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心动

阿廿说完这话,没再去看林致深的脸色,颔首浅笑算作告辞,转身走了。

她心情很不错,走远了些,便大咧咧的拍夜悬阳的肩,“小师弟,要不要跟鹿师姐一同去擒那寂牢尊使啊?”

她的心素来很大,这与她道貌岸然装大尾巴狼并不冲突。

哪怕前几日被夜悬阳冒犯,弄清楚缘由后便依旧可以坦然处之。她对他的态度里,有猜疑,有畏惧,还有气不过,唯独没有她这个年纪的女子该有的扭捏羞赧。

许是因为没有念境,那些少女的隐约悸动,捕捉旁人气息的敏锐,迷离而微妙的心慌意乱,阿廿通通都没有。她有的只条分缕析的判断,做一步想三步的权衡,以及一张美好但皮厚的脸。

倒是夜悬阳,侧眸看了看她的爪子,眼中有点飘忽,“手拿开。”

阿廿很识趣,把手收在背后,蹦蹦跶跶的往前走。

她这点小坏心思换出来的好心情,夜悬阳心知肚明,却仍是泼她冷水,“逞一时口舌之快并无必要。”

阿廿嘴硬,“我又没说谎,你本就在此地啊。”

“那些因你的名声敬你畏你之人,待你有朝一日落魄,便是将你踩入万劫不复之人。”

他顿了顿,又道:“你这般瞻前顾后的性子,今日压不住脾气倒已有两次了。”

阿廿也不知道自己今天是怎么了,反正就是不想忍。眼下被夜悬阳训得老实,也只剩下腹诽的能耐:你这一棍子打不出个屁的性子,今天倒是话多。

夜悬阳似乎也觉得自己话多了,“走吧。”

“哦……”

夜悬阳走了两步,阿廿却没有跟上。

回头看,她正做贼似的东张西望,似乎在找什么。

他只得又转回来,“怎么了?”

阿廿张了几次口,欲言又止,难得有件连她都难以启齿的事情——月信来了。

这几天连折腾带吓,早把日子忘得一干二净,而今走在大街上毫无准备,就这么被突袭,唯一能求助的还是这样一个……牲口。

“尊使,我有点不舒服,我们能……找个地方休息一下吗?”

没等夜悬阳开口,她又赶紧举手保证,“我没动什么歪心思,就是单纯的想休息一下。”

“那就找间客栈吧。”夜悬阳也不知道是明白了还是没明白,想了想,又补了一句,“要我背你吗?”

“不用不用,你走前面吧,别看我就行。”

他闷声应下,转身往前走,脚步却放缓了不少。

阿廿笨拙的跟在他身后,只有膝盖以下敢迈开。

然而无论走得多小心,腿上还是有黏湿的东西慢慢流下来,逼得她的步子越来越小……

习武之人衣饰从简,不可能如大家闺秀那般长裙曳地,阿廿又作死穿了条白裤,估计再走两步,就真的没脸见人了。

前面不远还真有间客栈,阿廿像两腿被捆了似的,磨磨蹭蹭把自己拧了进去,却无论如何都迈不开步子上二楼。

她站在楼梯前望洋兴叹,冷不防身边那位尊使脱下外衣递给她。

他身量高,外衣裹到阿廿身上直接垂地,连脚面都一并遮住了,阿廿感激涕零,连句谢也没说,“哒哒哒”跑了上去。

关上房门,她掀开裙摆,果然,惨不忍睹。

夜悬阳没进来,连伙计也没跟进来,估计是夜悬阳嘱咐的,怕她尴尬。

她坐下来歇了一会儿,又开始犯愁。眼下倒是不尴尬了,可是连件换洗的衣服都没有,总不能一直躲在屋子里吧……

裹着大袍子凑到门边去听声,外面没什么动静。正是午后闲困的时辰,店里来往的人并不多,阿廿犹豫着要不要就裹着这玩意儿溜去成衣铺,门突然被人敲响了,外面一个女人的声音,“姑娘,开门啊。”

门外,竟是那碎嘴的成衣铺老板娘,“姑娘,你相公让我给你送一套新衣服。”

“我相公?”

阿廿立刻明白过来,把她让进屋。

转身关门时,她朝楼下瞟了一眼,那瘦长的人影正坐在堂中大口吃饭,完全没朝这边看。

阿廿如获新生,忙不迭抱着一大包衣服躲到屏风后去擦洗更衣,老板娘在外面笑得直不起腰,大声问:“姑娘啊,你们是新婚吧?”

“啊?你怎么看出来的……”

“这还用问嘛,你那小相公去铺子里找我帮忙,我以为怎么了呢,结果,就这么点事,若是老夫老妻,这种事情哪儿用得着外人帮忙啊……”

“哦,说的也是……”

“可不嘛,先前你们来的时候,我瞧他还挺凶的,这一转眼的功夫,倒害臊了。”

阿廿一边敷衍着她,一边打理自己,听了这话不由得暗笑,夜悬阳那种见人家行风流事都能一丝不苟看咒痕的人,怎么可能和害臊沾得上边。

倒是这老板娘不知怎的转了态度,帮阿廿整理衣服的时候,仍不忘对这位冷脸的相公赞不绝口。

老板娘送来的是一套浅樱草色的长裙,倒是很衬阿廿。她眉眼间天生含着笑意,这一身草长莺飞却不显纷乱,明净得恰到好处,一眼瞧过去,如临春风旷野,惹人舒畅。

老板娘啧啧称叹,“你这相公真是好眼光,我本来给你选了件浅粉色的,他非要拿这件,这么一瞧,还是自家人最懂什么合适,你以后啊,可别老说他像什么寂牢尊使了,多不吉利啊……”

阿廿笑容里有片刻呆滞,后面的话便没再入耳。

衣服是他挑的?

那……该不会亵裤也是他选的吧?

阿廿晃了晃脑袋,打消了这个可怕的念头。

她是决不会问老板娘这个问题的,不知道最好,她永远也不想知道答案……

走下楼的时候,夜悬阳正在喝茶,脸色清冷依旧。

大堂中人不多,几乎都在偷瞄着这个水灵灵的姑娘,唯独他没什么特别的神色,不急不缓的撂下杯子,“好了就走吧。”

“哦。”

这种时候,话越少越好,阿廿落得自在,忙不迭跟着出去了,留下老板娘在后面撇着嘴叹气,“这么好的姑娘,一物降一物啊……”

这样一折腾,二人并肩而行,话就更少了。夜悬阳脸色始终不太好,天并不热,他走了些路,额头竟渗了薄薄的汗。

阿廿瞧着他白得吓人的脸,“你没事吧?病了吗?”

“无妨……”

他并不在意自己的状况,目光越过阿廿的头,去看前方路边的一处茶摊。那里,有个男人正哆哆嗦嗦的喝茶。

那男人面皮发青,脸上像生了霉一样斑驳可怖,眼睛上蒙了层黑纱,耳朵却好像很灵,只要身边有人路过,他便会无意识的打个冷颤,草木皆兵。

阿廿看着夜悬阳的眼神,再看那人惊惧模样,便知九成是个寂牢囚徒,“他瞎了?”

“蚁噬过,都会瞎。”

“蚁噬是什么?”

夜悬阳沉默了一会儿,没有回答。

茶摊离他们并不近,夜悬阳盯了一会儿,抬步往那个方向走。他步子很慢,像是在试探,又像是一种威胁。

阿廿下意识去数他的步子。

“一,二,三,四,五,六,七……”

数到七时,那喝茶的男人突然一个激灵,紧接着,端着茶杯的手开始抖,像是嗅到了什么危险的气息。

夜悬阳眯着眼睛想了一会儿,吐出两个字:“沈纵。”

“沈纵?沈忱的哥哥沈纵?”

“嗯。”

“你不是说他这样的人不过等闲,你根本不记得吗?”

“我距离他尚有百步,他便能听出我在此,这样的耳朵,寂牢里不会超过两个人。我不记得人,但记得耳力。”

“那你不怕他听见你说话?”

“他只听得出无恕,我在牢里不说话。”

骗人,上次我去寂牢你明明有说话……

过于明显的谎话都不算谎话,只能算夜悬阳此刻心情不错,没有直接沉默,而是愿意纡尊降贵的开口糊弄她。

阿廿有个好习惯,别人敷衍了事,她绝不追根问底,只顺着他的话茬说下去,“如果此人是沈纵,他既然已逃离寂牢,为何不回家呢?尺庐山与此地是截然不同的两个方向,沈纵好歹是习武之人,即便双目失明,也不至于走错方向……”

“或许家里有人要杀他。”夜悬阳答得干脆。

“杀他?尺庐山老庄主去世得早,他们家只有兄弟二人,总不可能是沈忱……”阿廿摇摇头,“沈兄干不出这事儿。”

夜悬阳终于把目光从沈纵身上移开,赏脸看了阿廿一眼,“何以见得?”

“我知道沈忱看上去很像个衣冠禽兽,但其实吧,他那人顶多就是道貌岸然,捎带着有点附庸风雅。可他没多大胆子,谋害兄长这样的事,他做不来的……”

“你也并非痴蠢之人,何时开始轻易做论断了?”

阿廿干笑两声,“我其实没什么论断,主要是我师姐,她看人最准了。我从小她就觉得我有问题,哪怕我闯过了照古林,坐上了三大弟子,她还是觉得我的能耐都是装的,好几次抓得我差点现原形。所以啊,像她这么精明的女人,沈忱若真是心思歹毒,她早就看出来了……”

“感情是可以蒙蔽人耳目的。”

阿廿睁大眼睛瞧他,“尊使还懂感情呢?”

夜悬阳毫不避讳,甚至低头凑近了一点,“我倒瞧着你不太懂,要我教教你吗?”

小街市的人并不多,他们静静的站着,四目相对,阿廿的一缕碎发正落在眼睫上,夜悬阳就这么盯着她,不知是在看她的眼睛还是在看她那一缕头发。

阿廿眼睛一眨,那撮呆毛就唰唰的晃,再合着她的心跳,“扑通,唰哒,扑通,唰哒……”,声音大的出奇,遮得周围贩夫走卒的吆喝声都弱了下去……

她下意识抓紧了袖子,没留神连带袖中伏坤鼠的脖子一并掐住了,那可怜的小生灵垂死挣扎四脚乱蹬,总算把这没出息的女侠踹得缓过神来。

阿廿感觉自己有点热,转头视线避开,慢慢缓了口气,心里空落落的,好像少了什么东西,可是又不知道少了什么东西……

袖中鼠置死地而后生,钻出来在她掌心里闹个不停,“吱吱”呵斥她,阿廿眼下是谁都惹不起,嬉皮笑脸的给她伏坤小爷爷赔礼道歉,正巧一只丑得可怜的小纸鸟落到了伏坤头上。

她展开来看,手心一紧,转头对夜悬阳道:“我可能,真的要去一趟尺庐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