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尘埃

皮不覆肉,肉不缚骨……

阿廿看着沈纵脸上和手上大片发霉的青斑,默默将这八个字重复了一遍。

八年前,这个人沾着满身血迹回到侯花亭,是为了找离骨草,留住身上唯一的证据吗?

那这八年,他该是怎么熬过来的?

她想起夜悬阳说起沈纵在蚁噬时拼命想赢的样子,可怜她一颗没有念境的脑袋无法想象那样的苦楚……

沈纵慢慢朝沈忱的方向走,“没想到我此生,还真能有机会重新站在你面前……事到如今,总要亲口问一句,何故害我至此?”

沈忱素来清波潋滟的眼底已成一潭死水,他无神的看了看周围几人,最后才看向闻笛。

那心清如镜的女子也正看着他,眸中依然清冷从容,好像无论他说什么,她都能平平静静的接受。

沈忱露出一个毫无神采的笑,没有对闻笛说话,而是对阿廿道:“鹿师妹,你师姐近来喜食梅汤,那东西有些寒凉,你多盯着她一些。”

阿廿眉头一蹙,干嘛?交代后事吗?他这是打算承认了?

沈忱说完这句话,假装没看到阿廿的犹疑,重新转回头面对沈纵,“兄长,这八年,受苦了。”

“所以你当初为何害我,现在肯说了吗?”

沈忱脸上依旧是无力的笑,慢慢摇头,“我说当初不是故意的,应该没人会相信吧……”

阿廿凝眉看这两兄弟,沈忱不是无赖,事到如今,他不可能再搬出这种无聊的理由为自己遮掩,可他说不是故意的,这个理由,的确任谁都不会相信……

沈忱定定看着沈纵满是青斑的脸。

八年前,这张脸也算得上器宇轩昂。

那时的沈纵满腔豪情,眼高于顶,多少人想与他结交,他一个都看不上,偏偏最欣赏澹台景。那澹台家的少年清傲尤甚,张狂肆意,凡事都要逞能强出头,引得众多门派不满。唯独沈纵,像捡了个宝贝,说那少年修为卓绝,日后必为惊世之才。

他日日往澹台家跑,却不顾山庄的生意日渐萧条,沈忱看着焦急,劝告几次,反被训诫了一箩筐豪言壮语。

沈忱暗下决心,不可再放纵兄长如此……

起初,他只是想让沈纵和澹台景打一架,哪怕闹些矛盾也好,只要沈纵远离了那个惹是生非的少年,一切也便都好了。他苦心孤诣寻到了执愠钉的法子,趁着为沈纵推拿施针之时将钉子打进去,小心翼翼的安排一切。

转天,等来的却是澹台家满门被杀的消息。

那天,刚及弱冠的沈忱第一次知道了什么叫魂飞魄散……

他太过担惊受怕,以至于看到沈纵被抓走时,心里竟偷偷松了口气。他不得不承认,那一刻,窃喜远胜过心痛和懊悔。他暗自藏起了所有的情绪,默默告诉自己:三日,只消三日,执愠钉便会消失,关于这件事的所有痕迹都会被抹去。澹台景死了,沈纵被压入风蝉山的监牢,他那粗枝大叶的兄长在牢房里即便没被折磨死,也绝不会察觉到执愠钉曾存在过,一切都过去了,那些噩梦不过短瞬而已,再也不会回来了……

接下来的几年,沈忱近乎疯狂的周全着所有人,与各门派结交,讨得别云涧大师姐的青眼,很快把尺庐山庄经营得颇有起色,甚至更胜父辈一筹。世人皆道沈家小公子的不易,没有人再去提起他那触霉头的兄长。

甚至两日前,在鹿未识将沈纵带到山庄门口的时候,他还抱着一丝侥幸:只是牢房破了而已,过几日便会走了,无碍。

然而刚刚,那十八颗乌黑发烂的骨钉毫不留情的灼瞎了他的眼——那是他当年亲手打下的。

八年,当年的一切从未散去,只是愈发深重的埋入了骨肉里,如今掀开粉饰的画皮,他浑身的筋骨好像也随之节节碎裂……唯一能做的,竟只能是苦笑。

沈忱对着他那支离破碎的兄长轻轻言道:“我当初,只是想让你们闹些矛盾而已,没想害任何人的性命,你走火入魔,是我始料未及……想来也是命数……”

他话音未落,脸上便挨了一拳,“那你敢对着澹台家的三十多条人命说这是命数吗?”

沈忱偏过头,轻轻抚着自己的脸。前一日就被打肿了半边,如今另外半边脸又添了几分颜色,清秀的五官挂在惨兮兮的面皮上,像一副在尘涴泥淖中泡发了的美人图。

他沉默了好久,像是被打懵了,又像是在回忆什么,再重新站直时,眸中竟恢复了些许平静,“错皆在我,是我偷学禁术,谋害自己的同胞兄长,一切罪责,我都认了……”

阿廿看着他:“禁术从何而来?”

此时的沈忱几乎已经淡然了,他抬眸去看闻笛,好一会儿才答道:“既是禁术,自然不为外人知。”

“那你就没有话要对我师姐说吗?”

沈忱一张故作轻松的脸略沉了些,旋即凄凄一笑,“除了对不住,也没什么可说了,就……就这样吧。”

闻笛早已转过身不去看他,一只手下意识抚向小腹,努力平静的话音却掩不住颤抖,“未识,叫人把他捆起来吧,两日后,我亲自押他回别云涧私牢。”

沈忱摇头,“不必麻烦鹿师妹,我不会逃,你要我去哪儿,我就去哪儿,只求夫人……只求闻姑娘别对我严刑逼供便好。”

闻笛纤瘦的背影微微抖了一下,阿廿赶紧扶住她,那叱咤风云的别云涧大师姐,此时一双手比涧底陈冰还要寒上几分。

“师姐,我先让人送你回去休息,其余的都交给我吧。”

闻笛点点头,没再说话。

阿廿和夜悬阳对视一眼,后者立刻会意,出门叫了守卫进来,护送闻笛离开,顺便押走了沈忱。

沈忱一直很平静,只最后与阿廿擦身而过的时候,在她耳边轻轻说了句话。

阿廿双目一滞,抬头看着沈忱红肿的脸,沈忱却只是波澜不惊的一笑,随守卫一道走了。

又两人过来想带走沈纵,阿廿抬手拦住,“我还有些事要问,你们护送我师姐回去便好。”

一群人很快离去,庭院散掉了不少人气,凄凄冷冷,只剩阿廿和悬阳面对着沈纵。

沈纵的腿在微微颤抖,往后退了数步,扶着那棵玉兰树沉沉低头。撑了八年的钢骨终于再无力支撑了。

阿廿问他:“你以后有何打算?”

沈纵摇摇头,黑纱下又流出两行红色的泪,“我哪有什么以后?能有今日,已是老天爷开眼,还要多谢二位大恩……”

阿廿犹豫了一下,突然开口道:“可我怎么觉得你是自作自受呢?”

沈纵愣了。

阿廿不等他说话,硬着头皮继续言道:“沈忱告诉我,沈家兄长是个左撇子,是一个写字都用左手的人……你昨天和今天各打了沈忱一巴掌,昨天用的是左手,今天用的却是右手……很多东西在情急之下是藏不住的。”

沈纵扶在树上的手猛然一抖。

阿廿眼不错珠的观察他举止,见得些许慌措,心下立刻笃定了不少,一字一顿的发问:“我说的对吗?澹台景?”

“沈纵”几乎已经站不稳了,顺着树干慢慢往下滑,虽然看不见他的眼睛,可谁都知道,他此时魂不守舍。

阿廿还是有些心虚,下意识去看身边的夜悬阳,那尊使也正看着她,眉梢藏着不言而喻的了然,甚至还有一丝欣赏。

阿廿瞬间觉得自己被骗了,“你早就知道?”

悬阳摇头,“和你一样,只是猜测,不过我不会傻到直接去诈他。”

阿廿被他气得咬牙切齿,想揍他一顿,又知道打不过,只好转回头去继续对付“沈纵”。

“沈纵”那残破的躯体已经靠坐在树下,有出气没进气的喘气,似乎随时可能撒手人寰。

阿廿大步过去,单膝蹲在他面前,“我幼时也曾听过沈家兄长的名声,世人皆言沈纵为人炙诚坦**,不拘小节。如此疏朗男儿,该是灵台清明,念境纯直,怎会被小小的执愠钉操控到走火入魔?除非……那晚沈忱催动执愠钉的时候,沈纵的念境已经被另一个人操控了,两法相斥,才招致如此大祸。他那天宿在你家中,你想说自己什么都不知道吗?”

“沈纵”虚弱的摇摇头,“我不知道……别问我……”

“好,你不知道没关系,正巧本姑娘天生可御念境,这其中的门道我熟得很,我来给你讲。”

她说着话,竟盘腿坐到了“沈纵”对面,慢悠悠开口道:“我师父曾对我说过,在一些特殊的时候,两人的念境可宿在一人身体里,这种时候,只要其中一个人的念境足够强大,甚至可以吞噬掉另一个,霸占宿主的肉身,但条件是必须双方自愿。你的身体确实是沈纵的,但念境不是……这天底下能让沈纵自愿的人,怕是也只有你澹台景了……我差点忘了,你澹台家世代出药师,而沈纵一个武夫,他懂离骨草的药理吗?”

吞噬念境这个法子,阿廿当初听笙闲提过一次,却也只是含糊的提了一句,再追问下去,那倒霉老头就说此法过于高深,她暂时还学不得。不过鹿某人素来擅长半蒙半唬,用这一知半解去忽悠已接近崩溃的澹台景还是绰绰有余。

澹台景浑身都在抖,他抖得太厉害,不合骨肉的皮囊裂开鱼鳞似的小口,污浊的黑血从里面渗出来,“你住口!别再说了……”

阿廿起身躲开两步,“当着澹台家诸多亡灵的面,你还要否认吗?究竟是沈纵神息混乱,还是你吞噬了他的念境?”

“我不知道,不是我!”

“或者那天走火入魔的人从来就不是沈纵,而是你!”

“我没有!”

“澹台景,你害死了他!”

“我没害他,是他自己替我去死的!”

最后这一声,他吼得撕心裂肺。

阿廿不再说话,慢慢平复了气息。

许久,夜悬阳开口:“那天,究竟发生什么了?”

“沈纵”好像被什么东西彻底击垮了,干枯的手抓着眼上的黑纱,额头青筋暴起,仿佛在回忆一件让他极度痛苦的事,“我真的不知道,很乱,有人在哭……我醒来的时候看到自己手上拿着刀,躺在地上的人是我自己……不是我自己,是沈纵,也不是……是我的念境在他身体里。我没有吞噬他的念境,是他,他把自己的念境毁了,让我留了下来,他替我背了恶名,又替我去死……”

他语无伦次,彻底没了章法,抬手朝院中的空地胡乱指过去,“沈忱,是你害他,是你给他打了执愠钉,不是我!我苦熬了这么多年,就是为了有朝一日替他报仇,我怎么可能害他!你才是凶手,你才是!”

阿廿叹了口气,“你八年来忍受了那么多苦,就是因为不相信自己害了沈纵,一心认定沈忱才是凶手。看来到最后,连你自己都信了……若是沈纵知道他用命换回来的是这么自欺欺人的东西,估计也会悔不当初……”

“我没有!不是我!你才是凶手,你才是那个害死他的人!沈忱,都是你!”

他突然爬起来,拖着不听使唤的四肢朝阿廿扑过去,“都是你!我杀了你!我要给他报仇!”

阿廿轻飘飘闪身躲过,“沈纵”扑倒在地,肩背剧烈的起伏。

“澹台景,论起害人,你和沈忱半斤八两,有朝一日见了沈纵……算了,你们都是要下地狱的人,见不着他的。只盼着来世给他当牛做马,好好赎罪吧。”

“沈纵”挣扎几下,似有含混呜咽的哭声,“不会的,沈大哥会见我的……他不会怪我的,不会的……”

再往下,便听不清了。

阿廿还想在说什么,被夜悬阳拦住。

四周寂静,只闻得嗟叹几许。

不知过了多久,那呜咽的人终于伏在草地上不动了,

几缕小心翼翼的光拨开乌云和枯枝探进来,尘埃在浮光中翻飞,老院的荒草上,黏稠乌黑的血悄悄漫开,没人听得清这位桀骜的澹台家小公子最后说了什么。

八年,一个桀骜肆意的少年可忍受剥皮离骨之苦,可只要短短一瞬,便能让他万劫不复。

到如今,有些魂魄已归故里,有些系念终要留埋尘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