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锦簇

这一夜,尺庐山漫漫无眠,似一处被神灵抛弃的角落。

阿廿从闻笛那儿回来的时候,脸上留着一道巴掌印。

她住的小院还算僻静,青阶坠月,月凉如水,夜悬阳正坐在台阶上擦着一把刀。他还是那身白衣,可惜无人之时戾气未敛,白瞎了一副霞姿月韵的好皮囊。

见阿廿垂头丧气的模样,他漫不经心的说风凉话,“挨揍了?”

阿廿在他身边的石阶上坐下,“我瞒着她闹了这么大的事,不砍我已经算仁至义尽了。”

“那些事本就存在,你只不过揭开给她看而已。”

阿廿对夜悬阳这副铁石心肠实在没辙,只能苦笑,“尊使,不是所有人都像我这么没心没肺的。相敬如宾的枕边人藏了那么多秘密,如今认清了他的真面目,虽说得脱离苦海是好事,可谁又愿意相信自己原来一直在苦海之中呢?”

夜悬阳思忖片刻,“嗯。”

阿廿鼓了一下腮帮子,低头去拨弄石缝里的草叶儿,“在我印象里,好像无论发生多大的事情,我师姐都不会垮,我今天还是第一次见她哭……或许她早就知道沈忱藏着秘密,只是不想揭穿罢了。她呀,就是太清醒,一边要眼里不揉沙子,另一边还要告诉自己水至清则无鱼,哪儿有那么合适的分寸,到最后沙子揉了满眼,鱼儿也没剩下。”

“她自以为清醒罢了,君子不立危墙之下,她既然有识人之明,便该早做了断。”

阿廿看他,“那你呢?你不也时时立于危墙下吗?”

夜悬阳的脸被鼻梁遮住了半边月光,“或许,我才是那道危墙呢?”

正坐在“危墙”边的小女子忍不住后背一凉,默默挪得离他远些。

夜悬阳伸手把她拽回来,“你我在此已有两日,你是打算再送你师姐回别云涧吗?要不要我去给你们别云涧守私牢?”

阿廿看见他冷脸就犯怂,“不……不用,不敢劳动尊使。你放心,我都跟我师姐说好了,她押送沈忱回别云涧,我去抓流散在外的囚徒,你再等一天,我们就能走了,真的!”

夜悬阳沉着面孔不理她。

阿廿满脸讨好,蹲成一小团给他捶腿,殷勤得近乎卑微,“尊使您大人有大量,我保证,真的就一天!求你了好不好?尊使,夜兄,夜大哥,悬阳哥哥……”

悬阳被这声“悬阳哥哥”叫得浑身难受,“行了,肉麻。”

小姑娘乐颠颠的摇尾巴,“尊使,你今天怎么如此玉树临风呢?仔细看……好像还有点慈眉善目的。”

“慈眉善目”的尊使瞪了她一眼,阿廿昧着良心嘿嘿一笑。

她傻笑的脸上还挂着巴掌印,细看才发现已经肿了,夜悬阳目光柔软了些,“你脸没事吧?”

“哦,没事儿,就是有点热乎乎的,我皮厚,睡一觉就好了……”

他突然伸手过去,冰凉的手指覆在她脸上,“还热吗?”

阿廿呆了一下,却没躲。没有旁人在的时候,她总是一副很好欺负的模样,脸还没有他的手大,就这么巴巴儿的看着他,“尊使,其实你不凶的时候还挺好的。”

夜悬阳轻哼了一声,“你对我耍心思的时候也机灵得很,如今挨了打倒逆来顺受了。”

“她毕竟是我师姐……我进别云涧的时候,第一个教我读书练功的人就是她,后来我师父不见了,很多东西都是她教我的,也算我半个师父了。”

“就教出了你这么个废物?”

阿廿瘪了瘪嘴,从他手里躲开,重新坐在台阶上,缩成委委屈屈的一小团。

他眉间动了动,“笙闲长老,怎么会突然不见的?”

阿廿摇头,“其实我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我拜师第二天,起了个大早去给师父请安,结果他不在,找了一圈也没见他。他房间一切如旧,连兵器也没拿,好像只是临时出门了而已……可那之后,他就真的消失了,一晃五年,什么消息都没有。”

“那你什么时候拜师的?”

“五年前,我十二岁生日那天。别云涧的规矩,需得满十二岁才能正式拜师,我是三月二十生的,又是他第二十个徒弟,师父就给我取了个小名叫阿廿,可惜他只叫了一天……”

夜悬阳眸中有寒霜一闪而过,正要说话,袖中的无恕突然“哗啦”一声响。

两人都吓了一跳,阿廿问:“它怎么了?”

夜悬阳轻轻按住胳膊,“可能绑了它两天,有些闷了。”

“那你把它拆下来吧,反正这儿没有其他人。”

“无妨。”

“你成天绑着个链子不累吗?”

夜悬阳的脸冷下来,“我说了无妨。”

刚才还好好的,转眼又开始死人脸,阿廿挠挠头,“尊使,你觉不觉得自己特别像话本里的那种杀手?”

“我不看话本。”

“就是成天冷着脸,兵器不离身,不娶妻也不生子,还没什么朋友,市井里骂街都会说‘我咒你今天出门碰到夜悬阳’……就那种杀手……”她越说声音越小,最后蚊子似的哼哼了一句:“我是不是又说错话了?”

夜悬阳已经避开了她的视线,起身要离开。

阿廿屁颠儿屁颠儿追过去,“你又生气啦?”

夜悬阳停下来,“与你无关。”

“可是你……”

夜悬阳皱了眉,转过身低头看她,“我是不是近两日对你太好了?让你有胆子多管闲事?”

“那我还救了你的命呢!”

“那又如何?”

阿廿被他这样看着,刚硬气了两句又怂了,“倒也不能如何,你早就说过的,夜悬阳哪有人情可言……”

“你知道就好。”

“可你一直这样……真的不会累吗?”

“我生来便是如此,你我之间不过交易而已,你若是闲着就去练练功,免得无甚本事,只能靠招摇撞骗过日子。”

阿廿垂着脑袋小声哼唧:“哪有什么生来如此,我生来还是个天纵奇才呢……”

“你说什么?”

“没……我瞎说的……”

夜悬阳沉了口气,“我先走了。”

“等一下!”阿廿突然拉住他的袖子,一双眼睛清亮亮的,“尊使,你等我一下!”

“你又做什么?”

“等我一下,一定等我啊!我马上就回来!”阿廿边说边往外跑,眨眼没了影。

夜悬阳是真的不耐烦了,想都没想就选了不等,毫不留情的拂袖而去。

过了半刻,又转回来,站在方才阿廿离去的位置,别扭着一张冷脸。

阿廿这一去一回果然不久,没一会儿,远处小跑声“哒哒哒”便逐渐近了,夜悬阳转过脸不去看门口,耳听得身后有人开门,呼哧带喘的声音里满是欣喜,“尊使你真的没走啊!我还以为你会不耐烦呢……”

阿廿三步并作两步跳到他面前,一张脸跑得全是汗的,却笑得如山花烂漫。

“你去哪儿了?”

那小女子弯起眼睛,孩子似的从背后变出一簇野花递到他面前,“看!送你的!”

夜悬阳怔了一下,旋即有些哭笑不得,“跑得满头大汗就为了这个?”

阿廿不答,一股脑把野花都塞在他衣襟里,“你看,哪儿有什么生来如此,尊使明明也可以花团锦簇呀!”

晚间的山花开得并不踊跃,花瓣半阖半拢,还有两朵被阿廿折腾掉了叶子,但好歹也算春意盎然。小花们从衣襟里支棱出各自缤纷的脑袋,英勇无畏的戳着尊使大人的下巴。

夜悬阳平生第一次不知道自己该不该发脾气,无奈道:“你几岁了?别闹了。”

阿廿还没放弃,只是语气有点怂,“这不挺好看的嘛?人比花娇……”

“再闹我真的生气了。”

“好了好了,我错了……”阿廿垮着一张小丧脸,半垂着眼睫把他衣襟里的花慢慢扒拉出来,抱在自己怀里,“尊使,我觉得你好像从来没开心过。”

她发梢还汗湿着,贴在半边红肿的脸上,夜悬阳瞧着,终是没忍心说出太无情的话,“我挺好的。”

他转身离开,突然听到身后的小女子叫他,“尊使,这世间没有谁是注定寂寥的,你连孤寒尘垢都容得下,又怎会容不下秋月春风呢?”

夜悬阳的脚步顿了顿,然后轻轻“嗯”了一声。

月渐渐朝西偏去,夜悬阳回到客房,宽去外袍,几片细小的花瓣飘然落下。

他垂眸看去,呆呆愣了一会儿。

无恕又“哗啦一声”,夜悬阳回过神来,解开里衣,无恕立刻像撒欢的鹰一样飞出来,把他拽了个踉跄,然后在空中猛兜了两圈,才慢慢落下去。

这银链被束了两日,几乎没有一刻是消停的,悬阳肩胛早就肿起一大片,皮肉与银链相接处正渗着血。他取了个帕子胡乱把血擦干净,然后囫囵吞掉了桌上的点心和水果,这才慢慢坐直,平复气息。

无恕闹够了,老老实实伏在他手臂上。

悬阳抬起右臂看着它,“刚才在她面前,你抖什么?三月二十,你也听到了?”

银链动了动,把他缠得更紧了。夜悬阳手臂青筋暴起,惨白的皮肉和银链紧绞在一起,谁也不肯松懈。

五年前的三月二十,他一辈子都忘不了,甚至无恕也忘不了。

那天,十八岁的夜悬阳被自己的师父捆在刑架上,生生受着一条银链在他肩胛上穿了三圈。他拳头捏得几乎碎裂,头在架子上撞出了血,整个山洞里的夜蝠毒虫都逃命似的避开那炽烈惨痛的嘶吼。

那天,冰冷桀骜的小崽子第一次向人求饶,也是他第一次知道什么叫生不如死……

夜悬阳闭着眼,额头冷汗涔涔,似乎又回到了五年前那日。

无恕感觉到了什么,慢慢放开了一些。

悬阳下巴上垂着一滴摇摇欲坠的汗水,眼中的红灼褪去,重新回到一片死寂。

“看来你也不相信这天下会有如此巧合之事,我料得没错,堂堂别云涧圣主不会无缘无故失踪,我师父,笙闲,包括你这条古怪的链子……这其中定然有什么关联,还有那个丫头,这一切最好与她无关,否则……”

他又垂眸看了看地上的花瓣,“否则,可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