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1

他是神的孩子,披着神界万丈的光芒;她是人间的公主,脚踏着凡世的红尘。当他们在神山圣湖之间相遇,满天星辰都为之璀璨闪烁。然而,等待他们的,也许会是天神的震怒。

青藏高原的双湖无人区,传说中是恶魔居住的地方。在那里狂风肆虐,风雪无情,上千个大大小小的盐湖如同恶魔的眼睛,冷冷嘲讽着任何想要闯入的生物。这里曾经是阳光都无法照耀到的角落,即使连格桑花也无法存活。

至少,裴显听过的传说中是这么说的。

然而传说只是传说,裴显看到的双湖无人区,却是另外一番景象。“有阳光呀。”他呼出一团白气,兴奋地拍拍手,特制手套上积存的雪簌簌落下。隔着雪镜,远远看到反射出霞光的大雪山,裴显兴奋地忘记了向导的叮咛,跳起来朝那边猛跑,一边大声对向导说:“扎西,你看看,太美了!这就是天工造化吧!什么恶魔之境,我再也不信你的话啦。哈哈哈……”

向导扎西苦笑着摇头,收拾好自己的东西跟上去。

裴显,二十一岁的地质系大学生,热爱登山探险,并打算以此为终身职业。这是他第四次深入藏地。在此之前,他曾经在二十岁那年登上了珠穆朗玛峰,以及另外两座全球登山者必经的高峰。这一次他打算以挑战双湖无人区的大雪山作为申请成为全球职业探险家协会正式会员的作业。

双湖无人区的清晨一片死寂。大大小小干涸的盐湖之间,是大片的冻土。暴风雪刚刚过去,新雪遍地,放眼望去,一片苍茫白色占据了全部视野,即使隔着雪镜,眼睛似乎也吃不消被折射得十分刺目的光线。裴显停下来,狠狠地眨了一下眼睛,用电子罗盘重新定位。

向导扎西是一个四十多岁的藏人,虽然经验丰富,却没有年轻人旺盛的体力,赶上裴显的时候喘息的厉害。“那边,大概还有二十公里的样子,就是大雪山了。”

裴显顺着扎西指的方向望过去,极远的地方,一碧如洗的天空下,赫然一圈七彩的光晕时隐时现,勾勒出一座山峰的轮廓来。裴显点点头,没有说话。世界上的名山大川他见得不少,青藏高原上的山峰,大多数是因为绝对海拔位于世界之巅,相对海拔却并不如何惊人。即使珠穆朗玛峰,论到相对高度,也不过4000多米而已。然而这座无人区的大雪山,却赫然宛如平地拔起的通天塔,高高耸立在天地交界的地方。

扎西的声音有些异样,“这就是传说中恶魔居住的地方。我们藏地的山,都是神灵。只有这一座,从远古开始就被恶魔所占据。”

“是吗?”裴显心不在焉地搭腔,顾不上眼睛的干涩,不错眼珠地盯着那一圈光晕看。亲眼看见这座大雪山,让他的心里生出奇异的感觉。这是座雪山在所有职业探险家的眼里是一个神话般的传说。没有正式的名字,所有的人都只是用无人区的大雪山来称呼;没有精确的坐标定位,所有定位设备在五百平方公里的范围内完全失灵;没有任何关于这座雪山的详细描述,因为从来没有人能够接近;甚至很多人相信,这座雪山根本就只存在于传说中。就像扎西所说,双湖无人区自远古起就是恶魔的领地,没有人可以接近。

“传说中魔鬼让旺与格萨尔王决斗失败后,就占据了这里。后来,恶魔西亚尔取代了让旺,统治这里。这里是生命的禁区,任何人都不能靠近那座大雪山。”

“是吗?”裴显的语气显然不信,似乎被什么声音所吸引,抬起头,恍惚一只雄鹰从头顶掠过,光线一闪,便隐入了雪山无边的山影中。“你看见了吗?一头鹰。”

“什么?”扎西一样望着山体,却满脸茫然:“我什么都没看见。”

澄澈剔透的天色在瞬息间暗淡下来,扎西心头一沉:“又要起风了。”一边说着,一边掏出卫星信号接收仪,调出云团运动图,看了半天,喃喃说了一句:“奇怪。”

裴显听他语气怪异,连忙凑过来看,卫星云图上,这双湖无人区的上方清澈透亮,完全没有任何云团。然而,抬起头,任何人都能看得出天色迅速变暗,乌云积聚,风从四面八方夹裹着寒意丝丝袭来。“不可能呀。”裴显夺过接受仪,连续刷新,云图一点变化都没有。

扎西经验丰富,朝着雪山的方向观察了一会,断然道:“我们没办法再前进了,先安顿下来看看,如果明天情况没有改善,就只能放弃。”

裴显愣住。他为了这次探险筹备了整整三个月,离雪山还有几十公里,就铩羽而归,少年热血的心没有办法接受这样的事实。然而他毕竟不是一个鲁莽没有头脑的年轻人,丰富的登山经验告诉他,在这个极其特殊诡异的地带,向导扎西的经验是唯一可以信赖的。

狂风在天边形成气流漩涡,把大雪山上的雪高高扬起,如同贵妇脸上的面纱,袅袅挪挪摇曳生姿。扎西皱起眉头:“赶快扎营,暴风雪就要来了。”

风雪来势迅猛,他们刚刚搭起帐篷,天色就已经变得墨黑。风吹在脸上刀子一样锐利,气势狂猛,几乎要将他们的皮肤给割裂开来。两个人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冲进帐篷,用特制胶条把帐篷门从里面加固住。狂风就像是紧追在他们身后的怪兽,被及时关在了外面,整个撞在帐篷上,将小小的避风港撞得一阵歪斜,然后发出尖锐的啸声,狂吼着呼啸而去。

裴显和扎西面面相觑,半天扎西才摇了摇头苦笑:“这么多年,从来没见过这么诡异的天气。刚才还好好的万里无云,说变就变,突然一下子就天昏地暗。”他用力拍打卫星接收仪,微微带着恼怒:“这东西一点作用都没用,还说什么最先进?要全靠这个,我们的命早就被恶魔收去了。”

风越来越狂猛,帐篷被摇得拼命晃动,连带着里面的小型照明灯的光线也变得晦暗不明。裴显正因为计划可能流产而心中烦躁,索性伸手灭掉照明灯,翻身躺下,“真是见鬼了!”

“嘿。”扎西也躺下,在黑暗中摸索出压缩饼干递给裴显,“在恶魔统治的地方,什么事情都可能发生的。”

“我才不信什么鬼神呢。”裴显嗤笑,“极端的地理环境造就极端的气候环境,如果都说是因为恶魔作怪,那这个世界简直可以说就是恶魔统治的世界了。”

扎西一开始没有搭腔,沉默了一会,才沉沉说道:“别处我不知道,双湖无人区的恶魔,我相信。”

“噢?”裴显心情有些烦躁,语气就不那么客气:“就是你说的那个什么西亚尔?你见过?”

“西亚尔……”扎西苦笑了一下,“如果不是因为西亚尔,我还不来呢。”

这话中有话,裴显要仔细思量一下。想起来当初在拉萨寻找向导的时候,当地所有的人一听说双湖无人区,都像看疯子一样盯着他,连连摇头,别说向导,就连一个愿意跟他细说的人都找不到。不到半天,整个拉萨的登山圈子就都知道有个不知死活的年轻人想去双湖无人取得的大雪山了。看着四面八方异样的眼光,裴显觉得自己就像个白痴,不过他天生有股倔劲,丝毫不退缩,仍然在向导聚集的酒吧街里,一家一家问过去。

扎西闻讯找到裴显的时候,天已经快要擦黑,那年轻人一手拿着地图,一手端着酒碗,正缠着一个三流向导追问:“要多少钱你才肯去?从拉萨出发,只要一个星期就行,我给你算十天,双倍报酬。怎么样?怎么样?”

扎西上去拍拍年轻人的肩膀:“孩子,要去双湖大雪山?不要在这里找向导,他们都是驯养出来的兔子,也就只能去取林芝,日喀则。去双湖大雪山,你需要的事长翅膀的雄鹰。”

裴显虽然年轻,经验却丰富,看见扎西脸上被风裂的皮肤,明亮坚定的眼睛,立即知道自己运气不算太差,连忙问道:“您愿意去吗?双湖无人区,大雪山。”

旁边看热闹的酒客们大笑,纷纷起哄道:“没错,喇尔扎错的扎西身上长了翅膀,可以驮着你飞到大雪山去,哈哈哈。”

扎西对那些人的调笑毫不在意,只说了一句话:“去大雪山可以,不过你要答应我一件事情。”

“请说。”裴显的态度一场恭敬。

扎西说:“行程你决定,是停是留我们可以商量,但是你绝对不能对那里的神灵和恶魔口出不敬。”

酒馆里突然安静下来,扎西环视周围,然后追问道:“怎么样,你答应吗?”

这个要求提得奇怪,裴显难免要多思量一下。旁边有酒客大声说:“别答应他,他是恶魔西亚尔派来的。”

扎西听了也不生气,回头冲着那人呲牙一笑,那人立即就不再出声。

裴显看得出奇,好奇心大起,一连串地追问:“恶魔西亚尔是什么人?为什么不能对那里的恶魔口出不敬?是不是我答应了,你就愿意为我做向导?”

扎西写下自己的联系方式,放在裴显面前:“你要是答应我的条件,就打这个电话通知我。三天之内,我都会等你。”

“扎西,你究竟是什么人?”躺在黑暗中,听着帐篷外面狂风呼啸,裴显忍不住问:“你跟你口中所说的恶魔有点关系吧?”

“你是说西亚尔?”扎西在黑暗中微笑,眼睛熠熠闪亮。“应该算是吧。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人家让你不要相信我吧?因为我是从喇尔扎措来的。因为在喇尔扎措,恶魔西亚尔是我们的神。”

“呃?”裴显倒真得有点胡涂了,“你是说恶魔,是神?”继而一笑:“这说法倒很有哲理呀,神和魔本来就只有一线之隔嘛。”

扎西的眼中忽然光华闪动,“你这么认为吗?裴显,你真得这么看?”

“喂喂,别这么认真好不好?”裴显讪笑:“我不信鬼神的,这你应该知道嘛。不过我的确觉得所谓善恶呀,所谓神魔呀,都不过一线之隔,差别不大的。怎么?你干吗这么激动?”

“你不是问我是什么人吗?”扎西再开口的时候声音中带着一丝感慨:“我告诉你了,我是来自喇尔扎措的。”

“嗯,那是什么地方?”

“你一定听说过当惹雍湖吧?喇尔扎措就是受当惹雍女神贡觉玛护佑的部落。而这里的恶魔西亚尔,原本也是我们的守护神,贡觉玛的哥哥。别的人不敢来这里,因为这里是恶魔横行的地方。可是我不怕,因为我是喇尔扎措人,西亚尔不会伤害我的。”

“等等,等等,”裴显打断他,“我有点胡涂了,你说的西亚尔,他是你们的山神,怎么又成了这里的恶魔?”

扎西长长叹了一口气,缓缓道:“这是一个流传了千年的传说,达尔果山的第八个兄弟西亚尔,爱上了喇尔扎措的公主流云尼玛,神界的光芒被凡世的红尘所沾染,因而触怒了天神和念青唐古拉,被放逐到了这里。”

“所以他就成了恶魔?”裴显轻声问。扎西说话的口吻平淡,停在他的耳朵里,却有点惊心动魄的感觉。隐隐的,似乎他在心底相信,将要听到的,会是一个不同寻常的故事。

扎西却沉默了,过了一会才说:“中间发生了许多事情,但是最后的结果就是,西亚尔成了恶魔。”

有什么东西簌簌落在帐篷顶上,压得整个帐篷一阵摇晃。扎西盯着顶上,说:“下雪了,说不定不等风雪过去,我们就会被大雪埋掉。”

裴显倒是毫不担心,“没关系,这顶帐篷密封很好,被雪埋起来反倒帮助我们保暖。”他现在更关心西亚尔的故事,追问道:“中间都发生什么事情了?”

扎西侧头去看他,虽然黑暗中什么也看不见,还是扯出一个笑容来:“传说中,流云尼玛,就是那个与西亚尔相爱的公主,为了部族的复兴,去了拉萨,嫁给当时的权相,却被族人出卖,成为念青唐古拉脚下祭台上的祭品。而西亚尔因为救援不及大开杀戒,被念青唐古拉放逐到了这里,成为恶魔。”他顿了顿,强调道:“传说中,是这个样子的。”

裴显是多聪明的人,立即听出他的话外音来,“难道事实不是这样?”

“我不知道,裴显,我不知道。”扎西语气惆怅,“只是西亚尔是天神的孩子,又是格萨尔王的亲传弟子,他是神。神和魔之间那道线,他究竟是如何轻易跨过去的,我不知道。”

风呼啸着,寒气从地底向上泛,丝丝缕缕侵入睡袋。裴显挪动了一下身体,似乎是想要避开那股寒冷的感觉,却又有点无能为力。“好冷,有酒吗?”

扎西递过来水壶,“我们那里产的青稞酒。喇尔扎措是高原上的江南,青稞长得好,酒也香。”

青稞酒烈,裴显自知酒量平平,只小口抿着喝了一点驱寒,然而酒气还是只冲脑门轰去。“好烈的酒。”他的脸有些发烧,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你们真地相信那些传说吗?什么神呀魔的,看你刚才说话的样子,不知道得还以为是历史系的学者在研究历史悬案呢。”

“不能不信呀。”扎西咕咚一口吞下一大口酒,“前些年,我们找了一千多年的流云的转世就出现了。”

“什么?!”

“嘿,”扎西在黑暗中想象着裴显吃惊的样子,有些得意,“要不然你以为我们怎么能这么靠近大雪山?要知道原先这里的风力可是能把一头牦牛生生撕裂的。”

裴显摇摇头,徒劳地想要让自己的脑袋清楚一点,“转世?真有这种事情?”

“是呀,真的是转世。连贡觉玛女神也认可了,是流云尼玛的转世,把她送到这里来了。一千多年呀,西亚尔在这里等了一千多年的人。”

“我不信!”裴显直觉地摇头。他是学科学的人,总觉得连这样的事情都能信的话,对科学是一种亵渎。

扎西却似乎是酒力上来了,根本没听见他的话,自顾自说下去:“其实很多族人都不相信的。当年念青唐古拉的苛刑,让流云尼玛魂飞魄散,永世不的超生,谁能想到她到底还是回来了。那要多强烈的念力,才能历经千年想起前世呀。”

“越说越匪夷所思了。”裴显觉得寒意开始侵入骨头,勉强笑着,摸过酒壶,咕咚又是一口。

“告诉你一个秘密,”扎西的舌头有点转不过弯了,“以前,我曾经是族里的神侍。知道什么是神侍吗?就是侍奉神的使者,我是侍奉贡觉玛女神的神侍。族人里有一种人,据说出生时受过了天神的祝福,在十五岁之前能够看见神的真身。我就看见过,贡觉玛女神的真身,所以在十五岁之前,我负责侍奉贡觉玛女神。”

“这么说你见过贡觉玛?你见过神?哈哈哈,”裴显笑得直打嗝,“我不信,不信。”

扎西一边喝着酒,一边冷笑:“我就知道你不会相信。见过神有什么了不起?据说当年念青唐古拉山发怒,当惹雍湖上结成的冰破裂,贡觉玛女神现身恳求流云尼玛为族人牺牲,当时全族的人都见过她。不假的!”想了想,又说:“不信?我给你看……”一边说着,摸摸索索地亮起照明灯,从最贴身的衣服里掏出一张残了边的照片来,递给裴显。

那是一张熏黄了的照片,借着灯光勉强能看清上面的图案。扎西在一旁解释:“这是当年见过贡觉玛的人画下的图,一直供奉在神庙里。我小时候也见过贡觉玛,就是这个样子的!”一边说着,还重重地点了下头表示确定。

照片中的图片十分模糊,勉强看得清楚是一个人身鱼尾的女子,长发以珠贝装饰,堆结在头顶,身下是一种形式古朴的莲台,像是坐在水面上,远处还有七座连绵的山峰,和一堆崩裂的山体,乱石一样堆着。

“看见没有?”扎西凑过来指着那堆崩裂的乱石,“这就是西亚尔。他原本也是达尔果山神之一,因为流云尼玛去拉萨,一怒之下离开了,这才有了后面的各种各样的故事。”

说完又熄灭照明灯,扎西幽幽地说:“其实当年流云尼玛也是神侍。她也是受了天神祝福的孩子,比别人都福厚,所以不但能见到贡觉玛女神的真身,还曾经去过贡觉玛在在湖心底的宫殿。那是我们几千年来最崇高的荣誉呀。据说,流云尼玛最早就是在见贡觉玛的时候,遇见了山神西亚尔。她是唯一一个能够同时看见山神和湖神的神侍。谁知道……”

裴显在黑暗中躺着,静静等待着扎西继续说下去。没想到良久,那边传来的却是扎西的鼾声。裴显愣了一下,不禁好笑,翻个身也想睡去。然而虽然喝了酒,脑袋昏昏沉沉的,一时间却怎么也睡不着觉。扎西的话还不停在脑袋里转着,缭绕不去。

流云尼玛,西亚尔,贡觉玛,这些名字来来回回出现在脑中,让他不由自主地细细咀嚼,总觉得有股回肠**气的感觉在胸口憋着。原来神话也可以如此动人,从小就迷恋科学的裴显,第一次发现西藏这个地方,除了坐标,海拔,各种气象数据之外和地质材料之外,还有一些东西也能吸引他的关注。

青稞酒后劲大,渐渐的裴显发觉自己的思维似乎不受控制地四处飘**,整个人都有点恍恍惚惚。仿佛电光火石的一刹那,一团七彩的光芒从眼角边上闪过,如同极光一样映亮整个宇宙。裴显一惊,睁开眼,发现自己置身一处荒野。

疾风劲草,旷野无边,一团十分柔和的霞光出现在天地相交的地方。走近了看,光团的中间,一个身材颀长的青年安详地立在中央,长发束在脑后,一双鹰翼般的浓眉将整个脸庞点缀得分外英朗。似乎感觉到裴显的靠近,他突然睁开眼,眼中光芒闪烁,让裴显无法逼视。裴显突然醒悟,失声问道:“你就是西亚尔吧?”

大地突然震动,山崩地裂一样,巨大的石块从天而降,重重砸在周围,泥土飞溅而起,惊心动魄。裴显大惊,抬头望去,那团光芒倏然消失,世界陷入一片黑暗之中,巨石落下带起的风扑面而来,一团黑影从上而下压下来,仿佛末世的最后一刻。极度恐慌让他失声大叫起来:“啊………………”

“裴显?裴显!”有人用力摇晃他的身体,“你醒醒,做恶梦了吗?”

裴显猛地睁眼,眼前是扎西那张像是被风割裂过的脸,以及帐篷里柔和的照明灯光。原来是梦,他喘了口气,失力般地跌回充气枕头上,张了张嘴,只觉口干舌燥,说不出话来。扎西仿佛明白,递过水瓶。裴显咕咚咕咚灌了几口,这才平复,摇摇头让扎西不要太担心,说:“没事,做了个梦而已。”一开口才发现声音沙哑干涩,竟然像是刚刚从荒漠中跋涉回来的。

“做梦也能做成这样?”扎西看着他笑,眼里全是对孩子善意的讥讽。若是平时,这样的笑容定然会激怒裴显,让他跳起来跟这老东西好好理论一番,然而此时,像是耗尽了所有的精力,裴显只能苦笑。

“你不明白,太真实的梦,身临其境。”

“究竟什么梦?”

裴显没有回答,略有些疲惫地合上眼。一团黑影压顶而来,飞溅起的泥土夹带着血腥味,大地因为纷落的巨石而震动。他一惊,连忙睁眼,帐篷内一派平和。

扎西见他转瞬间脸色突变,连忙问:“怎么了?”

裴显想要说什么,突然什么东西落在帐篷顶上,沉重地噗地一声,紧接着又是一下,周围也全都是重物砸在地上那种特有的沉闷声响。整个帐篷晃动起来,照明灯闪了两闪,倏地熄灭。

裴显呆住,一时间不知道究竟这是真是梦。扎西反应快,一把拉起他,扔过一件御寒服,沉声道:“下冰雹了。”

“什么?!”话一出口,裴显就知道自己问了一句废话。他当然知道冰雹是什么东西,虽然从气象学上讲,这种气候环境绝对不可能有冰雹出现,但是在双湖无人区,大概没有什么不可能的事情会发生吧。这里毕竟自远古起就是恶魔横行的地方。

这么想着,他倏然而惊,是从什么时候起,他也开始相信这些鬼神之说了?

冰雹出乎意料的猛烈而巨大,帐篷柔软的质材很快经受不重沉重的砸击,从内部出现裂痕。扎西拿着特效胶条,看见有裂缝就贴过去。不一会帐篷的顶上就到处都是横七竖八的胶条,千疮百孔,不堪一击。

“这样只怕撑不了多久!”裴显一遍匆忙套上御寒服,一边大声吼,在一片重物砸落的声音中,显得特别狼狈。

扎西点头,什么也没说,只是专心把各种装备收拾起来,抛给裴显一个防风头盔:“我们要出去,小心别被砸死了。”

裴显一边在两个人腰间系上绳索,一边开玩笑:“扎西,这冰雹来的蹊跷,会不会是你们那什么恶魔干的好事?”

扎西大笑,豪气顿生,啪地一声弹出匕首,划向帐篷。狂风卷着雪花冰雹狰狞嘶吼着冲进来,不过一瞬间的功夫,就把特种材料制成的帐篷撕扯成千万个碎片。裴显和扎西紧紧拽住联系两个人的绳索,一头扎入劈头盖脸砸过来的风雪气流中。

冰雹至少也有鹌鹑蛋那么大,砸在身上痛彻心肺,还没走几步扎西的膝盖就中了一下,一个踉跄趴倒,冰雹像是长了眼睛,劈头盖脸砸下来,裴显被他拽的一晃,也倒下来。风愈加狂,大地上厚厚的积雪被扬起,如同沙漠中的沙暴一样,横卷着,排山倒海般移过来,大有压顶之势。裴显大急,拼了命挣扎起来,拖着扎西拔腿就跑。冰雹被风卷着打横里飞,裴显前胸后背挨了不少下,几乎连气都上不来。风刮在脸上,生生地痛,裴显一边跑,脑子里不期然想起扎西说的,以前这里的风能把牦牛割成碎块的说法,当时将信将疑,这个时候却也忍不住在心中嘀咕,再这么下去,事过之后只怕两个人真的都会给切成碎块了。

沉闷的风啸声紧随身后,裴显不敢回头,力气逐渐耗尽,雪暴却在身后寸步不离,如同怪兽触角的边缘探上他的后背,背心一凉,隐隐生痛,回头一看,才发现背后的一幅竟然已经被撕扯去一块。

“X!这是妖怪还是雪暴?”他忍不住大声骂粗口,一开口被灌了满肺的凉气,一呛,一时间上不来气。雪暴铺天盖地的扑过来,裴显脚下不稳,整个人摔倒在扎西的身上。

“别动!”被他在地上拖出很远的扎西已经浑身是血,一把按住挣扎着想要爬起来的裴显,拼命地吼:“趴下,趴下,别乱动……”

话还没说完,山一样的雪尘就落下来,把两个人深深的埋在了雪地的最下面。裴显只觉天旋地转,漫天飞雪狂风和冰雹都张牙舞爪向自己扑过来。眼看着,一片彻底的黑暗就将要笼罩这整个世界了。在最后一秒钟,已经彻底绝望的裴显突然发现眼前一切末世景象的后面,似乎有什么力量在不动声色地指使着。

他睁大眼,拼尽全力,目光穿透了重重迷雾。天空飘舞的雪,横行的冰雹,迷障般的云渐渐幻化成一个目光冷峻,线条钢冷的面孔。裴显觉得眼熟,却不敢相信,气流漩涡突然增大的气压让他无法呼吸,在最后的一瞬间,他终于放下所有的疑虑,呼出那个人的名字:“西亚尔!”

接下来的事情,裴显到后来也没有搞清楚,到底是真实发生了的,还是自己的幻觉。阴霾几乎在瞬息间消弭于无形,点点光芒从天空的各个角落闪过,五颜六色,烟花般绚丽。隐藏在迷雾后面的那张面孔逐渐清晰,身形也逐渐显现。

裴显忘记了呼吸,身上被大大小小的冰雹砸的伤处还火辣辣的烧痛着,背后冰雪冷洌的侵入皮肤,还有身下扎西喃喃的呻吟,都让他清楚自己不是在做梦。他眼睁睁看着任何科学都无法解释的事情就在自己的眼前发生。那个传说中的恶魔,西亚尔,高高站在半空,五彩的霞光在他周围汇聚,光彩映亮整片荒原。远处大雪山上坚冰绝壁也在这样光芒的照耀下,幻出水晶般的纹路。

狂风早已经停下来,被扬起的雪雾飘飘****落下,狂风起于微澜,止于瞬息,若不是破碎的帐篷还散落在雪地上,谁能相信就在分秒之前,那夺人魂魄的狂躁风暴还在肆虐?霞光映在雪地上,整个世界都变成了霓虹的天地,裴显怔怔看着天空那个披着霞光的人影,半晌,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神界的万丈光芒?

天光渐亮,早前喝了烈酒,之后逃命般的狂奔,耗尽了裴显所有的力气。眼皮渐渐沉重,他精神恍惚,像一条脱水的鱼倒在雪地上,看着天上的人缓缓落在自己身边,一股带着花香的风轻轻拂上他的面孔。裴显发现自己正在看着那人微笑,他听见自己问:“你是神的孩子吧?披着天界的荣光,来到尘世,你爱上了凡尘的公主,是吧?”他已经精疲力竭,却还在强撑着。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会问这样的问题,总觉得对方的答案,对他来说非常重要,非常非常重要。

“为什么你想知道?”那个被光芒笼罩的人,面容隐藏在光晕中,看不真切,只有明亮的目光,穿透一切阻隔,直射入裴显的心中。

“因为,”裴显有气无力地笑着,“你总要给我一个理由,让我放弃过去一直相信的事情吧?”

那人蹲下来,他身后的光耀得裴显睁不开眼,但是真真切切,那个人的声音像是从天际飘落:“没错,我的脚被一个人束缚在了凡尘中,她的名字叫做流云尼玛。”光线变幻,裴显感到他的目光第一次真切落在了自己的身上,他听见那个声音里带着一丝久违的熟悉:“这个名字,你应该很熟悉吧,多咄。”

多咄?多咄是谁?为什么那么熟悉?多咄贡嘎?裴显觉得心里的那一层壳开始龟裂,碎片一一剥落,被掩藏了很久很久的一点什么开始清晰地浮现。那是是一池湖水,一壁雄山,或者是高飞的雄鹰身上迎风竖立的羽毛。这一切都已经不重要了,记忆在蜕变,那人身上的光芒照进了他心底很深的地方,年代久远的故事重新萌出新芽。

一直支撑自己的力气消失无踪,他的头软软埋进冰冷的雪地里,叹了口气,有些明白了,前半生对于雪山难以名具的迷恋,终究,是着落在了这里。

风云流**,日月逆转,岁月迅速抽离,裴显发现自己血肉思绪尽皆风化于历史尘埃中,神魂逐渐回归到千年前的那个肉身中去,再次睁开眼之前,他隐约已经知道将会要发生什么样的事情了。

“多咄,多咄贡嘎,你在这里偷懒!还不快去把香油添上!”

青草的芳香袭面而来,裴显睁开眼,深邃湛蓝的天像是要迎面压下来,天空中低低的浮云,浮云下雄壮的雪山和碧绿的湖水,一切都那么熟悉,那么陌生,曾经的切身体会,流落在千年时光中的记忆,此时完全恢复。是的是的,在很多年前,世界上远没有裴显这个人的时候,他叫多咄贡嘎,是当惹雍湖畔,喇尔扎错部族中,一名伺候山神西亚尔的神侍。

“多咄,你听到我说话没有?”倨傲的语调也掩不住声音里的稚嫩,多咄懒洋洋地朝说话的人望过去,那是有汉人血统的江南,是公主流云尼玛身边贴身的使女。

“听见了,听见了,这不是就要去吗?你催什么?”多咄慢腾腾爬起来,拍拍身上的草屑,“添香油这样的事情,为什么要我来做?我是神侍,不是伺候祭司的侍童。”

江南斜着眼看他,鼻子里不屑地嗤笑,“神侍?你见过西亚尔几面,传达过什么样的神谕?就自称神侍了?你都十四岁了,要是再见不到山神真身,就不要告诉别人你曾经是神侍,连当惹雍湖里的银鱼都会笑话你的。”

多咄语塞,脸涨得通红。喇尔扎措人里,有人在十五岁之前能见到神的真身,起到沟通人和神的作用,是为神侍。神侍并不是什么神都能见到,作为山神西亚尔的神侍,多咄只能看见西亚尔的真身。全族几千年来,只有头人的公主流云尼玛,是受到了天神的祝福,能够看见所有的山神和湖神,别人自然不能跟她比。尤其是多咄。

三岁那年,多咄被选为神侍,因为他在测试中准确描述出了神庙中,寻常人看不见的山神莲座。然而跟别的神侍不一样,多咄从来都没有见过西亚尔。无论是在神生之夜,还是在月亮升过达尔果山顶的夜晚,这些山神和湖神照例要来为族人降福的时刻,别的所有神侍都能从各自侍奉的神那里得到启示,唯有西亚尔,从来没有一言一语,甚至一丝头发,显露在多咄的面前。虽然族中的长老和头人并没有说什么,可是族人们暗中嘲笑他是被西亚尔摒弃的神侍,多咄是知道的。

这是他多年来最大的心病,这会儿被江南毫不客气地指出来,自然面子上挂不住,尴尬的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只是一味大声驳斥:“你胡说,你懂什么,你不要瞎说。”

“瞎说?我是瞎说吗?”江南鼻孔朝天,根本懒得跟他多说,趾高气昂地指使他:“还不快去把香油添上,不能得到山神的欢心,你自己也不去想办法,唉……”她老气横秋摇摇头,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我都替你着急。”

“江南,你又在欺负谁呢?”清亮带着笑意的声音从身后传过来,江南和多咄转过身来,果然看见一个年轻高贵的女子,天青色的的藏袍,腰间系着五彩霞霓般的氆氇,长长的头发辫成无数细辫,发间缀满白色格桑花,正微笑着看着他们两个。

多咄连忙躬下身子,垂手过膝,恭谨地问好:“天神赐福的公主,流云尼玛,祝你永远安康吉祥。”

江南却已经蹦蹦跳跳去了流云尼玛的身边,“谁说我欺负人啦,我不过是让这个懒家伙赶紧起来干活嘛。”

流云尼玛没有搭理她,走到多咄身边,上下打量:“你也是个神侍吗?”

“是的,美丽的公主,小人也蒙天神赐与过浅薄的福分,有幸成为神侍。”多咄连头也不敢抬,声音激动地直发抖。

流云尼玛微微皱起眉头,年轻美丽的脸上显出一种奇怪的神色,看了看低低埋下头去的多咄,又回头看看身边无辜闪着大眼的江南,摇摇头,问道:“他为什么要这样说话?难道你们刚才也是这样说话的吗?”

多咄不知道她的话是什么意思,却也明白是不满意自己的回答,一颗心怦怦地狂跳,腰弯得更低,几乎就要触到地面。感觉到她走到自己面前,江南紧张地更加不敢妄动。同为神侍,他与流云尼玛之间的天差地别还是清楚地,人们都说,流云尼玛是几千年来,最得天神眷宠的一个,在族人的心目中,除了达尔果的八位山神,以及贡觉玛女神外,流云尼玛,应该是最接近神的那一个。

“你……”流云尼玛不紧不慢地说:“你抬起头来。”

“小人不敢……”

江南不耐烦,嗤笑道:“喂,你刚才不是很硬气吗?怎么现在连头也不敢抬了?”

流云尼玛的声音依然温和,“你抬起头来。”

多咄这才依言而行,第一次这么近距离的与流云尼玛对视,一接触到对方明湖天光一样的眸子,心头便忍不住猛烈跳动,耳根子有一种烧灼的感觉。

流云尼玛终于看清了他的模样,侧头想了想,似乎有点印象:“对了……你是侍奉西亚尔的那个神侍吧。我说怎么没见过你呢,历次山神祭祀上,你都没有参加。”

这一说又触到了多咄心中隐痛。山神祭祀,通常在每年月亮升过达尔果山顶的那一个月里举行,之前七天之内,诸位山神都会通过各自的神侍传达意旨,表明对祭祀的要求,族人根据神侍的转述筹备祭品。可是因为多咄从来没有得到过任何来自西亚尔的神谕,所以族人在祭祀山神的时候,便只能把西亚尔给绕过去。每次祭祀看着别的山神神坛前丰足的祭品,多咄都惭愧的要死。他有时候会忍不住想,也许自己根本就没有得到天神的祝福,当年认出西亚尔的神座,一切都不过是个误会。

“是……”面对流云尼玛的问讯,他只能更深地埋下身子,无颜以对。

“怎么?”流云尼玛见他不说话,仔细想了想,便明白了,轻轻笑着,宽慰道:“西亚尔没有神谕,不是你的错,你不必内疚。”

那笑声轻软,听在多咄耳中,如同被羽毛扫中了心里最柔软的地方,浑身上下流过微弱的战栗,不知道怎么回事,一股热潮直奔着眼眶而去,长久以来的积郁不受控制地随着大颗大颗的眼泪宣泄而下。

“这是怎么了?别哭呀,”流云尼玛被他突如其来的眼泪吓了一跳,她是头人的女儿,从小被众人捧在手心里,众星拱月一样,从来没有安慰过人,眼看着这个十四岁的半大的少年突然在自己面前失声恸哭,竟然手足无措,不知道该怎么办好,一急转头就责备江南,“是不是你刚才欺负他了?”

“是我自己……”多咄抽噎着打断江南的话,“流云尼玛公主,江南没有欺负我。我得不到西亚尔的神谕,一定是我自己的原因。我……我……”他几次张开口,都没有勇气说下去,只是胡乱用手背抹着脸上的泪水,仍然止不住呜咽。

“是你怎么样?”流云尼玛明亮的目光驻留在他身上,多少有点明白了他的意思,和声问道:“你以为,是因为你不具备神侍的资格,所以西亚尔才不给你神谕,对吗?”

一直以来隐藏在心中很深的恐惧,突然被点破,多咄反倒有一种解脱的轻松,他抬起头,第一次鼓起勇气直视流云尼玛天光一样剔透的眼睛,“是,我想,一定是搞错了。也许,我根本就不是神侍。”

“是吗?”流云尼玛不置可否,仍然仔细打量他,突然伸出一根手指,抵在多咄的眉心。

多咄浑身一僵,不由自主闭上眼睛。阳光般的温暖在眉心处徘徊不去。他一动也不敢动,少年易感的心渐渐在流云尼玛身上花香的味道中沉醉,平生第一次,全身心地有了一种舒爽的惬意。他暗暗希望,这一刻可以一直持续下去,永远不要结束。

良久,流云尼玛收回手,还是轻轻地笑着,说:“我明白了,你跟我来。”

多咄睁开眼,有一瞬间的惆怅。江南牵来一头雪白色的牦牛,流云尼玛坐上去,微笑着说:“江南,你先回去,我带多咄去一个地方。”多咄突然发现流云尼玛真的很喜欢笑。让他觉得只要这个深得天神眷宠的女孩笑容不改,当惹雍湖畔就永远不会有风雪肆虐,不会有苦痛饥馑横行。

当惹雍湖像一块湛碧的翡翠,镶嵌在达尔果八座雄峰中间,从天地初创之时开始,就在高原上静静迎接着从天界投射下来的天光和云色。这里离天界非常接近,甚至比高原上诸山之主念青唐古拉山还要接近,所以,这里得到了天神的另眼看待。

“天神让他最心爱的九个孩子住在这里,他们就是达尔果的八位山神,还有我们的贡觉玛女神。”流云尼玛驱使着白色牦牛缓步走在雪山碧水之间,一边对跟在一旁的多咄说起从远古流传下来的传说,“所以我们喇尔扎措是与众不同的,我们得到了天神子女的看护。在以前,喇尔扎措是高原的中心,所有的人,都要带着他们的贡品到这里来朝拜,因为这里有神山圣湖,天神会直接听到他们的祈祷。”

她停下来,望着八座高高的山峰,现出向往的神色来,“长老们告诉我,那是咱们喇尔扎措最荣耀的日子。”

“那么现在呢?”

“现在……”流云尼玛仍然淡淡笑着,只是笑容中多了些无可奈何,“念青唐古拉才是高原最大的神,他现在喜欢别的东西。”

他隐约听老人们提起过,以前的头人,流云尼玛的祖父,曾经是拉萨那位伟大赞普身边重臣,因为一些事情回到了喇尔扎措,还带回来了流云尼玛的祖母,一位从大唐来的美丽女子。江南的祖上,似乎也是那个时候,一起来的。所以江南的祖父为了寄托思乡之情,才给她起了那么一个古怪的名字。

耀目的阳光给湖水披上了一层银亮粼光,清风送来雪山沁凉的气味,多咄看着流云尼玛的发丝在风中飘飞,便想,谁是最大的神,喜欢什么东西其实并不重要;喇尔扎措是不是能找回昔日的荣光,也不重要,只要这一刻能延续下去,什么都无所谓了。

过了一会,流云尼玛忽然回头冲他一笑,问道:“你知道我为什么要带你来这里吗?”她算定了多咄回答不出来,继续道:“我是带你来见一个……呃,一个人的。”这么说着,脸上露出小小狡猾的俏皮。

“见谁呢?”多咄四处张望,离这里最近的毡房也要走很远的路,他的确不知道在这个空旷没有人烟的地方,会见到什么人。

“再等等……”流云尼玛抬头看天,夕阳西下,一弯皎白的月亮不动声色地悬在半天上。

湖水在夕阳的映衬下微微起了变化,原本的湛蓝逐渐深沉,点点粼光因着夜风坚强,水面**漾而逐渐连成了片,闪着霞光的水面。流云尼玛从牦牛背上跃下,沿着湖水的边缘漫步而行。多咄不知道她的用意,只得亦步亦趋跟在身后。

太阳终于全部隐在了雪山的身后,天空只留下一抹血红的霞光。流云尼玛抽出一支横笛,放在唇边。多咄认识那只横笛,据说是贡觉玛给她的圣物。

笛声乍起,清越穿空,惊飞湖边水鸟,连湖水都仿佛被惊动,水面泛起阵阵涟漪。流云尼玛留心观察了一会儿,忽然说:“是时候了。”转头向多咄伸出手:“跟我来。”

霞光下,她的笑容绝美恍惚非人世所有,多咄心魂**漾,满腔的疑问早已经飞到了九霄云外,好不迟疑地将手交过去。

流云尼玛握紧,说:“你要相信我哦。”

多咄大力点头,目不斜视。

于是流云尼玛带着多咄涉进湖水中,朝着当惹雍湖的中央缓步行去。湖水冰凉刺骨,激得多咄浑身一震。流云尼玛紧紧拉住他的手,“别害怕,我不会害你的。”

水面渐渐漫到了两个人的胸口,略微沉重的压力让多咄有点呼吸困难,流云尼玛转过头看他,脸上笑容依旧,“冷吗?”

多咄点头。

“很快就不会冷了。”流云尼玛安慰他,继续朝湖心走,多咄却没有动。她诧异,“怎么了?”

流云尼玛一怔,知道他误会了,拉着他的手又紧了紧,柔声说:“我怎么会让你死呢?我是带你去见贡觉玛女神呀。”

“啊?”多咄以为自己听错了,一愣神的功夫,流云尼玛当先一头埋进已被夜色染成深蓝色的湖水中。多咄被她一拉,也不由自主扎进水中,冰凉的湖水从四面八方涌过来,周围一片黑暗。难耐的恐惧从心底深处冒出来,他猛地一动,奋力向水面上挣扎,手却被牢牢地拽住。他低头,看见流云尼玛在深深的水底,仰头看着他,目光好像水中珠贝,明亮异常,满头细辫水草在水波中摇曳,像极了传说中水中魔女的样子。

多咄无可自抑地张口大叫,湖水从口鼻涌进来,流云尼玛几乎拉不住他。忽然一道柔和的红光从水下很远处传上来,陷入狂乱中的多咄似乎听见缥缈柔和的歌声,随着**漾的水流将自己包围。一股暖流从心口的地方融入他的身体,歌声越来越清晰,是一个女子梦语般的呢喃,红光逐渐映亮周围,以至于多咄以为自己处身在一个奇异红色的世界里。

流云尼玛终于放开手,松了口气,朝着红光传来的方向,微微笑了一下,多咄惊异地发现她居然可以在水中说话:“贡觉玛,幸亏你赶来了。”

红光逐渐开始耀眼,映得多咄什么都看不见。那歌声,暖流,红光,这一切都让他以为自己是在做一个神奇的梦。他不再争扎,索性放开手脚,闭上眼任自己在水中沉浮。一股水流带着他的身体,向湖心深处缓缓漂去。

“传说中的贡觉玛女神住在当惹雍湖心底四四方方的宫殿中,宫殿的墙壁上嵌满了宝石,会在月光照耀湖面的时刻散发出瑰丽的光芒。每逢红色的宝石光从宫殿里发出的时候,贡觉玛女神就会坐在宫殿的屋顶上放声歌唱,吸引湖中所有的生灵前来朝拜。”

流云尼玛的声音在多咄的心头流过,感觉周围的水流似乎静止了,他睁开眼,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已经置身在一座宽大明亮的宫殿中,周围一滴水也没有,自己的身上也干燥清爽。他环顾四周,发现照亮整个宫殿的光线,来自墙壁上明亮闪烁的宝石明珠。宫殿里有一面巨大水晶镜面,一堵墙那么大,一个白袍长发的少女站在水晶镜面前,细细观察着镜面另一边摇曳游走的水草和鱼虾。

她用手指轻轻点了一下镜面,一圈涟漪在平滑的镜面上**漾开来,吓得外面的鱼群突然散开。多咄被这样奇异的情景迷住,“咦”了一声,惊动了那少女。

“醒了?”声音里依然带着柔和的笑意,“多咄,欢迎你来到贡觉玛的宫殿。”

“你掐掐自己的胳膊,如果痛的话,就不是。”

多咄迷迷糊糊没有多想,伸手在自己的胳膊上就拧了一下,用力过猛,疼得自己忍不住低低呼痛。流云尼玛清朗的笑声在宽大的宫殿里回**,多咄这才知道她是在捉弄自己,脸又涨的通红,可是看着她笑意盈然的美丽面孔,却又什么话都说不出来,嗫喏半天,才讪笑道:“流云尼玛公主,你欺负人!”看来江南喜欢欺负别人,也是有原因的。

流云尼玛冲他招招手,“你过来。”

多咄走过去,和她并肩而立,面对着那面水晶镜面。隐约中,他已经知道将会发生什么,可是还是不大相信。镜面上的涟漪渐渐消失,有什么东西出现在深处,快速接近,很快到了近前,形态上看起来,像是一条巨大的鱼,可是,可是……

多咄突然看清楚了,“啊!”的一声向后退去,重重喘息。那是一条有着人身鱼尾的人鱼!少女的面孔,镶嵌着贝壳明珠的长发堆结在头顶,身体像鱼一样在水中自由的摆动,正冲着多咄招手。

“传说中当惹雍湖的女神贡觉玛是一位人首鱼身的姑娘,她性情柔和,心地善良。她每天在当惹雍湖底游弋逡巡,守护着圣湖的安宁祥和。”流云尼玛的声音再次无声从心头流过,似乎是专门在向他解释,多咄看过去,流云尼玛果然看着他微笑点头,“多咄,还不来拜见贡觉玛女神?”

多咄只觉得手脚发软,也顾不上再追究这究竟是是真是梦,扑通一下跪倒,以头触地,口中喃喃不断地念着女神的名字:“贡觉玛,贡觉玛……”又始终觉得这样还是不足以表达自己真挚的敬畏,必须要更加卑下虔诚。他伸直自己的四肢,整个人爬在地上,行出五体投地大礼。

“你就是多咄贡嘎?”贡觉玛的声音祥和温柔,听在耳中心灵突然有一种少有的宁静。

多咄头也不敢抬,口中称“是”,眼眶突然潮热,终于见到神了,这么多年以来加诸在自己身上的种种耻辱,似乎瞬间被洗濯干净。他的脸埋在地上,失声痛哭。

流云尼玛并不去劝解,看着他恸哭的背影,深深叹息。贡觉玛似乎想扬声说什么,却又改变的主意,身体一探,“哗啦”一声,水晶镜面溅起水花,她的身体穿过镜面进入宫殿。

多咄听见异响,抬头,正看见贡觉玛的身体从镜面中脱离出来,在自己的面前站定。他愣愣张大嘴抬着头,这一天已经经历了太多不可思议的事情,可是此时,贡觉玛的真身,就站在自己面前,含笑俯视自己,这样的事情即便最离奇的梦里也不会出现,他已经惊讶到了不知道该如何反应的地步。

贡觉玛一边拉着他的手,走向宫殿中央,一边絮絮低声说:“你不要怀疑自己,你是天神选定的神侍,而且比别人都强。你能像流云尼玛一样,看见我们所有人的真身。这是天神给你的礼物。”

多咄混混沌沌任她拉着,只能呆呆地点头,回头看看站在远处不动的流云尼玛,又看看拉着自己一步步朝前走的贡觉玛,突然像是醒悟过来,大声惊呼:“你的腿……你的腿……”

贡觉玛停下来,有些愕然,旋即笑了,“没错,在这个宫殿里,我也会有一双腿。”她神情有点怅惘,仰起头,像是望着宫殿的天顶,深邃的目光却穿过了一切阻隔,深入到无人可以企及的高远之处,“只有在两个地方,我能像一般人一样用腿行走,一个就是这个宫殿里;还有一个……”她顿了顿,声音轻得只有自己才能听见:“是我的故乡。”

多咄耳尖,“故乡?”贡觉玛女神的故乡在哪里?他突然想起流云尼玛告诉他的,他们都是天神的子女,来自天界。

贡觉玛突然回过头来看他,眼神晶亮,如同神界的光芒,直射入他的内心,又穿透了他,看清了凡尘遮掩住的未来。多咄恍惚地想,这位女神的周围,似乎随时都有光芒流动,并且不停变幻着颜色,虽然此刻他们手牵着手,那种神和人的隔阂,却始终无法消弭。

贡觉玛似乎能看透他的心思,淡然一笑,松开手,微微叹息,“只是,你跟流云尼玛还不一样呀。”

多咄疑惑地望着她,不明白她这话究竟什么意思。直到很久很久之后,又发生了很多事情,他才能明白,贡觉玛女神此刻看着他的目光中,那无法抑制的悲伤和失望,代表着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