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蚁噬(上)

信是闻笛传来的,上面两行字。

第一行:听闻师妹正在搜捕寂牢尊使,山庄有两个人证,速来商讨。

第二行:沈忱已经招供了,再敢推脱,我打断你的腿。

阿廿把字条递给夜悬阳,“我怎就忘了蜉蝣山惯常修习千里传音之术,林致深这老贼真欠……”

她抱怨完,又开始眼巴巴的讨好,“尊使,你看你这满头虚汗的,定然是前几日大战之后一直没调养好,不如找个地方先将养身体,等我两天?我糊弄完我师姐,立刻就回来,绝不耽误你去烂柯镇,说话算话的!”

夜悬阳神色如常,也不回应,阿廿看不出他心情好坏,只得接着说小话,“我给你买人参鹿茸茯苓虎骨,给你炖十全大补汤,再给你打一头九色麒麟做血食,求你了,好不好……我师姐可凶了,仅次于你,我要是不去,她真会把我腿打断的……”

她说到可怜处,扯住夜悬阳的衣袖摇个不停,无恕被她摇得哗啦啦响,远处茶摊的那位沈爷吓得抖如筛糠,颤巍巍拿着根竹杖要逃。

夜悬阳也不管他,把袖子从阿廿的魔爪里抽出来,“既如此,我与你同去。”

“你去?屏绝里的人在寿宴上见过你,你去了不就露馅了?我又不争山大王,你打算自投罗网给我立投名状吗?”

“你是不是江湖话本看多了?”

“那你打算干嘛?玩灯下黑啊?”

“没那么复杂,我只是想知道你们打算怎么对付我。”

阿廿笑得卑微,“我这一举一动都被你拿捏的死死的,去趟尺庐山都要向您老人家告假,怎么可能对付你,我求你还来不及呢。”

夜悬阳不吃这一套,“我想要的,需得自己盯着。”

阿廿小声嘀咕:“你怕是把我当囚犯了……”

“你说什么?”

“我说,万一露馅了打起来,我是不会帮你的,说不定还会把自己摘得一干二净,反咬一口说你挟持我……”

悬阳不怒反笑,“难得你有句真话。”

他好像这小半天都不太舒服,嘴唇不见血色,笑起来病怏怏的,只有双眼冷瑟如常,“把那个吓丢了魂的一并带去就好,尺庐山是他家,他又是寂牢囚徒,只要他不认,屏绝里的两双眼睛未必有瞎子作用大。”

“你说沈纵?”

阿廿再看向茶摊时,沈纵已经拿着小竹棍“笃笃笃”走远了。

抓沈纵当然不费劲,只是这盲眼的仁兄走得太慢,需等他走到人少僻静处再动手,这倒是废了一阵功夫。

两人窜上最高的屋顶,俯看沈纵在街巷中间慢慢挪动。

这个间歇,夜悬阳不知来了什么兴致,竟给她讲起了蚁噬。

蚁以须为眼,民间常有人剪去蚁上双须,让两只蚂蚁彼此咬斗,是为斗蚁。

寂牢中的蚁噬大体便是此法,只不过,用的是活人。

两个囚犯服下毒药毒瞎双眼,在一个囚笼中缠斗,赢的人才能得到解药。再后来,还有更多些花样,比如在囚犯身上缠一条毒蛇,在笼壁上插满尖刺,或是在地上扔几块烧红的铁板,总之,定要斗得狼哭鬼嚎才算精彩……

阿廿听得龇牙咧嘴,默默把贴近夜悬阳的那条胳膊缩紧些,“难怪囚徒们都那么怕你……”

“也没有很怕,还好。”

“尊使过谦了……”

夜悬阳侧眸看她,“害怕了?”

阿廿立刻坐得端正些,“我可是别云涧三大弟子,虽然功夫有点差,但还是见过世面的,就这……这点小事怎么可能吓到我?”

夜悬阳也不揭穿她,聊胜于无的点了个头。

难得他愿意说点什么,阿廿不可能轻易放过,又小心翼翼的追问:“你突然说起这个,是想说沈纵的事吗?”

“嗯。”

夜悬阳看着巷口,沈纵那旧得看不出颜色的一身破布顶着个凌乱的脑袋,一点一点摸索进一个小巷子里,日头已经偏西,他拄着竹杖的背影拉得老长,像个苍老的苦行僧。

夜悬阳盯着他的背影,“寂牢是个有进无出的地方,踏进那个门,不认命也得认,有的是手段让他们老实。唯独蚁噬,是囚徒们唯一能出去的机会。”

“赢了,就可以出去?”

应该不会这么简单吧……

“只有一个人可以出去……”他好像知道她在想什么。

“一群囚徒两两缠斗,赢了的人再继续,赢到最后的那个人才可以拿到解药,走出囚牢。但也并非可以就此离开,只是留在风蝉山做个护卫,好歹算是得见天日。”

阿廿听得手都凉了,“所以,如果有一百个人蚁噬,最后……会剩下九十九个瞎子?”

“不会有那么多,一场蚁噬,最后剩下不会过半。很多人中途就会死,哪怕最后赢的人,也往往不是残了就是废了,极少有人能真的走出去。”

“那沈纵他……”

“他功夫不算上乘,平日里也很安分,蚁噬时却是最拼命的那个。我曾见过他把手塞进对手的嘴里,直伸进去了大半条胳膊,从里面掏破了那人的肚肠。”

阿廿听得浑身起鸡皮疙瘩,“可他还是没赢?”

夜悬阳摇摇头,“他输给我了。”

阿廿听见袖子里的伏坤鼠“吱”一声惊叫,赶紧轻轻安抚,也不知道是在安抚它还是安抚自己。

“你也……蚁噬过?”

“有一次揍了风知迹,被凤翕罚去蚁噬了……”他好像说累了,一条腿支起来,换了个懒些的姿势,语气轻描淡写。

阿廿苦笑,“若是我碰上你,就直接倒地认输,反正赢不了,瞎了总比死了强。”

夜悬阳点头,“大多数人都和你一样,唯独沈纵……他够狠,可惜运气不好。”

他们说话的功夫,巷子里那位沈家长兄不幸摸进了死胡同,正在对着墙默默伫立。佝偻成一团的背影微微发抖,像是在啜泣,已看不出丝毫狠厉的痕迹。

“那时候我师父还在,他问沈纵何故如此,沈纵说,冤。”

“所以你才觉得他是被人陷害的?”

“囚犯的一面之词,不足为信……”夜悬阳站起身,“无论他是否真的冤枉,尺庐山还是要走一遭的,走吧。”

二人纵身落到巷子里,鹿女侠落了地才发现自己腿有点软,出于以天下为己任的时时自省,她下意识摸了摸腰间,没刀没剑……于是默默抓紧了袖子里的伏坤鼠。

沈纵的背影还在抖,夜悬阳不说话,像是在等他。

过了一会儿,沈纵慢慢转过来,满是青斑的瘦脸扭曲的挤了挤,看不出是哭还是笑,“尊使,您来了……”

夜悬阳没有一句废话,“我要去尺庐山,你知道该怎么做。”

沈纵点头,“我知道……知道。”

“嗯。”

“尊使,那我……”

“若有机缘,我会帮你的。”

沈纵的黑纱下慢慢溢出两道红色的血泪,青绿色的脸上愈发诡异了,但在夜悬阳面前,他不敢有太多情绪,只沉沉道:“多谢尊使。”

沈纵眼睛不便,走路又慢,阿廿琢磨着要不要弄一辆马车,夜悬阳摇头,“一心想复仇的人,不会让自己真变成残废的,你只管走,他自会跟上。”

“那他刚才……他听到无恕的声音,故意走进死胡同吗?他在等你?”

夜悬阳轻飘飘看了她一眼,“时傻时灵,脑子是借来的吗?”

他总能让她瞬间没话说。

不过她也总能很快就找到别的话可说,没走几步就又开口了,“你打算就这么去尺庐山吗?要不要带个面具啊?”

“此地无银,没必要。”

“我也是为你好……”

“你分明是怕我连累你。”

“你不要把我说的这么市侩,大家以和为贵,你们谁出事我都于心不忍啊……真的!”

“……”

夜悬阳说的一点没错,直走到天黑,沈纵依然在他们身后不远不近的跟着。

回头看时,他还是那副行将就木的枯槁模样,可是他们俩的脚程都不慢,一个瞎子能跟得上,绝不简单。

想来也是,囚犯只比他们早一天离开风蝉山,沈纵却能同时出现在几百里之外的小镇上,虽然不知道他是故意在此地等着夜悬阳,还是碰巧遇上了,但这牢头和囚犯之间无声胜有声的默契,让阿廿又对寂牢重新有了好奇。

从前,她以为寂牢定是个炼狱一样的地方,夜悬阳是个嗜血成性的魔头,可见到了真实的他,偏偏生了一副清清冷冷的皮囊,倒像是从萧萧尘外误入人间,与那熔炉污秽都沾不上边。

所以,她又偷偷猜测他是迫不得已,传闻为虚,看守寂牢非他所愿,可他又能把那残忍的蚁噬之法说得云淡风轻,把一场必然鱼死网破的争斗说成对方命不好,端端是看惯了杀戮的冷硬心肠……

他究竟什么样,知道的越多,就越不懂了。

从前薄阙曾告诉她,判断一个人,并非全看言行举止,往往直觉才是最准的。

可她哪儿有什么狗屁直觉。

倒不如……

她看看走在前面的夜悬阳,再看看跟在后面的沈纵,默默把脚步慢下来,磨磨蹭蹭到了沈纵身边。

沈纵的脸在晚间更瘆人了些,阿廿动了动干涩的喉咙,一时不知如何开口。

沈纵却先说话了,“姑娘,你跟着尊使,是有求于他吗?”

阿廿不答反问,“你不也是一样?”

“我比你好一点,我看不见,不会被他的皮囊迷住。”

阿廿被他说得一愣,“他的皮囊……也就那样,还没我师兄俊俏呢。”

“你对着你师兄,也会口干舌燥,心猿意马?”

阿廿差点忘了他有一双好耳朵,果然,夜悬阳说的听不到都是唬人的。

可是心猿意马,她有吗?

没有吧……

“你关了这么多年,口舌倒还伶俐。”

沈纵糟糕得近乎残忍的脸上露出一个大概是在微笑的表情,“有些东西,心里有便一直有,不需要说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