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七、元宵未暇宝灯燃

颜启昊踏进崇王大帐,便见到地上、桌案上堆满了东西,忙问道:“叔王,这是什么?”

“喏!自己看!”颜鲁虎将手中的札子递给颜启昊。

颜启昊展开札子,见是一封书信,“致问大源皇子、元帅军前:自承大军远临,获惇旧契,永怀恩义,寤寐不忘。叙好云初,无以将意,辄有薄礼,具如别幅。言念欢盟既定,尽出周旋,此恩何穷,眷想深甚。和好之后,义同一家,愿速约拦人兵,以全一城生灵之命,亦望早与约回。谨白。”言辞虽然委婉,但意思很明白,只是催促两国早定合约。

颜启昊扫了一眼落款,见是烁王康英,煜王康御,永安郡王康微,便皱了皱眉头问道:“这煜王康御我知道,是康衍的幼弟,可这烁王康英是谁?排位反倒是在煜王前面。”

一旁书吏躬身答道:“是赵帝的长子,去年夏天刚刚行了冠礼,封了烁王。”

“他是长子,却没有被封为太子,是庶子吗?”颜启昊问道。

那书吏有些含糊地应道:“……是。”

“除了太子之外,皇子中只有他封王?”颜启昊又问。

“是。”这一次书吏回答得很是干脆,“这烁王康英和太子康茂同年,都是十八岁,已经行过冠礼,同时封了王,下面的皇子最大的才十六岁,还不到晋封爵位的年纪。”

颜启昊点点头,对颜鲁虎说道:“没想到朝政倒是这三个人把持,那宰执张国昌半点都没插进手去。”

“赵国规矩,和我国不同,宰执的权力不大。不过不要紧,到时候立谁废谁,还不是咱们一句话的事情?且让他们闹腾几天去吧!”

“叔王说的是。”颜启昊随口答应着,又去翻下一页的礼单,“珍珠碾镂金鸡竿百戏人物腰带’一条,黑漆匣全。珍珠蹙圈夹袋子一副,上有北珠二十三颗,麻调珠全。珍珠玉夹口篦靶子全。紧丝五十匹,金锦五十匹,素丝绫五十匹,红锦五十匹,鹿胎一百匹,兴国茶场拣芽小龙团一大角,建州壑源夸茶三十夸,龙脑一百两,薰香二十帖。”看到那条腰带,颜启昊心中一动。

颜鲁虎笑道:“赵国禁中的好东西果然还有很多,他们不提,我们倒忘了茶叶和香料这回事了。

“叔王……”颜启昊有些难以启齿,“这条腰带,赏给小侄可好?”

颜鲁虎眯起眼睛觑着颜启昊:“这倒是太阳从西边出来了,很少见你如此喜欢一样东西。”

颜启昊脸一红,嗫嚅道:“叔王……”

颜鲁虎见颜启昊如此窘态,哈哈大笑:“只管拿去便是,咱们叔侄,客气什么!”

颜启昊抿嘴一笑,微微躬身:“那这小龙团也赏给侄儿吧!”

“哈哈!你这真是越活越回去了,这么大的人了,倒像个小孩儿似的要东西,都拿去吧!你再看看什么好,也都拣走便是,省得说叔王欺负你。”

颜启昊更是不好意思:“倒不是侄儿贪图这些,只是音儿喜欢。”

正月十五,夜。

月朗星稀,数日来难得的好天气。一轮满月,悬在墨蓝的天空,微微带着些青色。四壁的十二座城门,尽皆灯火辉煌,所有的城垣上,每隔一段,便点起一盏灯,那些灯连成一线,双钩出四方的轮廓,把大梁城打造成一只辉光凝成的鼎。鼎中,是一片暗黑的混沌,汴河如一面锈蚀的镜,幽幽映照着夜空与繁星,勾勒出一笔模糊的景致。城内间或有一两盏灯亮着,昏红的,细小的,像是惊疑不定的眼睛,怯怯地从一片黑暗中挣扎出来,努力的发着光……

城上,是金碧交辉的繁华鼎盛,城下,却是梦华云散的余烬微凉。高与低,明与暗,喧哗与岑寂的对比是如此强烈。这个城市最美好的一切都已经被抽离出来,只剩下一副委顿垂死的躯壳。

城门洞里,灯烛火把照如白昼,早上刚贴的榜文墨迹犹新:“驾传到圣旨,军中供御帐幄、饮膳、炭火、什物不缺,迎待礼数优异。只缘金银表段数目,商议未定,驾回保无事,军民士庶忧疑,令多出榜文晓谕。右榜晓谕军民,各令安业,务要宁静,不得喧闹。”是赵肃宗的安民上谕,面对着空寂无人的天街,像是自嘲。

景龙门城头,丝竹声声,嘈杂震耳,歌舞百戏,鳞鳞相切。击丸蹴踘,踏索上竿,药法傀儡,猴呈百戏,鱼跳刀门,使唤蜂蝶,追呼蝼蚁,沙书地谜,吞剑碎石,箫管杂剧……应有尽有。

乐工还是那些乐工,伶人还是那些伶人,甚至衣饰曲目都和往年一样,没有改变,只是由城下搬到了城上,看客们,由赵国人换成了源国人……

颜启昊穿着一身蜜合色襕衫,腰中系的,正是那“珍珠碾镂金鸡竿百戏人物腰带”,怀抱着颜音,在城头观灯。

颜音手持一枝枣肉掺了火药、炭屑制成的“火杨梅”,嘻嘻笑着,灯火映在父子二人脸上,全然是一片欢欣喜乐情境,只有那火杨梅的滴滴余烬洒落,显出几分繁华落尽的悲凉。

城楼四面,皆是数十丈的高竿,上面悬挂着各色纸糊的百戏人物,各个都披着薄绢披帛,风吹过,那些薄绢飘飘舞动,衬得那草扎纸糊的人儿,也宛若飞仙一般。

更有那孔明灯,一盏接一盏,次第升起,暖黄的光,照彻了无边的黑暗,有些灯上,还装饰着羽毛,那些羽毛被灯火的热气激**着,被风鼓动着,冉冉扇动,犹如奋飞的翅膀……

颜音的眼睛,几乎都不够用了,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脸上闪着兴奋的光。颜启昊的视线,却只是盯着儿子的脸,一刻也没有离开……像这样怀抱着儿子,如此亲昵地紧紧依偎,之前没有过,之后,恐怕也难以重现了,这次颜音一入皇宫,再相见恐怕已经是数年之后,那时候音儿该已经长成大人,再也抱不动了……

远远的,舞草龙的队伍迤逦行来。那稻草扎就的巨龙的每一个鳞片处,或插着香,或燃着烛,宛若吞云吐火一般,光辉灿然,时而盘旋,时而疾走。洒下的点点流火,落在地上,瞬间便熄了,所有的红红火火,最终不过是一炬光,一捧灰而已……

那草龙上滴落的点点流火,冷不防溅上了颜音的手,颜音痛得一缩,只见手背上的旧伤,还有些青黄的印痕,那印痕之上,是一小撮灰白的余烬。曾经白如凝脂,洁如酥酪的手,沾染了红尘,刻上了伤痕,是否能恢复如初?或是,会在岁月的侵蚀下残破成汝窑瓷器上那些密如蟹爪的裂痕?

正当繁华鼎盛如火如荼之时,冷不防风云突变,鹅毛大的雪片,毫无预兆地落了下来,罡风呼啸,将那些辉煌灯火,吹打成一片零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