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执愠

闻笛和鹿未识正站在门口,不知是因为走的太急还是方才听到了什么,闻笛脸色白得吓人,虽然努力压着胸腔起伏,却明显看得出情绪纷乱。

她走进院中,二话不说挥剑横在沈纵脖子上,“寂牢囚徒沈纵逃狱在外,被别云涧弟子拿下,未识,把他捆起来。”

不等鹿未识上前,沈纵先笑了,“弟妹,你我初次见面,便要如此刀兵相见吗?”

“恶贯满盈之人,除了兵刃,实在不配见别的。”

沈纵“啧”了一声,摇头轻叹,“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啊,你和你的小夫婿还真是无情到一块去了。”

他的神色意外的轻松,那略显不正经的语气从他枯槁残破的皮囊里飘出来,让人怀疑他身体里藏着另外一个人。

闻笛冷哼一声,“大凶大恶我见多了,死前都要说些废话挣扎一下,口舌比你伶俐的大有人在,你以为说些话激怒我,你就能活命吗?”

“既然我横竖都是死,你何必怕我三言两语呢?”

闻笛把剑锋逼紧些,“你若再废话,我直接要了你的命。”

沈纵露出一丝笑,没有再说话,却也不见丝毫慌张。

闻笛紧盯着这个诡异的男人,口中唤阿廿,“未识,先去给沈忱松绑。”

“嗯。”

阿廿快步上前,沈忱咬着牙瞪她,“鹿未识,为什么你的人会在这里?你到底是帮谁的?”

阿廿回以一个薄薄的笑,“我谁也不帮,只是碰巧抓到他而已。”

她一边说话一边去解沈忱身上的绳索,沈忱能听到那小女子在他耳边轻声道:“我别云涧的人可不是谁都能欺负的,你若敢让我师姐伤心,我就敢要了你的命。”

随着她话音一起落下的还有绳子,沈忱轻轻活动手脚,感觉自己有点心悸。扭头去看,鹿未识仍是顶着一张看不出情绪的笑脸,开口却给他挖坑,“沈兄,今天到底怎么回事,趁着所有人都在,还是解释清楚为好。”

沈忱牙根痒痒,“发生了什么?你还好意思问我,明明是你把他带上山的,如今他把我打晕绑在这儿,你居然问我发生了什么?”

阿廿无所谓的一耸肩,闻笛已经把话接了过去,“来此的路上,未识已经与我解释过了,她抓到此人,不敢擅作主张,带来想与我商议,却被你在山门拦下。”

沈忱眉心一抖,猛地看向鹿未识,后者一脸无辜。

闻笛又冷声道:“未识帮你欺瞒于我,我自会罚她,眼下,我很想知道你沈忱为何会在此处,你不是去看顾镇上的生意了吗?”

对于沈忱,闻笛很清楚自己的边界在哪儿。她知道他娶她是因为她的地位,也知道他的百依百顺也并非完全出自真心,但这些她并不在意。说到底,她看上了他的周全,他倚仗她的本事,沈忱于她,便如民间女子凭着温良恭谨觅得高门大户的夫婿,合情合理。

闻笛自以为通透的劝慰自己,世人皆如此。

她可以包容沈忱的小心思,却决不能容忍他的欺瞒。她要脸面,要周全,却也绝不会因此让自己眼里揉了沙子。而她的这些性情,沈忱一清二楚。

沈忱额前微微汗湿,汗水灼痛了伤口,又疼出更多的冷汗,他涔涔瑟瑟,整个人更显温弱,缓缓对闻笛言道:“便是如鹿师妹所说的那样,她带着兄……带着沈纵上山来,我一时心慌,怕你嫌恶沈家有如此罪人,便请鹿师妹帮忙隐瞒。”

闻笛看着他,“若真的这么简单,我倒不觉得沈纵有什么理由绑你到此,难道他关了八年,疯了?”

沈纵被闻笛的刀架着,不忘对这个明事理的女人点头以示赞许。

沈忱慢慢往旁边退了两步,似乎想脱离鹿未识掌控的范围,然而屋檐上那小子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下来了,悄无声息的出现在他另一边,沈忱浑身一凛,只能老老实实回答闻笛的话,“或许……是因为我未对外人提起他,所以他才怪我……”

闻笛眼中闪过一丝失望。沈忱的样子已经很明显了,不会主动提起任何她想听的事,她失望过后,干脆利落的自己起了个头,“说说澹台家的事吧。”

在她刀下的沈纵动了动。

沈忱被鹿未识和“阿筝”夹在中间,只能老老实实的说话:“那日,兄长说去澹台家饮酒论剑,当晚未归。他与澹台景亲如兄弟,有时喝酒下棋晚了便宿在他家,我习以为常,便没有派人去问。可转天一早,下人报信说澹台家被灭了门,我以为兄长也遭了劫难,赶紧带人下山去寻,却没有找到兄长踪迹。再归山时,遇到了风蝉山死士,他们押着的人,正是我兄长沈纵……我那时才知道,是他练功走火入魔,杀了澹台家三十多口人……”

阿廿突然问:“走火入魔往往是气血倒流,经脉混乱,只要念境牢固,多多少少都有所牵制,你兄长练的什么邪术,竟能走火入魔至此?杀害挚友满门,自己毫无察觉吗?”

沈忱正要再说话,那边的沈纵却开口了,“我从未修习邪术,也并非走火入魔。事发当日,我是被人操控了念境。”

他声音很小,却足够院中所有人都凛了一下。

操控念境,乃是四境十九门中明令禁止的法术。

多年前,恶灵休明以此禁术残害生灵无数,别云涧既宥长老自毁念境方能与之周旋,将其镇入地脉。此后多年,再有敢偷练此法者,必将处以极刑,到如今,此道已有多年未现世……

竟会被用在沈纵身上?

阿廿最先回过神来,朝门口守着的尺庐山护卫一挥手,“你们去周围戒备,不许任何人靠近此处。”

这周围鸟不拉屎,也不知有什么可戒备的,守卫们也不敢违逆,众脸茫然着去了。

闻笛用剑身拍拍沈纵的脖子,“你开口就给人扣上这么大一个罪名,今日若不讲清楚,还真是无法收场了。”

沈纵脸上没有任何惧色,反而笑了,突然抬手,闻笛立刻警觉,剑刃在沈纵的脖子上压出血来。

沈纵惨兮兮的脸上竟出现了几分俏皮,似乎变成了另外一个人。他旁若无人的伸手解了自己的衣带,露出前襟里精瘦的两排肋条,然后摸索着敲了敲脖子上的剑,“我说弟媳妇,我现在要为老不尊一下,你不回避回避?”

别云涧的女子似乎天生都缺少娇怯扭捏这根弦儿,闻笛完全没反应,依旧冰冷冷的看着他,“你随意。”

沈纵也不再废话,丝毫不在意脖子上还有一道寒刃,三下两下褪去外衣,把后背转朝着众人。

他转过来的那一刻,闻笛的手不受控制的抖了。

沈纵背上是密密麻麻的伤痕,每一处伤痕中间都裹着一个黑点,黑点周围肿胀化脓,凸起一圈扭曲溃烂的腐肉。

闻笛离他太近,入目正是一个个藕洞般的窟窿,被惊得头皮发麻,浑身汗毛倒竖。她正怀着身孕,一时难忍,松了手中剑,扭头干呕起来。

阿廿赶紧扶住她。

沈纵听见动静,很快把衣服披了回去,“这么恶心吗?我自己没瞧过,对不住哈。”

闻笛脸色惨白,撑着阿廿的手臂重新站直,从虚弱的喘息间歇勉强吐出几个字:“你,究竟作何?”

“弟妹可听说过执愠钉?”

“执愠……十八骨钉?”

“弟妹果然见多识广,别云涧大师姐真不是白给的。”

闻笛的目光扫向沈忱,“沈忱书房里有个暗阁,我曾在那里看到过一本书,上面有执愠钉的详述。”

沈忱眉心一紧,避开了闻笛的视线。

闻笛轻拍心口,压下阵阵上涌的反酸,脱开阿廿的手,缓缓言道:“十八颗骨钉打进人身体,施咒者便可催动此人念境中最大的恶意,致人癫狂无状,乃至六亲不认,暴戾嗜杀……故此,称为执愠。”

沈纵点头,“我去澹台家的前一晚,沈忱曾为我施针疗伤,他当时说此针较深,需用些麻沸之物,我竟丝毫未曾怀疑……转天在阿景家中饮酒,喝到一半,便失了神智,再醒来时,看见阿景倒在血泊里,才知道自己被人控了念境……”

沈忱的脸微微发白,却目光沉沉,缓言道:“你说此物是执愠钉,你可知那执愠钉乃是人骨所炼,打入人身体中不消三日便会融进骨肉里,不留下丝毫痕迹。你的伤口发黑化脓,别说是八年前打入的,就算是近两日打入的,也实难令人信服。”

沈纵摸了摸脖子上的伤,那里的血浓黑粘稠,隔着丈把远都能闻出腥味,不像活人的人血,倒像是从一具腐尸上流出来的,他满不在乎的把血迹抹在衣服上,没有回答沈忱,却去问闻笛,“弟媳妇儿,你听说过离骨草吗?”

“自然听过,不算什么罕见的毒草,尺庐山从前就有,后来沈忱说怕客人误食,就在那片草丛外筑了房子,将草丛挡住了。”

阿廿眉心一动,失口道:“候花亭!”

沈纵一笑,“离骨草,初食,十二个时辰内麻痹喉舌,使人口不能言。十二个时辰过后,看似一切恢复如常,却已毒入骨髓,可使人骨肉分离,皮不覆肉,肉不缚骨……正因为此物,才能将这十八骨钉留到了现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