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尺庐

兄弟相认的场面和预想的不太一样,没有抱头痛哭,甚至连眼含热泪的相互唤声“兄长”“贤弟”都没有,只在沈忱说完这句话后,沈纵沉沉点了个头。

沈忱安安静静的看了沈纵一会儿,回头看阿廿。

他眼圈有些红,平日里那股清隽风流的劲儿全没了,言语神色间都谨慎起来,“贤妹,我不想欺瞒与你,此人确是我兄长,他如今是在逃之人,你既擒了他,打算如何处置?”

“自然是要另寻牢房收押,不过具体事宜必然要等各大门派长老们商议了才能定夺,在定夺之前,应该会先压入别云涧的私牢吧……”

鹿未识说了几句作为三大弟子该说的场面话,看着沈忱越绷越紧的脸色,又开始装好人,“沈兄你知道我的,遇到点事就血气冲头,重捕囚徒之事眼下并无明令,若非我操之过急,说不定你们兄弟二人还能相聚一阵子,如今落得进退两难,是我冒失了。”

夜悬阳静静的听着她往自己脸上贴金,明明是被蜉蝣山的小眼老贼和闻笛的信逼得将计就计,从她口中出来倒是大义凛然。

沈忱听着她的话,倒是眼睛亮了一下,往前凑一小步,低声道:“贤妹说的从长计议,愚兄也正有此意……”

“嗯?沈兄有何打算?”

沈忱又往前凑了凑,声音小了很多,“你师姐眼里揉不得沙子,此事若是被她知道了,定会立刻让人压我兄长去别云涧,所以……你能不能帮我隐瞒几日?”

阿廿继续装无辜,“我师姐……就怕我一见到她就什么都招了。”

“就当是你路上救下的一个乞丐,咱们谁都不提起,或可多藏些时日。贤妹放心,我绝对没有要包庇的意思,只是这一别八年……”沈忱声音在抖,似乎马上就绷不住了,“贤妹权当是可怜我兄弟二人吧。”

阿廿故作沉思,然后默默点了个头。

沈忱憋了半天的那点哭腔立刻收不住了,荒腔走调的对她道了句谢。

阿廿没再说什么,这是她路上就料到的结果,只是对于沈忱,她多少是有些于心不忍的。

沈忱是生意人,无论皮囊、才学或是武艺都算不上顶尖,但也都拿得出手,便是这样样不落的周全,讨得了闻笛师姐那颗眼高于顶的心。

这世间有大才者往往亦有缺憾,如薄云天,德才兼备却长得冤枉;如笙闲,有才有貌,但喜怒无常;亦或如她那薄阙师兄,品貌皆上乘,却太过心慈手软,优柔寡断。

再比如夜悬阳……算了,无才无德,全是缺憾。

闻笛是个万事都要尽善尽美的人,沈忱便是凭着样样不落于人后的差强人意,成了别云涧大师姐的夫婿。

而对于沈家,沈纵始终是一根埋在骨肉里的刺。自从闻笛与沈忱相好,所有人都只当沈家就这么一个男儿,连阿廿也只敢称呼这位沈家二郎为沈大哥。谁都以为寂牢是个有进无出的地方,谁料这一场纷乱,那个不该出现的人重新站在了尺庐山庄门前。

走过第二道门时,沈忱吩咐人把沈纵安置到客房。

沈纵安安静静的跟着走了,耳朵灵到听声辨位的程度,连竹杖也不怎么用,每一步都踩着引路人的脚印。

沈忱动了几下嘴角,恢复了平日里清明忧扰各占一半的书生模样,“走吧,去见你师姐。”

“嗯。”

再往后走几进院子,假山游廊明显精致起来,连花草都被修剪得规矩,没有一枝能随意生长。

阿廿看着那些花,下意识开始提气,收敛步伐,脖颈端直。夜悬阳瞧她这模样新鲜,面皮上却八风不动。

绕过一片开得小心翼翼的垂丝海棠,进到一个跨院,有丫鬟正在煎茶。

茶烟袅袅间,一个细长的身影于院中舞剑,清光翻浮,剑锋如芒,一招一式并不纷繁,却自有一番锐气。

沈忱低呼了声“姑奶奶”,快步取了石桌上的剑鞘,上前轻手轻脚的接了两招。他出手极有分寸,闪转腾挪绕着那人转了几圈,硬是不沾分毫,倒是能将顺手拈来的一朵海棠簪在对方鬓上。直哄得那人抬腕挽剑送入他的剑鞘中,这才算作罢。

阿廿这才干巴巴的叫人:“师姐。”

闻笛转过身,一张清秀的面孔极为冷淡锐利。她看了阿廿一眼,然后把头上的花摘下来放在鼻尖嗅了嗅,轻声冷言:“我以为你在等我亲自请你上山。”

阿廿发出一串有点缺心眼的傻笑,然后小步上前,“师姐,我可是一收到你的信立刻就过来了,风餐露宿的,连澡都没洗……”

见闻笛没反应,她又狗腿的把袖子凑到闻笛面前,“你闻闻我是不是都臭了?”

闻笛嫌弃的往后偏头,板着的脸孔多了点无奈,把海棠花丢到她手里,“臭丫头。”

小狗腿赶紧巴巴儿的摇尾巴卖乖,“师姐,你都有身孕了,怎么还在练剑啊,动了胎气多不好?”

闻笛瞪了阿廿一眼,“练功需时时勤勉,我又没到走不动路的时候……倒是你,我这几个月不在别云涧,薄阙怕是把你惯得无法无天了。”

她生得细高身量,头发全束在头顶,细长的脖颈抻得整个人更显瘦长,哪怕是如今有了身孕,也是唯有小腹微微隆起,身姿依旧匀称挺拔,举手投足间的英气压人一头。

阿廿刚入别云涧就是她带的,多多少少有点怕她,正琢磨着要不要狡辩两句,闻笛又开口了,“我听说你在外捉拿逃窜的囚徒,捉的是他吗?”

阿廿顺着她的视线,看到了站在远处努力老实巴交的夜悬阳。

晴天一道闷雷击中阿廿的头顶,默默哀嚎之余忍不住感叹,师姐看人可真准,一眼就盯了个大凶神。

她赶紧解释:“他叫阿筝,我上个月救回来的野孩子,无依无靠,就跟着我了,师姐你最近不在别云涧,所以没见过……”

“野孩子?瞧着确有几分戾气,你若想带着,以后得好好规训一下。”

“哦,我已经在努力规训了,他现在……还挺听话的。”

闻笛倒是没太在意这个阿筝,估计一时也没料到她的宝贝师妹能吃里扒外到这种程度。很快又把话题拽了回去,“所以你在外晃了好几天,一个囚徒也没抓到?”

阿廿正了正神色,“我正打算和师姐商议此事。”

“说来听听。”

“我记得以前听师父提起过,西南琤琮源有一处早年间废弃的囚牢,此地北邻问雷谷,东靠别云涧,地势尚佳,我琢磨着,不妨请问雷谷晏老谷主和薄师叔一块牵个头,与各大门派商议,将此地修缮一番,做以关押之用,这样往后重新搜捕的囚犯也有个统一的地界儿,不至于全搁在咱们的私牢里。此法若成,或可由各门派出人轮值看守牢房……”她想了想,又补上一句,“惩奸除恶本就是江湖事,也该众人齐心协力,把那么多魑魅魍魉全压到风蝉山那个二十出头的毛头小子身上,也不知道各派掌门是怎么想的……”

她说话时,那毛头小子正站在旁边静静的听着,内心远不如表面这般平静。

他看守牢房十多年,独自看守寂牢五年,早已习惯成为别人眼中幽冥般的尊使,习惯被服从和畏惧,习惯被赋予太多恶意的流言蜚语。竟在有一刻听到人说,该是众人齐心去分担他这周身的尘垢的……

可偏偏说这话的丫头没心没肺,十句话中有八句是充场面的虚言,也不知是可悲还是可笑。

闻笛严肃的脸上终于清和了些,“算你还长了脑子,不是只知道玩。”

阿廿赶紧顺杆爬,“师姐,我其实还有好多主意想跟你说呢,可是,能不能先吃饭啊。”

沈忱也赶紧趁机搭茬,“笛儿,鹿师妹行途劳顿,你都问了半天了,好歹让她先歇歇,正好吴掌门和林掌门明日也该到了,有什么事,咱们明日再一同商议。”

“对啊师姐,我肚子好饿……”她欠儿欠儿的去抚闻笛的肚子,“我小外甥肯定也饿了对不对?”

闻笛拍她的爪子,“进来吧。”

阿廿如释重负,颠儿颠儿进屋去了。

用膳自然是师姐妹二人加上沈忱,那捡来的小师弟被仆从带下去安排了。

放着个寂牢尊使在山庄里晃,阿廿有些不踏实,忍不住往外瞄了几眼,闻笛看着她,轻轻咳了一声,“你老实说,这男人真是捡来的?”

“对啊,上次姐夫也见过他。”

沈忱点头,“对啊笛儿,我跟你说起过的。”

闻笛语气仍是不松,“你说的时候,我可不知道他是这幅样子。”

阿廿心里发虚,“什么样子啊?师姐,你以前……见过他?”

“那倒没有,只是总觉得那个人瞧着不舒服,你还是多留点心,别是那些情情爱爱的话本看多了,什么野男人都敢往回捡。”

阿廿咕哝:“我哪有啊……”

沈忱一边给闻笛夹菜一边打圆场,“鹿师妹,这真不怪你师姐,毕竟她每天看着我这样风度翩翩的美男子,再瞧那些俗人,总会有些不顺眼……”

闻笛给他塞了一口肉,“吃还堵不上你的嘴。”

阿廿闷头偷笑,默默松了口气,总算把这第一关熬过去了。

饭毕,又被闻笛逮着她审了一通,好不容易以安胎为由哄着闻笛去休息,出来的时候天已经黑了。

她还是住在以前来时住的房间,熟门熟路,也没人管她。

门一关,阿廿把自己绷紧的身子狠狠砸在**,还没来得及喘上一口气,就听房间里有人说话,“如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