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3

十一

日升月落,月升日落,日月交替间,时光一点一点溜走。而当惹雍措澄澈的湖水倒映出达尔果姿态各异的八座山峰,却似乎将时间凝固在了自己周围,千万年来一成不变。

流云尼玛坐在湖边的老柳树下,悠悠扬扬吹着笛子,白色牦牛在草地上悠闲地吃着草,尾巴随着乐曲的拍子,一下一下甩着。江南却有些不高兴,瘪着嘴,一边摘着格桑化,一边时不时地朝寨子的方向张望,像是在期待着谁。

流云吹的是一首来自大唐的曲子,音律曲调与族人们惯常吟唱的完全不同,即便是江南,也从没有听过。这一天不知道为什么,她却反反复复吹了一遍又一遍。从正午一直吹到了夕阳将达尔果山染成了红色,才停下来,怔怔望着湖对岸的白色群山出神。

江南终于忍不住,问道:“那曲子真好听,叫什么名字呀?”

“我也不知道。”流云尼玛似乎有些意兴阑珊,淡淡答道:“听祖母说,讲的是天上的仙女爱上了人间的放牛郎,于是不顾天条与牛郎生活在一起的事情。”

“是牛郎织女的故事呀,”说起大唐的典故传说,江南来了精神,凑过来献宝,“那故事我听说过,那个仙女是西王母的孙女,是天上的公主。”说着眼珠转了转,噗哧一声笑了,“你去问问贡觉玛,说不定她也认识织女呢。”

“啊?为什么?”流云尼玛心不在焉,一时没明白她的意思。

江南促狭地说:“贡觉玛不也是天神的女儿吗?大唐的天上有西王母,咱们吐蕃的天上有天神,大唐的公主能嫁到咱们吐蕃来,说不定他们大唐西王母的孙女也跟咱们的贡觉玛是好朋友呢。”这算是古怪至极的奇思怪想了,江南一边说着,自己都忍不住,咯咯地笑个不停,到最后也觉得太过荒唐,怕主人责怪,索性笑着跑开。

然而流云尼玛却没有如她预期那样责备她,反倒瞪大了眼睛,愣愣僵在原处,半天没有反应。

江南心里咯噔一下,笑容渐渐淡去,小心挨过去,拽拽她的袖子,“流云,流云,你怎么了?”

“啊,”流云尼玛恍然回神,像是受了惊一样挣开,强笑道:“没有,我没事。”一边说着,起身招呼过牦牛,“江南,你先回去吧,我想四处走走。阿爸要是问起……”说到这里沉吟了一下,有点赌气地说:“就说我今天不回去了。”

“啊?”江南目瞪口呆,“不回去了?那怎么行呢?头人非要怪罪我没有跟好你的,你……你要去哪里,我跟你一起去吧。”

流云尼玛根本不理她,口中叱咤,那牦牛颇有灵性,奋起四蹄飞速跑开。

牦牛奔跑的时候颠簸不止,她紧紧攥着缰绳,像是要攥住攸关性命的一根稻草一样。带着雪山气息的风吹在脸上,一片沁凉,流云尼玛闭上眼,感受着空气中清新的味道,任发丝在脑后飞散开来。风中的寒意也有意思是来自西亚尔吧?思念便如同凛冽的风一样,一下下抽打在心头,让她无法自处,只能依靠飞奔来排遣。

自上次见面后,到现在已经快一个月了,西亚尔说只是上天界去,很快就回来,却一去再没有了消息。难道真像汉人所说,天界的时间与凡尘是不一样的?她不知道,没有人告诉她。从来,就没有人会爱上一个来自天界的神。

寒意随风将她包裹,从领口襟头渗进衣下,生生起了一片寒颤。流云发出一声唿哨,牦牛收住脚步停下来。太阳一点一点没入雪山后面,夜色渐浓。

流云尼玛跳下来,拍拍牦牛的背,让它在身边坐下来,自己靠着,从牦牛的身上汲取温暖。她深深叹息,这里没有人,空旷宁静,不会有人来打扰她,也不会有人拿那些她不愿意的事情来逼迫她。

这是多么艰难的一个月呀。各种各样的消息不停从那曲,从拉萨传来,长老们日以继夜的开会,揣测研究赞普一道道命令诏书里面的意思。从远方来的吟诗老人弹着弦子,把念青唐古拉最新的旨意传唱给族里的祭司们。流云尼玛眼睁睁看着长老们天天聚集在一起,讨论着如果他们顺从了赞普的意思,也许昔日的荣耀能够重归喇尔扎措;如果惹怒了念青唐古拉,也许灾难就会降临到族人的头上。

预感到了巨大的风波将至,她却无能为力。长老们看着她的眼神开始变得暧昧不清,每个人见到她,都小心翼翼地笑着,察言观色,假装不经意地提起拉萨,提起那个即将成为吐蕃王后的大唐公主,然后话题一定会转到她那从大唐来的祖母身上。开始不停有人对她描述传说中大唐的繁华盛世,仿佛是哪怕隔着千山万水,也要与那繁华沾点边。祖父一辈的人也开始有意无意地在她面前频繁提起喇尔扎措曾经的荣耀,传说一个接一个,那个时候,连念青唐古拉都要对族长以礼相待。追忆过往昔后,总会别有意味地笑着对她说,喇尔扎措的未来,就都靠你了。

流云尼玛心中惶恐如蔓草般滋长,他们的意图那么明白,却又没人肯说清楚,高原的子女,难道不应该是坦诚豪爽的吗?是什么让他们对自己的要求讳莫如深。

从小到大,这个她生活了一辈子的地方,从来没有如现在这样令人不安。她不明白,一个从遥远的地方嫁到拉萨去的大唐公主,为什么会让亲人都变得如此陌生。在人群中总会有强烈的孤独感,所以她不愿意回去,宁愿独自躲到旷野来。

抬起头,望尽青天深处,流云尼玛一声声呼唤着那个名字:“西亚尔,西亚尔,你究竟在哪里?为什么这么久了,还不回来?”如果说族人们的转变让她感到不安,那么西亚尔的杳无音讯则让她无可自抑地焦虑。为什么他一去不回,这么多天,甚至都不曾出现在梦中?

合上眼,那个名字还在唇齿间辗转,“西亚尔,为什么我有一种非常不好的预感?如果你再不回来,也许就再也见不到我了?”眼睛有点酸涩,她长长地叹气。

风向突然改了,身后给她温暖的牦牛不安地动了一下,与此同时,流云尼玛听见另一个声音的叹息。她回头,看见渐渐暗淡的天光中,那个日夜思念的身影卓然而立,从雪山上来的风在他身边回旋,最后一缕阳光被折射得七彩绚丽,如同漫天云霞,将他,和这滚滚尘世隔绝开。

流云尼玛站起来,远远望着,一时间忘记了很多很多事情。他披着神界的光芒,回来了。然而却是那么遥不可及,那么陌生。从来没有如这一刻般,神和人的距离,在他们之间如此桓横着。

“你……”她在一瞬间失去了说话的勇气,只能直直盯着那个人。

这一次,他没有像她敞开怀抱,神色复杂地瞧着她,不错眼珠,像是要把她的样子深深刻在脑海深处。

“出什么事了?”最先开口的,还是流云尼玛。她咬着下嘴唇,静静等待。

西亚尔终于微微动了一下,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整个人突然跌倒在地上。流云尼玛惊呼一声,冲过去扶住他,“你怎么了?”

“流云……”西亚尔捉住她的手,却避开她探寻的目光,“我……从天界回来了。”

流云尼玛的心一沉到底。他曾经说过,要想天神请旨,娶她做新娘。这次上天界,这也是其中一个原因。流云尼玛冰雪聪明,听到这句话,已经大概揣摩出了事情的端倪。“天神不愿意给我们祝福?”

西亚尔苦笑不语。事情比她的猜测更糟。

他不知道天神是如何得知自己爱上了流云这件事情的,反正一回到天界,迎接他的就是天神怒气。从来没有料到爱上凡人会激起天神那么大的怒气,他被关在小黑屋子里,整整一个月,每天,天神都回亲自来问他一句,“你打算怎么做?”倔强的西亚尔总是傲然回答:“我要娶她!”

斗争一刻都没有停止,西亚尔从来都不认为自己是一个会屈服的人,即使对方是天神。

流云尼玛看着他的样子,反倒定下心来。“你打算怎么办?”西亚尔的脾气,她比谁都了解,看着他现在的模样,也能想象出当时他的压力有多大。

西亚尔看着她,仍然不发一言,只是紧紧攥住她的手,更像是想要从她那里汲取勇气和力量。

流云尼玛索性在他身边坐下,头靠在他的肩上,让两个人的身体互相支撑着彼此。“族里的长老们要把我送到拉萨去,给大唐来的那位公主做侍女。他们以为这样,喇尔扎措就能回复往日的荣光。”

“可笑!”说到这些事情,西亚尔才略微恢复了些他惯有的傲气,“想要恢复往日的荣光,除非你们信奉释迦牟尼。”

流云尼玛叹气:“所以长老们还在争论。他们希望我能够取得大唐那位公主的信任,不必改信佛佗,也能为部族带来荣耀。”

“你呢?你愿意去吗?”

流云怔了一下,仿佛没有料到他会问出这样的问题,“当然不愿意。”脸庞磨蹭着他的肩膀,她说:“我不愿意跟你分开。”西亚尔的身体明显一僵。

流云已经明白了,直起身子,正视他:“你不要我了?”她在西亚尔向她伸出手的瞬间闪身躲开。“为什么?”她问,一直到这个时候,她还不知道在一些重要的事情面前,个人所秉持的信念和期待往往溃不成军。即使是神,也不会例外。

西亚尔的脸上罩着一层寒霜,看不出表情。他捏紧流云尼玛的肩膀,“流云,不要问,天界的秘密凡人是不可以窥视的。”他顿了一下,举头望天,缓缓说:“流云,因为一些事情,我们得不到天神的祝福。”

“因为我是一个凡人?”流云尼玛的声音干涩。

西亚尔的手又紧了紧,“你……是愿意跟我在一起,还是愿意成为我的妻子?”

两个选择似乎是在说同一件事情,流云尼玛有一瞬间的迷惑。然而冰雪聪明的她旋即了解了西亚尔的意思,脸色变得苍白,又不敢肯定地问了一句:“你当真吗?”

在一起,和成为他的妻子到底还是不同的。从他的话里话外,流云尼玛已经知道天神定然反对两个人的婚事。然而西亚尔还是问了要不要成为他的妻子,那么他就是在考虑要逆天命而为了。想到要对抗上天,任凭她如何大胆,也无法不在心里打了一个冷战。

西亚尔似乎也没有料到她聪慧,一愣,忍不住大声笑起来:“最了解我的果然还是你,流云,你我心意相通,这就是上天给的缘分,我们怎么能放弃?”像是突然解决了难题,他一扫之前的阴郁,跳起来向流云尼玛伸出手,“是我多虑了,我不应该想那么多,流云,我答应过要让你成为我的妻子,不管有什么样的阻碍,我都会实现自己的诺言的。”

流云尼玛怔怔看着伸在自己眼前的那只修长有力的手,脑中一片纷乱。原本因为拉萨的事情,族中长老们若有若无的压力就已经让她觉得喘不上起来,她一心指望着西亚尔能够帮她看清局势,想办法解决困剧。想不到西亚尔回来,却只能让事情更复杂。

“流云?”见她迟迟没有反应,西亚尔轻声催促。

流云尼玛的目光从他的手慢慢上移,注视他的眼睛:“你打算怎么做?”她问,已经多少了解了他的计划,却只能感到无奈的伤感,“你打算不顾一切的娶我吗?天神不会允许的。”

伸出的手掌握成拳,西亚尔轻描淡写地笑了一下,“天神可以选择允许或者不允许,我也可以选择是不是遵从天神的旨意。”

多么豪气桀骜的话,若是以前,流云只怕要忍不住鼓掌了。但是心里那股不祥的预感却越来越强烈,让她无法像西亚尔那样不管不顾,“对抗天神是要付出代价的。”

西亚尔眸光微微暗了一下,点头:“我明白。我带你走,离开这里,我不做什么劳什子山神了,我娶你为妻。”

流云尼玛想了想问:“那你问我想不想跟你在一起,是什么意思?”

“如果你不愿意离开族人,还留在这里,我就不能娶你。我只能这么守护在喇尔扎措,守护在你身边,就像我以前做的一样。但是不能让任何人知道我们之间的关系,如果天神知道了我仍然跟你在一起,他因为被欺骗而震怒的。”

事情就是这么滑稽,突然之间他们就不得不面临这样的选择,欺骗天神,或者是背叛天神。流云尼玛很认真地思考很久,然后缓缓摇了摇头。

西亚尔心头一沉,仿佛也明白了她的心意,颓然收回手。

“西亚尔,喇尔扎措人也许贪心也许自私,但我们是太阳的后裔,是你们达尔果山神和贡觉玛女神眷顾守护长大的,欺骗和背叛不是我们这些阳光下长大的人应该做出的选择。你给我的选择,我哪一个都不能选。”

她抬起头,望着西亚尔,哀伤欲绝,“我不能跟你离开,只为了做你的妻子而背叛天神。也不能为了跟你在一起而假装我们从来不认识。西亚尔,如果得不到天神的祝福,我们就不能在一起。”

太阳已经不见了踪影,月亮却迟迟不露面,天地一片昏暗,连一贯透明清澈的当惹雍湖水,此时也是一团墨黑。夜风吹来,两个人身上都是一阵寒意卷过。

西亚尔死死盯着流云尼玛,黑暗中除了那双慢慢透出泪光的眼睛外什么也看不清,一种从来没有过的绝望席卷他的全身。他比谁都了解这个女孩子,善良,理智,执著。她在心中有自己的一把尺子,无论是谁,无论是什么理由都无法让她动摇妥协。在这样一双清澈的眼睛前,自己仿佛无所遁形,突然有了一种自惭形秽的感觉。

“流云……”握住她的手,他低声恳求,“我不能离开你,我们不能离开彼此。”喃喃说着自己也不大能控制的语言,仿佛只有这样才能不被那种无力感击败。然而流云尼玛却似乎铁定了心,别开面孔不朝他看一眼,只有垂得越来越低的头让她自己一点点陷入无边的黑暗中去。

“你究竟中了什么邪!”得不到回应的西亚尔突然暴怒起来,猛地用力,想要把她拉起来,却不料一下子把她拖倒,脸狠狠地撞在地上,“流云……”他连忙蹲下,小心翼翼捧起她的面孔,“流云,你怎么样了?

流云尼玛深深吸了一口气,努力克制在眼眶打转的泪水,“我们还有别的选择吗?西亚尔,除了你给我的那两个。”

西亚尔愣住,混乱成一团的脑子里理不出头绪。

流云尼玛的脸埋在他的手掌中,终于痛哭出声,“不要让我选择欺骗或者背叛,也不要让我离开你,有没有别的选择?为什么突然之间就要把我们逼到这个地步,不要让我认为我们做错了。我们没有错对不对?我们相识相爱并不是错误,请你让我相信这一点。”她紧紧抓着西亚尔的衣服,眼泪透过层层叠叠的衣物,渗到最低层,在山神永远干爽的皮肤上,留下一滩烧灼着的印记。

西亚尔小心把她收进怀里,一遍一遍抚摸着她的头发,心很痛,这是种陌生的感觉,既不像在天界受到种种诘难时那么愤怒,也不像乍听见她说不应该在一起是那么难过,只是痛,痛得连呼吸都困难。流云的眼泪也那么陌生,这个从不流泪的女孩子,却在自己的怀抱中哭得喘不过气来。这一切都是他生于天地之间千万年以来从来没有经历过的,漫长岁月积淀下来的冰冷在一瞬间崩溃。

“别哭,流云,你的就要把当惹雍的水都哭干了。”一边不知所云地安慰着她,一边慌乱地想,如果能让她不再流泪,任何代价,他都愿意付。

“流云……”过了很久,西亚尔狠狠地抱了抱她,然后松开手臂:“听我说。”帮她拨开额头上琐碎发丝,他的心还在痛,脸上却扯出笑容:“我想到了一个办法,我们不欺骗,不背叛,不分离。”

流云尼玛抬起头看着他。

“我们就像以前一样……”说着这话的时候,西亚尔因为要努力克制身体的颤抖而跟自己较劲,微弱的晕黄色荧光在他身后若隐若现。“你永远是喇尔扎措万人宠爱的公主,你会快乐的生活在当惹雍湖畔。而我,我会永远留在这里,守候着你。只要你抬起头来,就能看见西亚尔峰顶上的白雪;只要你唱起歌,西亚尔就会化身雄鹰在你身边盘旋。我再也不会离开,”他牵起流云尼玛的手,向夜空描画,“你看见月亮旁边的那颗星星了吗?最亮的那颗,只要它还在月亮身边闪烁,我就会在这里远远的守候你。”

流云尼玛目不转睛地看着他。星光把他英俊的面孔和明亮的眸子映衬得分外耀眼,他眼中的温柔如同夜空下微微**漾的湖水,让人无法自己地沉浸进去,就此沉沦,不愿苏醒。

“我现在只要你做一件事……”,亚尔捉起她的手放在自己的心口,注视着她的眼睛:“把你掌心的温暖留在这里,不要让这个地方因为失去你而变得寒冷。”

“西亚尔……”流云尼玛已经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一遍一遍的轻声念着他的名字:“西亚尔,西亚尔……”她是头人的掌珠,从小被族人众星拱月一样的长大,她是人人羡慕的公主,万千宠爱集于一身,却仍然不得不为西亚尔这样的深情宠溺动容。

“别哭……”西亚尔轻柔地捧起的脸,“这个样子,我们就不会分开,我永远在你身边。我可以不娶你,我们不会再像现在这样私会,但是你永远在我的心里,我永远在你的身边。”

十二

高原冬夜的夜空冷峻深邃,闪亮的星光交织成一张繁密的网,将清冷的寒意铺天盖地地撒遍天幕下每一个角落。流云尼玛坐在自己门外,过往的族人远远向她鞠躬行礼,却无法引她有转瞬的注意。她的目光,隔着辽阔的湖水,落在遥远的地方,那里有连绵起伏的八座山峰,峰顶终年积雪,在夜色中白得耀眼。

身后的房间里,族里的长老又一次聚在一起讨论从拉萨和文部传来的最新的消息,松枝燃烧释放出的刺鼻烟味从门缝泄出来,很快就被夜风吹散,了无痕迹。但是那种令人不快的气味却长久逗留在流云尼玛的鼻端,让她没有来由的心慌。

有人在门板上敲了敲,流云听见阿爸的声音:“流云,你进来。”

屋里光线黑暗,火堆上烤着鱼干,白烟袅袅弥漫,发出诱人的香味。在满屋长老们的注视下,流云照旧在靠门的角落坐下。

“到这里来。”坐在火堆后的族长拍了拍身边的位置。

流云尼玛依言过去坐下,把自己的面孔隐藏在白烟的后面。

长老们彼此使着眼色,却一时谁都没有说话。流云尼玛冷眼看着,心一沉到底。

最终是头人的咳嗽上打破了沉寂,他拉过女儿的手,惊讶地皱了一下眉头:“你的手怎么这么凉?在外面坐着冻着了吧?江南怎么做事的?”

流云尼玛抽回手,一边放到火上去烤一边低声回应:“没事,一会就暖喝了。”

“嗯。”族长递过去一碗酥油茶,“喝了暖暖身子,要是生病了可不好。”

流云尼玛接过碗,凑往唇边。族长却没有了下文,一味用松枝拨着火堆,弄得火花四溅,发出嗤喇喇的声响。

等了良久,又是布麦大叔第一个沉不住气,催促道:“头人,你倒是说呀。”

“啊?”族长仿佛刚刚从沉思中惊醒,环顾了一圈长老们期待的目光,终于下定决心,“流云,拉萨来消息了,已经选了你去大唐公主的身边。”

这是意料之内的,流云尼玛淡然处之,喝干了酥油茶,将碗轻轻放在身旁矮桌上,低声坚定地说:“我不去。”

一阵惊讶声从房间的各个角落响起,族长刚刚端起的青稞酒碗停在半途中,刚想说什么,手一抖,倒有一半泼了出来。“你说什么?”

流云尼玛轻轻挥手,驱散面前缭绕的白烟,双目生光,环视一圈,与每个人对视片刻,不容置疑的目光让众人的议论声渐渐低下去,她这才清晰地说:“我不离开喇尔扎措。”

气氛一下子凝滞。长老们面面相觑,不是没想到她会有抗拒,只是没想到她会如此清楚明白干净利落地抗拒。族长想说什么,抬起撞上流云清冽的目光,一怔,叹口气,摆摆手:“这事也不急在一是半会,再说吧。”

流云尼玛攒足了劲儿打算与长老们对到底的,却料不到对方如此轻描淡写地揭过了,不知所措地向诸位长老及族长施礼,直到离开了房间,还有些迷茫。

“流云尼玛公主……”谨慎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她回头,看见站在不远处的少年。

“多咄?”流云尼玛面上现出一丝迷离的笑容,转瞬即逝。看到他,勾引起的是一阵锐利的疼痛,这个少年神侍的身份不断提醒起她想到那个人。目光掉转,投向远处的雪山,身体在寒风中瑟缩,只有心口的方寸之间,余着一点温暖。

她不置可否的态度倒让多咄犹豫起来,不知道是该走开,还是留下。想了想,才硬着头皮道:“拉萨的消息,我们都听说了。”

“你们?”

“我和……西亚尔。”多咄一边解释,一边偷眼瞧着流云尼玛的脸色。西亚尔再也没有离开过喇尔扎措,如今他也能像别的神侍那样与自己侍奉的山神沟通了,甚至,更密切。他不必等到固定的日子,只要体力够好,胆子够大,那个年轻的神祗就总是立在雪山之巅,向族人的居处遥望。

寒冷的月光映得她的面色雪白。良久,她垂下头,自嘲地笑了。“西亚尔有什么吩咐?”

多咄的目光不易察觉地抖动了一下,迅即垂首看着脚下:“西亚尔什么也没说,他知道您以身为喇尔扎措人而自豪,他说您一定会做出最正确的选择的。”

“是吗?他这么说……”流云尼玛仿佛只会微笑了,任何其他的表情都被掩藏在了最底层。意料之中的答案,态度却说不出的生疏,让她微觉失望。只是,这不都是自己的选择吗?有什么好失望的?思绪转到这里,微笑变成了苦笑。“你替我给他带句话,”她咬着下嘴唇一字一字地说:“你告诉他,我不会离开,除非……”除非什么,却没有说下去,只是挥挥手,意兴阑珊。

多咄见她没再说什么,手垂过膝,躬身行礼,倒退着离开。

新月如钩,清冷地悬在山岗的上方,细若游丝的月光丝丝缕缕落在山坡的背面,照得草地上白光如霜。当惹雍湖水无声拍打着山坡下的湖岸,暗色的湖面宛如无底巨洞将仅有的一点微弱月光吸食殆尽。山坡上立着一个身影,有些出神地望着一团漆黑的湖面,风掀起他的袍角,一下一下跳动着,反复起落张扬,果断坚决,不见一分毫犹豫。

多咄走到那人身后立着,没有发出声音,他却不用回头就已经知道,问道:“怎么样?”

半晌没有听到回音,他回过头,语气略带严厉:“怎么了?”

多咄扑通一声跪倒,匍匐在他的脚边,身子瑟瑟发抖,“我不能……念青唐古拉大神,我说不出口。”

寒光从念青唐古拉眼中一闪而过,他的面无表情地点点头,“不怪你。”

多咄抬起头,语带祈求:“可不可以放过他们?流云尼玛不是一直都得到天神的眷宠吗?她在我们心里,和神也没有区别。您不是也很看重西亚尔吗?他不是您最得力的手下吗?就让他们……”

“神就是神,人就是人,”念青唐古拉厉声打断他,顿了顿,才放缓语气道:“人神疏途,这是天条!你知道违反天条会是什么样的后果吗?”

“可是您不是也说,西亚尔是你最得力的属下吗?为什么您一定要勉强他呢?”

“如果他连天神的意旨都不能遵守,连神的矜持都不能秉持,我怎么能相信他会遵从我的命令,替我好好执行各项旨意呢?”念青唐古拉淡淡地问,他是山神,是大地的儿子,没有天神的清高,却比天神更多了几分倨傲和冷峻。“我怎么信任他?”

“西亚尔并没有做任何背叛您的事情呀。而且他们已经不再见面了。他们一直没有见面。”

念青唐古拉冷笑,“不见面,还为了那个凡人女子,留在这里迟迟不肯回去,英雄气短,我念青唐古拉帐下所有山神的面子都给他丢尽了。”他垂眼看着匍匐在地上的多咄,冷酷地说:“西亚尔不能留在这里。”

多咄耳中血流奔涌的声音轰鸣,他怀疑自己什么也没听见,或者说,听见的全都是幻觉,仿佛这样他就能逃开即将不得不面对的难题。

念青唐古拉弯下身子,把多咄从地上扶起来,转身面朝当惹雍湖,挥了一下手:“冬天就要到了,当惹雍湖面就要结冰了。”

多咄茫然地望向湖面,不知道他这话是什么意思。

念青唐古拉挑起眉头:“你不明白吗?”他有些诧异,摇摇头,耐着性子说:“当惹雍的湖水一旦结冰,就不能再被打破,否则……魔鬼让旺就会冲破格萨尔王的封印,在高原上重新肆虐。”

多咄瞪大眼睛,隐约知道了他的意思,但是却不敢相信。

念青唐古拉瞧了瞧他的神色,扯出一个冷酷的微笑:“我会把魔鬼让旺放出来。”

多咄脑袋轰的一声响,“为什么?”再顾不上要对神持礼戒条,他跳起来质问:“你为什么一定要这么做?他们已经不见面了,而且西亚尔性格执拗,就算魔鬼让旺降临,也不会让他屈服。”

“那你就想办法让他屈服。”念青唐古拉转身离去,没有起伏的声音传过来:“该怎么做,你自己掂量。”

夜色如同传说中巨兽的口,瞬间就把念青唐古拉的身影吞噬进去,旷野中,至于下多咄手脚冰凉地站在原处。他茫然四顾,月冷星疏,他短短十几年的生命中,从来没有觉得寒意如此刻般刺骨。也许,那寒意不是来自夜风,而是来自他心底深处,深到骨髓里。

混乱的头脑渐渐冷却,小时候听过老人们说起的魔鬼让旺的传说渐渐浮出脑海。魔鬼让旺,格萨尔王曾经的好友,最后却沦落魔道,成为人人谈而色变的魔鬼。他肆虐高原,所到之处江河变色,山川摧崩,格萨尔王与他大战天地人三界,最终将它囚禁在了阳光照射不到的绝地。直到千万年后的今天,老人们都还会用魔鬼让旺的名字来吓阻不听话苦恼的孩子。魔鬼让旺重新降临,他不敢想象会有什么样的后果。

“我该怎么做?”像是突然被抛到风雪中心的一枝枯叶,多咄从来没有这么惶恐过。

十三

“每个人都必须为自己的作为付出代价。我不例外,裴显你也不例外。”西亚尔的声音像冰凌一样穿透记忆,刺得裴显一个激灵,恍然回神。

“啊?你说什么?”面前还是那座被层层冰雪覆盖的石壁,隐约映出他和西亚尔的形象来。阳光从遥远的天空落下来,在西亚尔的周身划出一圈霞光。那年轻的神祗却完全没有注意到这些细节,全副注意力都集中在石壁上,甚至对于裴显心不在焉的恍惚也没有太多留意。裴显咳嗽了一声,哆哆嗦嗦地问:“我们到这里来究竟要干什么?太冷了……”

西亚尔修长的手指划过石壁上光滑的坚冰,喃喃低语:“她就在这里面。”

“谁?”问完恍然大悟:“你是说流云尼吗?”他大步走上去,与西亚尔并肩而立,也学着他的样子把手放在冰冷的石壁上,除了凉没有别的感觉,偷眼看看西亚尔的表情,终于忍不住把整个侧脸贴上去,试图捕捉细微的迹象。

西亚尔微微愣了一下,有瞬间的迷惑。眼前这个年轻人,与记忆中那个总是诚惶诚恐的少年神侍并不一样。在最初的惊慌震**过去后,他便对自己的处境泰然处之,话题仍然围绕着当年的旧事,却并不像多咄那样把自己当作神明敬奉,他竟然敢和自己肩并肩的站在一起,敢毫不掩饰地观察自己,这种从来没有过的被冒犯的感觉让西亚尔觉得新鲜。

念头转到这里,自然而然就想起了另外一个人。莫非转世回来的人,都会这样吗?明明气息神情都完全一样,隔着很远就能因为熟悉的感觉而激动起来,却在很多地方不一样了。他们,她们有着完全不同的习惯,那种一颦一笑都在熟悉中却透出陌生的感觉,让他总是难免茫然。究竟何真何幻,这样的疑问偶然会冒出来,令他忍不住怀疑,这么长久的等待,究竟会等来什么样的结果。

裴显什么也没听到,有些失望:“我不明白……流云尼玛究竟在哪里?”

“连早喻。”

“欸?”裴显不明白。

西亚尔低低地说:“她的名字。流云的转世,她不是流云,就像你不是多咄一样。”这么说的时候,他的眼神有些忧郁,有些不舍,像是在不得不面对一场离别。这样的西亚尔,无论在裴显的记忆里,还是在多咄的记忆里都是非常陌生的。西亚尔完全沉浸到自己的思绪里去了,自顾自地说:“我等待千年,为的是让流云重新回到我的身边。可是到了最后却发现,流云再也回不来了。”

他的语气没有意料中的沉痛,异常平静,望向裴显的目光中光芒灼然,他说:“回来的是早喻,流云的转世。就像你,只是多咄的转世一样,所以我还没想好,要不要让早喻该不该替流云留在我身边;也没有想好,多咄所负的罪责,是不是要让你来承担。”

十四

后来的事情,完全出乎多咄的意料。他想不到自己的一句话,会引来如此大的灾难。直到事情发生的时候,他都还在说服自己,做出这样的选择是没有错的。可是事情怎么会演变到了这一步?

“西亚尔说,无论怎么样,无论到什么时候,出现什么样的状况,他都不会干涉你的决定。你的事情,你自己做主。”他想,他永远都不会忘记流云尼玛在听到自己转达的这句话时,眼中失控的绝望。

“是吗?”流云苦笑,转过身去努力平息悲苦的心情。寒风在窗外呼啸,从各个角落的缝隙钻进来,刀子一样撕扯着她的心。

前一天夜里,有人发现已经结了冰的当惹雍水面上出现了几道裂纹,在南即将降临的消息不胫而走,族人们惊慌失措,纷纷传言这是因为流云尼玛拒绝前往拉萨引得天神和念青唐古拉震怒,而要将惩罚施在整个喇尔扎措头上的先兆。

门外,族长捧着赞普的手谕带领全体族人站在风中,从拉萨送来的奇珍异宝堆放在她的门口;而在寨子入口的地方,装点华丽的牛车早已在那里等待。

一切已经不容改变了。

她不是一个软弱的人,自己认为对的事情,无论是赞普的命令,还是族人的要求都无法令她改变主意;可她也不是一个自私的人,周围到处都是族人们恳求的目光和小心翼翼的探问,就连最亲近的江南,也话里话外催促她快下决定。所有这一切如同一股强大无可抵挡的洪流,要将她从以前平静祥宁的生活中席卷而去,冲向那个叫做拉萨的未知。在这种时候,她唯一可以借力可以支撑她坚持下去的就是西亚尔了。所以不顾全族人的催逼,她把多咄单独叫近来,只为了能从西亚尔那里得到支持。只是……

“我明白了。”长长地吸了一口气,流云尼玛轻声说。他撇清了,信守他的诺言,从此只远远观望,再不插手。他一边打散发辫,一边对多咄说:“你可以去了。让我更衣吧。”

多咄的头几乎垂到了地上,他不敢出声,害怕颤抖的声音引起流云尼玛的猜疑,只能使出全身的力气,扑倒在地上,重重地行了一个五体投地的大礼,这才倒退着离开。

守在门外男女老少听见些微响动连忙抬头张望,江南眼尖,大声问道:“多咄,流云她……她到底答应了吗?”

多咄觉得双腿发软,全身的力气都仿佛抽干似的,整个人瘫软在地上,过了半天,才沉重地点点头。

人群爆发出一阵欢呼。消息潮水般一浪一浪传出去,如同在死寂的水面投下重石,激起了巨浪,没多久远处弦子角鼓号角的声音就交织在一起传过来,全族的人都长长出了口气,彼此祝福着吉祥,脸上现出笑容。原本凝滞的气氛仅仅因为多咄那微微一点头,就完全改变。

多咄冷眼瞧着,只觉得茫然和心寒。看着他们的笑容,他拼命告诉自己没有做错,可是身后那扇门后面,那个女子寂寞绝望的身影深深深深地烙在他的脑海里,让他觉得眼前这些人的歌声听着那么刺耳。

“多咄,你还在这里坐着干什么?”倒是江南留意到他的异样,心情不错的她跑过来:“偷人说流云要到湖边去祭祀贡觉玛,然后我们就要上路了。”她是流云尼玛的贴身侍女,自然会跟着一起去拉萨。

多咄觉得她脸上闪着阳光的笑容很刺眼,没好气地问:“流云公主去拉萨,你就那么高兴吗?”

多咄愣了一下,问道:“你那么想去拉萨?”

江南歪头想了想,“也不是特别想去拉萨,可是去了拉萨,就能见到从大唐来的公主了呀。一定还有很多其他的人也从大唐来,说不定就有从江南来的人呢。”她抓住多咄的胳膊,轻轻摇晃着:“多咄,你知道吗?我做梦都在想,大唐是什么样子,江南是什么样子。那可是我祖父的家乡呀。”

多咄抑制不住心头的烦躁,一甩胳膊挣开她,重重说了句:“难道喇尔扎措就不是你的家乡了?”说完头也不会拔脚疯跑,穿过熙攘庆祝的人群,也不知道甩脱多少只想拉住他的手臂,一路狂跑,也不知道跑了多久,再停下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已经不知不觉来到了湖边。结了一层薄冰的湖面映着苍白的日光,冷峻地瞧着他。

“我不行……我真得不行……”多咄痛哭流涕,跪倒在地上,指甲扣进结了冰的冻土里,血丝从指甲缝里渗出来。“我做不到,欺骗他们两个,我做不到。”

“那么你就可以眼看着魔鬼让旺怎么样把喇尔扎措毁掉了。”念青唐古拉冷酷的声音在他脑中响起,“抬起你的头,睁开你的眼,看看你眼前在发生什么事情?”

一阵极其轻微的“咔嚓”细响由近向远渐次响起,多咄发现树枝般的纹裂正从脚下一点点向外延伸,速度很快,不久便延伸到了湖岸的另外一边。

“你!”他站起来,慌乱转动身体,想要找到念青唐古拉的身影,然而周围除了结满冰霜的湖面和衰黄的草场外,一无所有。“她都答应了,流云都答应了,你为什么还要这么做?为什么还要打破湖面的冰?”

没有回答,他只感觉到一股异乎寻常的寒风从周身呼啸而过,然后整个天地就似乎静止了。他愣愣站在远处,甚至感觉不出身上的寒冷,如果可以,他希望时间就在此刻凝结,不要再向前走,哪怕让他就此化为一座石头,只怕也好过即将要发生的可怕的事情。

然而时光终究还是被湖岸另一侧族人们因为发现冰面裂纹而发出的惊呼声牵动,毫不留情的呼啸而去。多咄听着远处哭喊的声音,看着从冰疯中间一团一团往上泛的灰色泡沫,只得咬牙狠命擦了擦脸上的泪水,朝西亚尔雪山跋涉而去。

西亚尔早就站在了山颠朝下面眺望,远远看见多咄便问:“寨子里发生什么事情了?我怎么听见有人呼喊,出了什么事情?”

“没什么……头人家的牦牛走失了,大伙都出去找了。”

“噢……”西亚尔答应了一声,并不回头,这让揣揣不安的多咄松了口气。“流云……她好吗?”西亚尔又问。

“是吗?”西亚尔略微苦笑了一下,“那就好……”顿了顿,缓缓道:“多咄,你不要在这里呆着了,回寨子里吧,替我好好看护流云,有什么事情,就赶紧来告诉我。我……不放心……”

多咄看着他的侧脸,心中一动,忍不住问:“为什么?你为什么会爱上她?”

像是料不到会有人问出这样的问题,西亚尔怔了一下,有点不解:“为什么?这种事情怎么说得清?”

“你是神,她是人,为什么你还要接近她,还要爱上她?”多咄激动地喊,眼泪冲出来,“如果是一个普通的小伙子,她就不会受这么多委屈,这么伤心,可你是神,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西亚尔吃惊地看着胸脯剧烈起伏的多咄,半晌才自失地一笑,“如果我能控制,我宁愿从来没有遇见过她。这样,你的流云尼玛公主就不会那么伤心了。看来真的是我错了,上至天神,下至一个小小的神侍,我们竟然得不到任何支持。”

多咄说完那番话就后悔了,此刻看着眼前这位山神,无论如何都觉得他的笑容里充满了讥讽和蔑视一切的狂傲。果然,只听西亚尔尖锐地笑起来,“可是我终究遇见了她。这大概是天神的疏忽吧,我生于天地间亿万年,居然会遇见一个流云尼玛,我的幸运,你不会明白的。”

“我明白。”多咄低声说,他当然明白。

“什么?”西亚尔没有听清楚,扭头追问,眼睛瞥过远处的景象,突然顿住,目光倏然凝聚,瞳孔收缩,片刻,一把揪过多咄,咬着牙问:“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你对我隐瞒了什么?”

多咄吓了一跳,使劲挣扎着说:“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我没有隐瞒,没有说谎。”

“没有说谎?”西亚尔遥遥指向山脚下,“寻找头人的牦牛需要请出贡觉玛?”

多咄努力从他的桎梏中挣开一点,偏过头去看,早已经变了色的湖水中央,远远一个黑点逐渐显现,湖岸上倒密密麻麻都是人,满地洁白的哈达反射着日光,即使远在雪山之巅也觉得刺眼。他知道西亚尔比他的目力要好得多,猜想那个黑点,只怕是贡觉玛现出了真身。

西亚尔扼住他的脖子:“你骗我!是流云,流云出事了?”不用等到回答,看见多咄惊慌的眼神,他就已经知道答案:“我们都那么信任你……”来不及在与他纠缠,西亚尔猛然松手,把多咄摔出几丈开外,纵身一跃,从悬崖上跳下去。

“西亚尔……”多多飞扑过去,顾不上喉咙受创烧痛,扒在山边撕心裂肺地呼叫:“西亚尔神,”呼唤在山壁间回**,落下去,又被弹回来,震得他自己的耳朵嗡嗡作响。

“别替他担心,他是神,不会受到伤害的。”熟悉的冷酷声音又再响起,多咄浑身僵硬。念青唐古拉不屑地嗤了一声,“你真是一点用都没有,那么简单的事情都做不好,到底还是让他发现了。差点坏了我的计划!”

“没问题。”念青唐古拉倒答得干脆。“反正西亚尔现在区已经来不及了,他留不住流云尼玛,他们定然会被分开。”他的笑声异常刺耳,“你看这多好,西亚尔还是我忠诚的属下,维护我的荣耀;你们喇尔扎措重新得到赞普的重视,找回昔日的荣耀;流云尼玛也会得到重用,她的运气好的你都不敢相信。所以你要相信,我给他们安排的路才是最好的。”

多咄冷笑,“你说得好听,你只不过为了自己的面子,你以为我不知道,你根本就是不容许自己神的身份被玷污而已。”

“说得好!”念青唐古拉大笑,“你呢?你以为你当真是为了喇尔扎措才欺骗他们的吗?”他的声音转冷,“真正高尚的人,是不会以牺牲别人为手段的。你不过是因为嫉妒。”

多咄脑中轰得一炸,“你说什么?”

“流云尼玛和西亚尔在一起的时候,你难道不嫉妒吗?”

“我……”多咄一步一步后退,脑中乱成一团,难道,自己并不是为了族人的安危,而仅仅是因为嫉妒?“不会,不可能……我……我就算嫉妒也不会去伤害他们两个,你胡说……”他一边说着,转身想跑,似乎这样就能逃开念青唐古拉冷酷的指责。

“你对他们撒谎,你欺骗了他们。”念青唐古拉正以凛然地指责他,好像这一切与他无关。

“那是你……”急于辩解的多咄发现自己突然说不出话来,一团夹裹着雪的风绕着他飞快旋转。

他听见念青唐古拉冷冷地问:“我怎么了?你想说那是我指使的?你觉得我会给你这样的机会吗?”

狂风推着多咄一步一步向悬崖边上退去,念青唐古拉轻柔的声音贯穿他的脑海:“你已经没用了。”

突如其来的剧痛让多咄的嗓音冲破禁锢,发出一声连厉鬼听了也毛骨悚然的悲号。他眼睁睁看着风像刀子一样割开自己的胸膛,那颗正在跳动的心脏脱离身体,在半空随着旋风飘摇而去。鲜血狂喷而出,雨一样落在千年的积雪上,几乎染红了整个山巅。没有了心脏的身体瘫软下来,失去支凭,像一片落叶,从雪山之巅飘落,飘飘****,砸破山脚下结了冰的湖面,坠入最寒冷惊怖的黑暗中。

十五

“是念青唐古拉,”剧烈的心痛将裴显从黑暗的记忆中唤醒,他倒在雪地上,痛苦揪住衣襟,忍不住呻吟:“西亚尔,是念青唐古拉设计了一切。”

西亚尔淡然瞧着他,眼中讥讽依旧,却还是伸手将他拉起来。裴显呼声渐低,终于只能苦笑,事隔千年,很多事情只怕西亚尔早已经明白了。他想起扎西说起过的关于西亚尔事情,问道:“那……后来都发生了什么事?”

西亚尔的叙述简明扼要轻描淡写,裴显却听得直乍舌,短短几句话之间发生过怎样的惊心动魄,只怕不是常人能够想象出来的。“那,魔鬼让旺有没有出来?”

西亚尔像是认定他的问题十分可笑,不屑地扯动嘴角,“有了恶魔西亚尔,念青唐古拉已不需要惊动古老的魔鬼来证明他的正义了。”

裴显不由自主地松了口气,随即一惊,恶魔西亚尔被与魔鬼让旺相提并论,以他(多咄)对西亚尔的了解,这中间的委屈,怕是不足为外人道吧。一个好好的人,好好的就成了千夫所指,所有的人,都异口同声指责他的不是,口口相传,将他变成恶魔,裴显不是小孩子,这样的事情自有自己的判断。只是……“为什么你会被放逐到这里来?”

“放逐?”西亚尔傲然一笑,“除非我自己愿意,否则谁能放逐我?”傲气隐去,他的目光变得悠远莫测。裴显屏息等待,良久才听他继续说:“我必须到这里来,我答应了流云,在这里等着她。后来,她被那些人害死,我又去迟了。我一错再错,第一次葬送了她的幸福,第二次葬送了她的性命。多咄,这就是你侍奉的山神,你是不是觉得很丢人?”

明明问的是多咄,裴显却不由自主地摇头,“没有,一定有什么事情发生,让你没办法及时赶到?第一次是因为多咄的欺骗,第二次呢?”

西亚尔的恨意闪过,半晌才轻轻吐出两个字:“江南。”

“什么?!”裴显跳起来,多咄记忆中那个有点跋扈有点天真的姑娘,流云尼玛贴身的侍女,“江南做什么了?难道不是误会?”

“比起江南做得好事,你的罪责要轻得多。”西亚尔咬牙切齿,过了很久才勉强压抑住过了千年也无法释怀的愤怒,努力放松语气道:“我好不容易劝说流云逃离,她却透露了流云的行踪。”侧头看看裴显明显茫然的表情,吸了口气,耐心地说:“流云尼玛去了拉萨以后,被逼嫁给一个重要的大臣。他们以铲除恶魔的名义,逼迫她说出我的下落,流云终于同意跟我一起逃离拉萨。她要回喇尔扎措,江南却把她的行踪告诉了拉萨的那些人,他们才能追过来。”他必须要紧紧握住拳头,才能维持平淡的语调。

裴显好不容易才从他跳跃性极强的话语中理出了头绪,却还是有点不明白,“可是江南她为什么要这么做?”

“因为她想去大唐。”

裴显目瞪口呆,他知道江南对大唐的向往,可是为了这样的原因就出卖自己的主人,实在有点匪夷所思。

西亚尔说出了他心中的疑惑:“当初,流云不愿因做欺骗和背叛的事情,宁愿选择放弃和我的感情;而有什么样的事情让一个人不惜作出被判的事情呢”

西亚尔却不回答,只看着他冷笑。寒意顺着血脉蔓延,裴显明白了他的意思,还是不敢相信,涩声问:“他们也杀了她?”

“他们实现了诺言,送江南去大唐,不过他们只是把她送出吐蕃,让她一个人穿越腾格里沙漠。”

裴显乍听惊心,继而黯然,江南的经历和多咄何其相似,无论是什么样的理由和初衷,这样的下场都是可以预期的,高原上的子民,毕竟都是太阳的后代,终究是鄙视欺骗和出卖的。这么想着,也就慢慢释然了。这才忆起之前的话题,问道:“你说的,流云尼玛的转世,她究竟在什么地方?”指了指石壁,有些不可置信,“在这里面?”

西亚尔点点头,反问道:“知道为什么我要带你到这里来吗?”不等回答,就继续说:“我是想让你帮我解答一个我一直想不明白的疑问。”

“是什么?”

西亚尔转身看着他,目光闪亮锐利,渐渐暗却的天光中,格外耀目。他说:“现在你完全回忆起以前多咄的经历,你能感受到他当初的喜怒,其实他的生命在你身上重生了,你觉得,你是裴显,还是多咄?”

“当然是裴显。”裴显毫不犹豫地回答,“不管多咄对我的影响有多大,他毕竟是一个已经死了很多年的人嘛,我不会为了多咄影响我这一世的生活的。”这么说着,自己也觉得不可思议,“真是报应!我一直研究科学,居然不得不承认人是有前世今生的不说,还要被迫把前世的记忆带着走一辈子。居然现在还在跟一个神说话。说不定过不了多久,精神病院就会有一个叫做裴显的精神分裂病人了。”

西亚尔歪歪头,觉得很有趣的样子,“你不愿意有关于前世的记忆?”

“拜托,我不是流云尼玛,我的前世除了自卑就是悔恨,我为什么想要前世?”说到这里灵光一闪,他突然明白了,盯着西亚尔问:“你一直强调躺在这石头里的,是流云尼玛的前世,你说流云再也回不来了,你的意思是不是说,她,那个连早喻,也像我一样选择了今生,她不要前世,也不要你!”

“胡说!”西亚尔突然暴怒起来,一挥手砸在旁边的石头上,山体震**,积雪簌簌落下,哄得一声巨响在山谷中回响,久久不绝。他怒气冲冲地逼近裴显,“早喻,她是自己选择留下的,她有流云的记忆,有自己的性格,但是还是选择留下了。”他的话更像是在辩解,尽管气势汹汹,底气却已经泄了。

裴显也看出这一点来,丝毫没有恐惧,反倒一针见血地说:“但是你自己犹豫了,你并不确定她是不是该留下。一个不是流云尼玛的人,是不是你真正想要的?你不甘心,却也不舍得就这么放她走,对吗?”

“我们当然不是同一个人,我说过了,我不是多咄,早喻也不是流云尼玛。”

这一次西亚尔却意外地沉默了。裴显等了半天,没见回复,这才平下气来观察,西亚尔的神情异常严肃,凝视着对面的石壁,目光仿佛要将石壁穿透,又像是要穿透千年岁月积累下来重重叠叠的迷雾,看清自己的选择究竟应该是什么。他缓缓开口:“早喻……她当初回来的时候受了很重的伤,贡觉玛用了很大力气才保住性命。我只能把她藏在这里,要经过整整二十年才能醒来。”他没有说的是,即使是这样的结果,也是他以将自己的真身埋在念青唐古拉脚下换来的。只有这样,念青唐古拉为他的真身所绊,不会再与这里的幻像纠缠,也才不会发现流云尼玛,终究还是转世了。

裴显这才明白为什么西亚尔一直对着这面石壁,口口声声说早喻就在那里面。“现在多少年了?”他问。老实说,他也很好奇流云尼玛的转世,究竟是什么样子。

“二十七年。”

裴显吓了一跳。

西亚尔继续说,“我不知道出了什么问题,她一直没有醒过来。她不醒,我就一直等着。”已经等了那么久了,他本来就是神,几与天地同寿,时间对他来说没有意义,他不在乎多等几十年,“可是最近我心里总有一点不安,总觉得她没有醒来,其实是有原因的。”伸手抵住石壁,仿佛这样石壁里那个沉睡了很久的人就能听见他的话:“我担心,是她自己不愿意醒过来。我担心她不愿意和我在一起,当初是我强迫她留下的。”历经千年的折磨让他的性情变得暴戾善变,加诸在那些人身上的伤害,令他在这些年的守候中常常懊悔不已。也许是因为有了要守护的人,他的性格在慢慢的转变,阳光能照射到的地方,不会有太多阴磔。他们都是太阳的子孙。可是曾经留下的阴影却不是那么容易被消解的。

他的语调中浅浅透露出来的伤感忧郁让裴显心中一动,不禁恻然。神,本就是天地间不朽的存在,身份高贵,地位超然,只要安然享受人间的供奉就可以;神不需要有爱恨,不需要为谁操心为谁伤怀,也不需要对谁付出真心。然而眼前这一个,却毫不犹豫,义无反顾地为一个尘间的公主付出了一切,从神变成了魔,还忐忑不安。这一份深情,即使在一个普通人身上只怕也难得见到。这一刻,裴显有些同情西亚尔了。

“那你打算怎么做?”他问。

西亚尔摇了摇头,“我也不知道。我在想,如果她是因为不愿意和我在一起才不愿意醒来,也许我应该把她送回去,这样也许她就醒了。”说完了,又专门看着裴显询问:“你觉得呢?”

“你跟她来自同一个地方,有类似的经历,你应该了解她的想法吧。”

西亚尔此刻的表情让裴显想起大学里教授循循善诱的模样。他使劲甩了甩头,警告自己不要太得寸进尺大不敬,对方毕竟是一个神。想了想,他老实说:“我真得不知道,我的前世不是流云尼玛,我的记忆里没有对你爱恋,可是早喻会有吧。你作出的牺牲,她未必会喜欢。”

事情又回到了原点,西亚尔低头沉思,过了一会儿抬起头来的时候,裴显忍不住在心里喝了一声彩。短短几分钟的时间,之前的忧虑阴霾一扫而光,英俊的面孔上泛着莹润的光芒,历经了苦痛仇恨猜疑懊悔最终在温情中恢复过来的天神之子,被时光雕刻出了圣洁不可侵犯的意味。他平静地说:“让早喻自己做选择吧。虽然不知道什么时候会醒过来,但我会一直守着,我会尊重她的选择。”

这话有些悲壮的味道,裴显由衷地说:“西亚尔,我相信早喻会为你留下的。”

西亚尔淡淡一笑,“我送你出去吧。”

神的话不容置疑,裴显一愣,苦笑,看来他是不会懂得所有人的意见都值得尊重的了。与传说中的恶魔,记忆中的山神的奇遇,看来只能到这里为止了。

西亚尔脚不沾尘地走在前面,一边说:“你不是说不想要多咄的记忆吗?我可以帮你去除这一段记忆,当你离开这里之后,就不会记得我们今天说的所有的话。”

裴显的脚步猛然顿了一下。摆脱所有前世的记忆吗?这是他非常肯定想要的,只是事到临头还有些不舍呢,人的意志是不是总是这么摇摆不定?还是他沿袭了多咄的弱点?他苦笑,只怕即使记忆被消除,前世的影响也都还在呢。这么胡思乱想着,倒想起一件重要的事情:“跟我一起来的那个人,扎西……”

“他受了些伤,我也会为他医治好的。他什么都不知道。”

“是吗?”这倒是一个皆大欢喜的结局,一个念头突然冒出来,莫非扎西就是为了引导他到这里来见西亚尔才存在的吗?谁知道呢。

西亚尔停下来转身等他跟上去,伸手指向远方,“你从这里下去,跟着光一直走,就能出去,扎西会在那边等你。”一边说着,一个晶亮的光团从指尖激射而出,在半空划出一个弧线,轨迹有如雨后彩虹。

裴显道了一声谢,沿着彩虹的轨迹下山,一边走着,突然想起一个很有名的传说,彩虹的尽头,有宝藏。不知道自己这么一直走下去,会遇见什么样的宝藏呢。

(全文完)