里缩成软绵绵的一团,怕是狡兽见了都舍不得下爪。

可惜这又香又软的小美人勾不起尊使大人什么温柔,他面无表情的走到宿袂面前,“好了吗?”

那语气,像是在问水什么时候开,好把阿廿炖了。

宿袂还在画阵,“尊使稍待。”

夜悬阳目光四下扫了一圈,琢磨着把阿廿撂在哪儿,宿袂瞥见了,对他笑,“地上脏……马上就好。”

悬阳顿了顿,竟真的没放手,继续抱着她。

她脑袋枕在他肩窝里,稍一低头就能瞧见干净的鼻尖,呼吸浅浅的,几乎扰不动他的发梢……夜悬阳动了动胳膊,突然斟酌起自己的力道来,怕一不小心就把她捏碎了。

尊使大人天不怕地不怕,偏偏对这样轻轻柔柔的物件无能为力,就像当年珉寒洞中那只蝴蝶,莫名就会让他变得小心翼翼起来。他局促的站了一会儿,贼喊捉贼的对宿袂撒气,“你这手脚慢的,值一通火刑。”

宿袂布的阵并不繁琐,汇三方灵器加以引气催动,使其逆行灌入第四方,只要三方灵气足够盛,第四方就算是个千年陨石也能冲开一道口子……说不定就能对付无恕。

这法子已经很少有人用了。一来太过古老,少有人懂,二来能引灵气倒灌的地方大多凶险异常,可能咒法没成,人却赔进去了——宿袂在烂柯镇的这些天,大事没做什么,倒是做好事不留名的除了不少妖邪。

宿袂回头看了看夜悬阳束手束脚的站相,没胆子揭穿他,只好装出一副讷于言敏于行的样子,顺便不经意露出手臂上血痕未干的伤,跟他家尊使大人卖个惨。

夜悬阳没再说话。低头是让他手足无措的美人,抬头是等他垂怜的手下,生性凉薄的尊使遭逢人情,干脆阖眸,眼不见心不烦。

不睁眼的夜悬阳立刻清俊了不少,沉眉闭目一尊玉像,抱着人的姿态颇有几分虔诚。

难得他没脾气,宿袂不敢再耽搁,在夕阳余晖收走这小庙中最后一点光时,准备好了一切。

高台四方,悬阳与阿廿对面而坐,另外两边是孤云刀和归暮刀,在他抬手前,宿袂还是多了句嘴:“尊使,这小姑娘年纪轻轻,受得了吗?”

“此女子超乎常人,我沿路暗中试探了她很多次,念境近乎牢不可破,就像是……”

就像是根本没有念境一样。

他眉心微微一抖,被这个突如其来的想法惊了一下,转而笑自己是折腾怕了,这天下哪有无念境之人?即便有,也不可能入得了笙闲的眼。

他很快打消了这个念头,“无妨,不会害了她性命。”

宿袂不敢再说话了,退出去把风。

庙门闭合,莲座下一团浅浅的紫焰成了唯一的光,夜悬阳凝神聚气,两掌心上下交错,三道清气分别朝身边的三件灵气而去。很快,紫焰也化作三道,与他的清气融成幽蓝的光束。

蓝气不紧不慢的朝三件灵器递过去,像是要把他们灌饱,孤云和归暮很快被填满,如两弯盈透的冰河,唯独那小女子,星河顺着她的发丝散落下去,在她裙摆上铺成一片亮晶晶的碎琼。

然而,分毫未入体。

夜悬阳沉了眸,又施了几分力重来,结果依旧。任凭另外两件灵器已经快撑胖了,鹿未识始终油盐不进。

反复三次之后,夜悬阳就不再白费力气了,收势看着她。

鹿未识安安静静盘膝坐着,姿势还是悬阳给她摆的,她垂着头,灵气袭身毫无反应,明显不是装晕。可一个没有意识的人,仍有本事将自己的念境护得如此刀枪不入吗?哪怕是既宥尊长在世,也难有这般修为,更何况,她只是个在他手里走不过两招的废物。

他心底一寒,意识到什么……这个真假莫测的小姑娘,或许真的没有念境?

别云涧那个地方,没见得多钟灵毓秀,偏偏规矩大得很。说是满十二岁才能拜师,实则极少有人能在十二时就正式拜师。大多数弟子入得门去,少说要苦修五年十年才会被尊长们看到,临云堂待选的弟子不乏年过而立之人,甚至有一些已见了白发都未能拜师。

就是这么个地方,偏偏鹿未识在十一岁时就已经被笙闲如珠如宝的护在手中,不得不让人先入为主的高看她两眼。

也正因为如此,虽然悬阳从来没真的信过她,却还是觉得这丫头定然深藏了什么东西……毕竟,笙闲不会没有识人之明,甚至如今的别云涧圣主薄云天,都不可能是她一个小丫头随意骗过的。

可她还真是个从里虚到外的废物,如假包换。

真真假假,虚虚实实,连他夜悬阳都不可避免的被摆了一道。

夜悬阳目光沉得吓人,伸手把阿廿袖子里的伏坤鼠掏出来。那小耗子被他掐得直翻白眼,忙不迭把自己见过的所有东西一一喷出来给他看。

鹿未识上风蝉山,一道白色的幻境遮住了试境石;

鹿未识闯照古林,所有咒法对她均不起作用,如入无人之境;

鹿未识与同门比武,与薄阙同时含着两颗鲧珠,一招一式完全复刻了薄阙,每一场都是薄阙在替她打……

幻境里的鹿未识越来越年幼,弄虚作假的法子也越来越不入流,直回到十二三岁的少女模样,她竟然还是在蒙人。

夜悬阳的眼睛眯成一条缝,他一直以为风作寒娘胎里带出的阴险是天底下独一份儿的,不料眼前这个姑娘也毫不逊色,小小年纪便懂得惺惺作态。

他有些烦了,伸手想要散去幻境,那贪生怕死的伏坤鼠以为他生气了,赶紧又喷出一道。

夜悬阳抬起的手就那么顿住了。

幻境里,一群半大的孩子围着鹿未识,吵嚷着让她念境化蝶给他们看,小鹿未识无助的站着,几乎要哭了。就在这时,身后突然有轻盈的念蝶翩然飞出……

夜悬阳停在空中的手不知何时攥成了拳头,手背上的青筋如河脉般清晰。

这幻境里的蝴蝶,他认识。

五年前,有一只一模一样的蝴蝶曾落在他鼻尖上,剔透的翅膀蹁跹不可捉摸,照亮了他在珉寒洞里孤沉的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