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蚁噬(下)

“那如今呢?能说说吗?”

沈纵的竹杖继续平稳的朝前摸索,他和夜悬阳离了几十步,走过的地方却几乎都是夜悬阳刚走的,连踩过的石头都是夜悬阳踩过的。

“你想知道前面那个人?”

阿廿摇摇头,又想起沈纵看不见,便言道:“他就算了,你不敢说,我也不敢听,我想知道寂牢,那个地方,好像和外面传说的不太一样。”

“寂牢,其实真的没什么,这位尊使不太喜欢响动,慢慢的就没人说话了,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就叫寂牢了……”

阿廿发现寂牢的人都有个毛病,越是人人心知肚明的凶残可怖之事,他们越是说的不痛不痒。

她反驳夜悬阳不敢,反驳沈纵还是可以的,“五年前,尊使还不到二十岁吧?牢中那样一群人,真的会因为一个少年的喜恶,从此再不发出任何动静吗?”

“确是因为尊使的喜恶,但自然没有那么简单……姑娘,你听说过蚁噬吗?”

又是蚁噬。

“嗯,听尊使说起过。”

“那他有没有说起,他因为此事,险些把风大少主打死?”

阿廿皱了皱眉,这跟夜悬阳说的,好像有些出入……

“没有。”

沈纵叹出一口浊气,竹杖继续“笃笃”向前,“风大少主爱热闹,尤爱纷争,喜欢看血光四溅,他不知怎么的,就琢磨出一个蚁噬的玩法,非要拿寂牢囚徒来玩。但是小尊使不喜欢,他们俩就打起来了,正巧在我入牢那年。”

“等等,你是说……蚁噬不是夜悬阳做的?”

“尊使是尸山血海里爬出来的,怎会喜欢这个?只有那些饱暖思**欲的畜生,才会把人当蝼蚁。”

阿廿顿了顿,低低“嗯”了声,“那后来呢?”

“后来风知迹差点被打死,风翕便罚尊使与我们一同蚁噬。我那时还憋着一口气想出牢,玩命拼到最后,对上了尊使,他是真狠呐……”他说起当年事,竟笑了两声,“可是没想到,他最后竟给我留了一口气……那之后,风知迹和尊使便结下了梁子,那大少主三天两头挨打,小尊使有大半日子是在思过的。后来舍寻长老离世,再无人能管束这位小尊使,那风大少主也知道深浅,再不敢闹什么蚁噬了。”

“所以,蚁噬在舍寻长老去世后就停了?”

“是啊,新来的那些囚徒托了尊使的福,不用遭这份罪,我们这些老瞎子残的残废的废,留在牢中苟且,所有人都对小尊使又敬又怕,没人敢惹他,他也懒得理我们,只是听不得动静,偶尔有人出声就会被罚……时间久了,再没人说话了,才有了现在的寂牢。”

“罚?是怎样罚?”

“诶?尊使是不是在前面架了火?我好像听到烧树枝的声音了。”

阿廿知道他是不想说了。

沈纵说了一路,表面说着蚁噬和寂牢,但细盘算下来,都是在拐弯抹角说夜悬阳的好,活生生一副“求人家的嘴短”的模样,唯独到了这个“罚”字,估计他实在找不到体面的说辞掩盖这位尊使的罗刹手段,才把话茬引开。

沈纵这些话,阿廿是信的。夜悬阳身上有狠厉,有冷傲,有与这凡尘俗世的格格不入的坦然,这样的人做出那些事,皆在情理之中。

然而掩盖在这些顺理成章的背后,定然还有一个内里沉寒、山河不顾的夜悬阳,那样一个人,她看不透,甚至连一点模糊的影子都抓不到。

这样一步步被人推着走,阿廿并不甘心。

可眼下,她便是站在四方空寂中,前有牢头,后有囚徒,头顶是不见星月的暗沉沉的天色,由不得她不甘心……

沈纵的确有双顺风耳,往前再走了些路,便远远瞧见夜悬阳坐在火堆旁,果不其然,又在烤东西吃。

沈纵很知趣的没有上前,离着几丈远就贴树根坐下了。

阿廿走过去,夜悬阳递给她一只烤熟的兔腿,两人安安静静的吃,谁都没有说话。

入夜。

一个少年跪在冰冷的石洞中,看似清冷低垂的眼尾藏着还未完全散去的戾气,耳中听见一个苍老的声音:“你屡动杀念,不知悔改,罚你在珉寒洞中思过。”

石门闭合,周遭一片黑暗,只有洞顶石缝漏下一道窄窄斜斜的天光,他抬头看去,正瞧见一只剔透的蝴蝶在逆光中蹁跹摇曳而来。那蝶身通体透明,幻境一般似有似无,只飞到有光处才能折照出一点朦胧的轮廓来。

少年的视线不觉被吸引,眸中炎埃渐褪。

蝴蝶绕着他飞了两圈,最后,胆大妄为的落到他鼻尖上。

他愣愣的,甚至忘了眨眼。

蝴蝶所落之处,恰在光的边缘,他一双眼睛还隐在黑暗里,它的影子便在那双深瞳中投下两团净澈的光,暴戾如他,竟在这一瞬担心自己的呼吸会不会惊扰到它……

那蝴蝶停留了一会儿,终于还是扇了扇翅膀,倏忽不见了。

“别走……”

夜悬阳睁开眼,入目是四下杳然的夜色,只有哔哔剥剥的火堆拒绝与黑暗共沉沦。

别云涧的小师姐在他身边安静的睡着,手臂叠在一起,垂着脑袋,人缩成一小团,那睡姿瞧着就不太稳便,感觉随时可能歪倒。

他刚这样想完,她就倒了。

正倒在他膝头。

她没有醒,得了个长枕,反而睡得更舒坦了些。鼻息间微微的热气呼出来,慢慢醺暖了他凉硬的膝盖。

夜悬阳的呼吸有点紧,盯着她后脑勺发了半天呆,不知道该不该把她踹开。就好像当年那只落在他鼻尖上的蝴蝶,明明是它自己落下来的,最后不敢轻举妄动的却是他。

最终,那小师姐睡得安安稳稳,而尊使大人支着半条僵硬的腿,笔直的坐了一夜……

阿廿醒来的时候,火堆早就熄了,夜悬阳站在离她不远的地方,眼神空空的,不知在想什么。

“醒了?”

“嗯。”

“走吧。”

“哦。”

一切都不会因为她多了解了他一点而改变,他依旧是那副欠揍的嘴脸,不过脸比前一日更白了,迈步的时候,好像一条腿还有点瘸。

“尊使,你是不是真的病了?脸色好差……”

他不理人,兀自往前走,努力让那条被她压麻的腿迈得轻快一些。

阿廿看着他左脚七尺高、右脚八尺高的背影,实在搞不懂这家伙,只好紧着步子跟上去。

说来也怪,这尊使近两日总带着一点病气,看脸色,比月信上门的阿廿还虚。倒是阿廿反常的很,以往月信一至,总要疼得死去活来,这次竟活蹦乱跳,除了手脚冰凉,几乎没怎么难受。

她真有些怀疑自己是个吸人元气的妖精了……

这样行了几日,尺庐山便在眼前。

这山与风蝉山相比,只能算个小土包,地势平顺,山顶连个尖儿都没有,竹子都长不粗壮,亭台池塘倒建了不少,勉强算得上山清水秀。

这么个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的地界,当年沈家祖上在此筑了个山庄,前院给人投宿,后院留给自家人住,也算打理得像模像样。行人投宿时,还可在山间自采时蔬,自行狩猎,颇有几分野趣。

仗着这一点人间清欢,沈氏一个无门无派的小户竟也慢慢过得风生水起,传到沈忱这一代,虽比不上贵胄富贾,也算颇成规模。尤其沈忱不知哪块怜人肉招了别云涧大师姐闻笛的青眼,这两年,往来车马明显多了,沈忱逢场作戏之余总是比旁的生意人多了些清爽,颇得好口碑,尺庐山也就愈发兴旺起来。

近些日子风蝉山乱作一团,囚徒四散,尺庐山与风蝉山挨得近,难免受到牵连。

故此,眼下这山庄并不热闹。

不过,很快就要热闹起来了。

因为沈纵回来了。

这位沈家长兄在寂牢呆了八年,回来时成了这幅模样,虽然已重新梳洗过,脸上却仍有两块巴掌大的青癣,一块从额头直埋入发际,另一块从右脸漫过鼻梁,中间加一条遮眼的黑布,着实有辱尺庐山庄如今的体面。

阿廿对门前的小侍从报了鹿未识的名号,侍从惊讶敬慕之余不忘偷眼往她身后看,赫赫扬名的别云涧小师姐身后两位,一个像鬼,一个像阎王。

沈忱出来的很快,老远便对她笑,“贤妹休怪,实在是什么都瞒不过你师姐,同是天涯沦落人,体谅一下,莫与愚兄计较。”

阿廿也朝他笑,“事已至此,患难与共罢,只不过,你的《蒙尘卷》就别要了。”

沈忱正打算假意悲伤一下,阿廿没给他机会,往旁边挪了挪,沈纵那张白底青云的脸正露在沈忱面前。

“沈兄,我这几日搜捕寂牢囚徒,正巧抓了这个人,他说他是尺庐山庄的故人,我便顺路将他带来给你认一认,他若是骗我,那我定然……”

沈忱的目光已经呆住不动了,轻轻抬手阻了阿廿。

阿廿不再说下去,侧眸去看夜悬阳,后者不知什么时候已褪去了通身气派,垂手呆立的模样颇有几分乖谨,真像个黏人的小师弟。

只是在阿廿看过去的瞬间,他眼中涌起一点波澜,示意她静观其变。

阿廿无声的收回目光,发现自己竟在跟一个臭名昭著的牢头儿合伙诓骗自家人,而且从头到脚都没觉出丝毫不妥。

她轻轻闭了闭眼,鹿未识啊鹿未识,你大概是真疯了。

然后,她听见沈忱微微颤抖的声音,“此人是我兄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