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伪实

阿廿像一条离水的鱼,腾一下翻起来,看到是夜悬阳,又倒了回去,假装死透了。

夜悬阳走过去,手覆在她腰间轻轻一抓,阿廿咯咯笑着活过来,连连讨饶。

两人闹了半天,直听得门外偷窥的人影闪身走了,才各自放开手,脸色恢复如常。

为了避免无恕被人发现,夜悬阳里衣绑得很紧,手臂也用束带缠了起来,半个身子愈发硬得像块石头,下手又没个轻重,假意闹这么一会儿,竟把阿廿折腾出一头汗。

阿廿莫名想起他在客栈里中了符咒时的模样,心有余悸的爬起来,逃到屋子另一边,给自己倒了杯水。

“这下,我师姐只会担心她师妹被捡来的野男人勾搭走,绝没空把你和寂牢扯上关系……尊使,我对你也算仁至义尽了吧?”

夜悬阳漫不经心的撩了她一眼,“嗯,但凭驱使。”

阿廿立刻笑眼弯弯,正要开口,那尊使补了一句:“仅限明日。”

阿廿的笑眼里翻出一片白,突然又想到什么,“沈纵八年未归,今晚他们兄弟二人怕是睡不着了。”

“想去看看吗?”

“正有此意。”

山里的月色总显得凉飕飕的。夜悬阳一身白衣走在月下,举手投足的冷硬,眉眼间不经意的萧然,竟有几分遗世独立的清寒。

阿廿有意无意去瞄他,这么个凶神恶煞的玩意儿,竟然还挺耐看,越瞧越顺眼。

她又想起沈纵那日的话,赶紧晃了晃脑袋,告诉自己别被他的皮相所惑。

阿廿在尺庐山庄总是规规矩矩的,虽然来过很多次,但只熟悉后院,前面给客人住的院子她并没去过。夜悬阳领着她躲过巡视的护院,翻过几道院墙,几乎没绕什么弯路就摸到了沈纵住的客房,轻身上了屋顶。

阿廿惊异于他的了如指掌,“你以前来过?”

“一下午足够了。”

阿廿朝他一竖大指,牢头儿就是牢头儿,不但管得住囚犯,连这些鸡鸣狗盗踩点儿探路的能耐都不输一般小贼。

正要拍句马屁,却猝不及防被他一只大手压到屋脊后。

紧接着,附近传来了脚步声。

脚步到门前停住,房门开合,有人进了沈纵的房间。

夜悬阳抬手揭开两片瓦,二人朝屋内看去。

来的是沈忱。

这兄弟二人八年未见,一时都不知如何开口,坐在桌边沉默了许久。

终于还是沈忱先开口了,“尺庐山与风蝉山不过百里,兄长既离了寂牢,为何……未归家?”

“沈家只有一个儿郎,我贸然回来,如何能请得动沈庄主出门相迎?如今住在客房里,不是还要向尊夫人隐瞒吗?”

沈忱的头埋下去。

虽然明知沈纵看不见,可他就是不敢面对那张脸,“兄长,前几日听闻风蝉山出事,小弟曾带人去过,想寻找兄长的踪迹,只是一无所获。素闻那寂牢尊使手段刁横,我还以为……兄长已经在狱中被他所害。”

屋顶上,刁横的尊使静静听着他的话,面色淡然。

沈纵摇摇头,“你们不提起我,哪怕盼我死了,这都不怪你,是我失心乱魂伤人性命,本就不配做沈家人了。”

“兄长无论如何,都是我兄长。”

沈纵似乎没听见他的话,自顾自说下去,“只是可怜澹台景与我倾盖如故,志同道合,最后全家命丧我手。你可以不认我,但逢着清明中元,却该给澹台家上一炷香才对……”他似乎在怀念故人,话音冗长,“我记得,阿景他待你很好。”

沈忱用力点头,“澹台兄旷达不羁,光风霁月,他若还在,如今……定是令天下人都敬服的豪杰。”

沈纵苦笑两声,“豪杰?豪杰可死于匡扶正道,可死于行侠仗义,却有哪个豪杰是死于挚友之手?”

在这样的沈纵面前,八面玲珑的沈庄主也终是无一言可诉,头越埋越深,慢慢开口,又只叫了声:“兄长……”

沈纵沉默良久,伸出一只青绿发霉的手,似乎想要去摸摸弟弟的脸,沈忱顺从的把脸递过去,下一刻,他挨了狠狠的一巴掌。

那巴掌打得极实,因为手离得近,几乎没什么声响,却直接把沈忱打倒在地。

屋顶上的二人对视了一眼,皆始料未及。

沈纵入牢八年,眼盲了七年,静默了五年,若非此次纷乱,他或许要在牢中待上一辈子。即使这样,此人仍思维敏捷,口舌伶俐,足见其心智坚定非常人可比,可这样一个磐石般隐忍强大的人,怎会突然如此冲动?

沈忱明显也懵了,白白嫩嫩的脸上肿起一座通红的五指山。他的功夫不差,对付一个瞎子绰绰有余,但即便如此,他也只是静静的,红着眼睛看沈纵。

沈纵丢下八个字,“言尽于此,好自为之。”

沈忱爬起来深施一礼,“兄长奔波多日,早些休息。”

没头没尾,沈忱就这样出去了。

屋中的沈纵默默解开遮眼的黑纱,把头仰向屋顶,那双紧闭着的皱得像核桃一样的眼皮上同样青斑遍布。他转了转头,似乎在判断屋顶上两个人的方向,然后,朝瓦片被揭下的洞口露出一个古怪的笑容。

以他的耳力,知道屋顶有人并不稀奇。但他笑完之后,也没什么别的动作,又闷闷低头坐下了。

阿廿想下去,被夜悬阳拦住,两人又回到阿廿的房间,似乎都有话想说,却谁都没开口。

先绷不住的总是阿廿,“你是不是知道什么?”

“不一定,看你想问什么。”

“你来尺庐山究竟是何目的?”

“为了你,”夜悬阳往桌沿上一坐,顺手拿了两块点心,稳稳当当的说实话,“怕你跑了。”

他从来直白得吓人,阿廿质问的语气无形间弱了下去不少,“那你带沈纵来此,只是为了让他帮你隐瞒身份吗?”

夜悬阳不答反问:“那你呢?你同意带沈纵来此,只是因为听了我的话?”

“我……”

阿廿张了张嘴,被夜悬阳这么一问,她一时竟不知如何回答。

在鹿未识尚能念境化蝶的那些日子里,不小心见过了太多人隐于光明之下的嘴脸,这其中,就包括她所熟识的人……

那时的她还年幼,不知道窥探秘密这件事比秘密本身更可怕,直到她念境已失,逐渐长大,才后知后觉的明白大多数人都一样的习惯伪善,只是她很不幸看到了别人伪装之下的另一副嘴脸,无力抗拒,并很快沦为其中最浑浑噩噩的那一个。

她胆战心惊的知白守黑到现在,却遇上了夜悬阳。

这位尊使当然不是什么好人,可他偏偏坦然得近乎懒惰,冷静得几乎无扰。他对生死爱恨皆轻拿轻放,在乎的东西寥寥无几,反而不会被所谓的装模作样绊住手脚。

这样一个连自己的性命都可以随意赌在一本医书上的人,阿廿实在想不出他会有什么理由对一个阶下囚施以援手。

所以,她就这样鬼使神差的应了这桩事。

大半是出于好奇,还有一小半,她不得不承认,自己隐隐信了夜悬阳的判断。倘若沈忱真的是人面兽心的东西,那这一遭便能让闻笛师姐早日看穿他的真面目……

她指尖在桌沿上摩挲了两下,把所有的思绪归成一句含糊的回应:“也是,也不是。”

夜悬阳倒是自在,真像一个来盯梢顺便看热闹的闲人,“带沈纵来只是顺便而已,帮不到我也无妨,蜉蝣山那两个人已经收拾过了,不会出岔子。”

阿廿收起满腹心事,苦笑着感慨:“又是探路又是收拾人,尊使大人这半天可够忙活的。”

“两个小徒,没什么胆子,比你好对付——点心太甜了。”

盘子见了底,尊使大人才想起嫌弃点心太甜。

他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吃光了一碟点心,说话却始终清晰,毫无含混之音。阿廿看他一脸泰然的样子,突然觉得就算让他啃一头活猪,他也能吃得面不改色,最后满眼萧寒的吐出一根带血的骨头。

可怜她自己用膳时被闻笛问东问西,根本就没吃饱,折腾这么半天早就饿了,看见空盘子,肚子很争气的叫了两声。

尊使大人很无辜,“我都吃光了你才饿?”

阿廿:“……我错了,我喝点凉水就行。”

夜悬阳好像偶尔也知道什么叫过意不去,顿了一会儿,“我知道后厨在哪儿。”

阿廿嘴上很想拒绝,但是肚子不同意,只好点了个头。

尺庐山一晚上被此二人溜达好几趟,连月亮都看不下去了,转头掩进了云里。

月黑风高,两个小贼钻进后厨,愣是从最近生意惨淡的山庄后厨里踅摸出一只烧鸡来。

厨房后有条小路,曲曲折折,白天也少有人来,夜悬阳掌心燃了一小团火光照亮,没走多远,竟在小路旁看到了一座废弃的亭子。

阿廿怀疑这山庄是他建的。

幽丛繁枝,闲庭半荒,亭子上的匾早已看不清字迹,姑娘坐在石凳上啃鸡腿,旁边一个白衣男人靠着亭柱,有一搭无一搭的看她吃,这画面本该有点美好,可惜那男人面沉似水,浑身毫不遮掩的戾气,倒像是一只大妖兽刚教会一只小妖兽捕食。

阿廿倒是吃得风生水起,吃饱了卸磨杀驴,抬头问夜悬阳:“你说带沈纵来此是为了帮你隐瞒身份,但他最后却可有可无,那你要我陪你去烂柯镇,是不是我也没那么重要,可以不去了?”

夜悬阳连个考虑的时间都没有,直接回道:“你想得美。”

阿廿吃了瘪,臭不要脸的小声给自己解围,“我不光想得美,我长得还美呢……”

夜悬阳微垂的眼梢流出一点笑意,过了一会,阿廿听到他轻轻“嗯”了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