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六、穷达贵贱半存亡

颜启昊心中大感后悔,这几日来督责根括,一直担心城中生乱,心里的一根弦绷得紧紧的,不免有些心浮气躁,又想着地下铺着厚厚的地毡,那玉应该不会碎,却没承想还是碎了。

颜启昊惋惜之余,又细看了看手中的玉佩,寿星、小童、梅花鹿与鹤,正是祝寿的吉祥图案,却不像是给小孩子的,蓦地便明白了过来。“这是给爹爹祝寿的吗?难为音儿记得今天是爹爹的生日。”颜启昊柔声说道。

颜音却猛地一转头,将脸埋在**,一声不吭。

不想承认,因为刚刚说了气话,但也不想否认,毕竟父王最终猜到了自己的心思……父王脑子很快,可惜手比脑子更快,还是晚了一步,玉碎了,就再也不能恢复完满……颜音心中微微抽疼,为那玉,也为蒲罕。毕竟,这是那一趟带回来的,最重要的东西。

颜启昊又一转念,想起蒲罕去的那天,正是颜音的生日,突然明白了,颜音说的“那是蒲罕送给我的,生日礼物。”那句话的意思,那只是说,蒲罕帮着他买到了这块玉的过程,便是生日礼物了。一时间,颜启昊看着那块碎玉,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颜音等了半晌,没有听到颜启昊的声音,终于忍不住偷偷侧过脸来,露出一只眼睛偷看。

只见颜启昊正把那上半块玉佩,系在腰带上。

“都坏了,不要戴了……”颜音轻声。

“坏了爹爹也喜欢。”

“不要……戴个破玉佩在身上,别人会笑话父王的。”

“父王会把它粘好的。”

“那不行!娘说过,有裂纹的玉就不能替人挡灾了。”颜音说着,便要起身,才惊觉自己一丝不挂,忙拉过被子盖在身上,小脸儿羞得通红。

“父王不需要它来挡灾,应该是父王替你们挡灾才对。”颜启昊柔声笑着,取过那药膏来,轻轻地帮颜音上药。

上过了药,颜启昊又让颜音站在**,帮他穿好衣服,刚要开口训诫他要爱惜身体,却听到颜音首先开了口。

“我买玉的那家铺子,是卖腰带的,我本来看上一条‘珍珠碾镂金鸡竿百戏人物腰带’,但店主说是给赵国大内定做的,不能卖。可要是再定做一条,还要等三个月,就赶不及父王生日了,所以才买了这个玉佩……听阿古说,赵国大内的东西我们都会拿走,那么也会有这条腰带,对吗?爹爹可以找到它,就当是我送的,因为那天蒲罕把我们所有的钱都放在那家柜上了,已经算是把它买下来了……”

颜音说到蒲罕,便垂下了眼帘,一边说着,一边动手去解颜启昊身上的那玉佩。

颜启昊见他如此没规矩,刚要抬手阻止,又听到颜音喃喃低语:“破的玉佩不能戴在身上,不吉利的,如果娘知道了,肯定会怨我……”

听到这孩子提到盈歌,颜启昊一呆,抬起的手便僵在了那里。

颜音感觉到了颜启昊的异样,抬起头来,眨着眼睛,怯怯地说道:“对不起……父王,我不应该称呼‘爹爹’的……”

颜启昊把颜音紧紧地压在怀里,轻轻抚摸着他的背,柔声说道:“以后再不许糟践自己身子,每天要乖乖上药,知道吗?”

“我不要阿古碰我,我要父王给我上药!”颜音撒娇。

“可是父王每天都要待在大梁城里啊……”颜启昊一叹,“好吧,我每天晚上回来一趟便是。”

颜音认真想了片刻,摇头道,“那样会不会太辛苦了……还是不要了吧,我自己能上药,等忙过这阵子,只要父王记得欠我多少根羽箭便是。”说完,皱起鼻子,狡黠一笑。

颜启昊却轻轻皱了皱眉,眼前又涌现出那一地的碎片,不知道能粘补好几只,也已经派人去城中各处搜求汝窑瓷器,也不知道能找到几个……

眼见着快到正月十五了,但天气却没有一点转暖的迹象。接连几天都下了雪,却又不大,积雪,碎冰和泥泞混在一起,白天化作一团污浊,夜晚又冻成坚冰。

珠儿执着著,漫不经心的挑着面前的那碗梅花汤饼,食不下咽。

紫笑在一旁劝道:“小姐,你好歹多吃一些,每餐都吃那么少,万一饿出病来怎么办?”

珠儿笑笑,呷了一口汤,问道:“外面怎么样了?”

“还不是那样……”紫笑却不愿意说。

“听说……源军开始要粮食了?”

“嗯,说是运走了白米豆粟,一共三千石。”

“那城里的粮食还够吗?四壁的粥场还能不能开?”

“粥场还开着,听说是够的,只是领粥的人越来越多,很多人半夜里就排队,直到正午才能领上一碗粥。皇上又下旨多置了十几处粥场,依然是供不应求。经常是为了一碗粥,一群人打得头破血流。听说前儿个大梁府又下了一道令,说是这一日男子领粥,下一日妇人孩子领粥,各个粥场交错着来,这样便可以避免力强者欺负力弱者,让妇人孩子也能喝上粥。”

珠儿冷笑一声:“这些男人,打仗打不过源兵,欺负自家的妇人稚子倒是很有力气……”

“可不是嘛!”紫笑应声,“还有那些官兵,拿粮饷出来贩卖,还欺行霸市,守城的时候没本事,去万岁山抢柴薪的时候,能耐可大了!”

珠儿摇摇头,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那咱们府上,存粮可还够?”

“听管家说虽然有些紧,但还是足够的,而且皇上又下了旨,让质库、当铺照常开门营业,米粮店虽然都关门了,但是还有十几处官府开的粜卖场,出粜官米,米价虽然比以前高了很多,但总归还是能买到的。”

珠儿低头,看着桌上的两碟小菜,三煮瓜和茭白鲊,分量少少的,纵然是放在富丽绚烂的钧瓷碟子里,依然透出些寒酸来,低声一叹:“咱们府上已然这个样子了,那些穷困小民可怎么生活?”

紫笑也长叹一声:“是呀……听说汴河里的鱼虾鳖贝都已经被捞尽了,就连花叶、树皮、浮萍、蔓草之类也被采食一空,听说还有人把鼓皮、马甲、皮筒煮烂了吃的……听前院的小厮说,路上到处都是冻饿而死的小民,还有很多人拿猫鼠肉出来卖,可咱们大梁城能有多少猫鼠?听说都是人肉冒充的!大梁府杀了一批贩卖人肉的奸商,但还是制止不住。”

“不是说,京师的钱粮储备能支撑半年吗?”

“皇上是这样下的旨,可是那些官儿贪墨渎职,听说他们用霉变发红的陈米偷偷置换了好米,西大仓的米全是这种,根本不能入口!”

珠儿一叹,吏治败坏,官兵积弱,也难怪被人欺负到头上来……珠儿不知道说什么才好,只得转换了话题:“父王今日也没有回来吗?”

“没有,听前面说,王爷打发人回来拿了几件大毛衣服和手炉子,看样子是打算在宫里常驻了。现在皇上不在,辉王和太子也不在,政务便只有咱们王爷、煜王和大皇子主持呢!估计忙得脱不开身。”

“嗯……皇上不声不响地出了郊,也不知道是他自愿的?还是被源军掳了去?有没有危险……”

“哎呀!小姐,你就别操那么多心了,这哪里是咱们女人家该担心的事情,反正皇上的旨意一个接一个,又说要等天气好了,跟那几个鞑子王爷打球,王爷和宰辅都没看出什么毛病来,想必是不错的。”

“可是,这个时候,皇上哪有什么闲心和那些鞑子打球赏灯?”

“快别提赏灯了,提起来气死人!”紫笑一脸的愤愤不平,“今天早上,大梁府的人来咱们府上,把府上所有的花灯都抄走了!说是元宵节鞑子要在城头和青宫办灯会。往年元宵节悬挂在宣德门的金灯、琉璃灯、翠羽灯、飞仙灯早就被他们拿走了,连道宫、佛寺、店铺里的灯,也都搜刮一空,这不是骑在咱们脖子上拉屎么!”

珠儿惨然一笑:“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便是如此……”

“对了!我还听说一个事儿,就是那所谓的四大奸臣的府邸,全都被鞑子搜刮一空,而后小民们又冲进去,把它们拆得七零八落。听说那鞑子专盯着搜罗汝窑瓷器,也不知道什么缘故。”

珠儿的目光扫向案上那个小小的汝窑香炉,一朵绽放的青莲,出淤泥而不染,这样空灵圣洁的一朵花,未来可否能在滚滚红尘之中,永保高洁呢?珠儿的手,又握向了那个香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