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九、游丝飞絮忆当年

一鞭下去,丝绫棉裤便绽开了,那忍冬纹的团花被撕裂成一张惨笑的大口,露出里面丝丝缕缕纠结着的丝绵来。

颜启昊的思绪,也像这丝绵一样,纠结着,缠绕着……那些过往的回忆,闷闷的,塞在心头。

五岁那年,也是这样的冬天,第一次见到蒲罕,像黑炭一样的北漠少年,跟现在的颜音一般大,只有七岁,却高出自己一个头。只见他身上裹着个没有袖子的旧羊皮袍子,赤着脚,一双眼睛像星子一样闪亮。

“下奴见过小郎君。”他恭谨地行礼。

“你不冷吗?”他问。

“习惯了。”他咧嘴一笑,露出一口雪白整齐的牙齿。

那是两个人第一次对话。

那么……最后一次是什么呢?颜启昊苦苦回忆,却一点都想不起来。是正旦那天为颜音准备衣服?还是哪天夜晚自己来看颜音时的匆匆一面?都说了些什么,怎么一点都想不起来了,这几天事情太多太杂,这些小事儿过后就忘了,不留一点痕迹,现在想回忆,却怎么也找不回来。

只记得把颜音交给他的时候,他说过,“属下就算拼上性命也要护住小郎君周全。”当时谁也没想到这句话会一语成谶……耳边,依然回想着蒲罕那最后一句话,“接着小郎君!”两声“小郎君”,父子两代人,一辈子,就这么滑过去了。

还记得那年春天,他的母妃过世了。两个人躺在一大片紫花地丁的花海里。他看着天空,无声地流着泪。他牵了他的手,说:“你放心,我会保护你的,我已经十三岁了,是大人了。”

还记得娶正妃那年,他喝了很多酒,醉在洞房阶前,睡了一夜。他早上一开门,便看到他眉梢发迹,都薄薄结了一层霜,眼睛却和小时候一样,闪闪的亮着,脸上是赧然的笑……那一次,从来都不怕冷,从来都不曾生过病的他,却得了严重的风寒,缠绵了好几个月才痊愈。

盈歌嫁过来那年,正是春天,漫天的杨花衬着盈歌的羽衣,像一场仙境中的婚礼。他夺过他的酒,不让他再醉,

“你也该找个女人了。”他说。

“若我有了要保护的女人,就不能全心全意保护王爷了。”他依旧赧然的笑。

漫天杨花中,那笑容,显得那样迷离,像是含着千言万语……就像此刻的杨花……

颜启昊定了定神,才发现眼前飘飞的白絮并不是杨花,而是丝绵的丝絮被马鞭抽碎,飘得到处都是。

少年时的兄弟,如今死的死,散的散,统共就剩这一个,如今也去了……

突然,颜启昊发现那飘飞的丝絮中,竟然有一两朵染上了一抹红,心中一惊,忙垂下了手中的鞭子。低头去看时,却见颜音的臀上,果然有丝丝血迹渗出。颜启昊这才意识到,这孩子这半天一动不动,也没有出声,只是默默地承受着鞭挞。

颜启昊大惊失色,心头好像被巨石重击了一下,声音都发颤了:“音儿……”

片刻的静默之后,伏在**那小孩儿才发出了几不可闻的声音:“父王……”

颜启昊的心,这才回到了腔子里,似乎一下子活了过来。

颜音轻轻挪动了一下身子,原本压在下面的两只手露了出来,一只,手背上一大片乌青,是刚才被踩的,另一只,手腕上是两排深深的牙印,想必是因为忍痛咬出来的。

颜启昊一阵心痛,抓起了那只有瘀伤的小手,轻轻捏了捏,颜音痛得一缩手,但终究还是忍住了。

骨头并没有问题,颜启昊这才长出了一口气。

“父王……不要打死我,给我个痛快吧……”颜音的声音,轻得像那飘飞的丝絮,幽幽传了过来。

颜启昊一皱眉,这孩子,莫非真的认为自己要打死他吗?

“二哥害大哥溺水,是无心的,他真的是不小心跌倒了滚下湖岸的……我害死蒲罕,却是我自己任性贪玩,都是我的错……”

颜启昊的眼前,又浮现出另一个孩子的身影,衣衫破碎,满身鞭痕,却坚持跪在兄长灵前一动不动,直到昏倒在地……

训诫子侄,原本只是让他们认清错误,吸取教训,既然这孩子已经如此自责,又何必再如此责罚他,给他本已流血的伤口再撒上一把盐呢?

颜启昊心中大痛,刚想要褪下颜音的裤子看看他的伤,又担心飞舞的丝絮渗进伤口不好处理,迟疑了一下,把手中的药酒放在桌上,说道,“在这里不许动,等着爹爹回来。”便转身出门而去。

颜启昊原本只想着稍微教训颜音一下,并没想到会打得破皮出血,那药酒是活血化瘀的,并不适合开放的创口。颜启昊快马加鞭,片刻便返回了自己的大帐,去给颜音拿药。这次过来,颜启昊一个从人也没带,想着这种事情,越少人知道越好,颜音若是哭闹喊叫,被从人听到了也不体面,总要为他留些颜面才是,却没想到打得这么重,这孩子居然一声都不吭。

颜启昊赶回大帐,拿了伤药刚要出门,外面跑进来一个十五六岁的亲兵,气喘吁吁地说道:“王爷!您可回来了,到处找您呢!崇王请您过去议事,说是彻查今天城内骚乱的事情。”

颜启昊皱了皱眉,这件事,自然是大事。今天城中莫名其妙的生乱,总要查个一清二楚才放心。颜启昊踌躇了片刻,只好把药交给那亲兵,又嘱咐了半天,这才策马向崇王大帐行去。

崇王的大帐内,灯火通明,新任的四壁提举使都跪在下首,其中一个人一面连连叩首,一面细细陈说。

颜启昊只听了片刻,便明白了事情的原委。原来,金银的根括已经接近尾声,但从各家收缴来的金银以琐碎小件居多,不好运输,源军的受纳金银官便称量之后交还给大梁府,要他们熔铸成金锭再交回。但凡熔铸金银,必然有所损耗,但受纳金银官却百般挑剔,一时说分量不足,又说成色欠佳,复又威胁说要敲扑动刑。这一个月来,大梁府上下官员已经逆来顺受惯了,也不敢争辩,只是唯唯诺诺说要重新熔铸。

因两国正式签署议和国书的前提,便是将城中金银尽数输纳劳军,那边赵帝也催促甚急,大梁府不敢怠慢,一路押运着退回的金银急速奔走,想要尽快了结此事。这批金银数额巨大,关防自然很是严密,押运人数众多,却又不便对外解释。一路上的小民见到,总不免疑惑猜测,竟然生出要把大梁城交割给源国,全城百姓悉数南迁的谣言来。谁也没想到这谣言一传十,十传百,最终酿成了变乱。

起初还是少量百姓随着押运车奔跑,大梁府衙役驱赶走一批,便又来一批,那些被驱散的人,返回各处时又到处传播各种荒诞不经、光怪陆离的猜测,引得更多人上街观望,看到大群人盲目奔走,这些人自然也加入进来,最终,变成了全城众人狂奔乱斗的暴乱,如一群盲目的羊群。

颜启昊一边听,一边心中感慨,为蒲罕不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