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2

“多咄,多咄贡嘎,”低低的呼唤仿佛从遥远的地方传来,穿透时光迷障,闯进脑海。裴显翻了一个身,不愿意睁眼。“多咄,该醒了……”那个声音停了一下,讥讽地笑了,“或者该叫你裴显?”

那个声音挟带着耀目的光芒,让裴显无法安心阖目。

“多咄……”

“裴显……”

同样的声音唤出的两个名字隔着时空彼此呼应,似乎有人在他的腰间踢了一脚,千年前的多咄,千年后的裴显,同时吃痛跳起来:“哎哟……”

“怎么,还要睡下去?”坐在石头上的俊美青年笑谑地盯着他,语气嘲讽:“还没睡够吗?”

“西亚尔?”多咄远去,裴显的意识逐渐清晰,看清了对方。历经千年的风霜,那个曾经无比熟悉的面容不曾改变,阳刚的线条勾勒出天神般的俊美。据传说,达尔果八个兄弟中,只有最小的西亚尔遗传了天神的容貌,所以也最得天神的宠爱。他是曾经是天地间的骄子,拥有无与伦比的耀目光芒,他的骄傲会令日月失色,他的喜怒几乎主宰着高原上一切的风雨变幻。

然而此刻,坐在自己对面的这个神祗一如既往的讥讽笑容中,好像多了些什么,似乎是眼神中覆盖着的一层寒霜,将他那曾经的万丈光焰隔绝在遥远的地方,不可触摸。

“多咄,多咄……我们很久不见了呀。”西亚尔轻轻说着,唇边讥讽的笑容越发浓重。

“西亚尔神……”裴显毕恭毕敬地对着他行五体投地之礼,诧异自己此刻的心情,竟然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

“原来你还记得我……”西亚尔仰面看天,“难得啊。”

“您……这些年来可好?”

“嗯,”西亚尔淡淡应着,不置可否。忽而笑了,“没想到你居然会到这里来,这算不算是惊喜呢?”

裴显低低垂着头,他能感受到西亚尔刀子一样锐利的目光在自己的周身逡巡,一周又一周,就像看不见的钢丝,一圈圈缠绕在他的身上,让他逐渐皮肤发痛,无法呼吸。过了很久,才能从喉咙里挤出一句话来:“我不知道您会在这个地方,听扎西说,这里是恶魔被流放的地方,难道,难道……”他被自己的话惊了一跳,蓦地抬起眼望向西亚尔,“难道您就是传说中横行羌塘的恶魔?”

西亚尔的脸上也闪过一次诧异,“你居然不知道?”旋即释然,“是了,你去的太早,后面的事情不知道吧。”

难道错过了什么重大的事情?裴显有些茫然,努力从久远的记忆里,钩沉出一些往事的片段,

“我记得,我记得流云尼玛离开喇尔扎措去了拉萨,您一怒之下分裂山体,然后我也离开了。”寒意充塞了记忆,离开,多么隐晦的一个词。“后来的事情,我都不知道了。”

西亚尔的神情并没有怎么变化,裴显却分明能感觉到他周围的气息平复了不少,良久,听见他说:“流云死了。”

裴显猛地抬头,震惊地看着西亚尔,简单四个字,在心头撞击出的震**竟然强过重新见到被称作恶魔的西亚尔。

“被族人出卖,死在了祭台上。念青唐古拉要她魂飞魄散,永世不得超生。贡觉玛帮我留住了她的一丝魂魄,所以我在这里等她转生,等了一千多年……”西亚尔静静的述说,不见波澜的声音里,似乎蕴含了巨大的悲伤,压在听者的胸口,无法呼吸。

“那么……”裴显觉得喉咙干涸,说起话来异常的困难,“流云尼玛她……”

“她再也没有回来。”西亚尔悲伤地低喃,“再也回不来了。”

仿佛巨雷炸响在耳边,裴显觉得胸口似乎突然空了,原本该在那里跳动的心脏不知去向,锐痛从千年前一直延续至今,在他身上产生强大震力,再回**到千年之前。

西亚尔看着他,说:“多咄,如果当年我放弃的话,也许会更好。”

裴显低低垂下头,他想,如果当年的多咄真的是一个没有天神祝福的假冒的神侍,也许会更好。

“这么说我真的能看见西亚尔?唉,流云尼玛,你别走那么快,你告诉我好不好?”多咄跟在流云尼玛白色牦牛后面,紧追不舍,“流云尼玛,流云尼玛公主,你停下来告诉我呀。”

流云尼玛勒停牦牛,看着他叹气:“多咄,你就算不相信我,也应该相信贡觉玛呀,她不是都说了吗?你是天神赐福的孩子,不只能看见西亚尔,还能看见其它的神的真身。之所以一直收不到西亚尔的神谕,是因为他在念青唐古拉那里担任职务,一直就不在喇尔扎措。”想了想又说,“你别告诉别人见过贡觉玛呀,不然我会被责备的。”

“那么……你呢,你见过西亚尔没有?”此刻,多咄的心里只念着一件事。也许是因为共同经历过那些神奇的事情,两个人之间的距离不知不觉地被拉近了很多,如今多咄把流云尼玛当作最好的朋友,早已没有了初见时的拘谨和生疏。接触多了,发觉她也不过是一个年轻的女孩子,丝毫没有身为天神宠儿的骄矜,反倒比族中别的女孩都更好接触。

“我……”流云尼玛突然神色扭捏,“我也只见过一两面。”

“咦?”多咄被她奇怪的神色弄胡涂了,“你脸红什么?”

“阿?”流云尼玛赶紧捂住双颊,“谁脸红了,你别瞎说。”

“我瞎说?”多咄斜视她,不怀好意地笑着,努力压抑胸口突然升起的憋闷。十四岁的少年,还不懂得人间风情,却已经凭着本能,敏锐地感觉到了一些不同寻常的迹象。而这迹象,却正是他少年情怀最不愿意发生的。

“这么说这些年,西亚而还是回来过嘛,就是不愿意让我看见他。”他闷闷不乐,也不知道是因为西亚尔,还是流云尼玛。

“西亚尔跟别人不同,不喜欢那些繁琐的虚礼,又不是重大的事情,别说你,就连他的兄弟们都未必知道他的行踪。”流云尼玛说着,嘴角的笑容变得有些意味深长。

多咄看了,更是不开心,折下一条柳枝,一下一下轻轻抽打白色牦牛,惹得牦牛非常不悦地使劲甩尾巴。

“怎么了?”流云尼玛不明白他的心思,却也清楚看出来他的闷闷不乐,以为他还在因为没见过西亚尔而介怀,想了一下说:“你别这样,要不然,我就让你见到西亚尔,好不好?”

多咄猛地抬起头看着她。

流云尼玛神秘地冲他眨眨眼,“我来安排,相信我好啦。”

多咄警觉地后退一步,“别再让我去跳湖了,上次都吓死我了。”

“胆小鬼!”流云尼玛忍不住笑骂,“你放心,又不是去见贡觉玛,不用跳湖啦。”

贡觉玛,贡觉玛……听见流云尼玛说起她的名字,多咄就不由自主想起在那个宫殿里贡觉玛看着他的眼神,那种仿佛从神界俯视下来的,带着怜悯和宽恕的神情,明明近在眼前,却仿佛远在天边。这样的神情让他没来由地心里发寒,总觉得在那样的目光下,自己仿佛是一个染满尘埃的罪人。她说自己与流云尼玛终究是不同的,究竟哪里不同,却又没有明说。

多咄停下脚步,看着前面那个白袍少女,姿态优雅地侧坐在白色牦牛的背上,悠然走进清晨湖畔弥漫着雾气的晨光中。晨光映亮水面,晃花人的眼,多咄看着她逐渐模糊的背影,突然有种不详的预感。

“流……”他张口想叫,另外一个声音却插进来。

“流云,流云,终于找到你了。”是江南的声音。

多咄一个激凌,回过神来。那边伶牙俐齿的江南已经一连串地开说了:“我找了你一晚上,你到哪里去了?头人让大伙都出去找,如果中午前还找不到,就要去请长老询问神意了……幸亏,我突然想到这个家伙,”说着朝多咄指了一下,“我想起来你说要带他去一个地方,我猜你就一定是到这里来了。”

流云尼玛也被她一串话轰得头疼,连连摇手:“江南你慢点说,我听得头都大了。”

江南喘了口气,瞪着流云尼玛,“我说完了。头人在等你回去呢。”

流云尼玛俏皮地吐了吐舌头,“知道啦。”回头看看跟在身后的多咄,吩咐江南:“这孩子,你送他回去吧。别欺负他哟。”

江南显然不喜欢这样的安排,可是虽然平时两个人说笑相处情同姐妹,对于流云尼玛,她却有一种无法抗拒的敬畏,所以嘴上虽然责备着,主人的吩咐却不敢不从。

不情不愿走到仍然有些恍惚的多咄面前,“走吧,还等什么呀。”

“啊?噢……”多咄有些失魂落魄,跟在江南身后,一步三回头。流云尼玛已经独自走远。

他心头徒生怅惘。从懂事开始,他就知道流云尼玛了,头人的女儿,最受天神眷宠的宠儿。同为喇尔扎措的神侍,他们的处境却有着天渊之别。他只能在每次族中的盛典是,在人群中遥遥观望她。一直以来,流云尼玛在他心中都是一个不亚于诸神的存在。

然而昨天的初识,却让他发现流云尼玛并不是一个高高在上的公主,她温和亲切,就像族中其它的少女一样,喜欢笑,会开玩笑,有着一双能看透人心的明眸。短短一夜的相处,一段奇异的经历,飞速拉合两个人之间的距离,让他觉得他们本来就是无话不说的好朋友。不,比这还要进一步,多咄的心目中,流云尼玛已经占据了一个特殊的位置。然而此刻,她独自离去。仿佛在瞬息间,她又回复成了那个拥有无上地位的流云尼玛公主。

多咄有种感觉,昨夜两人间那种亲密的感觉,只怕是再也寻不回来了。十四岁的少年,生命中第一次体会到了无奈的伤感。

“你还发生么呆呢?”江南回头,看见他站在那里不动,有些不耐烦,“快点呀。”

“江南……”多咄忧伤地问:“流云尼玛公主,她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

“呃?”江南愣了一下,跑到他面前,摸摸他的额头,“你没事吧?”

“没事……”多咄避开她的手,“我只是……突然觉得……觉得……”

“觉得就像做梦一样?”江南安静下来。

多咄终于正眼看她:“你怎么知道?”

“我当然知道啦。”江南胸有成竹地笑开,“所有跟流云尼玛打交道的人都会有这样的感觉。她是我们喇尔扎措的明珠嘛。”说着神秘地一笑,“我告诉你啊,说不定,流云会成为咱们喇尔扎措的荣光呢。”

“怎么?什么意思?”

“我也是听头人说的,拉萨的赞普就要迎娶从大唐来的公主了。”江南的眸子里闪着光,满脸兴奋期待地看着多咄,“第二个嫁到咱们吐蕃的大唐公主。”

多咄摸不着头脑,“那又怎么样?”遥远的拉萨,还有比拉萨更遥远的大唐,对于这个从小生长在神山圣湖之畔的少年来说,没有任何特殊的意义。

“唉……你……”江南气结,面色转了几转,无比失望,“算了,你不明白。”她有些赌气地转身就走,“不跟你说了,快点走吧。”

“你等等。”多咄追上去,“我想起来了,你的祖父就是从大唐来的吧?难怪你那么高兴呢。”

江南叹了口气,回身正视多咄,“你真是个单纯善良的孩子,难怪流云喜欢你。”

“啊?”一阵莫名的喜悦没头没脑冲上来,多咄有点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江南自顾自说下去:“你也不算说错啦。大唐……我真的很想知道,大唐是什么样呢。”她眼中满是向往:“祖父说我名字的意思,代表着他的家乡。他说那里是人间的天堂,比咱们喇尔扎错还要美。”顿了顿,又有点不甘心地说:“我倒是想看看,这世界上还有什么地方比喇尔扎措还要美。”

“你是想去大唐吧?”多咄愣愣地问。

“谁说的。”江南呆了一下,仿佛最隐秘的心思被人窥见了,有点恼羞成怒,大声说:“什么都不懂你就不要乱说,谁稀罕什么大唐……”一边说着,转身就走。

多咄还不明白自己哪句话得罪了对方,根本无从解释。江南因为是流云尼玛最贴身侍女,很受族人的尊敬,一向颐指气使惯了,此时脸色说变就变,他倒也早就习惯了,只是闷声不响低头跟着她往回走。

翻过一座小小的山坡,下面就是喇尔扎措族人千百年来聚居地地方,此刻晨雾早已散尽,碧绿如茵的草场上,牦牛星星点点,点缀其中,毡房星罗棋布,炊烟袅袅升腾,空气中弥漫着酥油茶的味道。江南站在山顶往下看,良久,也没有挪动脚步。多咄不明所以,却也不敢再说话。

“多咄,”江南的声音出乎意料的低沉,“你说的没错,我是想去大唐看看,祖父说那才是被天神眷宠的地方,和那里的天可汗相比,我们的达尔果山神,贡觉玛,甚至是念青唐古拉,这些所谓的神,连尘埃都不如。”

“你胡说!”多咄跳起来,这话算是犯了他的忌讳,他怒气冲冲大声反驳:“你胡说,你胡说。达尔果,还有贡觉玛,他们都是天神的子女,他们……他们……”他一时气急,反倒找不到准确的词来表达,脑子里反复出现的,都是贡觉玛从水晶镜面里走出来的时,身周绚丽闪烁光芒。“反正贡觉玛是最好的神!”突然想起自己作为西亚尔神侍的身份,又补上一句,“西亚尔也是!”

“嘿……”不知道是谁笑了一下,声音醇厚,多咄一愣,环顾四周,没有人。

“哼!”江南毫不客气地嗤笑:“你见过贡觉玛和西亚尔吗?你怎么知道?”

“我……”多咄几乎冲口说出自己已经见过贡觉玛的事情,突然想起流云尼玛的叮嘱,又生生咽下去。

“你什么,算了吧,你根本不会懂的。”她轻蔑一笑,头也不回地朝族中走去。

多咄性格再随和,被她这么几次三番的耻笑,也难免生气,一赌气,就地坐下,打算等江南走远了,再独自回去。

太阳暖洋洋照在身上,通体舒泰。多咄索性躺倒,把脸埋在青青碧草中,嗅着格桑花淡淡的香味。雄鹰在蓝天上翱翔,灿白的云朵低低迎面压下来,多咄觉得眼前一花,仿佛有什么东西拂过面孔,挟着雪山气息的风让他精神一震。

“你还真睡得着?”一个醇厚的声音在耳畔响起,带着浓浓戏谑的味道。

多咄心中一动,这声音,好像在哪里听见过。

“喂,叫你呢,你听不见吗?”声音没有来处,像是从四面八方一起卷过来的。多咄想,大概是耳鸣,自从见了贡觉玛之后,他一直觉得有些恍惚的感觉。

那声音终于不耐烦起来:“你到底听不听得见我说话,不是说你是我的神侍吗?再不回应我可就走了。”

“西亚尔?”仿佛一道电光从脑海中划过,多咄蓦地睁开眼,难道刚才那个人是西亚尔?他跳起来,四处张望,周围一片静谧,连野羚羊都只是在远处徘徊,一个人也没有,那声音究竟是从哪里传来的,究竟是不是西亚尔?他想起流云尼玛的承诺,让他能见到西亚尔。从早上起就郁结在胸口的不快更加强烈。

“有眼无珠的小子,这也配做我的神侍?”虽然是在苛责,那声音里更多的却是戏谑的味道。

一阵凌厉的风从头顶袭下,多咄抬头,刚才那头雄鹰张开双翅,呼啸着朝他俯冲下来。

“啊呀……”多咄吓得抱住脑袋滚倒,雄鹰低空盘旋,旋即拉高身架朝远处飞去。

“哈哈,哈哈哈,胆小鬼!”笑声在天空下弥散,渐渐散去。

半晌,多咄才从草丛中爬起来,惊魂未定,眯眼看着雄鹰消失的方向。蓝天下,一清澈透明的湖水,湖水的那边,八座宏伟雪山连绵起伏,最边上的那座叫做西亚尔的雪山顶上,千年的冰雪在阳光下反射出绚丽的光晕。

“西亚尔!”多咄忍不住大叫,一声又一声,“西亚尔,西亚尔,西亚尔……”他拔脚飞跑,不顾一切地朝那座雪山跑去。

入夜,牛羊归圈,人畜歇息。只有头人的房子里,还有红红的火光传出,在一片黑暗中分外醒目。族中的长老和头人们都聚集在这里,火盆里炭火跳跃,喇尔扎错人喜欢在上面架烤当惹雍特产的一种银鱼,诱人的鱼香味便混同着呛人的炭烟弥漫在这间整个部族里最豪华的屋子里。

从清晨开始的会议,到现在都还没有结束。长老们还在争论:“既然拉萨方面特意传来消息,也是有愿意缓和的意思,我们如果不答应,只怕会驳了赞普的意思。这大概会不好吧。”

“有什么不好?”另外一位长老瞪圆眼睛,把手中的青稞酒碗重重在桌子上重重一顿:“当年老族长敢弃官不做,咱们还用在乎他的面子?雄鹰什么时候要操心野狼有没有面子了?”

“布麦大叔,你别乱说,”头人脸色微沉,低喝了一句,“尺带珠丹赞普才是天上的雄鹰,是伟大赞普松赞干布的后裔。什么野狼不野狼,让别人听去了怎么得了?”口气缓了缓又说:“当年老族长离开拉萨没有错,那是为了咱喇尔扎错千百年来的荣光,可是如今我们还有荣光可以维护吗?喇尔扎错衰败,是不争的事实。”

屋里一时极其安静,只有炭木发出的哔剥声,火星四下飞散。

流云尼玛坐在角落里,手中把玩着横笛,若有所思。窗外隐然的风声引得她侧耳关注。

长老们继续讨论:“自从老族长离开拉萨,咱们喇尔扎措就被排除在吐蕃八百四十二部之外,这次赞普下令在全蔵遴选大唐公主的侍女,尽然也包括了咱们喇尔扎错,这是多好的机会呀,千万不能错过。依我看,喇尔扎错能不能重新得回当初的荣光,就看这一回了。”

“难道真要送我们的小公主流云尼玛去拉萨?头人只怕第一个舍不得呀。”一句话说得屋里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流云尼玛的身上。

突然意识到自己成了众人的焦点,流云尼玛回过头来,淡淡问:“几位大叔觉得我去了拉萨,喇尔扎措就能找回昔日的荣光吗?”顿了顿,又说“我看未必。”

“哦?来来,流云,你说说为什么?”

“当年老族长是为了什么离开拉萨的?咱们被排除在诸部之外,只是因为老族长离开拉萨吗?”环顾室内,火光映得所有人脸色明灭晦暗,不知怎么回事,流云尼玛心里突然有了一丝不祥的预感,她深深吸了口气,摇头摆脱那莫名的感觉,继续道:“所有人都知道,这些年得不到赞普的承认,只因为咱们信奉的是敦巴辛绕祖师,而不是释迦牟尼。”

长老们神色一凛,彼此对视了一眼。这个道理人人都知道,可是刚才却都刻意回避了。这才是跟拉萨关系的死结,只是他们都存着侥幸,仿佛这个问题不被人提起,就会被遗忘一样。所以此时被流云提出来,长老们的脸上都有些挂不住。

流云看的比所有人都清楚,她叹了口气站起来,众目睽睽之下,推门出去。夜间寒冷的风迎面扑来,挟带着雪山清新的气味。她重重地呼吸,像是要把刚才在室内吸进去的令人窒息的炭气都呼出来。守卫在门外的从人牵来白色牦牛,却不见江南,她也没去问,吩咐别人不用跟着,径自离去。

月光皎洁,映在达尔果八座山峰上,雪光融融,与寨子中的人间繁华截然不同,另有一种清泠静谧的美。流云尼玛抽出别在腰间的横笛,摩挲了片刻,放在唇边。笛声乍起,如离巢鹰隼直飞冲天。恰有一缕游云从月亮前浮过,月光在那瞬间仿佛抖动了一下。

“流云,流云尼玛……”

呼声由远及近,流云回头,看清从雪山脚下向自己奔来的人,有些意外:“多咄,怎么是你?”

“我听见你的笛声,就来了。”多咄跑得太狠,到了她的面前,插着腰大口喘气,半天才笑嘻嘻地回话。

“可是……可是……”流云尼玛罕有地不知所措,四下里张望,像是在寻找什么东西。

“你是在找西亚尔吗?”多咄问。

“我……”流云尼玛觉得自己的脸像火烧一样红,仿佛最隐秘的心事被窥探到了,便有点生气:“你问那么多干什么?”

多咄不说话,一味嘿嘿笑,笑得流云尼玛疑心突起,越发要四处张望,“你……是不是遇见谁了?”

“你别急呀!”多咄兴奋地双目闪亮,“你早就知道对不对?西亚尔,他已经从念青唐古拉那里回来了。”

“你已经见过他了?”流云尼玛果然没有太多惊讶,目光越过多咄看向远处,旋即一丝难以掩饰的甜蜜笑容从眼角眉梢流露出来。

多咄回头,果然看见夜色中,那个身披着月光的年轻人,含笑抱胸站在不远处,长发束在脑后,迤地袍角随着夜风轻轻飞扬。

“西亚尔!”多咄大声叫他,又回过头来对流云尼玛说:“今天白天西亚尔神就出现了,一开始我还不知道是他,后来我跟着他跑进雪山,他还拿我取笑……”少年因为兴奋而语无伦次的话说到一般嘎然而止。他发现无论是自己面前的流云尼玛,还是身后的西亚尔,谁都没有听他说话。

流云尼玛的目光莹润,光华夺目,脸上掩不住的美丽笑容,如同盛开在暗夜雪山之巅的雪莲,只对一个人绽放。他们的目光一经接触,便紧紧纠缠在一起,再也无法放开对方。多咄不由自主侧过身,仿佛会怕被他们火热的视线灼伤。

虽然是在黑暗中,西亚尔的笑容却奇特的耀眼,他气定神闲向流云尼玛伸出手来,作出等待的姿势。

多咄连连后退,眼看着流云尼玛脚不沾尘地走向西亚尔,投入他的怀抱,心头突然传来钝痛,让他难受得几乎无法呼吸。胸中好像有一团火焰在燃烧,烧灼着他的五脏六腑,也让他赫然明白了之前提起西亚尔时,流云尼玛唇边神秘的笑容究竟意味着什么。他一步步后退,仿佛是要逃离这个尘世,十四岁的少年,初尝人世间的无奈,有些不知该如何应对。一味地想,如果不是真的就好了,那样就好了。

那样的痛楚悠远绵长,延续到了千年之后,那个叫做裴显的青年身上,“西亚尔,西亚尔,为什么我的心这么痛?”他忽然呼吸困难,跌坐在雪地上,向不远处那个被放逐的神祗伸出求援的手。

西亚尔垂目看着他,眼波不兴,那神情就像所有庙宇中俯视红尘的佛祖。裴显悚然心惊,愣愣看着他陌生的表情,伸出去的手无力地垂下。当年的天神之子因为沾染了红尘而引出一段流转千年的眷恋,而如今,他却将自己隔绝在了红尘之外,冷眼旁观的样子。“西亚尔?”这究竟是不是记忆中,多咄熟悉的那个西亚尔?

西亚尔忽然长身而起,走到他面前,手掌抵住裴显的心口,侧头感受他的心跳,淡淡的讥讽的微笑在唇边若隐若现。不知为什么,这个简单的动作竟然让裴显脸色大变,冰冷黑暗的记忆仿佛堤坝后面的洪水,不断冲击着记忆闸门,随时都要宣泄而出,却一时间被阻隔在很深的地方,无法探知真相。

西亚尔凝视他的眼睛,语声轻柔:“知道为什么你会心痛吗?”他做出一个掏心的手势:“因为你本来就没有心。”

西亚尔行走在雪山之巅,眺望遥远不可知的天边,任狂风撩乱他的头发,卓然而立,与风雪为伴,常人甚至无法立足的地方,悠然自得。裴显看着他的背影,努力开动自己因为稀薄空气而有些不够用的脑筋,想要想明白刚才那句话究竟是什么意思。然而思绪却似乎完全不受控制,只围绕着眼前这个年轻的天神之子打转。

裴显看着风雪在西亚尔的鬓边凝出冰花,就忍不住好笑,西亚而本来就是雪山之神,无论是当惹雍湖畔的达尔果山,还是双湖无人区大雪山,对他来说,有什么区别呢?别人眼中的恶魔之境,正是他的家园。究竟是谁,想出把他流放在这里这样的主意?

仿佛感受到他心中疑问,西亚尔突然回过头来,凝视他的眼睛中精光绽放,令裴显无端感到一阵眩晕。这样略带狡黠的神采飞扬,他一点都不陌生。那时候……

那时候,依依不舍送走了流云尼玛,西亚尔转身向远处而去,多咄倔强地跟在他身后,不肯离去。西亚尔也不回头,任由他跟着自己,不疾不徐地穿过湖畔广大的草场,直到远远离开了喇尔扎措的范围,才停下来,微笑着对多咄说:“离家很远了,你该回家了。”

“我……我不走。”多咄被他精湛的眼睛盯得不自在,却仍然鼓起勇气大声说:“我再也不会离开你的身边,我是你的神侍!”

“哦?”一直有些心不在焉的西亚尔终于将全副注意力都放在了眼前这个少年身上。“你就是那个据说能看见除了我之外所有的神的人吗?”

谁对他说的?这么高的评价让多咄忍不住脸红,嗫喏了半天,才不好意思地说:“我……我不知道能不能看的见别的神,我只见过你和贡觉玛女神。”

“嗯……”西亚尔似乎并不在意他回答了什么,只是依着自己的思路问下去:“你去过贡觉玛的宫殿吧?并不是人人都能到那里去的,即使是贡觉玛自己的神侍,这么多年,也只有流云尼玛一个人呢。”他拍拍多咄的头顶:“你不错,很难得。”

多咄兴奋得耳朵都红了,满眼盼望地仰头看着西亚尔:“那么……”

“不行……”不等他说下去,西亚尔就打断他,“我要去的地方太高太远,你去不到,”像是不忍心看他失望的样子,又说:“你已经看见我了,并且跟我到了这里,这是任何人都到不了的地方,已经很厉害了。”

多咄回头,这才发现他们不知何时已经置身在了一处空茫没有边界的地方,周围一片白茫茫的,像是云雾缭绕在脚边。“这里……这里是什么地方?”

“这里是去往天界的必经之所,凡人到这里也就是极限了。”西亚尔抬头向上望去,“那上面就是天界,是我们兄妹九人的故乡。”

多咄想起来,当初贡觉玛就曾经满是向往地说起过他们的故乡,于是问道:“可是好像贡觉玛她不能回到天界?”

“即使是天神之子,也不能随意往来于天地之间,只除了我,”西亚尔的语气流露出不经意的傲气,“因为我是敦巴辛绕祖师的弟子,所以我可以……”

说这个话的时候,多咄觉得他的身上散发出一众令人不可正视的光芒,漫天苍茫的白云,都似乎被这光芒染做了七彩,他不由自主后退一步,满心惶恐,那是一种对于神的敬畏,只有在亲眼看见所谓的神迹的时候,才会从心底深处产生的感情。这种敬畏会让人不由自主低下头去,顶礼膜拜。

西亚尔再次挥手,“你回去吧。不要跟来了……”

“可是,我怎么样才能找到你?”想起之前十几年的委屈,多咄患得患失,尽最后的努力想要保住一丝保障。

西亚尔似乎能够了解他的心情,点点头,不假思索地说:“你可以去找流云尼玛,有任何需求,她都会帮你的。”

忽地一阵风起,迷雾消散,西亚尔消失在云层的深处。多咄仿佛瞬间从半空跌落,重重地摔在草地上。“西亚尔……西亚尔……”他一跃而起,大声呼唤,然而四野茫茫,只有成群的野羚羊站在不远处,警惕地盯着他看。

天色已经渐暗,很远的地方,喇尔扎措的方向隐约有灯光闪烁。多咄独立在那里,心中有种奇怪的感觉,仿佛这尘世的灯火,玷污了西亚尔那从天界带来的光芒。尤其是……尤其是当他提起流云尼玛的时候,那种感觉愈加强烈。

多咄突然有些愤怒,西亚尔是神,是身披天界光芒降临人世的神,高于普通的神;而流云尼玛是人,即使她得到了天神的赐福,也不过是一介凡人而已。他们两个怎么能在一起呢?神就应该高高在上。

“是呀,神和人,怎么能在一起呢?”一个声音在耳边响起,惊了多咄一跳,他连忙环四周,一个人也没有。一定是幻听,他安慰自己,却始终心中难安,不由得就想起当初西亚尔化身雄鹰,对他的捉弄。

一想起这个,越发觉得不开心,他郁郁往回走,浅浅的月色在他脚边拉出一道长长的影子,他看着忽然觉得从没有过的孤独寂寞,只觉天地无限,却没有他可以倾吐心情的对象。

正在自哀自怜的时候,身后一串脚步声赶上来,他转过身,一个蓝袍中年人不知何时跟在他身后,双手拢在袖中,微笑着看他。

多咄见他衣着打扮都与喇尔扎措人有很大不同,腰间系着玛瑙宝石镶嵌的腰带,下面还缀有从大唐来的丝绸绣花精美荷包,气派举止竟然比头人还多了几分雍容贵气,不敢怠慢,连忙垂手过膝,毕恭毕敬地问道:“客人是从哪里来?”

那中年人对他的态度似乎十分满意,点点头:“果然有点眼色,难怪比别人多了点天赋。我从拉萨来。”他看着多咄笑,“你是喇尔扎措的人吧?你们头人在哪里?”

虽然已经有了心理准备,听说这人是从遥远的拉萨来,多咄还是吓了一跳,对他来说,那是一个比天边还要遥不可及的地方。也许因为太遥远,反倒没有直观感受,只是更加恭敬地回话:“头人在寨子里,小人愿意为远来的客人带路。”

“带路倒不必,”客人上下打量他,状似不经心地问道:“你们族里,是不是有个叫流云尼玛的姑娘?”

“流云尼玛是我们头人的女儿,是喇尔扎措的明珠,客人远在拉萨,也听说过她?”多咄与有荣焉。

“当然了,”客人意味深长地笑着,“大名鼎鼎的流云尼玛,很快只怕全吐蕃的人都会听说了。”

不知道怎么回事,多咄听见他这么说,突然有一种很不舒服的感觉。在他心目中,流云尼玛是属于喇尔扎措的,对她有一种理所当然的占有感,即使是西亚尔也会让他觉得受到了侵犯,何况这个人说的,是让全吐蕃的人知道,那仿佛就代表着要跟全吐蕃争夺流云尼玛。

客人似乎猜出了他的心思,说:“你放心,流云尼玛不会被抢走,她只会为你们喇尔扎措带来无尽的荣光。”

“真的吗?”无尽的荣光,即使多咄年纪小,也听得出这后面巨大的**。他想起来流云尼玛对他说起过的拉尔扎措的过去,找回过去的荣光,是他从小就听族里老人们说的话,如果有人能做到的话,除了流云尼玛,他自己也想不出第二个人来。

“当然,”客人看出多咄心动,趁机问道:“听说流云尼玛是你们的神侍?能见到贡觉玛?她只能见到贡觉玛吗?别的神呢?”

“怎么?”多咄虽然被他说的心痒,却还是保持着警觉,“你问这个干吗?”

“你不是希望流云尼玛能给你们的部族带来荣光吗?可是她做到吗?她有这个能力吗?”

“当然有!”到底少年气盛,经不起激,多咄抢着说:“流云尼玛是得到天神赐福的人,她不止能见到贡觉玛,还能见到西亚尔。”

“哦?西亚尔?那可是诸神中的骄子,他独得天宠,性情高傲,很少与凡人来往,即使是他的神侍也很少见到他。你要说流云尼玛见到达尔果别的神,我还信,说能见到西亚尔,”客人摇摇头,“我不信。”

“我说的是真话,”多咄大声说:“西亚尔对别人怎么样我不敢说,但是他对流云尼玛特别好,特别特别好。”

“特别好?”陌生人盯着他,“你怎么证明?”

“我……”多咄噎了一下,对是否要将自己知道的事情说出来非常犹豫。

“不能证明,就不要随便说话,小孩。”

“他们是恋人?”客人替他接上,丝毫不见惊讶,只是皱着眉头,颇不赞同地说:“神和人,怎么能在一起呢?”

“你……”多咄瞪大眼,这话听着那么熟悉,就是不久前不知道谁在他耳边说过的,一字不差,“你……你究竟是谁?你到底想干什么?”

那客人笑笑,不回答他的问题,只是说:“你回去给流云尼玛带个话,就说神有神的戒律,凡人不要妄想与神有牵连,西亚尔不是她能配得上的。”

一边说着,声音渐远,多咄眼看着他的身体渐渐淡去,就好像一滴牛奶滴在了清水里,逐渐化去。忽然一道闪电从心头划过,他恍然大悟:“念青唐古拉,你是念青唐古拉!”

“没错,念青唐古拉。”西亚尔点点头,一丝恨意从眼中闪过,平和的面容在那一瞬间因为不和谐的恨意而显得有些狰狞。

裴显没来由觉得一阵寒意掠过,不由自主哆嗦了一下。

风从四面八方汇聚过来,掀乱两个人的头发,西亚尔抬起头,从凌乱的发丝中间,望进苍穹深处。裴显顺着他的目光看上去,高原独有的深湛蓝天,天色由浅至深,逐渐向大气层的外缘渗透,在极深极深的地方,似乎隐藏着巨大不为人知的秘密。

裴显突发奇想,莫非,在重霄之上,真的有一个天界?

作为受过高等教育的现代人,他当然知道太阳系的构造,地球之外,是太空。然而,眼前这个来自远古的神祗,这个自称是天神之子的人,又是从哪里来的?也许,在物理空间之外,存在着一个被称作天界的地方,那里,是诸神的故乡。

他望着西亚尔的侧脸发怔,不期然脑中又一次闪过多咄记忆中那个满脸怅惘遥望故乡的贡觉玛的模样来。

念青唐古拉说,神有神的戒律,西亚尔与流云尼玛相爱,难道无法得到天神的祝福?

西亚尔再次将目光投向他的时候,眼神中的愤郁已经隐去,面容平静得一如神庙中千年不变的雕像。

“西亚尔,你们得不到天神的祝福吧?”问题冲口而出之后,裴显才发现自己的胆子其实不算小。因为对方的表情倏然间变了好几番。

因为这造次的问题而愕然,继而是被戳到痛处的脑羞成怒,西亚儿眼中精光闪动,目光凌厉得让裴显几乎要拔脚逃开,然而不等他有所动作,深痛地悔恨便如同乌云一样遮住了他身上一切得光芒。

西亚尔牵动嘴角,扯出一个嘲讽的冷笑,“你知道神跟人的区别是什么吗?”不等裴显回答径自说下去:“那就是神的一切自私行为都会被冠上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

“冠冕堂皇的理由?”裴显显然不明白他的意思,一时不知道该如何反应。

西亚尔目光冷峻,“比如说,天命。”

“天命!”这两个字说出口的刹那,风云流动,天色骤暗,一道闪电随着惊天动地的霹雳声,落在不远处的雪峰上。裴显吓得连连后退,抬头望过去,只见原本鹰嘴形状的山峰突然崩坍,巨大的雪块四下迸散,隐隐雷鸣的声音在重重山峦中间往复回**。

雪霄飞散在空气里,一时间什么也看不清楚,夹杂着雪尘的空气让裴显呼吸都有些困难。他弯下腰,大声咳嗽。

“雪崩了。”西亚尔面无表情地说。那一年,他愤而离开当惹雍,临走前弄塌了自己的山峰。之后漫长没有尽头的岁月里,每当心情积郁无法排遣的时候,他总会发泄在大大小小的雪峰上。双湖之所以成为恶魔之境,雪崩地震连年不断也是一个很重要的原因。在他,则是见怪不怪了。

“要见见她吗?”西亚尔问,对裴显的痛苦视而不见。

“见谁?”喘息稍定,裴显随口反问,然后立即知道自己问题的愚蠢。在这里,现实与迷幻交界的世界里,除了西亚尔,还能有谁?“流云尼玛?”

一丝迷茫从西亚尔的眼底闪过,他似乎犹豫了一下,旋即像是立定了心意,他纠正裴显:“是流云的转世。”

雪山的深处,千万年来积存下来的冰柱嶙峋耸立,如同山谷深处一个晶莹剔透的冰雕的石林。这里是山谷的底部,向上望,两壁夹天,森然难测。仅有的一线天光落下来,投射在冰柱上,再折射到一旁去,反复几次,偌大的谷地便如同裴显去过的冰雕展一样,五光十色,霓虹绚烂。如果说打从见到西亚尔那一刻起,裴显就在怀疑自己是在做梦的话,那么当看见这样神奇美丽的景色时,他脑中所能想到的,只有一个念头,这一定是自己的梦境。

然而西亚尔并不给他做梦的机会,他在前面翩然带路,脚步所到之处,扬起阵阵冰尘,寒气激得裴显冷战连连,露在外面的耳鼻手指,冻得除了痛,什么感觉都没有了。“还有多远?”终于熬不住开口,一大团白气从口中呵出,瞬间就在他面前凝结成了冰珠,哗啦一声跌落在地上。

裴显吓了一跳,连忙摸索自己的面孔,生怕鼻子耳朵什么的也被冻掉了。

西亚尔突然停下脚步,裴显收步不及,眼看就要一头撞在他的背上,他脚下打滑,根本无法控制,只能徒劳地闭上眼,一边嘴里喊着:“我收不住,收不住,对不起,对不起……”一边一头撞上去。

“西亚尔?”裴显愣了一下,来来回回打量自己和西亚尔,一个足以让他全身僵硬的念头不受控制地滋长出来。“西亚……”伸手过去,他愕然发现自己的手臂穿过西亚尔的身体,什么也没有触到。

“你……”裴显张大嘴,使劲控制自己不要把那个字叫出来,然而所有的努力在西亚尔的目光转过来和自己的对视的瞬间土崩瓦解,一声凄厉尖锐的惨叫直入云霄,震得山上积雪簌簌落下:“鬼啊……”

西亚尔这才被他惊动,神思从极深远的地方拉回来,像是反倒被裴显的叫声吓到,有些不知所措。

“你不要过来不要过来……”裴显抱住头使劲往山壁上靠。同样是非人类,神和鬼还是不一样的。他可以接受自己遇见传说中的山神这样的奇遇,这样的事情可以称作造化,但遇见鬼,那就只能是倒霉了。

西亚尔似乎对他完全不理解,只是问:“你怎么了?”不知道这年轻人为什么突然之间就失去了控制。连问几声,对方仍然不管不顾,一味惨叫连连,像是下一刻就要被自己生吞活剥了一样,终于不耐烦地伸出手来,一道凌厉冰寒的风如箭般从指尖射出,叮地一下没入裴显的身体,上一刻还在哀号躲闪的裴显下一刻却如石化一般老老实实安安静静地站在那里,移动也不动。

“你在发什么疯?”西亚尔走近他,皱着眉头责问。

“你……”裴显仍然瑟缩,却还是悲壮地控诉:“你没有身体!”

西亚尔哭笑不得,却也只能耐着性子解释:“你见到的,只是我的幻像。我的真身并不在这里。”

“欸?”裴显显然不明白。

西亚尔走上前,手掌贴着石壁,被厚厚冰层覆盖的石壁上反射出他的样子,他说:“在这个石壁的深处,躺着流云的转世,我的元神守护在这里,真身则远在念青唐古拉的脚下。”他转过头来看着裴显,很认真地说:“这是我必须付出的代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